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殺機重重
- 臨安探案集:將軍之死
- 石投
- 14429字
- 2024-03-27 18:33:39
有人給了他三十兩金子,一色鐵線巷陳二郎鋪的一兩金鋌,金光燦燦三十根,一字排開,鋪陳在他眼前,按市價每兩三十五貫計,相當于一千零五十貫之巨,足以抵他幾年官俸,只需要他把袁績沖留在府院牢獄里,留三天以上,不許任何人接近,其他的事,他什么也不用做,更不用去管。到時候,袁績沖有沒有罪,是生是死,全都和他無關。
對方還許諾他,事成之后,等他在臨安府秩滿后,他將去紹興府任職,升任判官。
鮑自強不敢相信,福運就這么一下子撞到他額頭上了。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今天一大清早他起床時,可沒有見到任何喜兆啊。這便是所謂的時來運轉,說轉就轉吧。
他等待升遷很久了,一直眼巴巴艷羨別人,苦于找不到上進門路。如今好事送上門來,他哪能夠犯傻露怯,回絕掉呢。何況,還有超過一千貫之巨的一筆橫財在向他招手,誰看了誰都會眼讒的!他眼睛發亮,盯著閃亮的金鋌,一口答應了下來。
鮑自強從來都不是魯莽之人,他憑理智生存。他當然知道,這事頗有幾分風險。但他更清楚,他若是回絕掉對方,只怕會給自己招來更大的風險。
在官場上打拼了這么多年,他嗅覺相當靈敏。他嗅得出來,急于要他扣留袁績沖的幕后人,一定是個相當有權有勢的金主,這一回,愿意拿出這么多銀子給他,還許諾給他升遷,肯定已是無路可走,處于危急之時,他若回絕掉對方,就等于重重得罪了這個金主,日后還會永久招他嫉恨,他這一輩子就不用在京官這條道上混了,是生是死,都很難說,還不如答應下來,做了再說。他一向敢想敢做,人家無非也是看中他這一點才找上他的。
光是三十兩金子,鮑自強便無法回絕對方。他從小便貪財。這么大一筆橫財,是他夢寐以求都不敢想的。五六百貫,已是他發財白日夢里的最大數目了。
他整整快活了一上午,連堂審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堂審一結束,鮑自強騎上驢,急急忙忙抄近路趕回家里,又把三十根金鋌拿出來,一根一根仔仔細細鑒賞了一遍,似乎仍有一種在做生財癡夢的錯覺。
偏偏好事成雙。臨安城外一戶做水產生意的豪右上門來,送了兩鋌二十五兩的銀鋌,求他辦事。鮑自強心里樂開了花。他隱隱約約記得,之后他們一塊兒乘轎去三元樓賞雪吃酒。可他實在是不明白,他怎么就孤孤單單一個人跑到浙江邊上,在一望無際的荒野地里行走呢。
積雪都不見了,風巨大,吹得他搖搖晃晃,站不穩腳,吹得浙江巨濤洶涌,煞是嚇人。
突然間,一群女暴民蜂擁而來。他似乎以前在什么地方見過她們。她們皮膚黝黑,破衣爛衫,張開一張張黑洞洞的爛嘴,怒吼著,朝他奔跑過來。他嚇得直哆嗦,連連往后退去,可一陣巨風忽然吹來,死死頂住了他身子,使他無法動彈。
為首一名女暴民生得魁梧強壯,齜牙咧嘴,她揮動粗碩的臂膀,向他扔出一把亮閃閃的巨斧,不偏不倚,正好擊中了他脖子。可奇怪的是,他毫無知覺,竟一點也不痛,也沒見血流滿身。但他無論怎樣使勁,也拔不下巨斧。巨斧斜斜地橫插在他脖子上。
為首的女暴民撲向他,一把推倒他,像一條瘋狗一樣騎到他身上,兇猛地撕扯著他衣服,褲子,準備強暴他。看著女暴民向外爆出的齙牙,滿口惡臭撲來,丑陋不堪的臉蛋上,像撒了一層密密的芝麻,滿是粒粒飽滿的大麻子,他不由得慘叫起來。
他睜開眼睛,驚醒了,發現自己剛才在做惡夢。
他躺在一張軟床上,華麗繁艷的房間里暖洋洋的,燒著炭火,他的褲子已被脫掉了,一個模樣標致的妓女赤裸著全身,跪在他身旁。
她似乎對他的慘叫不以為怪,反倒柔聲細語安慰他:“公子,姐姐在,不用怕!”
