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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棗紅馬不耐煩地噴著響鼻,蹄子在漢口通往北黃縣的鄉間土路上刨起一小撮浮塵。馬背上,年輕的周鐘其雙手被一根細麻繩緊緊勒捆在身前,勒痕深嵌皮肉。他臉色沉郁如墨,緊抿的嘴唇和微蹙的眉宇間,交織著少年人特有的恨意與怨懟,厭煩幾乎要從眼底溢出來。胯下的牲口躁動著,傳遞著一種奔逃的渴望,這渴望也在他胸腔里沖撞。他真想狠狠一夾馬腹,就此絕塵而去,將這屈辱甩在身后。然而,他不敢。他的父親周敬亭那冰冷的話語猶在耳邊:“小王八蛋敢耍橫逃跑,就開槍,不打人,打馬!”那聲音里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只有赤裸裸的威脅。
身后幾步遠,一乘黑呢小轎半敞著轎門。轎中端坐的,正是周敬亭。五十開外的年紀,一身錦緞長衫包裹著精瘦的身軀,濃眉如刀,短須修剪得一絲不茍。他目光陰鷙,死死地釘在兒子僵硬的背影上,面容如同深秋的枯井,冷漠得不見一絲波瀾。轎子由兩個精壯的黑衣家丁抬著,步履沉穩。轎前另有兩個同樣裝束的漢子開道,他們步履矯健,背上各交叉斜挎著兩把烏沉沉的漢陽造步槍,槍管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不祥的幽光。轎后緊跟著一匹神駿的濃鬃烏騅馬,馬背上的軍官身著土黃色舊軍裝,腰間的牛皮槍套里插著一把锃亮的匣子炮,神情警惕。烏騅之后,是八個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士兵,沉默地踏著行軍步伐。這一行人馬,在狹窄的鄉道上卷起一路煙塵,氣勢洶洶,直奔鄂東北北黃縣前川鎮下轄的周家沖而去。
此時正是民國十六年(1927年)夏秋之際。
這一年的4月12日,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在上海發動了臭名昭著的反革命政變,隨后,國民黨右派在南京另立政權,聯合各地軍閥和帝國主義勢力,對中國共產黨人和工農群眾展開了大規模的逮捕與屠殺,白色恐怖迅速蔓延至東南各省。北方奉系軍閥張作霖也在北京捕殺了李大釗等革命者,革命力量遭受重創,第一次國共合作在多地名存實亡。而在武漢,自“四·一二”之后,以汪精衛為首的武漢國民政府仍維持國共合作,成為革命力量的臨時中心。武漢工農運動持續高漲(如收回漢口英租界),但面臨嚴峻危機:南京政權經濟封鎖導致物資匱乏,內部反動軍官夏斗寅、許克祥相繼發動叛亂(馬日事變),汪精衛集團日益動搖。最終在7月15日,汪精衛正式“分共”,公開取締共產黨的活動,鎮壓工農組織,標志著國共合作徹底破裂,大革命最終失敗。革命中心武漢也從最后的“左派堡壘”淪為反革命政變的策源地,中國革命陷入了低潮。
說起這個周敬亭,在北黃縣的地界上,那真是跺跺腳地面都要顫三顫的人物。周家祖業深厚,良田阡陌縱橫不下千畝,雕梁畫棟的宅院連綿數十間,仆役成群。單是看家護院、荷槍實彈的家丁,就有二十余條精壯漢子。這份煊赫,一則是祖上積攢的潑天富貴,二則更倚仗他那長子周鐘岳的顯赫前程。周鐘岳如今是漢口城防司令張晉江手下的副官,更攀上了高枝,娶了市長譚鳳歧的千金譚沐儀為妻,在漢口軍政兩界都算得上炙手可熱,前途一片錦繡。
相較之下,他的小兒子周鐘其則像一塊棱角分明的頑石。他本在湖北第二陸軍學堂就讀,卻偏生一副熱血心腸,整日里不是上街游行,便是振臂高呼些“打倒列強除軍閥”、“勞工神圣”的口號。當汪精衛在武漢三鎮悍然發動“七·一五”反革命政變,屠刀揮向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時,周鐘其這個進步學生也稀里糊涂地被投入了大牢。周敬亭聞訊,如五雷轟頂,星夜兼程趕赴漢口營救。待他心急火燎地趕到,卻發現小兒子早已被長子周鐘岳先行一步撈出,正被反鎖在家中,專等他這個老子前來領人。在大兒子家盤桓了數日,眼見漢口風聲鶴唳,周敬亭實在坐不住了,這才有了今日押解著桀驁不馴的周鐘其踏上歸鄉之路的一幕。說是“押解”,實不為過,一路上的捆綁與防備,足見父子間的裂痕之深。
路途迢迢,出漢口,渡府河,兩個多時辰的顛簸后,前方黑魆魆的山影終于迫近——北黃縣的大界山地界到了。就在即將踏入山口之際,轎中的周敬亭忽然沉聲喝道:“停轎!”
