伊若，艾克泰努斯45星系。

又一次晃動，熾熱的沖擊波穿過“羅馬憂傷號”，芮恩的HUD頻繁閃過高溫警告。她聽見了金融熔化的咝咝聲。UNSC巡洋艦殘骸在受到炮擊后，現在又遭受著等離子武器的攻擊。

這可不是每天都見得到的。

這些年來，芮恩無數次設想過自己會如何死去，但“被等離子武器燒成渣”并不在死法清單上。

再過幾分鐘，她的防寒服會變成潛在的致命牢籠：它的設計無法抵御外界高溫，恰恰相反，它的功能是保溫。再不離開“羅馬憂傷號”，她就可以把“烤熟”加入死法清單里了……當然，前提是下一輪攻擊沒直接要了她的命。

芮恩聽到廊道回蕩著的詭異響聲，金屬開始起泡、呻吟，墻面和地板逐漸塌陷。接著，整個支撐結構開始扭曲，腳下的步道朝右側不斷傾斜。

她向前疾沖，脈搏突突跳動。她仿佛身處一座迷宮，這座迷宮由扭曲鋼鐵所鑄，不斷變化，而她在其中騰躍、躲避。

還剩一條走廊的路程。

就在拐角處，芮恩打了個滑，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抓護欄，不想那破爛的金屬條居然整個從艙壁斷開，讓她撞向對側的墻。她仰起的腦袋重重磕在墻上，巨響與嗡鳴在耳畔回蕩。芮恩瞥了眼HUD，發現頭盔裂了道口子。她的頭盔由鈦納米復合纖維與鍍層編織而成，謝天謝地，損壞的只有最外面那層。

“羅馬憂傷號”向右傾翻的態勢越來越明顯。芮恩竭力沖刺，在防寒服能承受的極限范圍內跑下損壞的樓梯井，同時計算著每邁出一步所用的時間。她清楚等離子炮需要時間充能，之后才能再度開火。

最后的那段階梯，芮恩沒有一步步行進，而是縱身一躍。她重重地落地，隨即奔向穿透了廢墟的陽光。身后，那段樓梯井顫抖著慢慢倒下。

衛星嚴寒表面的蒼白反光令人目眩，但還沒到看不清前方情況的地步。幾米開外，船甲板消失在空中，但芮恩沒有放緩腳步。不管會落到哪里，眼下最緊急的事肯定是離開船骸。

只要下面是陸地，她就會繼續奔跑，離“羅馬憂傷號”越遠越好。

來到甲板邊緣，她毫不猶豫地跳起。

往好的方面看，這里只有一層樓高。

至于不好的方面，則是她穿的裝備太過厚重，無法在下落過程中控制姿勢。大地和積雪仿佛向芮恩撲來，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芮恩的前額撞上了HUD投屏，頓時眼前一黑。她無法呼吸，血液從她咬破的唇里流進嘴巴，耳邊則是蜂鳴的警報聲。

她呻吟著翻過身，連著眨了好幾下眼恢復視力，發現HUD茍延殘喘地閃爍著，周圍還有云升起。

不，不是云。是從她裝甲上升起的蒸騰水汽。芮恩咧開嘴，艱難地笑了。她差點被活活烤死。

在艦內軍械庫的爆炸和等離子束的轟擊下，許多燃燒的碎片和融雪被拋向天空，化作夾雜著金屬塊的詭異凍雨落下。那些雨點撞擊她頭盔的叮當聲，和更大的碎片落地時融雪的咝咝聲混到了一起。芮恩掙扎著站起，撣落裝甲上的余燼。

HUD自檢恢復時，云層中亮起了淡淡的紫光。芮恩清楚那意味等離子炮即將開火，于是不顧渾身的疼痛，跌跌撞撞、頭也不回地在夾雜著凍雪的泥地里奔逃起來。

她把注意力放在了大約兩百米外的一塊凸起巖石上，但跑得越久，那巖石似乎越顯得遙不可及。別把衛星玻璃化。別把衛星玻璃化。一想到過去這種事真的發生過，芮恩心頭便升起一絲恐懼。她不知道到底誰攻擊了“羅馬憂傷號”，他們又有什么樣的武裝，她只能拼命祈禱，希望等離子束瞄準的只是衛星上的單個目標，而不是整顆星球。

她想立刻打破通信頻道的沉默，呼叫“黑桃A號”，但那只是她心中焦慮、恐懼的部分在作祟。她心中理智的部分判斷，如果對方的目標是毀滅整顆衛星，等離子束的強度一定更高。完全沒有必要先摧毀殘骸，再毀滅地表剩下的部分。

