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分(6)
書名: 死于羅馬(戰后三部曲之三)作者名: (德)沃爾夫岡·克彭本章字數: 4497字更新時間: 2024-03-27 18:01:14
他很快恢復了常態,對他這樣無所畏懼的人來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他摔倒,這里有欄桿可以抓著。鐵鑄的欄桿像高高的長矛伸向天空——這是權力的柵欄、財富的柵欄、拒人千里的柵欄。一輛大車從碎石車道上滑過時,猶太揚想起來了。他也曾坐車經過這里,只不過那時候的他更加鋒芒畢露、更加囂張,不管這么說,他確實來過這里。一塊標志牌告訴他,他現在正站在美國大使館門前。當然,上次猶太揚不是來拜訪美國人,他們可沒有邀請他,他來這兒的時候,美國人甚至都不在。但他確實來過,所以法西斯肯定在此有所動作,可能還是個很大的行動,可惜他們沒有最終將其貫徹到底的力量。領袖墨索里尼是個什么貨色?不過是元首多愁善感的那一部分的化身。猶太揚瞧不起南方人。他走近維內托大街上的咖啡館,所有人都在那里,不單是他鄙視的南方人,整個國際集團的人都坐在那里,跟他們當初一起坐在柏林選帝侯大道一樣,坐在那兒表演著地球的和平,互相在對方的耳邊嘀咕著。這些不忠于任何民族的無根浮萍、國際人士、四海為家的金發流民,急匆匆地從一座城市飛到另一座城市。這是一群貪婪、不安分的人,一群傲慢的吸血鬼,一群逃脫了德國秩序和紀律懲罰的人。猶太揚在這兒聽到的主要是英語,美國人占多數,他們是戰爭的獲益者,但是他也聽到了意大利語、法語或其他語言,偶爾有德語——不過說德語的人不多,因為他們待在一邊形成一個自己的小團體,相互取悅。垃圾、害蟲、猶太人和猶太的奴隸!詛咒如膽汁般涌到他的嘴邊,淹沒了牙齒。他沒有看到任何制服,沒有看到胸章或肩章,他看到的是一個沒有等級的世界,一個榮譽遭到廢棄的世界;只有一名餐飲行業的雇員的鑲邊海員夾克衫閃閃發光。從那邊過來一支猩紅色的部隊,他們來自何方?他們正在攻入這條聚集了世界剝削者的小巷,并迅速拿下富裕的游手好閑者的小路嗎?猩紅色的隊伍是強大力量的象征、權力的標志,它是不是來此進行大清洗的金帳汗國、青年近衛軍、意大利青年?然而迎面而來的只不過是對猶太揚的捉弄和嘲諷,那是身材消瘦的年輕修士們身穿的猩紅色長袍在隨風擺動。紅色的隊伍不是在進軍,只是不成隊形地走在路上,但是對猶太揚來說,他們走路的樣子像女人,搖搖擺擺的,因為在他掌權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神父們在獨裁的統治下可以多么富有男子氣概,多么堅定地踏上死亡之路。幸好,他不知道這些身穿猩紅色長袍的都是來自日耳曼神學院的校友——否則他們的身影會讓他更不舒服。
在維內托大街,金錢決定一切。猶太揚沒有錢嗎?別人買的東西,他就不能也去買然后到處炫耀嗎?在一家酒吧前面,有一些看起來一碰就會壞的黃色椅子,看起來非常可笑,它們似乎不是用來坐的,更像是一群瘋掉的金絲雀,大家都在等著它們發出尖叫聲。猶太揚覺得這家酒吧吸引著自己,因為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段酒吧里沒有顧客。他沒有坐在外面,因為他可不想坐在那些搖搖欲墜的椅子上。酒吧的門大開著,他走了進去,站到了吧臺前,手撐在吧臺上,他覺得有點累,肯定是這里的氣候搞的鬼。他點了一杯啤酒。一個身穿紫色燕尾服的漂亮男人告訴他,如果他想要站在吧臺喝酒,就得到收銀臺買張代金券。收銀臺后面坐著勞拉,面帶微笑。她可愛的笑容在整條街都很有名,酒吧老板就是因為她的微笑才不讓她走的,因為她的微笑可以點亮酒吧,給酒吧帶來一絲友好的氛圍,讓收銀臺成為快樂的源泉,盡管勞拉很笨,不會算賬。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沒有人會騙勞拉,因為就是在深夜以及周日中午來此的同性戀顧客也會覺得勞拉安靜的微笑是一種恩惠。