鮑自強這才想起來,自己和做水產生意的豪右一起在三元樓里吃花酒,他開懷暢飲,不久便不勝酒力,醉了。想必豪右已離去,為了討好他,把他安置在溫柔鄉里快活。
江南嚴冬的肅殺勁,林啟昆算是領教到了。第一次見到大雪漫天的新鮮感,只維持了不到半個時辰,他便瑟瑟發抖起來。江風卷著暴雪,連著呼嘯了三日,天寒地凍,凍得他直流鼻涕,渾身發冷,把厚棉衣和羊皮袍子通通裹在身上,也不管用。似乎全靠著吃酒、吃熱羊肉湯取暖和燒炭火盆,他才活了下來。丟死人了。
直到今日,他才緩過勁來,慢慢適應了這陰冷峭寒直鉆進骨頭里去的冰天雪地。
雪一霽,林啟昆心情也愉悅了起來。他們一行三個壯漢,騎著三頭驢,沿著貼沙河西岸,朝著保安門行進。他們身后還牽了三頭馱著沉甸甸行囊的驢子。
行囊里有大量的弓、弩和手刀,還有上百枝箭。全都是違禁的軍器。他們這么膽大妄為,主要還是白天守衛行都的軍士對于出入城門的商販行囊不怎么查驗。這也是他們這一回行動中最冒風險的環節之一。但時限實在太倉促,已沒有更周全的辦法,只好硬上了。
林啟昆的外號叫滾海蛟,一看便是個令人生畏的粗漢:體格結實,胳膊粗壯有力,臉膛曬得黝黑發亮,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笑意閃閃,但他通過戴帽穿衣,把自己偽裝得很好,看上去只不過是一個遠道而來的精明商販在趕路進城。
貼沙河兩邊的野地里,白皚皚一片。樹林里積雪盈盈。大路上因為有太多的人畜踐踏,早已成為望不到盡頭的一長條黑色泥濘帶。在他們左翼,連綿不絕的城墻在低垂的陰云下顯得高大而雄偉,細看之下,又顯得十分神秘兮兮。
林啟昆這是第三回來臨安了,前兩回都是在春夏之際,也都是從廣州坐船經海路而來。而這第三回,注定會迥然不同于往常,他已作出大膽抉擇,他這輩子富貴與否,全在此一舉。
林啟昆收起了遐想。他注意到前方有一個穿著青色厚棉袍的青壯男子,牽著兩頭裝有背簍的驢子,腳踏著泥濘,朝他們緩緩走了過來。男子頭上戴著一頂土里土氣的舊棉帽,活脫脫一個剛賣掉了山貨從城里出來回家去的鄉下小商販。
林啟昆一眼便看穿了偽裝。來人是董彥。
董彥三十一歲,生得腰圓膀粗,雖然一身鄉下佬打扮,可蠻橫的兇悍勁仍寫在他那張闊臉上。他目光威嚴,盯著林啟昆一行,仿佛在一一掂量他們這幾人的斤兩。
“其他人呢?”等他們靠近了,他劈頭問道。
“還在后面。我不放心,所以走在最前頭。”林啟昆回答道。
董彥點點頭,表示贊賞。按他的部署,林啟昆一行十八個人,扮作商販,分作四批上路,他們夾帶著軍器,將先后從候潮門、保安門、新開門和崇新門四個城門進城。
他們如此行事,是為了事后不易被官府查到蹤跡。毫無疑問,他們進城去是要去殺人。
董彥佯裝低頭望著地面,前后左右,一一張望,他在偵伺著四周動靜。
大路上空蕩蕩的,行人稀少,離他們也很遠。
林啟昆知道,董彥要向他面授機宜了。在暴雪之前的幾天里,董彥帶著林啟昆一伙人在荒郊樹林里演練了多次。林啟昆發現,董彥這人鬼得很,粗中有細,很重視保密,喜歡把行動的目標和地點留到最后一刻才公布。
“咱們今日要殺的人叫袁績沖,”董彥下令道,他很不愛說話,但要說明部署卻不得不說一大段話,所以他臉上一副痛苦的表情:“俺再說一遍,咱們要殺的人叫袁績沖,不要弄錯了!他以前是水軍的準備將,如今拘押在臨安府府院的牢獄里。林頭,你帶上你的人,混進去,殺了他。俺帶人在外頭接應你們。”
“屬下曉得了。”林啟昆答應道。
“只許成,不許敗!”
“明白!”
董彥淺淺一笑:“咱們運氣好,來得巧,今日官員們都去賞雪吃酒了,衙門里沒剩下幾個人值守,就算呼天喊地,也不會有當官的出頭,等他們找齊了人,少說也要一兩個時辰,足夠咱們撤出城去。”
林啟昆一臉敬佩:“還是董頭高明!”
“林頭,不必心疼箭,一定要多放箭,把袁績沖釘成一個刺猬,讓他死透了!”
“他不死,我死!”林啟昆惡狠狠迸出一句。
董彥伸出拳頭,錘了錘林啟昆肩膀,以示鼓勵,然后,他開始作出更具體的部署。
牢房里比袁績沖想象的要暖和,也比他預計的要寬敞。
事實上,袁績沖覺得鮑自強給了他特別優待:這間牢房是府院牢獄里的上房,收拾得干干凈凈,幾乎纖塵不染,也很通風,沒有什么讓人反胃的氣味,床鋪上鋪著一床厚厚的新棉被。這意味著今日夜里他至少不會受凍。
鐵柵欄外面,是獄子的值房。一名身高體壯的大個子獄子趴在一張木條桌上,在打瞌睡。他身旁放著一個火盆。火盆正上方,房梁下面有兩排小小的氣窗,打開著。火盆里的木炭燒得正旺。熱氣穿過鐵柵欄進入牢房里,讓袁績沖感到一絲絲的暖意。
這應該也是鮑自強特意安排的。
袁績沖雙腳已被套上腳鐐,栓在鐵鏈上。腳鐐上還綁上了厚厚的布料,以免磕傷他肌膚。顯然,這也算是一種優待。鐵鏈一頭栓在他腳鐐上,另一頭則栓在嵌入兩面墻壁上的鐵柱上。兩條鐵鏈長度有限,使他只能待在床鋪附近,無法走遠,更無法靠近鐵柵欄。