芮恩的肺部和喉嚨火燒火燎，大腿小腿酸痛難忍，只能踉踉蹌蹌地小跑。即便如此，她也終于繞到那凸起巖石的后面，找了處縫隙鉆入其中。這里和“羅馬憂傷號”內部不一樣，沒有鈦-A鍍層來承受爆炸的沖擊，也沒有墻壁、甲板和其他金屬來吸收、緩解熱能。

透過窄縫，芮恩望著開闊的雪原，希望這不是她在人世間看到的最后景象。

紫光閃現，接著，整個世界都被染成白色。

然后是轟鳴、翻滾的熱浪。

裝甲內部熾熱難耐。飆升的溫度和HUD閃爍的警告讓芮恩頭暈目眩，她干脆關掉了視訊和音訊系統，閉上眼祈禱。

等芮恩睜開眼，她發現剛才所見的景象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條瞬間凍結的冰柱，它們擋住了出路。芮恩踢斷冰柱脆弱的底部，從石縫中擠出，離開藏身之所。地面冰結，但她扶著巖石慢慢繞到巖石側旁，好好看了眼“羅馬憂傷號”。

或者說，它剩下的部分。

這艘UNSC巡洋艦變成了一堆冒煙的垃圾。支棱著的龐大金屬框體，讓人聯想到熱湯里的骨頭。

殘骸上空的云霧又一次變回了陰沉、肅穆的灰色。

芮恩靠著巖石如釋重負地坐下，長長地舒了口氣。他們的目標不是伊若，不是她，也不是“黑桃A號”。

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想擦臉，結果手套咣地撞上了頭盔，這讓她發出了一聲尖笑。之前沒注意，但身上淌下的道道汗漬現在讓她癢得要死，她無比渴望脫掉裝甲，好好擦拭一番。

不過渴望歸渴望，芮恩并不是很愿意像周圍的大地那樣被瞬間凍結。她又望了眼天空。之前在那里的艦船大概已經遠去。船骸被破壞成這樣，沒有理由派登陸小組來回收不存在的資產。

一群懦夫。

沒有哪個體面的拾荒人會摧毀這樣狀態完好、利潤豐厚的飛船殘骸。拾荒人有自己的準則——雖然沒有寫成明文，還常常變來變去，但依然是準則。她的絕大多數同行都以此為生，以此為榮。

攻擊和毀壞拾荒人同行事先聲明過所有權的殘骸，置他人的生命于不顧，甚至為了搶占利益而殺人……這是星盟戰爭的諸多后果之一。戰后，銀河系時局不斷變化：星球恢復生機，殖民地從廢墟中重現，政府再次掌權。混亂和攫取權力的場面司空見慣。

戰爭期間乃至戰爭剛剛結束那段時間，拾荒人就是一群瘋子——芮恩也不例外。那是一段自由放縱的日子，誰動作最快，誰裝備最精良，誰就說了算。好在隨著時光流逝，加上幾次代價慘重的流血事件，拾荒人群體恢復理智，采用了更文明的工作方式。事實證明，四處散落的殘骸還有很多，夠所有人生活。

想讓“羅馬憂傷號”和它攜帶的一切都灰飛煙滅，永遠成為幽靈船的人，她能想到的并不多。

制造它的UNSC，這是其一。

ONI[1]，這是其二。

其他任何一方都說不通。

她遭到其他拾荒人報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確實有不少拾荒人和她結下了梁子，甚至恨她恨得牙癢癢，但干這行的，哪怕伺機尋仇，也不至于連貨物都一鍋端了。

她傾下身，雙肘擱在膝蓋上，檢查她的腕戴電腦系統。氧氣還能支撐她活動五十二分鐘。船骸開始冷卻，它被燒熔的部分在衛星地表的積雪上留下了黑色的鋸齒狀痕跡。

除了一條關于她父親的信息，她原本可能尋獲的其他線索都毀了……

想想就揪心。

盡管芮恩很想立馬行動起來，逃之夭夭，但現在聯絡還為時尚早。發起襲擊的飛船徘徊在附近的概率再小，她也不敢輕舉妄動。“黑桃A號”在這種敵人面前毫無勝算；而假如失去了“黑桃A號”，她還當什么拾荒人，自暴自棄去地球上找個旮旯擺攤得了。

“黑桃A號”不只是一艘飛船。它是她的馱馬、她的家、她的避難所。最重要的，它還能供她遠行。有了“黑桃A號”，她就可以隨時出發，去航行、去狩獵、去探索……有了這條船，整個宇宙都屬于她。

她坐了下來，耐心等待。

注釋

[1]ONI（Office of Naval Intelligence）是光環世界中海軍情報局的縮寫，其舊稱為UNSC軍事情報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