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羅斯帝國史:從留里克到尼古拉二世全二冊(方尖碑)
- (法)米歇爾·埃萊爾
- 5268字
- 2024-03-26 16:55:18
代序
俄羅斯考問自身的身份,孜孜以求答案,想要重新發現且質詢自己沙皇時代的過往,而此時再版米歇爾·埃萊爾的著作《俄羅斯帝國史》正好起了一個很不錯的開頭:這部著作1995年完稿,兩年后出版了俄語版和法語版,是迄今為止以法語形式出版的最令人振奮、內容最豐富的俄羅斯史著作。
米歇爾·埃萊爾1922年8月出生于白俄羅斯的莫吉廖夫,1997年1月逝于巴黎。1941年至1945年間,他在享有盛名的羅蒙諾索夫大學歷史系學習,1946年獲博士學位。1956年,他移居至波蘭(他妻子是波蘭人),夫妻倆在波蘭一直待到1968年,才前往法國定居。次年,米歇爾·埃萊爾開始在巴黎第四大學教書,擔任助教,同時撰寫有關俄語文學的研究生論文(1974),1982年,研究作家普拉東諾夫的博士論文通過答辯。
漸漸地,他成了俄國歷史的知名專家,除了刊登于歷史雜志和政治學雜志上的大量文章之外,他出版的著作也很快獲得好評。這些作品如今自然已成為俄國史的經典著作,同時也在知識分子中間引起了激烈的討論。
作為一位頂尖的研究者,他曾獲得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的銀質獎章,1990年退休之前,他一直在巴黎第四大學的斯拉夫語言和文明系教授蘇聯歷史和文學,對學生傾囊相授,他不僅思想出眾,而且立論扎實。
1980年,本文作者尚在攻讀雙學士學位(俄語和歷史),有幸成為米歇爾·埃萊爾的學生。那年,他開了兩門課,一門教授俄國和蘇聯的外交政策,一門教授俄語文學中諷刺的地位。
要欣賞米歇爾·埃萊爾教學中的精妙睿智之處并不簡單,因為他所使用的俄語不僅優雅,而且細膩,需要學生精通這門語言,而我們中的許多人(我也是其中之一)卻遠遠達不到這種程度。但我們已下定決心要穩步推進,他的諄諄教誨和對我們這些學俄語的學生的包容之情都在鼓勵著我們。他往昔遭受的苦難生活對他內心的沖擊,都沒有改變他對人類的拳拳之心,也沒有改變他對自己矢志傳播的俄羅斯文化和歷史的愛慕之心。他聲音低沉,講課極有見地,上課更像是座談,甚而是在反省,而非嚴格意義上的大學講課,總是能令人進行反思,所以我們的努力也就得到了極大的回報。這種教學方式對我而言頗具啟發性: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投身于外交領域和外交機制的研究之中,而我對俄國的外交政策具有持久的強烈興趣,相繼寫了碩士論文、博士論文,并獲得了指導研究的資格。然而,米歇爾·埃萊爾并沒有成為我的博士生導師,因為我那時所讀的專業是巴黎第一大學的歷史系,而非我攻讀大學學業時所選擇的巴黎第四大學的斯拉夫語言和文明系,對歷史的激情最終在我心中超越了對俄羅斯語言和文學的興趣;但我仍然持續閱讀他的著作。
1990年,米歇爾·埃萊爾開始著手撰寫他的杰作《俄羅斯帝國史》一書,可惜的是,他未能見證法文版的出版。本書的主題是沙皇俄國史,其時間跨度之大,超越千年,對從未冒險涉足1917年之前歷史的人來說,挑戰極為巨大。但米歇爾·埃萊爾卻欣然接受挑戰。