轎夫聞聲立刻收住腳步,穩穩歇下轎子。隊伍戛然而止,只余馬匹不安的踏蹄聲和士兵們粗重的喘息。
一名黑衣家丁趨步上前,躬身垂手:“老爺,有何吩咐?”
周敬亭沒應聲,自行掀簾下轎。他先瞥了一眼馬背上那個倔強的身影。周鐘其梗著脖子,連頭都懶得回,一雙怒眼死死地盯著遠處層巒疊嶂、如巨獸蟄伏的大界山,仿佛要將那山巒瞪穿。
烏騅馬上的軍官已利落地翻身下馬,快步走到周敬亭身側,帶著軍人的干練問道:“周老爺,您這是……”
周敬亭對他客氣地點了點頭,說:“盧連長,有勞了。煩請先把那小子手上的繩子解開吧。到了這地界,前有大界山阻隔,后無退路,他就是肋生雙翅也難飛了。”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那莽莽蒼蒼的山嶺,聲音壓低了幾分,“盧連長也知曉,近來這山上‘豹子頭’一伙鬧得厲害,我們打此經過,需得格外警醒。松了綁,萬一有變,他也好自處。”這話半是解釋,半是提醒。
盧連長心領神會,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得嘞,二少爺,這一路委屈您了!來人,給二少爺松綁!”聲音爽利,帶著行伍特有的腔調。
兩名士兵應聲上前,麻利地割斷了周鐘其身上的繩索。
束縛甫一解除,周鐘其立刻活動著被勒得發麻的手腕,沖著父親的方向,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說:“爹!我再跟你說一遍,你就是拿鐵鏈鎖著我,我要是真想跑,你也未必攔得住!”少年人的桀驁與不甘,在空曠的山野間顯得格外刺耳。
周敬亭卻恍若未聞,眼皮都沒抬一下,只對著方才問話的家丁隊長周昌吩咐道:“周昌,前面三里地就是冷家茶鋪。走了這半日,人困馬乏,也到了飯點。冷家鋪子有熱茶飯食,我們就在那兒打尖歇腳,吃飽喝足再趕路不遲。你腳程快,先一步過去看看動靜,打點妥當,我們隨后就到。”說完,又轉向盧連長,征詢道,“盧連長意下如何?”
盧連長抬頭瞇眼估量了一下天色,日頭已微微偏西。他爽快道:“周老爺安排得妥當。弟兄們填飽肚子才有力氣翻山。只要天黑前能過了這大界山,料也無妨。”
周敬亭頷首。
周昌得了令,應了聲“好嘞”,便甩開膀子,一溜小跑著朝前路奔去。
隊伍在原地略作休整,片刻后,吆喝聲再起,人馬繼續前行,卷起的塵土重新彌漫在午后悶熱的空氣中。
這大界山,乃北黃縣境內擎天一柱,南北縱貫百余里,如一道天然的巨閘,硬生生將偌大一個北黃縣劈成東西兩半。其主峰利劍峰,更是常年隱沒在云霧之中,神秘莫測。山深林密,古木參天,豺狼野豬不過是尋常住戶。過往行人商旅,必經東南方向的冷家口。一旦過了這險要山口,再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跋涉十數里,眼前便會豁然開朗。一片煙波浩渺的大湖鑲嵌在群山環抱之中,名曰罐湖。平地觀之,無非是汪洋一片,難辨形狀;唯有登臨大界山高處俯瞰,方見其妙處:湖心圓闊飽滿,兩端漸次收束,恰似一個被天地遺落的巨大陶罐。粗獷雄渾、冷峻逼人的大界山,因了這靈秀湖泊的點綴,頓時平添了幾分生動氣韻。晴日清晨,旭日初升,萬道金鱗跳躍于湖面,波光瀲滟,遠山近樹,纖毫畢現,天地一片澄澈通明;若遇煙雨迷蒙,湖畔蘭芷芬芳,山間林木蒼翠,村落屋舍若隱若現,氤氳的水汽纏繞著黑沉沉的山體,竟也蒸騰出幾分飄渺的仙家氣象。