袁績沖反復進行了估算,他根本沒有可能靠一已之力掙脫或砸爛這條鐵鏈。他一直寄予厚望的那把魚鱗刀,仍舊踩在他左腳底下,安穩地藏在靴底的隔層里,沒有被獄子搜走,可它已毫無用處,他根本無法用它來割斷他腳上厚重的腳鐐。
這便是鮑自強優待他的真相:阻止他越獄,讓他徹底斷了越獄這個念想。所以他才會被松綁,也沒有給他戴上木枷。看著可以自由揮動的雙手,袁績沖仿佛聽見了鮑自強奸詐的狂笑,把他獨自一人囚禁在這間上房里,或許就是為了方便今晚對他秘密行兇。
一想到自己將必死無疑,袁績沖心中像被刀戳了心窩子一樣痛,他極度憤怒。他暗暗發誓,死了也要變成厲鬼,要把鮑自強撕個粉身碎骨。
一輛四頭驢子拉著的蘆席蓬車在飛馳。
麻斯奇悶悶不樂地坐在車廂里。他已脫去了淺灰色的棉孢子和便帽,戴回了官帽幞頭,一身整潔的公服,顯得正氣凜然。兩名壯實的弓手坐在他身邊,一人手里握著手刀,另一人拿著一把做工簡陋的木弩。第三名弓手坐在車頭在趕車。
一名身穿公服的縣尉騎著一匹瘦弱的老馬,緊跟在驢車旁。
他們一行五人在麻斯奇的帶領下,正原路返回,趕去臨安府府院。
馬,驢子和車都是租來的。他們只需出了城,上了西湖里的船,自會有人幫他們去還。
縣尉和三名弓手都是雇人假扮的。所幸他們四個以前好歹當過幾年土兵,武藝雖說不怎么樣,但出來擺擺樣子,還算是象模象樣,糊弄一下府院里的節級和書吏,足夠了。
麻斯奇背在肩上的一個背囊里有兩份公文,也都是偽造的。但偽造得真假難辨,就連麻斯奇也看不出來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他四年來可是天天都和公文打交道的。他雖然沒敢開口問由來,可他心里明白,這一定是恩師吳振親筆偽造的,鄭提刑就算到了西興渡,也不可能消息如此靈通,這么快便知道了晌午前鮑自強對袁績沖的審訊。
以上這些,都是恩師吳振的部署。他為麻斯奇準備了全套人馬和道具,用于騙過府院里的節級、獄子和書吏,麻斯奇和他們里應外合,以浙西提刑司的名義,把袁績沖從牢獄里提出來,帶出府院,然后他們一同出城去。
至于鮑自強,吳振要麻斯奇不必太緊張,說他已叫人扮作豪右把他騙出去吃酒去了,一時半刻回不來。
驢車行進的速度很快,駛過了中和坊,再往前,便到府院了,麻斯奇心里涌起一陣前所未有的莫名恐懼,雖說他清楚,要經世濟民,有志于治道,敢在朝堂上論列大事,黨爭是不可避免的,可一上來便如此兇猛,讓他去行莫大的迕逆之舉,犯下死罪,未免也太……
到底要不要按照恩師說的去做?難道……就沒有其他的法子可想嗎?恩師為何不直接去找畢丞相,要畢丞相緊急上報給圣上,讓圣上下令釋放了袁績沖?
眼下,他還來得及懸崖勒馬,停車,驅散假縣尉和假弓手即可。
之前,在施家肥羊酒店二樓的單間里,麻斯奇就掙扎了很久,行大義不惜殺身成仁,口號喊起來固然慷慨激昂,落實到身體上,卻是千鈞重負,不由得讓他懷疑此舉是否明智。
但是他還是不敢對恩師說出一個不字。在恩師目光殷殷的注視下,他硬起頭皮,說他干。
此刻,箭已在弦上,他不得不發了。他若是突然反悔,就不僅僅是對恩師的背叛,對大義的不敬,簡直是親手將恩師推進了火坑。
恩師可不是一個人,在恩師背后,還有一大波支持北伐的有力之人,畢丞相,王殿帥,鄭提刑,胡知府等等,全都眼巴巴指望著他呢。
望著車窗外水波粼粼的流福水路,麻斯奇想起十年來恩師吳振對他無微不至的諄諄教誨,在仕途上對他的各種照應和提攜,他重重嘆了一口氣。
一考中進士,麻斯奇便迎面感到了現實的殘酷:官場上員多闕少,競爭異常激烈,有人進士及第,五六年之后方才得以授官;還有人熬過了漫長的十七八年,才從選人初階的從九品的迪功郎[1]前進三階,升到選人中階從八品的從政郎,脫出選海遙遙無期,不少年齡大的,甚至就停留在這一階上,稀里糊涂地致仕回鄉了。
然而麻斯奇卻從未有過回家鄉待闕的經歷,進士及第不到一個月,便出任紹興府司理參軍,這都是拜恩師在官場上有人脈,會運作,三年秩滿后,恩師又早早向鄭提刑薦舉了他,使他不用待闕即赴行都臨安府,升任右司理參軍。
他年紀輕輕,便從資歷最淺的從九品迪功郎,連跳兩階,升至選人中階從八品的從政郎,難怪好不容易才爬上文林郎的鮑自強很嫉妒他,會時不時刁難他一下。而他之所以從來都不畏懼鮑自強,鮑自強也從來不敢對他太過份,也都是拜恩師吳振在浙西提刑司給他撐腰。
麻氏族人把麻斯奇視為京師的大官,他一回鄉,舉族相迎。鄉情難卻,他身上寄托了族人鄉親的殷殷希望,他們相信,只要他在臨安府衙門里一日,便沒有人再敢來欺負麻家。這也是他猶豫再三動搖再三的羈絆之一。
或許恩師要他挺身而出,救出勘查薛崇將軍被溺死一案的關鍵人物袁績沖,是在為他作仕途上的謀劃:要他立下奇功一樁,讓圣上一見難以忘懷,然后得以超越拔擢。
想到這里,麻斯奇皺了皺眉頭:難道這是恩師為他脫出選海而選擇的一條快捷之路?
這倒是符合恩師的脾性,他總是喜歡默默地先行,事成了,才會謙遜地告知原由,可是,這么做,簡直比押上性命和人豪賭還要兇險,真的值得嗎?
