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分(8)
- 死于羅馬(戰(zhàn)后三部曲之三)
- (德)沃爾夫?qū)た伺?/a>
- 4233字
- 2024-03-27 18:01:14
我不想袖手旁觀。我問庫倫貝爾格是否需要幫忙,他把一個碗、一個奶酪擦和一塊帕爾馬干酪塞到我手里,讓我把奶酪擦成碎末。開始的時候,大塊巖石般堅硬的奶酪被我磕落在碗里,庫倫貝爾格給我演示了怎么操作,接著問我是不是從來沒有在廚房里給我母親打過下手。我說:“從來沒有。”我想到我們家房子里那間冰冷的大廚房,廚房的地板瓷磚一直不停地被拖把拖,永遠(yuǎn)都是潮濕的,穿制服的辦公室信差和仆人的朋友們的靴子總是在潮濕光滑的地板上添上新的鞋印,搞得總是粗聲粗氣的、總是大嗓門的、總是急匆匆的工作人員非常惱火。“您是哪兒人?”庫倫貝爾格問。我跟他說了地方,還想跟他解釋我與這個地方?jīng)]有任何聯(lián)系,除了正好生在那兒之外。可是我看到他用驚訝的神情看著我,然后他喊了出來:“伊爾莎也是那個地方的人。”伊爾莎正在擦玻璃杯,她也轉(zhuǎn)過來看著我,但是她的目光直接看穿了我。我想,她看到的是那條老街,那條布滿咖啡館和樹木的老街,那條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燒毀的老街。聽說咖啡館已經(jīng)重建了起來,人們坐在咖啡館外面的太陽底下,也許是坐在傘下,因為樹木都已經(jīng)被燒毀了,或者人們種了新樹,可以快速生長的白楊樹。她看到的一定是這些,與我看到的一模一樣,她態(tài)度冷靜地看著這些,但也多了一點心潮的起伏;她知道那些樹被燒毀了嗎?我想問她,可是她出去了,又走到浴室里忙了起來。庫倫貝爾格用打蛋器調(diào)著調(diào)味汁,我注意到,他看起來有點走神,心神不寧,然后他說——說之前先瞟了一眼浴室,似乎是想確認(rèn)他的夫人在不在附近——“我在你們那兒的劇院工作過。你們的樂團很不錯,氣氛很好,劇院也很漂亮。”“劇院已經(jīng)被摧毀了,”我說,“表演現(xiàn)在放在樂都特商場。”調(diào)味汁做好了。他說:“那時候有個省主席,姓普法拉特,是你的親戚?”我說:“他是我父親,不過現(xiàn)在他是市長。”他彎腰看著冒著熱氣的鍋,然后喊道:“伊爾莎,快點,大漏勺。”她把漏勺從浴室里拿了出來,漏勺的孔很緊密,她的身材也是這樣緊致。他把米倒進漏勺,飛快地把裝滿熱氣蒸騰的米飯的容器捧到浴缸那邊,然后用冷水沖,把水晃掉,接著把米用漏勺掛在鍋上,用水蒸氣重新使其膨脹、重新加熱。“巴達(dá)維亞的食譜,這樣米煮熟以后可以保持顆粒感。”他們走了很多地方,他去世界各地指揮,他們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這種生活,沒有房子,沒有固定的公寓,只有行李箱,漂亮的大行李箱,住在這里或那里的賓館房間里,和現(xiàn)在我站著的房間總是很類似。我突然一下記了起來,我認(rèn)識庫倫貝爾格的時間比我想象的還要長。我想起來了,當(dāng)然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那時我是個孩子,沒有察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現(xiàn)在我又回想起了那天,仿佛就是今天,我看到我的父親陪著庫倫貝尓格出門。我那時候正在大廳里玩耍,當(dāng)父親在庫倫貝爾格身后關(guān)上了門時,我從他漲紅的臉上看出來他很生氣,他責(zé)備我在大廳里玩,然后去母親那邊。我跟著他,因為在這座大房子里,我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我跟著他也是出于好奇,雖然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他在有人找他請求幫助時一向如此,我們城市的居民似乎對他并不了解,因為在那些日子里他們經(jīng)常向他尋求幫助,但他根本就沒想到要幫助那些迷失的人。不是因為他討厭他們,不是這樣,他沒有瘋,他不喜歡他們,就是這樣。