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分(7)
- 死于羅馬(戰后三部曲之三)
- (德)沃爾夫岡·克彭
- 2652字
- 2024-03-27 18:01:14
他在尋找第二個胡同,按圖索驥地尋找著——可是他真的在找嗎?沙漠邊緣的歲月對他來說,似乎是在麻醉中度過的時光,他沒有感覺疼痛,然而現在他感到惡心,他感覺到了疼痛,感覺自己像在發燒。他感覺到的是生活被斬斷成一片殘余后的傷痛,是將這一片殘余從他雄厚的權力中剝離而出的傷痛。他是什么東西?他是他過往的小丑。他應該從死亡中復活嗎?或者繼續當一個沙漠中的幽靈,當祖國出版的畫報中的一個鬼魂?他不害怕和世界產生正面沖突。世界想要從他這兒得到什么?讓它來吧,盡管讓它來,帶著軟弱,帶著它的腐敗,帶著它所有的骯臟,帶著它隱藏在市儈面具下所有野獸般的欲望來吧。這個世界應該為有他這樣的伙計存在而感到慶幸。猶太揚不怕被絞死。他害怕的是活下去。他害怕自己要繼續過的生活中再沒有命令可以遵守。他承擔過很多責任,他的位置越高,他承擔的責任也越多。他從來沒有因為責任感到困擾,但是他說的“這是我的責任”,或者“我來負責”從來都只是句空話,一句讓他自我陶醉的話,因為在現實生活中,他從來都只會遵從命令。猶太揚曾經很強大。他曾盡情享受過權力的滋味,為了享受權力,他需要給自己無限的權力設限,他需要元首來做權力的化身,化身為權力的可見的上帝、命令的下達者。面對造物主、人類和魔鬼,他可以說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在遵守元首的命令:我只是一直服從命令,我只是一直在執行命令。那么,他有良心嗎?沒有,他只有擔心。擔心人們會發現他是小高特力,假裝自己變成大人。在內心深處,猶太揚聽到一個聲音,不是上帝的聲音,他也不覺得那是良心的召喚。那是他做老師的父親的細弱的、饑餓的、相信進步的聲音,這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語:你是個笨蛋,你沒有做作業,你是個壞學生,一個被吹捧起來卻一錢不值的人。就這樣,他一直待在更龐大的事物的陰影中,他一直甘于做一顆衛星,那顆最強大的星體的閃閃發光的衛星。他一直還不明白的是,這顆他借取光芒和殺戮力量的恒星,也只是個冒牌貨,也只是個壞學生,也只是個小高特力,實際上是魔鬼挑選的工具,一個神奇的廢物,一個民眾妄想的產物,一個最終破裂的氣泡。
饑餓感攫住了猶太揚,讓他想把肚子填滿。在自由軍團時,他就不時有過這種餓死鬼投胎的感覺,讓他不停地、一勺一勺地把燉鍋里的豆子往嘴里塞。這一刻,在他要找的那條巷子口,他聞到了飯菜香。一名廚師正在商店櫥窗里擺放各種菜肴。猶太揚走進商店,要了烤肝。櫥窗里烤肝下面的小牌子上寫著“fritto scelto”,所以猶太揚就用“fritto scelto”這個詞點烤肝,其實這個詞的意思是“自選”,結果出于誤解加上店員的三心二意,給他端來的是用面和油炸的小海鮮。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這玩意兒的味道在他嘴里像是烤蚯蚓,他嚇壞了。他感覺自己沉重的身體像被變成了蟲子,他正在活生生地經歷著自己身體的腐化。為了抵抗這種分解,他壓制住全身心的恐懼,繼續大口大口地吃著盤子里的東西。接著,他點了四分之一升的一小瓶酒,站著喝光,現在他又可以繼續往前走了。