麻斯奇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太自私了。他思前想后,猶豫再三,考慮和盤算的,全都是他自己的前程,他從來沒有設身處地為恩師著想過。
或許,勘明薛崇遇害的真相,是畢丞相和鄭提刑他們一干人的部署,是為了北伐而清除掉反北伐勢力的必須,恩師頂風冒雪,從平江府奔來臨安,也是要對他們,對圣上有所交代。
再說,恩師已四十八歲了,他不是圣人,更非神仙,他也急需要一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功績,以此來獲得升遷,拔擢。畢丞相、鄭提刑對他一貫信任,他更需要對他們有所回報,有所襄助,才能夠使他官場上的人脈得以維系啊。
麻斯奇心中泛起一陣深深的慚愧。他之所以有今日,全賴恩師一人鼎力相助而成,他欠恩師的,豈止是太多太多啊,此恩綿長,他不得不報。
他豁然間開朗了:在營救袁績沖這事上,他恰好可以使得上力,所以,他必須豁出去幫恩師一把。他豈能夠望而退卻,忘恩負義,讓恩師大大失望呢?
恩師早就說過了,正道在心,為了恢復大業,他們可以獻身,可以作出犧牲,更何況,還有圣上,還有畢丞相鄭提刑在給他們撐腰,他還有什么理由患得患失,不去大膽一搏呢?
黨爭就黨爭了,為了澄清天下,他就是要去爭一爭!
驢車停下了。意味著州橋已到。這是麻斯奇和假縣尉之前約好的停車地點。
麻斯奇一把掀開竹簾,下了車。他看見假縣尉早已下了馬,正叉手在腰,有模有樣地站立在州橋下,十足一副公人模樣。
麻斯奇笑了起來,覺得他滑稽之至。他一抬手,把裝有公文的背囊交給了假縣尉,隨后大踏步走過州橋,向西一拐,直奔府院和右司理院合用的大院而去。假縣尉和兩名假弓手排成一行,緊緊跟隨在他身后。
林啟昆一行三人騎著驢,混在人流之中,從保安門進了城,一切順利。守城軍士們聚在一堆,說笑聊天,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他們去了通江橋附近一家飯莊里吃飯,等候從候潮門、新開門和崇新門進城的另外三批人。不久,三批人都到了,他們進城也相當順利,沒有守城軍士來檢查他們滿是軍器的行囊。
吃完飯,林啟昆把手下們分作兩組,第一組九人,不用換行頭,仍舊假裝是商販和行人,直接去流福坊附近的兩條道路上埋伏,擔任接應和掩護任務,第二組八人,由他親自帶領,前往一條深巷,去和董彥接頭,他們將在那里換裝,換上官員隨員的公服及軍士的戰袍鎧甲,然后出發去臨安府衙門。
一路上,林啟昆一行九人仍舊很小心,他們分作四批,前后隔了有一盞茶的路程。不久,他們一一進了深巷內一座小宅的前門。
董彥見了他們后,說轎子和轎夫,他已雇好了,在后門外面候著,他再三叮囑林啟昆,不要逞能,要讓兩個轎夫抬轎,以節省他體力,用于府院內的戰斗。
林啟昆扮作一名六品大員,出了后門,他一屁股坐進轎子里,兩名轎夫抬著他出發了。
在轎子前面開道的是他三名手下,一名扮作隨員,兩名扮作軍士,另有五名手下扮作一小隊軍士,跟在轎子后面押陣。按董彥的部署,他們一行假裝是官員上門拜謁故舊同年,直奔流福坊內的府院,進去之后便直撲牢獄,誰敢阻攔,一律格殺無論。
那妓女的腰肢摸起來柔軟光潔無比,相當的快意,是他玩過的女人里面最好的。鮑自強很快便完事了。完事之后,心里竟有些不平。
一個做水產生意的平常豪右,從前還是明州一個小縣里海邊捕魚出身的,大字沒識幾個,便可一富而天天和這等美妙標致的女人睡覺,他真是枉費了這么多年苦讀詩書和苦練武藝。
然而,最敗壞鮑自強興致的,還是那個惡夢。射精后,他才緩緩記了起來,在惡夢里想強暴他的女暴民,乃是他從軍不久后隨大軍去平暴時殺死的一個女暴民,那是他第一次揮刀殺人。他依稀記得,那女暴民的血濺潑到他衣衫上時,他不由得一陣心悸。
當時他還年輕,后來也時常做些惡夢,夢見他被女暴民們追殺。
為何今日他一連發了兩大筆橫財,卻又做起了惡夢?
鮑自強心里面疑神疑鬼的,總覺得不吉利。這惡夢似乎在提示著什么。他突然間不放心起袁績沖來,便早早辭別了溫柔鄉,讓等候在外的轎子直接送他去府院,他要去視察一下。
諾大的府院里一片寂靜。公事廳里不見一個人影。出去宴飲的官員想必都已吃酒吃得醉醺醺的,不會再回來了。而吏員、軍士和雜役等人在這個時間也都回家吃午飯去了。
麻斯奇心里一陣擔心,他怕牢獄里值守的節級不在。他回頭望了望假縣尉和兩名假弓手,只見他們全都神色緊張,走路的姿勢也很僵硬。
“你們都聽好了,”麻斯奇扯起嗓子說,“都給我放松一點。我就在這衙門里面辦公,有我在,會很順當的。”
他們齊齊地點頭,似乎略略感到一點安慰。
麻斯奇領著他們直奔府院牢獄。
一走近牢獄門口,麻斯奇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見三名全副武裝的軍士鐵將軍把門一般守衛在一具紅漆杈子后面,一人持弩,兩人握著長柄掉刀。
這幾名軍士和紅漆杈子堵門都是新添的,似乎意在警示別人:任何人別靠近,今日牢獄關閉!麻斯奇這才意識到,他遇到大麻煩了。原來狡詐的鮑自強早有部署,他竟安排了軍士來看守府院牢獄。如此戒備森嚴,看來他只有硬著頭皮硬上了。
麻斯奇朝假縣尉點點頭。假縣尉跨步上前去,朝軍士們拱手行禮:“各位軍爺,我乃是長洲縣尉,奉浙西提刑司之命,特來臨安府府院提人。”
軍士們看看麻斯奇,又看看假縣尉,全都不吱聲。
十分尷尬的冷場。麻斯奇感覺到有一種隱隱約約的緊張在他們中間彌漫。
過了片刻,才有一名軍士冷冷答道:“上面有吩咐,今日牢獄關閉,不接待人。”
假縣尉愣住了,看著麻斯奇。麻斯奇知道,他不得不出面了。
“去,把今天值日的節級給我叫出來!”他打起了官腔。
軍士們遲疑地看著麻斯奇。沒有挪步的意思。
麻斯奇想,軍士們在府院進進出出,應該認得我這張臉,或許還知道我是右司理參軍哩。
“你們都傻愣著干嗎?”他吼了起來,“耽誤了緊急公事,想坐牢,挨鞭子嗎?”