但是他現(xiàn)在害怕他們,因為這些人都被宣布為遭驅(qū)逐的對象,相當(dāng)于遭驅(qū)逐的麻風(fēng)病人。最重要的是,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開始害怕猶太揚姨父,我現(xiàn)在想起來我聽到他對我母親說的話。“我們的音樂總監(jiān)”——他總是用拉長的聲調(diào)來說話,頭銜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剛剛過來找我,希望可以把他的岳父老奧夫豪斯放出來。我建議他想想自己的前途,跟他夫人離婚——”然后我父親看到了我,生氣地把我趕走了。如今我知道,老奧夫豪斯當(dāng)時是第一次被捕,在第一次抵制猶太商貨的小型運動期間。后來在大猶太日,奧夫豪斯的房子被點燃了,那時我從容克學(xué)校放假,看到房子燒起來了,那也是我看到的第一棟被熊熊燃燒的火光吞沒的房子,于是奧夫豪斯又被保護性地監(jiān)禁了。我的父親在家里的飯桌上分湯,那時候他喜歡擺父親的威風(fēng),收音機里正傳出戈林和戈培爾的叫囂,我的母親說:“有人會因為所有美好的事物被燒而難過。”后來老奧夫豪斯又被保護性地監(jiān)禁了,再后來他的圖書收藏讓我忙了好一陣子。他的圖書當(dāng)時雜亂無章地堆成一堆躺在希特勒青年之家的閣樓里,一定是有人把這些書拖到那里,然后把它們給忘了。奧夫豪斯是個藏書家,我在書堆中找到了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作家的初版作品,罕見的德語和拉丁語印刷版古籍,自然主義作品的初版,亨利希·曼和托馬斯·曼兄弟作品的初版,霍夫曼斯塔爾、里爾克與格奧爾格的作品,諸如《藝術(shù)之頁》以及《新評論》這些雜志的選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文學(xué),從表現(xiàn)主義直到卡夫卡。我偷了一些書并把它們帶走了,剩下來的東西后來都被燒毀了,與希特勒青年之家一起被炸彈撕得粉碎,被保護性監(jiān)禁的奧夫豪斯被處死了——而她就是他的女兒。我做得到正眼看她嗎?我的思想要逃到哪里去?我的思緒抗拒著。他們讓我看到:她保養(yǎng)得很好,她一定超過四十歲了,但臉上幾乎沒有皺紋。我的思緒繼續(xù)抗拒著:奧夫豪斯很有錢,他們是否得到了補償?然后繼續(xù)想:他不是因為他們的財富而娶她,時代已經(jīng)進步了,他站在邪惡的對立面。接著我又想:他們相互深愛,他們相互支持,他們?nèi)匀粣壑鴮Ψ健N覀冏叩阶狼埃讼聛怼靷愗悹柛袷垼翣柹咕疲隙ㄊ且活D美餐,我應(yīng)該稱贊一下大廚的手藝,但是我做不到,我什么味道都感覺不到,或者說我嘗到的是灰燼的味道,沒有生命的即將被風(fēng)吹走的灰燼。我在想:她沒看見她父親的房子被燒的樣子。然后我想:她也沒有看到我們的房子被燒毀的樣子。我又想:這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發(fā)生過了發(fā)生過了,什么也改變不了改變不了改變不了,該死該死該死。我們吃的是用精制油煎的全葉菠菜,上面撒上了我擦好的奶酪;兩指厚的牛排,用刀切的時候就像在切黃油一樣,血從中間流出來,是紅色的;酒冰涼醇厚,像新鮮的春天,我在舌頭上還能感覺到所有干燥的、絲狀的灰燼。吃飯的時候沒有人說話,庫倫貝爾格夫婦彎著腰認(rèn)真地吃著盤子里的食物,我說了一次“真好吃”,可能聲音太小了,沒有人回答。然后有一個烈火覆盆子烤餅,幾乎可以算是熱帶的食物,可是又帶有德國森林的芳香。庫倫貝爾格說:“賓館的服務(wù)員會送咖啡過來,咖啡不管怎么做,味道都比不過濃縮咖啡機做的咖啡。”伊爾莎·庫倫貝爾格用房間的電話叫來了咖啡;白蘭地放到了桌上,然后我們談起羅馬。
