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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分(5)

她住的房間很小,是賓館里最便宜的房間,這是她自己要求的,因為——雖然姐夫弗里德里希·威廉不想承認——她是德意志姓氏中一個應當被洗去的污點,姐夫弗里德里希·威廉是為了她來羅馬的,安娜也是這么說的。弗里德里希·威廉·普法拉特友好地拍拍埃娃·猶太揚的背,“沒事的,埃娃,我們當然會把高特力帶回家”。她肩膀往回一抽,咬破了嘴唇,因為普法拉特叫他高特力,以前他從來不敢這樣叫,因為高特力在德語里意思是“上帝之愛”,把一個黨衛隊旗隊領袖、黨衛隊將領,一個不信上帝的黨的最高層官員之一稱為“上帝之愛”,這是背叛。要知道高特力痛恨這個姓,這是他當老師的父親傳給他的,這是一個拍神父馬屁的姓,他才不要當什么“上帝的愛”。他讓家人和朋友叫他格茨,在正式場合和官方場合,他用G.猶太揚這個全名,而格茨是一個由高特力延伸過來的變體,是他在自由狂野的自由軍團時期就用過的。然而弗里德里希·威廉——這個立身端正的正版皮革封面《歌德全集》擁有者——認為格茨這個姓有失身份,雖然它是德語的姓,且強壯有力,但那個著名的典故[36]還是浮現在他的腦海中,讓這個姓變得不可理喻,而且還是個已經被人占用的姓。得了吧,洗禮的時候叫什么這輩子就該叫什么,就算他覺得高特力這個名字很可笑,并不適合男人,他現在還是重新叫他高特力,他敢這么叫也是因為他覺得現在自己才是更強勢的那一方。她穿著黑衣服到處走動,從靠院子的窗戶經過洗臉池走到鏡子那邊,像是一頭被囚禁的但是沒有被馴服的野獸一樣在籠子里來回走動。這些年她一直身著喪服,除了在俘虜營中,因為她被捕的時候正穿著旅行服裝。一被放出來,她就借了姐姐的一件黑色衣服,因為她自己的衣服都不見了,她的衣柜被洗劫一空,猶太揚名下的房子都被沒收了。當據信已經死掉的猶太揚還活著的消息傳來時,普法拉特一家驚訝地發現埃娃竟然沒有脫下喪服,因為埃娃不是為她的丈夫——誤被當作已死的英雄——而哭泣,現在猶太揚還活著,這只能增加她哀悼的分量。他會問起他們的兒子,她沒有能夠保護他。也許猶太揚現在也后悔了,他低三下四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然后活得很滋潤。關于他和別的女人睡覺這件事,埃娃并不反感,他一直都在和別的女人睡覺,而且告訴她這是戰爭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他生出了孩子,那么生出來的就是戰爭兒童、良好的種族,是沖鋒隊和元首的后代。但是他躲藏到東方這一點令她煩躁不安,仿佛她可以據此推斷,他也犯下了背叛的罪行,在軟弱的敵人的氣氛中、在玫瑰香味彌漫的后宮的陰暗中、在冒著大蒜味的洞穴中,睡了黑皮膚女人、睡了閃米特女人——那是一直伺機復仇、貪婪地渴望著德意志精子的女人。他的這種行為是對種族的背叛,是對血統的背叛。埃娃想把猶太揚的這些雜種孩子都帶回來,組建一支軍隊;這些孩子需要證明自己的身份,他們要不就作為德國人活著,要不就作為混血雜種死去。那個年輕廚師正在吹口哨,又是一首黑人的歌,俗得要命、充滿惡意,大廳的笑聲更是可勁地歡騰快活,有時沿著樓梯上揚,順著走道嘎嘎地喧囂著飄了過來。大市長弗里德里希·威廉·普法拉特和太太安娜、小兒子迪特里希坐在德國人青睞的賓館的會客室里。他們很快和來意大利旅游的同一階層、擁有同一觀點的同胞打成一片,這些同胞和他們一樣,都是些逃脫了的、受過驚的、忘了過去的朋友。