冷家茶鋪,就坐落在緊鄰冷家口的東側山道旁。此地乃翻山越嶺前最后的歇腳處,南來北往的旅客行人,行至此處,多要駐足片刻,飲碗粗茶,喘口氣,攢足力氣再攀那險峻的山路。久而久之,涼亭搭起來了,客棧也立起來了,成了這山道旁不可或缺的一處煙火氣。太平年月,大界山與罐湖堪稱絕景。然自清末以降,世道漸亂,便有強人嘯聚山林。近兩年來,山中匪勢更熾,傳聞匪首諢號“豹子頭”,真名實姓、出身來歷皆如山中云霧般模糊不清,行事頗有幾分古時梁山草莽之風,打家劫舍,擾得方圓數十里雞犬不寧。
且說周家主仆這一行十余人,不多時便到了冷家茶鋪門前。這鋪子是一對姓冷的老夫婦經營,在此地已扎根二十余載,北黃縣的老行商們大都識得他們。眾人下馬落轎,人聲馬嘶,打破了山道的寂靜。先到的周昌和茶鋪掌柜冷東財早已在路邊恭候多時。
見周敬亭下轎,冷東財忙不迭地搶上前,伸出布滿老繭的手虛扶了一把,臉上堆起殷勤的笑容,褶子都擠到了一處,道:“周老爺,您回府上啊?一路辛苦,辛苦!”
周敬亭微微頷首,目光卻不動聲色地掃過四周,說道:“冷掌柜,叨擾了。將你家的好酒好菜都端上來,好好犒勞犒勞盧連長和各位軍爺。”
冷東財連連點頭哈腰道:“周老爺您放心!方才周昌大爺已吩咐過了,灶上正緊著張羅呢!您和各位老總快請屋里坐,先喝碗熱茶解解乏,飯菜片刻就好!”他側身讓開道路,做了個請的手勢。
周敬亭朝盧連長略一抬手示意,便當先邁步進了茶鋪。
茶鋪里面頗為寬敞,簡陋卻也干凈,靠墻一溜排開七八張老舊的八仙桌。周敬亭剛踏入門口,目光銳利如鷹隼般掃過,心頭便是一緊。只見最里頭靠墻的兩張桌子旁,竟已坐滿了客人,正吆五喝六地推杯換盞,桌上杯盤狼藉,酒菜頗為豐盛。令他暗自驚疑的是,這些人竟無一熟臉,全是陌生面孔,而且清一色是些青壯漢子,個個精悍。周敬亭是何等人物?大界山以東,前川鎮周遭,十里八鄉的良田沃土泰半姓周,鎮上乃至附近村鎮的人,他閉著眼睛也能數出個七七八八,便是光腚的娃娃也能叫出名姓。此地雖處交通要道,但因山路險阻,過了罐子湖再往東便是莽莽大別山,外省外縣的客商極少取道于此。往日途經此地的,無非是前川鎮及左近鄉民,來來往往,只有冷家口和周家沖這一條路可走,他們的面容身形,周敬亭多少都有些印象。可今日既非年節,這冷僻山道旁的茶鋪里,竟突兀地聚集著兩桌陌生壯漢,還擺著如此豐盛的席面?再聯想到“豹子頭”匪患的傳言,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瞬間爬上他的心頭,脊背似乎也感到一絲涼意。
所幸,身旁有盧連長這位帶著八個實槍荷彈士兵的軍官坐鎮。周敬亭強自鎮定,又想起方才進門前瞥見鋪子外面堆放的十幾擔貨物,心下揣度:興許是哪里來的過路商隊的挑夫吧?這么一想,那剛剛懸起的心才稍稍往下放了放,但眼底深處那一抹疑慮,卻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雖平,痕跡猶在。他不動聲色地引著盧連長在一張空桌旁坐下,自己則占據了面對那兩桌陌生人的位置。周鐘其依舊在慪氣,獨自杵在窗邊,望著外面山景,背影透著生人勿近的冷硬。周昌和另外三個家丁則手腳麻利地幫著冷東財夫婦端茶倒水,擺放碗筷杯碟,鋪子里一時間充滿了碗碟碰撞的清脆聲響和略顯壓抑的寒暄聲。而那兩桌陌生漢子們的喧鬧,在周家這隊人馬進來后,似乎也刻意壓低了幾分,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微妙的、山雨欲來前的沉悶。