《俄羅斯帝國史》旁征博引,令人印象深刻,細枝末節和奇聞逸事與扎實的分析論證互為表里,保持了極佳的平衡。對米歇爾·埃萊爾而言,歷史不應抽象,必須使之置身于空間之中,也就是特定的地理環境之中,亦即本書中的“俄羅斯大草原”這一環境,他在“時間和地點”這一章中就提到了這一點。除此之外,歷史還應通過大大小小的人物糾纏交錯的命運體現出來。他探幽尋微,下筆如有神,隨著書頁一頁頁翻動,拼圖也就一塊塊拼了起來。
《俄羅斯帝國史》的價值還體現在作者游刃有余地運用歷史文獻的能力上,這兒既有沙皇時代的文獻,也有蘇聯時期和后蘇聯時期的文獻,既有俄語文獻,也有法語、德語或英語文獻。他對在他之前的諸多歷史學家也熟稔于心,這一能力極為寶貴;這樣就可以讓米歇爾·埃萊爾對沙皇時期層出不窮的各方論戰信手拈來,對數十年來彼此對立的觀點進行披露,從而給出自己的論點,比如:對“諾曼人”論題和瓦良格人在俄羅斯建國中所起作用的討論,對彼得大帝革命的本質及其所遭遇的阻礙進行的反思,以及對亞歷山大二世改革及其未完成的特點所作的思考。在論述這些重要的論爭和更為細微的問題時,本書的一些思考極為有益,作者敏銳地指出了俄國和蘇聯時期的諸多撰述者及其合作方,或多或少都在特意對此進行改寫和重新闡釋。我還要補充的是,米歇爾·埃萊爾的這部著作還有另一個特點,即:將這些不為大眾所知的俄語文本節錄翻譯成法語,也就能使不講俄語的讀者接觸到這些很有意思的資料來源。
米歇爾·埃萊爾時常在著作中強調俄羅斯歷史各階段之間連續一貫的特質,并在各個時期之間頻繁架起橋梁。這種方式值得稱道,因為如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必要在時間框架之內思考俄羅斯的歷史,從而使其具有更充分的意義。
本書文筆精到,語言雋永,極富節奏感。米歇爾·埃萊爾以時間為經線,會在各處引入簡短的主題性章節,讀者可在此喘口氣,休息休息,對作者想要吸引讀者注意的地方進行思考,讓讀者跟隨作者一步步進行論證。譬如,他針對許多問題進行了“概述”,如“歐亞主義”、1825年12月14日彼得大帝的假遺囑,以及名為“彼得為何必須出現?”的章節,還有鮑里斯·戈杜諾夫、伊麗莎白一世、亞歷山大一世等人的政治學及心理學群像……所有這些內容都會令讀者驚奇不已,生發發現的樂趣。
《俄羅斯帝國史》處理的基本都是廣義上的政治問題,即內政和外交問題,而忽略了其他層面,有可能導致本書無法挖掘更為新穎的材料。因此,書中并沒有對俄羅斯帝國的經濟社會發展、輝煌的文化進行系統性的思考,對城市史、物質生活、科技發展、藝術和科學、影像和藝術史著墨甚少。這樣的選擇很容易得到解釋:盡管本書體量龐大,但米歇爾·埃萊爾并無意于撰寫俄羅斯帝國包羅萬象的歷史、“全面的”歷史。他創作本書的目的無疑和他的心路歷程有關,他要寫的是國家的歷史、俄羅斯帝國的歷史,以期為讀者提供鑰匙,使之能對后帝國時期有更好的理解。
他的研究向來不曾缺失20世紀的視野,這位偉大的歷史學家對專制政體的本質、君主和社會各階層之間糾纏交錯的關系、俄國社會的運行模式,以及俄國如何變成帝國的進程尤為在意。不過,盡管主要是在進行政治層面的分析,但其他至關重要的問題也會出現在本書之中,比如俄國的實力和國際影響力,俄羅斯身份認同的本質,以及它和外部世界之間的關系。