他們開著大眾、梅賽德斯,再次恢復了德國人的品質,現在還成為在意大利受歡迎的外匯來源。他們相互交談,喝甜的苦艾酒,桌子上還放著地圖和導游書,因為有人在討論旅游線路,他們想去蒂沃利,想去弗拉斯卡蒂,還想去卡西諾[37]重建的修道院,那里的戰場也可以參觀。這些人沒有恐懼,其中會有個人到處尋找,等找到后會大喊道:“我們小隊就在這里戰斗過,我們從這兒向下沖鋒,在這里我們牢守陣地,在這里我們頂住了敵人的進攻。”然后他會自稱曾經是個多么優秀的家伙,驕傲地談論著他自己,因為他把自己當作一個公平戰斗的戰士,就像他參加的是一項運動,一項殺人的運動。他會講起英國列兵、美國大兵,甚至可能會這樣說起安德斯部隊中的波蘭軍團,不過后者很難講,因為波蘭佬終究是波蘭佬。然后在士兵的墓地,他們會用百分之百莊嚴的態度向自己和死者致敬。死人不笑,因為他們已經死了;或者他們沒有時間,對他們來說,還活著的人中,誰來都無所謂,他們現在已經脫離了這個生命,這個沾染了污點、滿是罪孽的生命——盡管污點和罪孽可能完全不是他們的錯——進入了轉生的輪回中,開始新一輪罪惡的存在、新的戴罪之身、新的徒勞無功的生存。弗里德里希·威廉·普法拉特覺得猶太揚讓他們這樣等著很沒有禮貌。也許是因為他還沒有到羅馬,也許是他來羅馬出現了困難,護照出了問題,他的情況還是挺微妙的,處理起來要很小心。凡事都不能操之過急,不過普法拉特認定時機已經成熟,因為沒人想到他的連襟竟然還活著。他們可以想辦法讓猶太揚的檔案悄悄消失,這件事當然要謹慎進行,不要引起轟動,弄出丑聞。出岔子的可能性還是有的,總有些不愛國的小人喜歡咋呼,不過動不動就把人送上絞刑架的危險時期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至少對他們來說是這樣。美國人終于恢復了理性,對美國跟德國的關系和德國的用處開始有了正確的認識,仇恨和報復性的判決早已被證明是不明智的和缺乏政治敏感性的。羅斯福已死,而且搞不好他跟共產黨還有過合作。誰是摩根索[38]?屁都不是。誰只要能幸存下來,就能繼續活下去。猶太揚可以在農業經濟協會里先找個位置,之后可以再看,埃娃也可以不用再發瘋了,因為說到底,弗里德里希·威廉·普法拉特是一個以國家為重的人,既然已經犯了錯誤,那就必須承認,然后可以再從頭來過。普魯士還經歷過大饑荒呢!德國其他地方不也是這樣?大家不還是奮起直追,走得更遠嗎?當然那不是餓著肚子做到的,饑餓只是一種形象的比喻,這樣講是因為以前那個時代缺乏民族自豪感,所以就有人創造出了這么一個用來振奮人心的傳奇故事,否則饑餓不過是因背叛而戰敗之后空肚子發出的咕咕聲。其實最好不要老提餓肚子這件事,應該多講講富足的生活,講講人們可以理解的,而不是總說那些傳奇故事,這樣大家才會更有盼頭,才有為之奮斗的理由,而且最后這樣美好的新生活是不是也可以說服他們的兒子們重歸族群,再續傳統?雖然他們曾經在戰后的快樂混亂時期,像受驚的羊群一樣散落四方。德國聯邦有自身的民主弱點,這是確鑿無疑的,目前看也很難改變。總的來說,在占領區,秩序還是占據了主導地位,通向嚴厲管控的路已經鋪好了,很快大家就可以把目光放得更遠一點,眼下看來前景不錯,憑著普法拉特的過去,他們當然會推薦他繼續往下走;但他們的兒子們缺乏理性、行為怪誕,所謂的憑良心做出決定。這些都是時代特征、時代弊病,終究會像拖得很久的青春期那樣隨著時間而消失。弗里德里希·威廉·普法拉特在此想到的主要不是阿道夫·猶太揚,而是他的大兒子齊格弗里德。