就在這時,廚房那油膩厚重的藍布門簾“嘩啦”一聲被掀開。冷東財的女兒冷少梅端著兩盤熱氣騰騰的菜肴走了出來。她約摸二十歲,荊釵布裙難掩身段勻稱,素凈的臉龐上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令人詫異的是,背對著她的周鐘其仿佛背后長了眼睛,在她出現的瞬間,猛地轉過身來。方才的桀驁與憤懣瞬間從他臉上褪去,目光變得異常柔和,甚至帶著一絲急切,嘴唇微動,似乎想喚她一聲。
然而,冷少梅的目光只是極其短暫、極其冷淡地在他周鐘其的臉上掠過,像蜻蜓點水,旋即避開。她的嘴唇緊緊抿著,咬得下唇微微發白,頭深深地一低,腳步加快,輕盈卻又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幾乎是擦著周鐘其僵立的身側走了過去。那無聲的拒絕,比任何言語都更刺人。
“周老爺、這位長官,請慢用。”冷少梅來到周敬亭桌前,聲音不高,卻清晰。她將菜碟穩穩地放下,對著周敬亭和盧連長分別盈盈一福,動作帶著鄉間姑娘特有的拘謹與禮數。
周敬亭銳利的目光在冷少梅身上停留了片刻,帶著審視:“你是冷家的丫頭?”他微微頷首,語氣聽不出情緒。
“是的,周老爺。”冷少梅抬起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臉頰飛起兩抹不易察覺的紅暈,更顯局促。
“幾年不見,都長成大姑娘了!”周敬亭說著,眼角的余光卻不動聲色地掃向不遠處的兒子。兩道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周鐘其正失魂落魄地望著冷少梅離去的背影,臉上交織著困惑、失落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神情古怪至極。
“老爺!要不要讓二少爺他……”周昌適時地湊上前,話只說了半截,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呆立的周鐘其。
“不必!”周敬亭的聲音斬釘截鐵,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心閑無事之人,餓上一兩天,也省得胡思亂想!”他隨即端起酒杯,臉上瞬間換上和煦的笑容,轉向盧連長,“盧連長,一路辛苦,老朽先敬你一杯!”
“哎呀呀,周老爺,這如何使得!折煞在下了!”盧連長受寵若驚,霍然起身,雙手捧杯,畢恭畢敬地與周敬亭一碰,“能為周長官分憂,是在下天大的福分!”說罷,仰頭一飲而盡,喉結滾動,盡顯軍人豪氣。
“來,動筷,動筷。山野小店,委屈各位了。權當墊墊肚子。”周敬亭熱情地招呼著,“等今晚到了周家沖,老朽定將北黃名菜‘周家八大碗’如數奉上,讓盧連長和兄弟們好好品鑒品鑒這北黃地界的真滋味!”
盧連長聞言,眼中精光爆射,喜形于色:“哎呀周老爺!您可真是……在下早聞北黃‘周家八大碗’的大名,莫說北黃,就是漢口三鎮,那也是響當當的招牌!今日能得周老爺款待,弟兄們這趟差事跑得值!先謝過周老爺了!”他搓著手,滿臉的期待。
“自家人,何須客氣?坐,坐。”周敬亭伸手輕輕地按住盧連長的肩膀,示意他落座。
“砰!砰!砰——!”
就在盧連長剛夾起一筷子菜,周敬亭第三杯酒堪堪沾唇的瞬間,茶鋪外驟然響起三聲刺耳欲裂的槍響!聲音極近,仿佛就在窗根底下炸開!