一名軍士起身走進門去,不一會兒,他便帶著一個胖子節級出現在牢獄門口。
麻斯奇認得這個胖子節級,他是鮑自強的心腹。
胖子節級肥嘟嘟的圓臉蛋上有一道壓痕,一雙水泡眼迷迷離離的,顯然剛被軍士吵醒。
他把手叉在腰上,氣憤地瞪著麻斯奇:“什么事,麻司理?”
假縣尉朝他做了一個揖:“我乃是長洲縣尉,奉浙西提刑司之命,特來臨安府府院提人。”
“提誰?”
“袁績沖。”
“不可能!”胖子節級猛的一揮手,在空中劃了個半圓,語氣斬釘截鐵,“任何人都不得接近袁績沖,連我在內。鮑錄事專門交代過!”
這時,假縣尉已從背囊里取出一只綠匣,遞向胖子節級:“這是提刑司的提人文書。”
這份假公文上說,袁績沖殺人一案案情可疑,故移人復勘,由長洲縣尉熊信即刻押解疑犯袁績沖去浙西提刑司,不得有誤。
胖子節級擺擺手,拒絕接受。他鼓起浮腫的水泡眼,滿臉的不耐煩:“我不是說過了嘛,今天不可能!你耳朵聾了嗎,沒聽見?有事,去找鮑錄事吧,他明天來!”
“至少你該把公文接下來。干嗎非要刁難人,讓人家白跑一趟!”
麻斯奇插話了。他說得極不客氣,幾乎是在責罵對方,還故意挑釁地怒視著胖子節級。
胖子節級果真被激怒了:“這是府院里的事,麻司理,恕我直問:和你相干嗎?”
“當然相干,要不然,我來干嗎?”麻斯奇語氣十分強勢。
他朝假縣尉揮了揮手:“來,你把另一份公文也取出來,扔給他看看!”
假縣尉從背囊里取出另一個綠匣,遞給胖子節級。
胖子節級很迷惑,看了看麻斯奇,接過綠匣,打開,取出公文來一看,頓時,他臉上布滿了驚恐和詫異。這份假公文宣布鮑自強“有入人罪之嫌,有偽證之嫌”,從今日起停職,命令也出自浙西提刑司。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胖子節級哀嚎道。
“你再仔細看看,上面不是還有姚通判的簽押嗎?”
胖子節級低下頭去,瞇起水泡眼,果然在公文上找到了臨安府通判姚齊的簽名。他傻了。
但他反應極快,迅疾抬起頭來,狐疑地盯著麻斯奇:“姚通判,他不是出去巡視了嗎?”
麻斯奇面不改色:“他今天已經回來了。我剛從他那里過來。是他委托我來監管這事的。你不信的話,可以過去問問他。我在這里等你。”
“這倒不必了。”胖子節級終于服軟了。
單獨關押袁績沖的那間牢房在最里面。鑲有鐵條和鐵釘的一扇沉重的木門反鎖著。胖子節級抓著門上的鐵環敲門,敲了老半天,木門上才打開一扇小窗,露出一張沒有睡醒的馬臉。
胖子節級和馬臉隔著小窗嘰嘰咕咕說了一長通話。
麻斯奇很焦急。但他清楚,此刻,他絕對不能去催促胖子節級,這會暴露出他內心的焦慮不安。他極度緊張,擔心時間一長,假縣尉和假弓手們繃不住,會露餡,他更害怕胖子節級緩過神來,質問他今日早上才發生的案子,遠在幾百里之外的浙西提刑司,是如何這么快便得知了冤情,還派了人來提人,難道不可疑嗎?這就全完蛋了。
只聽見喀啦啦一聲,麻斯奇猜,是反鎖在內的牢鎖開了。
片刻之后,沉重的木門咔啦咔啦打開了。麻斯奇心花怒放,依舊是胖子節級在前面帶路,他在后面跟隨。按慣例,他讓假縣尉和假弓手在外面等候。
一進獄子值房,一股子暖意如春風一般撲面而來,讓麻斯奇身子一暖。他愣了一愣,隨后便看到了火盆,還有床鋪上躺在一床新棉被下正在沉睡的袁績沖。
他完全沒料到,鮑自強竟會把袁績沖當作一員上賓來厚待,不但讓他住在一間潔凈的上房里,有一床新棉被蓋,還特意給送上了火盆。這意味著什么?