齊格弗里德離開了他,但他對迪特里希還是很滿意的。迪特里希現在是個汪達爾[39],他加入了父親以前參加過的大學生兄弟會[40],學習了兄弟會的規則,開發了自己的人脈,很快要參加律師考試,對參觀卡西諾戰場興致勃勃,這才是正常年輕人應該做的。但齊格弗里德完全不是這樣。真是見了鬼了——他可能會成為一個教堂指揮,不過在音樂界也有薪水很高的職位。弗里德里希·威廉·普法拉特是個有消息來源的人,他知道,齊格弗里德現在就在羅馬。這對他來說是個可以對話與和解的信號。這應當不會容易,因為形象地說,齊格弗里德似乎還在沼澤地里跋涉,音樂大會節目宣布的主題是超現實主義、文化布爾什維克主義、黑人新聲音。這個孩子眼瞎了嗎?也許如今就得這樣才能飛黃騰達,因為猶太人又出現在了國際事務中,并且還創造著名望和獎項?普法拉特讀到指揮齊格弗里德交響樂的是庫倫貝爾格,他記起了這個人。“記不記得,”他問他的夫人,“庫倫貝爾格,1934年的時候,他是我們那邊的音樂總監,他本來是要去柏林的?”“他不是和那個奧夫豪斯結的婚嗎?”安娜回答道。“對,”普法拉特說,“這就是為什么他無法再去柏林了,我們當時對此也無能為力。”而且不知為什么,普法拉特感覺在自己擔任省主席而省黨部頭目還沒有總攬大權之前的那段時間,自己似乎還給庫倫貝爾格提供過支持。他現在很開心,因為他想,顯然庫倫貝爾格是出于對他這個父親的感激,因此要演奏他兒子的音樂,好讓齊格弗里德可以出人頭地。但是埃娃在樓上房間的牢籠里,正側耳傾聽著復仇者的腳步。

從旋轉門中轉出來時,門房的手、戴白手套的手、奴才的手、劊子手的手、死亡的手推動著入口與出口的旋轉木馬,最恭敬而卑微的仆人隨時為您服務。攫取小費的死神,猶太揚被他從旋轉門中轉了出去,感覺像是被扔出了賓館,被從提供金錢和名望的安全環境中彈了出去,被藏在他身后的權力中推了出去——雖然這次是一個隱藏的權力,是外國的權力,是外族的權力,是暗黑的東方權力,但畢竟是有主權和國旗的國家權力——突然,他感覺茫然無助。這是這么長時間以來,猶太揚第一次作為人出現在人的中間。這一次他是一個平民,沒有護衛,沒有保護,沒有武器,是名身著深色西裝的健壯的老先生。沒人注意到他,這讓他很迷惑。路上的行人碰到他,跟他擦肩而過,撞到他,嘴里很快地咕噥一句毫無意義的“抱歉”。向猶太揚道歉?他稀里糊涂地向前走了幾步。沒有人跟他保持著畢恭畢敬的距離。猶太揚可以轉身返回賓館,只要他打電話給他雇主的外交使團,就會有人把帶有阿拉伯字母的車給他開過來。或者他也可以向賓館戴著白手套的門房招招手,隨時恭候著的門房就會立即吹響尖銳的小哨笛,召來一輛出租車。曾經,這里筆直地站著夾道歡迎的隊列!兩排的黑色制服。二十把手槍,在他乘坐的車的前面是一輛護衛車,后面也是一輛護衛車。但是他想走著去。他已經有三十年沒有步行穿過一座城市。當柏林是一個熾熱燃燒的地獄時,當整個世界在追捕猶太揚時,他跑了一小段,在灰燼中爬過去,從死人身上翻過去,在廢墟中匍匐前行,然后他就獲救了。怎么會?是出于偶然或者天意——像元首會宣稱的那樣——遭到失敗,被澆上了汽油,被燒成了灰燼?然而,他并沒有失敗,如果有,那也只是肉體上的,他在精神上已經復活了,是天意拯救了猶太揚,并把他帶到了應許之地——不是猶太人的,而是他們黑色兄弟的應許之地。就是去那里,猶太揚也不需要步行,他只是拖著沉重的腳步穿過閱兵場,然后再走幾步就跨入了沙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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