盧連長臉色劇變,如同被烙鐵燙到,“啪”地扔下筷子,酒杯脫手滾落桌面,酒液四濺。他反應快如閃電,一個矮身,人已從凳子上彈起,腰間的匣子槍瞬間出鞘,黑洞洞的槍口指向門口。幾個士兵和周家那三個背著漢陽造的家丁也如夢初醒,嘩啦啦一陣金屬碰撞聲,紛紛摘槍、拉栓、起身,動作雖有些慌亂,但槍口都下意識地指向了聲音來源的方向。茶鋪內剎那間殺氣彌漫,空氣凝固。
“怎么回事?!”周敬亭手中的酒杯晃了晃,酒水潑濕了錦緞衣袖,他強作鎮定,臉上卻難掩驚愕。
“莫不是……真撞上那些山里瘟神了?”周昌擰著眉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老爺,我出去探探情況!”
他話音未落,一個粗嘎洪亮、帶著濃重鄉音的聲音穿透墻壁,如同炸雷般在茶鋪外響起:“周敬亭!周大老爺——!豎起你的耳朵聽真嘍!爺爺們是大界山上替天行道的好漢!今日專程在此,恭候你周老爺的大駕!請你挪挪貴步,上咱們大界山喝碗水酒,咱們‘豹子頭’大哥有筆賬要跟你好好算算!別以為你帶了十幾條人槍就硬氣!實不相瞞,爺爺們山下圍著的兄弟不下百人!槍子兒可不認人!識時務的,乖乖出來!要是想動刀動槍……”那聲音故意拖長了調子,充滿了威脅,“嘿嘿,就憑你手下這幾塊料,怕是連山門都摸不著,就得全撂在這兒!”
“反了!真他娘的反了天了!”盧連長被這赤裸裸的挑釁激得怒火中燒,額頭青筋暴跳,手中的匣子槍猛地一揚,“兄弟們!抄家伙!跟我出去,把這幫不知死活的土鱉崽子,給老子一鍋燴了!”
士兵和家丁們齊聲應和,嘩啦啦拉動槍栓的聲音響成一片,迅速向盧連長靠攏,個個神情緊張又兇狠,只待命令。
“盧連長且慢!”周敬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緩緩起身,盡管臉色發白,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隼,“既是沖著我周某人來的,躲也無用。我與你同去!我倒要看看,這‘豹子頭’唱的是哪一出‘鴻門宴’!”他的冷靜,像一盆冷水,暫時澆熄了盧連長沖動的火苗。
盧連長眼神掙扎了一下,最終點了點頭,低喝道:“都警醒點兒!護住周老爺!”他示意兩個士兵打頭陣,自己則緊貼在周敬亭身側,兩人一前一后,極其謹慎地挪向門口。士兵和家丁們如臨大敵,槍口一致對外,簇擁著他們,一步步挪出了茶鋪。
甫一出門,刺目的日光下,眼前的景象讓眾人倒吸一口冷氣!
茶鋪果然已被圍得水泄不通!迎面黑壓壓的一片,足有數十人,高矮胖瘦不一,個個手持家伙——有銹跡斑斑的土銃、磨得锃亮的大刀片子、鋒利的梭鏢,甚至還有幾桿老舊的步槍。他們眼神兇狠,帶著亡命之徒特有的戾氣,刀槍齊刷刷地指向茶鋪門口。更令人心驚的是,遠處路邊的草坡上、幾棵合抱粗的老樹后面,人影綽綽,顯然還埋伏著不少人手。方才喊話之人所言非虛,人數上對方占據了絕對優勢!
為首一人,三十五六歲年紀,中等個頭,卻生得異常壯實,膀大腰圓,一身粗布褂子敞著懷,露出黝黑結實的胸膛。剃著青皮小平頭,一張黑紅臉膛,濃眉下那雙眼睛精光四射,透著十足的野性和兇悍,匪氣撲面而來。尤為引人注目的是,他身邊緊挨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后生。這后生戴著一頂破舊不堪、帽檐壓得極低的草帽,大半張臉都隱藏在陰影里,與周圍那些或猙獰或亢奮的面孔格格不入,顯得格外沉靜,甚至有些鬼祟。
周敬亭心頭猛地一沉!他原以為大界山的土匪不過是些不成氣候的散兵游勇,頂多十幾二十人,哪承想竟已成了如此氣候!今日這陣仗,分明是有備而來,來者不善!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面上竭力維持著平靜,雙手抱拳,聲音沉穩地拱了拱手,道:“對面的好漢請了!在下正是周家沖周敬亭。不知各位英雄攔路相邀,有何見教?”