就在這個時候,袁績沖睜開了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值房內的三人,一臉狐疑和警惕。
大個子獄子拿著一把銅鑰匙在開鐵柵欄門。胖子節級俯身在值房一角取袁績沖的行囊。
麻斯奇走近鐵柵欄,打著官腔向袁績沖宣布:“疑犯袁績沖,提刑司移人,復勘案情,即刻啟程,將你押解到平江府重審。押解你的長洲縣尉和弓手們,已在外面等候。”
袁績沖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盯著麻斯奇,咧開嘴,大笑。
“麻司理,把你們栽贓我的兇器也帶上,那把短刀。”袁績沖語氣里滿是嘲弄。
“和你和案子有關的物證,全都要帶走,移交給提刑司。”麻斯奇答覆道。
“還有我那把連弩。”
“不會遺漏的。”
大個子獄子進了牢房,打開袁績沖的鐵鏈和腳鐐。
胖子節級已把袁績沖的行囊和放連弩的深色布囊拿到鐵柵欄跟前(在麻斯奇離開公事廳后,鮑自強因為無聊,又把連弩拆回到一堆零件狀態,放入布囊內)。
“我的錢袋,千萬不要忘記了。”
“不會少你一文錢的。”
“還有我那一袋子果干,拜托麻司理了,一定要帶上。”
麻斯奇不明白袁績沖的意思:“果干?什么果干?”
“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果干。我從湖州帶來的。你要不要嘗一口,麻司理?”
麻斯奇一時不知所措,心中升起異樣的感覺,他不明白袁績沖為何變得瘋瘋癲癲了。
袁績沖其實是在試探麻斯奇。麻斯奇一一回復了他的提問,非常有耐心,這很不正常,作為臨安府專鞫刑事的官員,對待一個殺人犯神叨叨的饒舌,他不耐煩才正常啊。
在提問過程中,袁績沖已覺察到麻斯奇內心的緊張不安:他眼睛轉動得太快,隔一會兒便瞄一眼胖子節級和大個子獄子,太在乎他們一舉一動了。
他究竟在擔心什么?除非是別有企圖。
袁績沖心中一驚:難道他看走了眼,貌似清廉的麻斯奇已被幕后人收買了?他們以浙西提刑司移人的名義接他走,然后在半路上悄悄把他干掉?
在被戴上行枷走出獄子值房的一刻,袁績沖仍有機會向胖子節級呼救,指控浙西提刑司移調人的手續很可疑:疑點非常明顯,浙西提刑司遠在平江府,不可能這么快就知道了他在臨安府衙門里的什么冤案,以至于要移人別勘。
他想了想,放棄了。他大踏步跨出房門外,深深吸了一口凜冽清寒的冷空氣。
就算呼救成了,他也無非在這間舒適暖和的牢獄上房里多睡幾個時辰而已,然后,他們換成在牢房里直接對他下手,無非是多費一些錢,多犧牲幾個人而已。他們不會讓他活過今晚。不如他佯裝不知,在半路上逃跑,就算是死,也要死個痛快。
這么想定了,袁績沖放松下來。
出門見了縣尉和兩個弓手,他更加確定,他的判斷屬實。三人確實都是武人,可他們眼光不定,無時無刻不在打量四周動靜,未免太過于警覺了。他們為何要如此警覺呢?身為押解疑犯的公役,進了臨安府衙門,照理該放松才對啊,有何警覺的道理?
除非他們是假冒的。
最關鍵一點,還是時辰對不上。就算王員外家客店里的殺人案剛一發生,他們三人便從平江府出發,走水路,少說得一天一夜,騎馬走陸路,至少要一天,即便是用急遞鋪遞送緊急軍情,一路狂奔,連續換驛馬驛卒接力跑,也得跑上半日以上。這三個家伙怎么可能在此刻趕到臨安府衙門呢?可見他們必是假冒的無疑,而麻斯奇顯然是內應,難怪他在堂審時內心焦慮不安,中途還被人叫了出去,一去不返。
手續辦完,收拾停當之后,袁績沖被麻斯奇一行人押解著匆匆出了府院。
一走過州橋,袁績沖便被安排坐進蘆席蓬車的車廂里。麻斯奇和一名假弓手也上了車,分別坐到他身旁和對面。行囊和放連弩的布囊就放在他們腳邊。
這輛篷車一看便知是租來的。袁績沖完全確定,有人要殺他,他暗暗盤算著如何脫身。
另一名假弓手坐上駕車人的座位,和看守篷車的一名假弓手一起駕車。
假縣尉剛一騎上馬,麻斯奇便急不可耐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兩名假弓手駕車快行。
袁績沖心里咯噔了一下。麻斯奇才是主事者,這倒是出乎他意料。
四頭驢子拉著篷車跑得飛快。車廂內無人說話,氣氛肅然。
車廂前掛著一席竹簾,乘客透過竹簾縫隙,可以清晰地看見車頭前方的街景和路況,但走在路上的行人卻看不清車廂里的乘客,因為有竹簾的遮擋。
寒風穿透竹簾,吹在身上,冰寒如刀。袁績沖不禁打了個冷戰。他早看出來了,這竹簾是特意布置的,不是為了御寒,而是讓主事者麻斯奇觀察沿途動靜,便于指揮行動的。
篷車一出流福坊,便朝左拐彎,沿著中和坊直行,朝著豐豫門[2]方向急馳。
袁績沖心里納悶:為何不是朝右邊拐彎呢?從清波門出城,不是距離更近嗎?但他馬上想明白了:清波門以北,山崗之上軍營林立,麻斯奇他們應該不想被閑下來無事可做卻站在崗上暸望城區的軍士們注意到,所以才會舍近就遠,避開軍營,從豐豫門出城。
這時候,一頂轎子從前方左側一條坊巷里拐了出來,迎面而來。轎子前面,有兩名軍士和一名隨員開道,轎子后面,還跟著一小隊軍士們隨行。
應該是個有地位的官員乘轎出行,這或許是一個脫身的機會,袁績沖想。
如果他大聲呼救,軍士們會不會一擁而上來營救他?隨后會發生什么?他若是向這位素昧平生的陌生官員訴說自己如何遭人陷害,此刻面臨被殺的危險,官員會信嗎?