當然,自本書1997年出版以來,迄今已過去了近二十年時間,各方研究成果也能使我們對沙皇史進行有意義的思考。[1]如今,我們對俄羅斯帝國的組織架構、中央和周邊地區的關系、俄羅斯人和少數民族之間錯綜復雜的關聯、國家官僚結構,以及國家合法性的象征體系了解得更多了。但這些新的成果都無法剝奪米歇爾·埃萊爾這部著作的意義:他的研究之深,分析之精辟,文筆之雅致(米歇爾·埃萊爾以俄語撰寫本書,安娜·科爾德菲譯筆甚佳)皆無與倫比,自當繼續成為無可替代的參考著作。
《俄羅斯帝國史》密度極大,概述這樣的著作不啻一場冒險;因此,我僅論述幾點。
本書包含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涵蓋早期俄國史,從最初的基輔一直講到彼得大帝登基;第二部分從彼得大帝的統治一直講到1917年2月沙皇政權的垮臺。
本書的第一部分毋庸置疑最為豐富,讀來也最令人傾倒,因為作者在此引用的資料都是鮮為人知的,尤其是到那時為止尚未被譯成法語的古代編年史,而且文獻引用極廣。他巨細靡遺地講述了俄羅斯南部圍繞留里克王朝出現的第一個政治文化中心,精確地展現了這個極具拜占庭特色的中心如何一步一步擁有自己的個性并最終跳脫出來的歷程。本書突出了各個君主(弗拉基米爾、雅羅斯拉夫等)所起的作用,強調基輔羅斯經濟、文化和宗教上的活力,也指出其內部的斗爭和危機導致俄國的第一個中心逐漸衰落,以及蒙古與日俱增的威脅。同時,米歇爾·埃萊爾也清晰地講述了小莫斯科公國的崛起過程,中肯地指出莫斯科公國的宗教因素在其發展進程中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盡管公國是由君主的利劍和意志力構成且強化的,但它能在蒙古人的手上幸存下來,之后又獲得獨立,這一切很早以來就和東正教信仰及東正教教會脫不了干系。
在論述俄國史書中爭論不息的“韃靼桎梏”這個問題時,作者分析得特別清晰:并不否認韃靼人在政治、經濟、社會層面造成的沖擊,但也設法對沙皇時期史書杜撰的黑色傳奇進行了弱化。所謂的黑色傳奇其實就是不停地詆毀韃靼人的占領,以使俄羅斯人完全不用對基輔的衰落、俄國日益增長的孤立態勢及其從心理與政治層面疏遠歐洲的局面負任何責任。米歇爾·埃萊爾并不否認蒙古人入侵時的慘狀和蒙古人占領所造成的重負,但他也證明了小莫斯科公國懂得如何從蒙古人的占領中火中取栗,從而很快使自己成為眾望所歸的新的中心,繼而建立起中央集權國家,最終依靠東正教會擺脫韃靼人的桎梏,自此以后使愛國主義情感和宗教情感變得密不可分。之后,拜占庭的陷落又強化了國族認同和宗教認同之間的關聯,俄國便自詡為“第三羅馬”,并演化成國族彌賽亞主義,其后更是逐漸使之成為“俄羅斯理念”的主要建構成分。
本書給伊凡雷帝的統治賦予了合法性,尤其是給他所建立的專事鎮壓的恐怖政體的模式賦予了合法性;但他也強調了動亂時代[2]的重要性,這是一段經常遭人忽視的時代,占據了整個17世紀初期,米歇爾·埃萊爾對此做出了精彩的論證,在這一關鍵時期,若非國族情感的迸發,國家定然無法存活。但至為關鍵的是,自此以后,國族情感就算沒有染上排外仇外的色彩,也至少對歐洲產生了深深的懷疑感:一方面,國家渴望在受到外來影響的時候能夠站穩腳跟,保護自己不受西方侵害,因為外來影響乃是不祥之兆;另一方面,求發展的意愿和想要成為軍事強權的意愿又促使它向歐洲敞開懷抱,致使成千上萬有技能的外國人蜂擁來到俄國,但它讓這些外國人遠離本國人民,生怕他們會對意識形態、宗教和文化造成玷污——既想對歐洲開放,又想對歐洲封閉,其間的搖擺不定和猶豫不決歷歷在目,而這都是彼得一世統治之前根深蒂固的觀念,米歇爾·埃萊爾也成功地論證了這一點。