這給猶太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缺乏人性這一點蒙蔽了他的雙眼,他甚至沒有意識到,面對他的是一個孩子般的生物,她正在免費地奉獻自己最美好的才能。他想,一個漂亮的蕩婦。他看到她烏黑如漆的頭發、因微笑而容光煥發的玩偶一般的臉龐、紅色的嘴唇、紅色的指甲,便動了心思想要買她。在這條財富堆砌的街道上,如果你不想做個奴仆的話,就得做個買家。但是他站在那里又一次感到很無助,不知道這件事怎么張嘴,他沒有穿軍服,這個女孩也不怕他,這事也沒法單靠眨眼來完成。他可以付一大筆錢,用里爾來算,那就是很大一筆數目。他要跟她說德語嗎?她會聽不懂的。猶太揚也不會說意大利語。英語他也學得很少。他用僅有的一點英語點了一大杯蘇格蘭威士忌,而不是啤酒。勞拉什么也不想地微笑著遞給他一張代金券,然后向穿著紫色燕尾服的漂亮男人示意把威士忌給猶太揚。“一大杯喬治。”“冰?”“不。”“蘇打水?”“不。”他們的談話只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猶太揚一口灌下了威士忌。他很生氣。他只會下命令,就是對個浪蹄子他也說不出什么友好的話來。她會不會是個猶太女人?不過,在意大利你很難一下子辨認出來。恍惚中他又變回了小高特力——公立學校老師的兒子;他應當去上大學,但是他連中學的學業都跟不上。他站在那里,仿佛穿著按照他的身材改過的父親的舊西裝,置身于有錢的同學中間,而那些同學穿的是基爾水手服。他是不是應該再喝一杯威士忌?男人就得喝威士忌。擁有大筆財產的大老爺們沉默地喝著蘇格蘭威士忌,成了酒鬼,輸了戰爭。猶太揚放棄再要第二杯,其實他很想要;他害怕吧臺后面那個漂亮的男人和柜臺后面那個漂亮的女孩會笑話他這個沉默的客人。有多少笑聲在這個沉默的客人面前消失了?猶太揚也想了解一下!猶太揚在心里記下了這家酒吧。他想:你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勞拉看著他寬闊的背影,不以為意地揮霍著自己的微笑。沒有任何事情會讓她心生警惕,讓她想到自己剛剛看到的是個殺人犯。她想——如果說她真的有過什么想法,那也是因為思考對她來說是一件陌生的事,她只是保持著某種無意識的反應——一家之父,出差在外,不是同性戀,過路的客人,偶然經過這里,他炫耀著他戴的藍色眼鏡,覺得這里比較無聊,以后也不會再來。如果他還會再來,那他一定是為了她才來的,她會注意到的,他是因為她又回到這里;她不會因為他戴著藍色眼鏡就覺得他人不好,因為晚上在這里冒出來的同性戀讓她感到很無聊,他們總是跟她吐露心事,談論所有他們喜愛的男人。當然,這不是說她對她的同性戀衣食父母們有什么意見。
猶太揚的心思又轉到了他的親戚身上,他們正在期盼著與他的重逢,期待著再次見到這個從死亡中復生的英雄。他瞟了一眼隨身攜帶的城市地圖。迅速判斷出前進的方向,這個他學過;無論是在森林、沼澤,還是在沙漠,他都不會迷失方向。此刻,他也不會迷失在城市的叢林中。此刻,他走在平扎納門大街上一堵高聳的老墻旁,老墻背后一定是一座巨大的綠樹成蔭的美麗花園。花園也許曾經屬于某位富有的貴族,也許是國王集團中背叛了領袖墨索里尼的某位貴族。此刻空氣溫和,帶著雨的氣味。一陣風吹來,灰塵揚起,猶太揚像全身通了電一般興奮。花園的圍墻上貼著海報,是為了征召適齡的青年入伍。軟蛋們有福了。山姆大叔負責武器,但是只有德國教官才能為他們提供所需。沒有德國教官,所有美元就都白花了。山姆大叔不會算賬嗎?一張紅色的共產黨的海報像燈塔一樣燃燒著。猶太揚想到國會縱火案之夜。那就是暴動!他們應聲而出!一個時代拉開序幕!沒有歌德的時代!這個俄羅斯—羅馬公社想要做什么?猶太揚讀不懂這上面的文字。他讀它干嗎?他贊成把它們貼在墻上。準確地說就是要貼在這面墻上。在里希特費爾德[41],他們就是被命令靠墻站著,不僅是紅色陣線的人,還有其他一些人也都靠墻站著。猶太揚為了好玩,也一起開了槍。誰說四海之內皆兄弟?是那些軟蛋。他們這么說也無非是有所企圖。