袁績沖猶豫著。然而,麻斯奇沒有給他機會。他顯然預感到了危險。
“不要減速,再快一點。”麻斯奇給兩名駕車人下令,口氣異常嚴厲。
兩名駕車人揚起了鞭子,在空中抽出一個空響。啪的一聲。四頭驢子加速奔跑。篷車疾馳向前,與官員轎子一行擦肩而過。
直到過了光相寺,篷車才慢了下來。等到篷車過了渡子橋,路上行人已多了起來。
眼看前方就是豐豫門了,袁績沖心中極度焦慮。一旦出了城,他們行事更沒了顧忌,豐豫門外,西湖畔是個熱鬧去處(今日早上他還騎著驢逛過呢),在熱鬧去處下手,他們一定會讓他出事故而死。
扮作府院雜役的斥堠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當街攔住了林啟昆一行九人。
“出了什么事?”林啟昆掀起轎簾來問。
“跑了,袁績沖跑了!”斥堠急急呼叫著,幾步蹦到轎子跟前,臉漲得通紅,嘴里面呼出大口大口白煙似的熱氣。
林啟昆一陣驚慌:“他往哪里跑了?”
斥堠抬手一指,緩了一口氣才答覆道:“就是沿著這條路往前跑了。是一伙公人提走了他。他們坐在一輛四頭驢拉的篷車上面。還有個縣尉,騎著一匹老馬,跟在后面。我一路跟著他們追到這里,可我兩條人腿,實在是追不上驢子和馬!”
林啟昆記了起來。半盞茶工夫前,他們在路上和一輛四頭驢拉的篷車擦肩而過。篷車后面跟著一個縣尉,騎在一匹老瘦的劣馬上。
“快,我們去追!”
林啟昆指揮手下們趕緊掉轉頭去追趕。他判斷,這伙人應是奔豐豫門方向去了,他估計,他們出了城之后會在西湖畔換乘船走水路。
斥堠是董彥指派來的。表面上看,董彥要他扮作雜役,混進府院里去刺探動靜,實際上,董彥想通過斥堠來監控他們一行人的行動情況。
林啟昆對此心知肚明,但不好說破。他派出扮作隨員的那名手下,和斥堠一起前往約定的接應地點,報與董彥知曉:事發突然,袁績沖已被人帶離府院,他們潛入府院的刺殺行動已無可能,接下來他們一行人如何應變,何去何從,全由董彥定奪。
林啟昆給了兩名轎夫錢,打發他們抬著轎子走了。他已不需要轎子,留著反而是累贅。眼下,他最緊急的,是要追上袁績沖一行。
“停車!快停車!”袁績沖高聲急叫。
麻斯奇一驚:“你怎么了?”
“我肚子痛得厲害,我憋不住了,快要……快要拉出來了!快停車,停車!”
麻斯奇滿臉狐疑,打量著袁績沖。只見他臉上滿是痛苦之狀,兇狠的眼神情早已渙散。
兩名駕車人之一回轉身來,望著麻斯奇。
“一定是那獄子害我,在飯食里放了藥,”袁績沖咬牙切齒,身子也跟著顫抖了起來:“我脾氣倔,不肯拿錢給他!”
麻斯奇仍舊無動于衷。
袁績沖抬起行枷,指著前方右側一處竹林,哀求道:“我求你了,麻司理,你行行好,給我一點臉面,不要讓我把屎拉在這車上。”
“停車,馬上停車!”麻斯奇終于下令了。
駕車的假弓手迅速拉緊韁繩,篷車緩緩停下了。
袁績沖一個箭步起身下車,麻斯奇也跟著他下車,動作十分利索。
一下車,袁績沖便不顧一切地朝著竹林直沖過去。麻斯奇尾隨其后,奔跑起來。
騎馬跟在篷車后面的假縣尉不明所以,以為出事了,緊張地騎馬向前追來。
麻斯奇回轉身,朝他使勁擺了擺手,又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看守好篷車。
假縣尉這才勒住了馬。他翻身下馬,跑向兩名駕車人,去打聽發生了什么事。
袁績沖一邊跑,一邊笨拙地側轉身來,向麻斯奇示意,要他幫忙解一下自己的褲帶,因為他戴著行枷,他雙手被行枷限制住了,夠不到自己的腰帶。
竹林里積雪未消。袁績沖一腳深一腳淺踏了進去,才幾步便收住了腳,直直站立著。緊跟其后的麻斯奇沒有生疑,他上前一步,低下頭來幫袁績沖解腰帶。
袁績沖揮起行枷,向麻斯奇砸去,雙拳擊中他左邊太陽穴。
麻斯奇身子一軟,一聲不吭,便倒在了雪地上。
袁績沖快速朝竹林外面張望,他看到假縣尉仍在和兩名駕車的假弓手說話,他蹲下身子,從麻斯奇身上搜出行枷的鑰匙。接著他一屁股坐在積雪上,摸摸索索把鑰匙插進行枷上的鎖,擰動鑰匙。然而他擰了幾下,卻怎么也打不開鎖。他一陣驚恐,冷汗直冒出來。
是鑰匙不對嗎?
袁績沖強令自己冷靜下來。這不可能啊,胖子節級把行枷給他戴上后,他是親眼看到麻斯奇用這把鑰匙試開了鎖,又把鎖給鎖上了,隨后順手把鑰匙揣進懷里的暗袋里。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重新擰動了鑰匙,啪的一聲,鎖打開了。
他大笑起來。原來,剛才他太緊張了,鑰匙擰的方向不對。
袁績沖除下行枷,站起身來,揮動著有些麻酸的雙手,拍掉身上沾的積雪,正在心滿意足之時,突然,他聽到弩箭掠過空中的聲音:咻咻,咻咻。
他大驚失色,連忙伏低身子,再度望向竹林外面。
他一下子愣住了,只見假縣尉和兩名駕車的假弓手已七歪八扭倒在地上,全死了,每個人身上都中了不少弩箭。
突然,一個假弓手從篷車車廂一側翻身跳下來,飛奔著跑了。可他才跑出去沒幾步,一名蒙面黑衣人從路邊橫沖出來,跳到他跟前,揮起一刀,撂倒了他。
路上行人驚叫著,紛紛亂亂跑散了:“殺人啦,快跑啊,殺人啦!”
