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羅斯帝國史:從留里克到尼古拉二世全二冊(方尖碑)
- (法)米歇爾·埃萊爾
- 2443字
- 2024-03-26 16:55:19
第一部分 前言
——《觀察》
——布萊茲·帕斯卡
過去的極端脆弱性在我們眼里觸目驚心。放眼全球各國,對歷史的看法不停地在變化:新的文獻出現,政治體制變化,年輕的史學家踏上舞臺,想要用自己的方式來理解過去,強勢推進新的方法。但沒有哪個地方能像誕生十月革命的那個國家那樣,過去竟然經歷了如此頻繁和激烈的動蕩。
俄國首位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米哈伊爾·伯克洛夫斯基革命后擔任行政職務,負責“歷史陣線”這一領域,進而提出了一個與過去建立聯系的原則:歷史,就是重回過去的政治。無疑,我們可以在伯克洛夫斯基的公式和上述所引的帕斯卡的觀點之間發現相似性。但有一個本質性的差異: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原則首先是一種實踐的價值觀。美國作家安布羅斯·比爾斯是個悲觀主義者、犬儒主義者,他從中得出的結論是:“歷史是對大多數無足輕重的事件通常并不準確的描述,這些事件是由執政者和士兵的行為所引發的,而執政者絕大多數都是十惡不赦的惡棍,士兵幾乎無一例外都是白癡。”伯克洛夫斯基的公式可以使國家的政治領導層從過去取用自己的所需,由此來決定往昔時代,誰是惡棍,誰是英雄,誰是白癡,誰是賢人,誰是可以宣告未來的先知。
1931年,斯大林第一次演示了如何對過去進行解釋,他把俄國視為悲慘的犧牲品:“俄國歷史之初就可歸納為一連串挫折,都是因為落后而挨打。蒙古大汗、土耳其貝伊、瑞典封建主、波蘭—立陶宛大公、英法資本家、日本貴族都是急先鋒。而每一次,都是因為落后。”俄國歷史上的這幅墓志銘對第一個五年計劃很有必要,可以此來強調國家需向前躍進,轉變成工業強國有多急迫。
過了幾年,斯大林修改了自己對事物的看法。他想利用俄國民族主義來鞏固政權,于是又對過去進行了改動。要建立一個強國,疆域要不斷擴大。1936年新的歷史課本要讓學生接受對烏拉爾圖國的描述,公元前9世紀,烏拉爾圖國坐落于外高加索的凡湖周邊。為什么選這個國家?因為這是未來的強國領土上建立的第一個國家。
隨著30年代后半段歐洲局勢的日益緊張,俄國的過去又開始發生變化:新的敵人出現,以前的敵人暫時得到忽略。俄國的歷史不再是一長串的失敗,而是一系列的勝利,勝利出現在東方、西方和北方,而且一次比一次漂亮。對過去的評判會隨著時代的不同而改變。對羅斯(Rus)[3]一詞的起源和諾曼人在羅斯形成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對我們后面會提到的《伊戈爾遠征記》的作者,對伊凡雷帝和彼得大帝或多或少改良主義的行為所進行的探討,都是國家事務。1939年,蘇聯最具盛名的中世紀學者、院士鮑里斯·格列科夫對成書于12世紀的俄國首部編年史《往年紀事》(基輔羅斯初期歷史的主要資料來源)下過一個鮮有人提及的判斷:“毋庸置疑的是,編年史家是某個階級的代表,有其自己的觀點,想要達成某些政治意圖。因此,我們在將該編年史當作歷史資料的時候必須慎之又慎。”[4]幾年后的1943年,鮑里斯·格列科夫宣稱:“《往年紀事》是人類天才的創造,漫長世紀以來始終都在激發人們的興趣……對我們而言,這是一份獨特的資料、記述,雖不詳盡,卻……原汁原味,內容豐富,是羅斯歷史初期階段……”[5]
1990年代初,誕生于俄羅斯帝國廢墟上的蘇聯解體,對俄國往昔的觀點又再次發生改變。如今,可以把俄國史看作帝國誕生、發展、強盛、衰落的歷史。帝國是指這樣一種國家,它由專制君主領導,囊括被占領土上的民眾或聚集于其麾下的民眾,從這樣的概念中可以發現一個觀念,無論是外交政策還是國內政策,無論是社會組織還是習俗風尚,均以這個觀念為基礎。弗拉基米爾·達爾的《俄語理據詞典》給帝國下的定義是“主宰者擁有無限權力,享有皇帝、無上君主尊榮的國家”。[6]
俄羅斯帝國正式誕生于1721年,彼時,北方戰爭的得勝者彼得大帝自封為皇帝。但從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后的15世紀起,莫斯科就總有一種夢想,想要成為君士坦丁堡的繼承者。百年以后,這個想法變成了一個很有名的說法:“兩個羅馬陷落,第三羅馬穩如磐石,第四羅馬絕不會出現。”1547年,伊凡四世(伊凡雷帝)獲得了“全俄沙皇”的稱號。沙皇(是拉丁語愷撒的變體)說拜占庭消失之后,自己就是羅馬帝國的繼承者。但蒙古奴役俄國之時,擁有沙皇之名的是韃靼人的可汗。伊凡雷帝因此也想成為金帳汗國的繼承者。
數不勝數的俄國歷史學家都擁有一個特點,就是對國家的強權歡欣鼓舞。烏克蘭歷史學家、彼得堡大學教授尼古拉·科斯托馬羅夫(1817—1885)在19世紀中葉的時候,說希望很快就能見到那樣一個時代,“其時,無論是出于統一國家還是強化國家的目的,均可采取強制手段,雖然歷史學家盛贊這種做法可謂駭人聽聞,而且也不可能站在講臺上,認同宗教裁判所的拷打折磨和火刑堆,認為這么做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目的,可以統合信仰,將彼岸地獄烈火中的靈魂大量拯救出也并不會得到贊許”。[7]就算俄國歷史學家并沒有為創建帝國而采取強制手段齊聲大唱贊歌,但他們所有人都認為擴張領土是自然而然的事。因此,幾代人閱讀的瓦西里·克柳切夫斯基(1841—1911)的《俄國史》一書絲毫沒有提及俄國的殖民政策。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態度,有兩個理由。其一,擴張疆域,直至自然極限(山脈、海洋)的傾向很容易理解。俄國就像壓路機,一路穿越廣袤的平原,帶去文明和文化。其二,因為一個強大的帝國存在,歷史學家們可以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為出發點,研究這個帝國的過往。贊譽頭戴勝利光環的國家還有一個額外的動機,那就是許多代人奮力得來的這個強大的國家將會成為后世歷史學家膜拜的對象,其所受追捧的熱度,從前的人根本無從知曉。1946年,院士葉甫根尼·塔爾列熱情洋溢地高喊:“為我們的福祉著想、領導我們國家的人擁有無數才干,其中一個就是能夠辨認出究竟哪些人才是在真心為人民服務。斯大林的那一代人很清楚俄國的歷史就是對俄國的愛。”[8]
帝國的崩潰可以使人從一個嶄新的角度來思考那段歷史,思考構成大國的各個組成部分是否具有重要性和必要性,以及俄國是否存在非帝國的可能性。在《愛麗絲漫游奇境》這本書中,愛麗絲對記憶只能回溯、只能記得往昔的做法深表同情。歷史有時可以幫助人回想起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