那壯實漢子正是領頭的,見周敬亭出來,咧開大嘴,露出一口黃牙,踏前一步,聲若洪鐘道:“周老爺!久仰大名!兄弟我是大界山的二當家,道上兄弟抬愛,送了個諢號‘飛蜈蚣’!真名實姓么,你也不必知曉!今日在此恭候,沒別的意思,就是奉我們‘豹子頭’大哥之命,請你上山敘敘舊!有些陳年舊賬,該翻出來算算清楚了!”
周敬亭聞言,眼睛危險地瞇起,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聲,說道:“哼!荒謬!周某一介本分鄉紳,與你大界山素無往來,井水不犯河水!你家‘豹子頭’有何舊賬需與我理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爾等竟敢聚眾持械,攔路劫持,形同造反!眼里還有王法嗎?!”他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股積威。
“好!周老爺好氣魄!果然是從大地方回來的,沒把我們這些山溝里的泥腿子放在眼里啊!”飛蜈蚣獰笑起來,眼中兇光更盛,“爺爺們可是先禮后兵,給足了你面子!周敬亭,你若執意不肯賞臉……”他話音未落,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間別著的一把駁殼槍柄上。
盧連長見狀,生怕周敬亭吃虧,猛地將手中的匣子槍向前一指,厲聲斷喝:“呔!大膽蟊賊!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鼎鼎大名的周老爺!你們這群不知死活的腌臜潑才,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活膩歪了不成?!”
“砰!砰——!”
回應盧連長的,是兩聲更加清脆震耳的槍響!子彈呼嘯著從遠處樹叢中激射而出!一顆“噗”地鉆進盧連長腳前不到三尺的土坷垃里,炸起一蓬嗆人的黃塵!另一顆則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嗖”地擦過他身邊一名士兵的頭皮,精準地將那士兵的軍帽掀飛出去!帽子打著旋兒滾落在地,帽頂上赫然一個透亮的焦黑彈孔!
挨槍的士兵嚇得魂飛魄散,僵在原地,臉如死灰。盧連長和周敬亭等人也驚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飛蜈蚣此時已將駁殼槍握在手中,得意洋洋地指著盧連長,放聲狂笑道:“哈哈哈!當兵的!你以為爺爺們手里的家伙是燒火棍?剛才這兩槍,是給你長長記性!再敢多放一個屁,下一顆花生米,老子就喂進你腦殼里!”
周敬亭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對方絕非烏合之眾!槍法精準,人數眾多,組織嚴密,顯然是有備而來,甚至可能摸清了己方的底細!硬拼,絕無勝算!他腦中念頭飛轉,瞬間權衡利弊,面上卻極力維持著鎮定,聲音放緩,帶著一種商量的口吻道:“各位好漢!你們嘯聚山林,行綠林之事,自有你們的道理。周某人身在鄉梓,向來奉公守法,也是遠近聞名的開明士紳。若今日不明不白,隨你們上了大界山,世人將如何看待周某?豈不要坐實了我周敬亭‘通匪’‘謀逆’的罪名?那我周家百年清譽,豈不是毀于一旦?今后如何在鄉鄰面前立足?”他頓了頓,目光緊緊鎖住飛蜈蚣,“煩請二當家明示,你家‘豹子頭’大爺,究竟有何事需與周某‘理論’?若真的事出有因,道理講得通,周某人……也不是不能隨你們走這一遭!”
那壯實漢子(飛蜈蚣)聽了周敬亭的辯解,嘴角咧開一個近乎殘忍的弧度,猛地一推身邊那個一直戴著破舊草帽、沉默不語的年輕后生,聲音洪亮中帶著戲謔,說道:“小山子!聽見沒?這位周大老爺要講‘道理’!你來告訴他,咱們‘豹子頭’大哥為啥非得請他上大界山‘喝茶’不可!”
草帽被那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掀開!
當那張臉孔暴露在刺目的陽光下時,對面的周敬亭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霹靂擊中,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站在他身后的周昌更是“啊”的一聲驚叫出來,仿佛白日見鬼!