再走幾步就是同胞和親戚們所青睞的賓館了。D車牌[45]的德國車在賓館前規規矩矩地停了一排。猶太揚看到了德國復興的標志,看到了象征著德國經濟奇跡的流線型金屬。這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吸引著他的注意力。他應不應該走過去,迅速并攏皮靴后跟,大喊一聲“我前來報到!”?他們會張開雙臂。他們會不會張開雙臂,將他抱在胸前?然而在這些閃亮的汽車背后,有什么東西讓他感覺不舒服。全面戰爭、全面戰斗、全面失敗之后的崛起、繼續生存,幸福的、肥美的、成功的繼續生存,這是對元首的背叛,對元首的意圖、元首關于未來的設想、元首的遺志的背叛,是并將一直是和西方死敵的可恥合作,因為他們需要德國的鮮血,需要德國士兵對抗東方的合伙人進而獲得虛假的勝利。他該怎么辦?賓館里的燈已經亮了起來。一扇又一扇窗戶中透出了光亮,其中一扇窗戶后面就坐著正在等待著他的埃娃。按照信上晦澀難懂的措辭所描述的,等待他的將是失望、墮落和恥辱,所以他也不要指望在這里會見到他的兒子阿道夫。返回故土值得嗎?沙漠的大門現在還對他敞開著。德國的小市民們還沒有把網撒向這些老斗士。踏著猶豫不決、缺乏安全感的腳步,他穿過大門,走進裝有護墻板的大廳,看到廳里坐著的德國人,他的連襟弗里德里希·威廉·普法拉特也坐在他們中間,看上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德國人還是按照德國人的方式和習慣面對面站著,他們手中拿著杯子,不是裝著德國大麥酒的大酒杯,而是裝著外國劣質酒的玻璃杯。不過他,猶太揚也灌下去過這種劣質酒和別的爛東西,沒必要責備這些陌生人,這都是些強壯結實的好家伙。他聽到了,他們在唱,他們在唱“上帝是我堅固的堡壘”[46],接著他感到有人在觀察他,不是唱歌的人,觀察的目光來自門口,兩道嚴肅的、探究的、乞求的、絕望的目光在看著他。
凌亂的大床并沒有讓齊格弗里德驚慌失措,但確實讓他有些困惑。寬大的床吸引著他的目光,他試著將目光移到一旁,但沒有什么用。莊嚴地坐落在寬敞開闊的房間里的寬大婚床,那鋪就清冷干凈的亞麻布的床寢,就是那么實事求是不知廉恥,就是那么毫無意義毫不知恥,就是那么冷酷而簡單地宣告著,宣告著沒有人想要隱瞞床鋪被人用過的事實,宣告著沒有人為在此擁抱溫存而感到羞恥,宣告著這里曾有過的有益健康的酣然入夢。
突然,我明白過來,庫倫貝爾格夫妻是領先于我的人類,他們是我想要成為的人,他們沒有罪惡,他們是舊人類與新人類,他們是古老的和前衛的,他們是前基督教的和后基督教的,是古希臘—古羅馬公民,是飛越大洋的空中旅行者。他們可能是被困在身體里了,不過他們對自己的肉體有充分的認識和精心的保養。他們是遠足者,來到了一個也許荒涼貧瘠的世界,照樣讓自己過得舒適,并為這個地球感到愉悅。庫倫貝爾格已經適應了游牧生活,他穿著襯衫和白色的亞麻長褲,身上披著橡膠的圍裙,在賓館額外給他房間添加的兩張桌子前忙碌著。我想知道他是怎么說服賓館經理的,因為他們一定給他裝了特殊的保險,他的電源插座上插了三四個插頭,電源線像相互交織的蛇連到閃著燈的電器上——電烤架、烤鍋、紅外線加熱電爐、蒸汽鍋、高壓鍋。他配備了一個最完善的可隨身攜帶的廚房,他喜歡這樣的廚房,去哪兒他都帶著這個廚房。他在準備他邀請我享用的晚餐,攪拌、品嘗、敲打、調味。他有著一張堅定而嚴肅的男性臉龐,即使只是看著他的冷靜也讓我從中受益。他的夫人親切地跟我握手并和我聊了幾句:“您喜歡羅馬嗎?您是第一次來這兒嗎?”她像一只嘰喳閑語的燕子,低空飛行,布置桌子,布置桌子的時候還來回走動,去浴室時總是讓門開著,在那兒洗瓶子,把花插進瓶子里,把酒瓶放在流動的水中冷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