袁績沖拿起行枷當武器,他弓著身,無比緊張地觀察著,等待著黑衣人趕過來搜查。
他腦子里亂糟糟的,滿是疑問: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蒙面黑衣人是誰?但他肯定,黑衣人及其手下是另一撥來殺他的人!
幸虧他躲進了竹林,才逃過這一劫。
這時候,一隊軍士忽然從街口冒了出來,朝著蒙面黑衣人直直沖過來。
黑衣人一見,連忙后撤了。軍士們一邊追趕著,一邊吹響了尖銳的哨子。
袁績沖暫時松了口氣。巡街的軍巡鋪軍士們救了他一命,否則,黑衣人及其手下一定會過來搜查竹林。他們應該看見他和麻斯奇一同進了竹林。
篷車孤零零停在路上。拉車的四頭驢子倒是未受行人驚亂的影響,只是好奇地東張西望。縣尉騎過的那匹馬,被系在篷車旁邊,正不安地踢著馬蹄子。
袁績沖本能地意識到,眼下這一短暫的平靜對他極有利,是絕好的自救機會。他該冒險沖出去,上車去拿他的行李、軍器和錢財。作為一員水軍準備將,他太清楚不過了:在如此寒冷的天氣里,若是他身上沒有錢,手里沒有軍器,吃不飽飯食,也等于是被判了死刑。
他當機立斷,沖出了竹林,他一口氣奔到篷車跟前,跳上車,拿起行囊和布囊,想了一想之后,又放下了,他解開行囊的口子,飛快地把布囊和行囊扎在一起。然后他背起它們跳下車去,迅速解下系在蓬車軾上的韁繩,牽過那匹老馬,把行囊和布囊掛到馬背上。
他彎下腰,一一查看了假縣尉和兩名假弓手的尸體。
插在三人身上的弩箭,全都是木羽箭,和早上他被捕時埋伏在店鋪屋頂上的軍士們瞄準他的弩箭,是同一款式。
袁績沖牽著馬,往篷車后面走了幾步,他只低頭看了一眼,立時變了臉色。
那名跳車逃跑的假弓手,叉開著大腿,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胸口被人深深戳了一刀,刀口極深,顯然是一刀貫穿了心肺,早已死透了,可殷紅的鮮血仍在泊泊地往外流淌。
最驚恐的是,刀口也是斜向的。又是左撇子所為!又是一個加害他的陷阱!
袁績沖是親眼看見那名蒙面黑衣人揮刀撂出去的,就一刀,極為熟練,用的也是左手。剛才,他竟沒有反應過來。他不禁疑惑起來:他們到底在玩什么花樣,到底想干什么?
又一陣嘹亮的哨子聲傳來,響徹云霄。
袁績沖知道,另一撥軍巡鋪軍士趕過來支援了。聽哨音的方向,他判斷,他們是從豐豫門方向過來的。這意味著,他已不能夠從豐豫門出城了。他感到沮喪,但也必須接受現實。他好歹有了一匹馬,他可以騎馬馳往其他城門出城。
袁績沖一騎上馬,猛然間想起了麻斯奇。他差一點忘了,麻斯奇還躺在竹林里呢。
他迅速改變了主意。麻斯奇是一條極重要的線索,決不能落到軍巡鋪軍士們手里。
袁績沖馳馬跑進竹林里,隱蔽了起來。
這一隊軍士們有十幾號人,身穿鎧甲,頭戴頭盔,至少有三人持掉刀,四人拿著長弩。他們在迅速靠近。透過竹林,袁績沖仔細觀察著他們,他們果真是從豐豫門方向跑過來的,對他有利的是,他們一行人全是步軍,沒有人騎馬。
麻斯奇仍在昏迷中。他安靜地躺在雪地上,像是睡熟了一般。
袁績沖下馬,扯開自己的羊皮袍子,撕下幾條內襯,飛快地做了一根簡易的布繩。他用布繩捆住麻斯奇雙手,又把多余的碎布塞進他嘴里,堵得嚴嚴實實,以防他醒來叫喊呼救。
袁績沖清楚,他躲在竹林里隱蔽不出,是行不通的,軍巡鋪軍士們都很有一套,他們慣于搜人,一般會先封鎖周圍的坊巷,逐條街逐條街搜查,最后一定會過來搜查這片竹林的。
袁績沖抱起麻斯奇,放到馬背上,隨后他踩著馬鐙騎上馬。他揮動韁繩,驅馬沖出竹林。
軍士們跑得更近了。袁績沖已能看清楚他們孔武有力的面孔。他們對著他叫喊著,向他奔跑而來,他們揮動著手中的軍器,對他緊追不舍。
賭生死的時刻又到了。袁績沖很熟悉這種絕望。
他心中一片空濛,只剩下一個愿望:但愿軍士們手里的弩還沒上好弦,來不及瞄準他,要不然,疾速撲來的箭雨一定會追上他,射穿他后背,給他一個透心涼。
注釋
[1]大宋官制中最低的七階文官寄祿官,叫選人七階。所謂寄俸官,就是決定俸祿的官品。南宋時的選人七階,分別為:迪功郎(從九品)、修職郎(從八品)、從政郎(從八品)、從事郎(從八品)、文林郎(從八品)、儒林郎(從八品)、承直郎(從八品)。
[2]豐豫門,舊名涌金門,因門內有涌金池而得名,紹興二十八年擴建臨安城墻時,改為豐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