假如和莫斯科達成協議呢?坐在莫斯科的沒有軟蛋。假如兩個強大的兄弟可以坐下來談判,假如他們可以達成一個更廣泛、更全面的斯大林—希特勒條約,結果又會如何?猶太揚可憐的小腦瓜被他自己弄疼了。錯過的機會,也許還沒有完全錯過。“世界將是我們的”將會在又一個光明的早晨發出強有力的呼喚。星期天會有一個什么羅馬—那不勒斯,那不勒斯—羅馬長跑競賽。為?貨舉辦的角斗士游戲。拿著匕首和網的戰士叫什么,還有拿著劍的戰士叫什么?日耳曼人在馬戲團與野生動物搏斗。日耳曼人太善良了,被詭計打敗了。帶著黑十字的白底上寫著一個教會的法令。教會總是最后的勝利者。神父們狡猾地置身幕后,讓其他人斗得精疲力竭。戰后,他們建立了自己的政黨。盜墓賊。耶穌會的柔術。綠票子。薩索橄欖油。都是老油子。戰爭?備戰動員?還沒有。還沒有出現。也沒人敢做。只有在演習場、沙漠、叢林以及偏遠的地區有小型的演練。就像有一次在西班牙。在一幢招搖的公寓大樓的底層,一只土狼正在召喚。這只土狼是一只草原狼;猶太揚想到了卡爾·邁[42]。這里的土狼指的是一家美國酒吧。酒吧門上光滑發亮的黃銅把手看起來很高級、很昂貴。猶太揚有錢,但是他不太敢去這家酒吧。猶太揚口渴,但是他不敢去土狼酒吧。為什么他不敢?小高特力讓他躊躇不前。他只有身穿制服才能戰勝小高特力。猶太揚繼續往前走。他看到一家意大利酒館。稻草包裹著的酒瓶堆成一堆,酒打濕了地板。這里是老百姓喝酒的地方。不需要害怕老百姓。老百姓是可以控制的。和老百姓不需要交談。老百姓只需要被直接送去做炮灰。元首高于老百姓。猶太揚點了一杯基安蒂酒,一口氣喝了下去。酒讓他變得自在起來。他又點了第二杯。他沒有品出酒的味道,但是酒讓他感覺情緒振奮。他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到了著名的特立尼達和多巴哥教堂前的廣場上。這座教堂有兩座尖塔。來自圣心教堂修道院的修女們站在通往教堂的臺階上,她們的長袍、斗篷和帽子都讓猶太揚惡心。巫婆!
現在,他腳下是西班牙階梯,是羅馬,背景是高高聳起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圓頂——圣彼得是他們的老敵人。他沒有被打倒。沒有人被打倒。游戲因為背叛而以平局結束;元首手中本來有所有的王牌,但是都被小矮人們奪走了,命令沒有得到執行——只有猶太揚執行了元首的每一條命令。他已經把桌子抹干凈了。他是不是到處都把桌子抹干凈了?可惜不是。哪兒都沒有。九頭蛇的頭曾經超過九個。九頭蛇的頭曾經有上百萬個。一個猶太揚太少了。如今告別戰場返回家鄉,他不再是一名征服者,而是一個乞丐,默默無聞。他不得不抓向護欄。他的手指緊緊抓住殘破的護墻。疼痛將他淹沒。羅馬在他的目光中流動,他的眼前是一片由正在溶解的石頭組成的海洋,圣彼得大教堂的圓頂是這片狂野的海洋上搖晃著的一個氣泡。一聲慨嘆驚醒了猶太揚。一位優雅的老太太,染著藍色的頭發,正用傘指向這座永恒的城市和這座城市展開的巨大的全景畫卷。老太太嘆道:“Isn't it wonderful!”[43]圣三一教堂的左側塔樓上響起了祝福聲。
他走了下來,從西班牙階梯上走了下來,走過了美景如畫的意大利,走過了階梯上蹲著的、躺著的、睡著的、玩耍著的、讀著書的、聊著天的、爭吵著的、擁抱著的老百姓的閑散時光。一個男孩遞給猶太揚一根玉米,玉米粒烤得金黃。面向這個陌生人、這個來自北方的野蠻人,男孩遞出冒著尖的袋子,用討好的聲音說“cento lire”[44]。猶太揚撞倒了袋子,玉米撒落在階梯上,猶太揚一腳踩碎了玉米粒。他不是故意的,但是他太笨拙了。他恨不得把這個男孩狠狠地揍一頓。
他穿過廣場,氣喘吁吁地走到了康多提街上。這里的人行道太窄了。擁擠的行人在這條繁忙的商業街上、在商店櫥窗前相互推搡著擦肩而過。猶太揚撞到了別人,又被別人撞到。他感覺很奇怪。他很驚訝沒人給他讓路,沒有人在他面前退縮。竟然會有人撞他,這讓他頗為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