他們熱愛古老的事物與古典時代,熱愛羅馬帝國的羅馬,熱愛古羅馬的廣場以及廣場殘破的宏偉,熱愛遠(yuǎn)眺夕陽西下時的古老山丘、凝望聳立的柏樹和孤寂的松樹,熱愛意義盡失、不再支撐任何東西的石柱,熱愛不知通向何方的大理石臺階,熱愛聳立在被夯實的基座之上的拱門——即使那記錄著往昔凱旋的拱門已經(jīng)開裂——他們熱愛奧古斯都的故居,他們旁征博引著賀拉斯[47]和維吉爾[48],他們贊嘆貞女們的圓形神廟,為之折服,他們?nèi)ネ腋I竦钇砀6\告。我認(rèn)真聆聽著他們像上課一樣討論著最新的發(fā)現(xiàn),聆聽著他們以專業(yè)的態(tài)度講述著考古挖掘與博物館的珍寶;我也熱愛羅馬,熱愛那些古老的諸神,熱愛那些長期以來被深埋于泥土中如今又重見光明的美麗事物,熱愛那些古老的雕塑的體量和它們光滑冰涼的石質(zhì)肌膚。我更熱愛的是活生生的羅馬、如其所是的羅馬、向我展現(xiàn)著的羅馬;我愛它的天空,天空猶如朱庇特深不可測的大海。我想,我們沉入了水底,我們是沉入水底的城市維內(nèi)塔[49]。在我們的頭頂上,在環(huán)繞于我們周圍的元素上,在光明耀眼的波濤上,航行著我們永遠(yuǎn)也見不到的船只,死神在城市的上空撒下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我熱愛這里的街道、角落、臺階,以及帶著甕瓶、常春藤和守護神拉爾的靜謐庭院;我熱愛喧囂的廣場和廣場上騎著蘭布瑞達(dá)摩托車的瘋狂機車手;我熱愛夜晚時分坐在門前臺階上的羅馬人和他們的笑話、他們表現(xiàn)力豐富的手勢和身體、他們戲劇化的天賦以及我聽不懂的對話;我熱愛嘩嘩作響的噴泉和噴泉里的海神、仙女,以及來自大海的信使特里同;我熱愛坐在噴泉邊大理石臺階上的孩子們——如蝴蝶般穿梭嬉戲的他們是一群頭頂花環(huán)的殘酷的小尼祿;我熱愛科爾索大街上的推擠、摩擦、沖撞、尖叫、大笑和目光,還有向路過的女人耳邊低聲發(fā)出的污言穢語;我熱愛女人臉上僵硬空洞的面具般的表情,對此那些淫詞穢語也難辭其咎;我熱愛她們對放蕩的敬意的回答、羞愧和愉悅,這份愉悅刻在她們真實的面孔上,卻隱藏在她們行走于街道上時佩戴的面具之后,被她們帶回家,帶入女性的夢中;我熱愛財富堆砌的閃亮的櫥窗、櫥窗中陳列的珠寶、女帽設(shè)計師們的鳥帽;我熱愛羅通達(dá)廣場的那個傲氣的女人;我熱愛長長的、閃閃發(fā)光的咖啡吧——吧臺后是咝咝作響、冒著蒸汽的咖啡機;我熱愛坐在吧臺前用小杯喝著熱騰騰的苦甜的濃咖啡的男人們;我熱愛威爾第的音樂——特別是當(dāng)他的音樂通過電視演播室的擴音器在圓柱廣場前的走廊上播放著,又在世紀(jì)末的石灰外墻上激蕩起回聲時;我熱愛維內(nèi)托大街、浮華市集中的咖啡館和它們可笑的椅子、它們彩色的頂棚;我熱愛長腿細(xì)腰的模特們和她們?nèi)境甚r紅色的頭發(fā)、她們蒼白的面容、她們驚訝圓睜的大眼睛,在她們的眼中閃耀著我無法理解的火焰;我熱愛大街上等待著的樂呵呵、傻乎乎的運動員般的牛郎們,他們是那些穿著緊身衣的富婆花錢購買的對象;我熱愛那些威嚴(yán)的美國參議員,他們可以得到教宗接見,而且什么都買得起;我熱愛那些白發(fā)的、溫和的“汽車國王”,他們四處做散財童子,為科學(xué)、藝術(shù)、詩歌提供贊助;我熱愛那些同性戀詩人,他們穿著緊身褲和又尖又細(xì)的高跟鞋,靠基金會維持生計,風(fēng)情萬種地?fù)u晃著襯衫過長的袖口中窸窣作響的銀手鏈;我熱愛那艘停泊在圣天使城堡前渾濁的臺伯河上慵懶的游艇,還有黑夜中赤裸裸地掛在船上的紅色燈泡;我熱愛隱蔽著的、香煙繚繞著的、充斥著藝術(shù)品與裝飾的小教堂,盡管庫倫貝爾格說,巴洛克的羅馬令人失望,可是我熱愛穿著黑色、紅色、紫色和白色長袍的神父們;我熱愛彌撒上使用的拉丁語;我熱愛神學(xué)院的學(xué)生們和他們臉上的恐懼不安;我熱愛主教大教堂教士會的成員,他們穿著帶著污漬的法衣,頭上頂著漂亮的、油膩發(fā)亮的法帽,帽子上還垂下一條滑稽的紅繩,我同樣熱愛他們臉上的恐懼不安;我熱愛跪在告解席前的老婦人和她們臉上的恐懼不安;我熱愛澆鑄雕刻的小教堂門前乞丐那悲慘的滿是溝槽的手,他們的恐懼不安如同脖頸上顫抖的動脈;我熱愛工人聚居區(qū)街頭的小商販,他們把熏腸切成大得像樹葉般的肉片;我熱愛小市場和它們的綠色紅色橘色水果攤;我熱愛這里的魚販子和他放滿了不明海洋生物的魚桶;我熱愛羅馬所有的貓,它們躡手躡腳地貼墻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