“岳……岳明山?!”周敬亭和周昌幾乎是同時失聲叫了出來,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沒錯!正是你家岳大爺!”岳明山踏前一步,眼中燃燒的仇恨之火幾乎要噴薄而出,死死地釘在周敬亭那張瞬間失色的臉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淬著毒汁擠出來的,“你們這對狼狽為奸的主仆,是不是以為那天晚上,老子就該像條野狗一樣死在荒郊野地里,尸骨都喂了狼?!可惜啊!老天爺開眼,老子命不該絕!被人從閻王殿門口硬生生拽了回來!如今,老子是大界山上響當當的一條好漢!明人不做暗事,今天堵在這兒,就是要取你這個披著人皮、滿肚子壞水的老畜生的狗命!給我爹報仇雪恨!”
岳明山的話語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地扎進周敬亭的心窩。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仿佛有無數條蟲子在皮下游走,胸腔里更是翻江倒海。他強行壓下幾乎要沖喉而出的驚悸,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努力擠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說道:“小山子!你……你怎能如此顛倒黑白,恩將仇報?!當初你幾次三番行刺于我,我念你年輕氣盛,又念及舊情,最終還不是放了你一條生路?你不思報答這份活命之恩,今日反而糾集匪類,反咬一口,這豈是大丈夫光明磊落之所為?!”
“放屁!老畜生!收起你這套假仁假義!”岳明山徹底被激怒了,他指著周敬亭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破口大罵,聲音響徹山野,“為了霸占我家那幾畝祖傳的救命田,你勾結官府,羅織罪名,將我爹誣陷入獄,活活折磨死在那暗無天日的北黃縣大牢里!這筆血債,我找你討還,天經地義!你周敬亭橫行鄉里,欺男霸女,敲骨吸髓,干的缺德事罄竹難書!就你這樣的貨色,也敢腆著臉自稱‘開明紳士’?我看你就是一攤臭不可聞的狗屎!連狗屎都不如!”
“你——!!”周敬亭被這劈頭蓋臉的辱罵氣得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眼前陣陣發黑,一口氣差點兒沒提上來,指著岳明山的,手指哆嗦著,“你……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孽障!你……你自己干過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難道還要我當著眾位英雄好漢的面,給你抖落個干凈嗎?!”
“抖啊!有本事你就抖!”岳明山胸膛一挺,毫無懼色,眼中只有熊熊燃燒的怒火,“爺爺我站得直,行得正!不怕你這條老狗滿嘴噴糞!”
“老爺!老爺!不好了!”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關頭,一個周家的家丁連滾帶爬地從茶鋪里沖了出來,臉色煞白,聲音都變了調,“二少爺……二少爺他……他不見了!我們里外都找遍了,沒影兒!”
“什么?!”周敬亭如遭雷擊,猛地回頭,臉上的怒氣和偽裝瞬間被巨大的驚恐取代,“這個小王八羔子!盡給老子惹禍添亂!”他再也顧不上和岳明山對罵,急促地對盧連長低吼道,“盧連長!這里先交給你頂住!我進去看看怎么回事!”話音未落,他已帶著兩個心腹家丁,轉身朝茶鋪里沖去。
一進茶鋪,周敬亭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剛才還喧鬧擁擠的茶鋪內部,此刻竟是一片詭異的死寂!先前坐在里側那兩桌“行商”模樣的精壯漢子,連同他們的酒菜碗碟,竟如同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兒子周鐘其,自然也是蹤跡全無!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周敬亭。“冷掌柜!冷東財!”他厲聲疾呼,聲音在空曠的鋪子里回蕩,卻無人應答。
死寂中,唯有廚房方向傳來一陣陣壓抑的、沉悶的“嗚嗚”聲和身體扭動摩擦地面的窸窣聲。周敬亭心頭一凜,帶著家丁疾步沖向廚房!
掀開油膩的門簾,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冷東財、他的老伴,還有女兒冷少梅,三人被粗麻繩捆得如同粽子一般,手腳反剪,狼狽地蜷縮在冰冷油膩的泥地上!他們的嘴里都塞著骯臟的破布團,勒得嘴角都變了形,只能發出絕望的“嗚嗚”聲。冷少梅淚流滿面,眼中滿是驚恐和屈辱。廚房里一片狼藉,打翻的鍋碗瓢盆、散落的柴火、潑灑的菜湯油污,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上當了!中計了!”周敬亭失聲驚叫,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慌忙撲過去,手忙腳亂地扯掉冷東財嘴里的布團,“冷掌柜!快說!到底怎么回事?!我兒子呢?!”