本書的第二部分涵蓋了從17世紀末彼得一世登基到1917年2月羅曼諾夫王朝崩潰之前的俄國歷史。
對米歇爾·埃萊爾而言,彼得大帝的統治構成了俄國歷史上的轉折點,許多歷史學家也都持有這個觀點:國家現代化,良性管理,對外來影響敞開懷抱,以此來提升效率,同時,軍隊在各條戰線上旗開得勝,國家得以開疆拓土,構成了事實上的帝國。然而,改革乃是強迫之舉,所以許多人對此持有保留意見,甚至采取抵抗態度,這種態度很早就出現在了皇太子這一悲劇人物的身上,他父親以國家利益為由,最終犧牲了自己的兒子。一段時間以來,彼得一世將兒子置于死地的做法讓反對意見銷聲匿跡;但沒過多長時間,爭議聲便又再起,因為彼得大帝想要使俄國成為歐洲大國、使俄國西方化的圖謀妨礙了大部分精英人士,這些人并不認同這種一刀切的做法,仍然固守原本的價值觀、生活方式、傳統,以及“俄羅斯性”。
1812年,面對數量上占優、經驗更為豐富的拿破侖軍隊,由于愛國主義的黏合力超越了社會和民族的分裂,帝國最終占了上風,精英階層和政權之間達成了和解。但這個時刻太特殊,持續時間并不久。政權并沒有抓住提供給它的機會,推動國家進行政治改革和社會改革,所以很快就遭到了新的批評、新的質疑,為了維持專制政體不倒,政權便以武力進行回擊。1825年,政府對十二月黨人的運動進行了殘酷無情的鎮壓。可是,這并不是一起孤立事件,正如米歇爾·埃萊爾所指出的,這樣的鎮壓行為猶如拉開了序幕,終使帝國演化成愈來愈專制的,以軍隊、教會和警察這三個傳統機構為基礎的政權。當然,克里米亞戰爭以慘敗收場,暴露出了國家經濟和科技落后的現狀,之后,亞歷山大二世統治時期又開始推動改革,終于在1861年鼓起勇氣,廢除了農奴制。但改革進程雖然不算謹小慎微,卻仍然畏畏縮縮:改革并沒有使俄國成為法治國家,也沒有解決農民問題。
政權無力進行雄心勃勃的改革,專制政體卷土重來,由此便造成了兩個嚴重的后果:一來,西方化的精英階層日益憤怒,對越來越不符合時代的政府形式倍感幻滅;二來,越來越激進、暴力、組織良好的反抗運動開始出現,欲將之置于死地而后生。
與此同時,盡管19世紀中葉之前,帝國名義上對少數民族采取了一定程度的寬容態度(遭到流放的猶太人和俄國歷史之初即遭歧視的受害者除外),但亞歷山大三世和尼古拉二世卻都相繼推行了咄咄逼人的“俄羅斯化”進程。由此,這種政策使非俄羅斯人的精英階層產生挫折之感,對政權充滿了憤怒,從而愈發削弱了政權的穩定性,米歇爾·埃萊爾就論證了這一點。
最后數十年間,盡管國家踏入了積極的工業現代化階段,政權卻始終拒絕向法治國家邁進,同時還對工人階級的苦難不聞不問,對農村的訴求也不予回應,1861年的改革和其后斯托雷平的改革也都沒有完成。正是在這種普遍對社會不滿的背景之下,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戰爭使沙皇政體老朽昏聵的特點暴露無遺,從而使之成為一劑催化劑,導致了1917年的二月革命,最終摧毀了羅曼諾夫王朝。
總之,《俄羅斯帝國史》不僅高屋建瓴,文采斐然,而且旁征博引,論證嚴密,內容不僅扎實,而且頗具啟發性,這樣一部參考著作終將成為俄羅斯研究中的經典,堪與阿納托爾·勒魯瓦—博利厄的《沙皇與俄羅斯帝國》一書在當時那個時代的地位相提并論。
瑪麗—皮埃爾·雷伊
巴黎第一大學斯拉夫歷史研究中心主任,俄國和蘇聯史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