冷東財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嗆咳了幾聲,才帶著哭腔嘶喊道:“周……周老爺!我們也不知道啊!剛才……剛才你們一出去,那兩桌客人……他們突然就變臉了!個個都亮出了刀子家伙,兇神惡煞地把我們一家子逼進廚房……堵上嘴……捆了起來……他們動作快得很,我根本來不及喊……二少爺他……他就被他們的人……硬生生拖走了!周老爺快看——”他用被捆住的手艱難地指向廚房后墻。
只見那扇原本緊閉的小木窗,此刻已被粗暴地撞開,窗欞斷裂,窗紙破碎,一股帶著腥味的夏日山風呼呼地灌了進來!
周敬亭一個箭步沖到窗邊,探出半個身子,急切地向窗外茫茫的原野和山林深處張望。然而,視野所及,只有綠得發黑的野草和大樹,遠處的山巒沉默如鐵,哪里還有半個人影?!
就在這時,盧連長也一臉困惑和焦慮地沖了進來,嚷嚷道:“周老爺!奇了怪了!剛才還喊打喊殺圍得水泄不通的那幫土匪,像是得了什么號令,呼啦啦一下子全撤了!眨眼工夫就跑得干干凈凈,連個鬼影子都沒留下!這……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周敬亭猛地轉過身,臉色灰敗,眼中充滿了挫敗和焦灼,重重地一跺腳,聲音嘶啞地喊道:“盧連長!我們都被耍了!中了人家的調虎離山計!他們真正要綁的根本不是我,是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鐘其啊!”
“他娘的!這幫狗娘養的雜碎!竟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玩這套把戲!”盧連長氣得七竅生煙,揚起手中的匣子槍,對著屋頂“砰”的就是一槍,震得灰塵簌簌落下,“老子這就帶兵殺上大界山,踏平他們的匪窩!把二少爺給搶回來!”
周敬亭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緊鎖著眉頭,兩邊的眉毛幾乎擰成了一個疙瘩,在滿地狼藉的廚房里焦躁地來回踱步。幾圈之后,他猛地停住腳步,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對盧連長沉聲道:“盧連長!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他們綁走鐘其,十有八九是沖著錢財來的!若要殺人報仇,方才他們人多勢眾,完全可以當場動手,何必費此周章?為今之計,恐怕只能……只能硬著頭皮,上大界山去會一會那個‘豹子頭’,跟他要人了!”
盧連長聞言,稍微冷靜了些,皺著眉頭道:“周老爺說得在理。可……可是這幫土匪今日行事如此周密狠辣,顯然是蓄謀已久,擺明了要跟您老人家過不去。您現在孤身上山,無異于羊入虎口,兇險萬分啊!”
周敬亭深吸一口氣,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顯然也明白其中的風險。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閃爍,迅速做出了一個看似穩妥實則無奈的決定:“盧連長所言極是!敵暗我明,不可不防!這樣,你即刻帶上你的人馬,火速趕回漢口!將今日之事,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稟報給你們的周長官!請他務必盡快拿個主意,或是派兵增援!我這邊,先回周家沖召集護院人手,做些準備。我們分頭行事,等你們從漢口傳回消息,再行定奪!”
“好!周老爺思慮周全!我這就帶弟兄們快馬加鞭趕回去!您老人家回周家沖的路上,千萬千萬要小心!”盧連長抱了抱拳,不再耽擱,轉身沖出茶鋪,對著外面驚魂未定的士兵們一聲大吼,“全體都有!緊急集合!目標漢口,全速前進!”
看著盧連長帶著士兵們卷起煙塵倉皇離去,周敬亭頹然地靠在冰冷的灶臺邊,望著地上被捆縛、瑟瑟發抖的冷家三口,又望了一眼那洞開的、仿佛吞噬了他兒子身影的破窗,臉上再也掩飾不住深深的疲憊、惶急與挫敗。他無力地揮了揮手,對周昌等人啞聲道:“走……回周家沖……”
一行人如同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充滿屈辱、混亂和陰謀氣息的冷家茶鋪,踏上了歸途,背影在炎熱的山道上顯得格外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