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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通敵叛逆

鮑自強一進府院,便聽說浙西提刑司派人來把袁績沖給提走了,而麻斯奇竟然親自施壓,充當(dāng)了幫兇,頓時氣得要吐血。這真是太豈有此理了!普天之下,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他沖天大怒,對胖子節(jié)級大喊大叫:“你這賊娘生的爛貨,根本就是一頭該推出去殺頭的笨豬!你吃屎長大的嗎?浙西提刑司,遠在平江府,和咱們行都都隔了幾百里地,怎么可能這么快就來人了?不用想就知道,這一定是有詐啊!賊娘的,你娘沒給你生豬心豬肺,也沒給你長豬眼珠子啊,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來?”

胖子節(jié)級哭喪著臉:“小人沒想這么深遠,小人只顧著想鮑錄事你,你……”

鮑自強抬起手就是重重兩記耳光:“你這個豬頭,你還敢狡辯!”

胖子節(jié)級捂著發(fā)紅的臉,撲通一聲跪下了:“小人實在是……鮑錄事,麻……麻司理……他……他說,你被解職了。所以小人就……就……信了他。”

“你胡說什么!”鮑自強飛起一腳,朝胖子節(jié)級踢去。

胖子節(jié)級往后一閃,撲通一下摔倒在地,他大聲哭嚎起來:“小人沒有胡說!有公文在,上面還有姚通判的簽押!”

鮑自強聽了一楞,叫胖子節(jié)級趕緊去把公文取來。

公文上確有臨安府通判姚齊的簽字,紙張,文句措辭也都對。難怪胖子節(jié)級看不出來。可姚齊已外出巡視,因大雪三日,道路不通,故滯留在當(dāng)?shù)兀袢者€沒有回到臨安城里呢,怎么可能在這公文上簽名畫押。這公文分明是偽造的!

鮑自強把公文朝著胖子節(jié)級臉上扔過去:“這公文是假的!是我在掌管臨安府的庶務(wù),姚通判回不回來,我最清楚!他還在路上呢,不可能在這上面簽押!”

“可麻司理為何要欺騙我呢?”

鮑自強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事比他想的顯然要更復(fù)雜,更詭異。

他本來以為,扣留袁績沖三天,出不了什么大事:徐傅民在三橋一家客店里被一個左撇子殺害了,這是事實,是右司理參軍麻斯奇和兩名仵作人一起得出的結(jié)論,白紙黑字,都寫在驗狀上,可不是他一個人在胡謅謅。而出錢雇他的幕后金主又通過中間人告訴他另一個事實:袁績沖是個左撇子,和徐傅民住在同一家客店里。有了這兩個事實在手,即便日后證明,他初審有誤,那也屬于極為正常的誤判,他不會承擔(dān)什么責(zé)任。

鮑自強不明白麻斯奇為何要來橫插一杠招惹他,而且還如此暴烈,直接把人給提走了。

麻斯奇背后,固然有他恩師吳振在給他撐腰,衙門里誰都知道,吳振曾任浙西提刑司檢法官,是提點浙西提刑司公事鄭道的親信。可即便是如此,又如何?臨安府可管轄著行在所,就連皇親國舅,也不敢如此枉法,竟敢用偽造的假公文,讓人假扮縣尉弓手來府院牢獄里把人提走,這不是反了,還能是什么?

麻斯奇這小豎子,難道真不想活命了?否則,他哪來這天大的豹子膽?

鮑自強左思右想,還是想不明白。他決定不去管了,他要快刀斬亂麻,就用縣尉和弓手都是假扮冒充的這個理由去追緝,把袁績沖抓起來,連麻斯奇一塊兒抓。眼下,他唯有把事情鬧大了,才可以對幕后金主有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快去集合人!”他大聲命令道。

胖子節(jié)級一時間聽不明白他的意思,怔怔地望著他。

“你這賊娘的豬頭,再呆頭呆腦,我就抽死你,信不信?”

“小人馬……馬上去。”

“等等,回來!我自己去!你去把府院里的馬,通通給我牽出來,一匹也不能少!”

胖子節(jié)級答應(yīng)一聲,飛奔而出。

鮑自強冷笑一聲,邁開大步,朝牢獄門口跑去。

他一邊跑一邊恨恨地想,麻斯奇這個本該世代為樵的山夫,憑一丁點小聰明,賣身給族中有錢的豪右大戶為子,讀了幾本圣人的書,便傲氣得上天了,從不把文武雙全的他放在眼睛里,更從未拿錢來孝敬過他,這一回,他倒要看看這個闖禍的小豎子如何收場,不落他一個充軍發(fā)配、流放千里之外的罪名,他鮑自強決不善罷甘休。

林啟昆剛跑過渡子橋,便聽到哨音在遠處響起,他當(dāng)即下令,全隊停止前進。

他聽出來了,這是指揮軍巡鋪軍士們行動的哨音,顯然,豐豫門附近出事情了,而且他判斷,這多半和袁績沖有關(guān)。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林啟昆隨聲看去,只見一個騎馬大漢從前方幾十米處的街坊口沖出來,勒馬轉(zhuǎn)彎,向北疾跑而去,馬背上不但馱著行囊,還馱著一個穿公服的醉漢。

林啟昆眼睛一亮。他認得出這匹又老又瘦的劣馬,就是跟在那輛四條驢拉的篷車后面的縣尉所騎之馬,之前在中和坊與他們一行人擦肩而過。他再細看騎在馬上的大漢,穿一身羊皮袍子,帶著頂羊皮帽,和董彥描述給他聽的袁績沖模樣差不了多少。

可他們距離大漢尚遠,對方又是馳馬奔跑,想要攔住他,已無可能。

“快,快!我們跟上他!”林啟昆命令全隊追擊。

他認定這騎馬大漢便是袁績沖,留了一名手下等候董彥,帶著其他人尾隨狂奔。

可跑了不到一里地,雙方距離越來越遠。騎馬大漢很快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他們眼睜睜看著小黑點變得更小,更小,到幾乎看不清了,最終,在前方三岔路口消失得干干凈凈。

林啟昆沒有放棄。他把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六人分作三組,朝著三個街口搜索前進。

搜索進行得很不順利。搜了兩盞茶工夫,毫無結(jié)果。

這時候,董彥趕到了。董彥和他手下都扮作商販,人人騎著驢,還牽著幾頭馱行囊的驢。

林啟昆一看董彥的臉色便知,他心里面窩著火。自從他們依照重金雇他們來江南殺人的雇主的命令,歸屬董彥指揮以來,林啟昆對董彥一直比較怵。

董彥默然不作聲的外表下,自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可怕魔力,以至于林啟昆很擔(dān)心,哪一天,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董彥手一揮,他和手下們頃刻被拿下,腦袋通通搬家。

林啟昆硬著頭皮上前,朝董彥一叉手:“向董頭報告,我們在搜索一個貌似袁績沖的騎馬大漢,他穿著羊皮袍子,戴的帽子也像。不過,他策馬奔跑,我們步行,追他不上。”

董彥一聽,倒是樂了,大笑道:“這爛賊娘生的潑才,活該今日命休!沒錯,你們追的騎馬大漢,就是袁績沖這廝!有一伙蒙面人,在豐豫門殺了縣尉和弓手,幫著他逃走了!”

林啟昆一時很震驚:“有人救走了他,怎么會這樣?”

董彥并沒有如實告知林啟昆,殺死縣尉弓手的那伙蒙面黑衣人,其實就是他和他手下。董彥接獲斥堠的報告,得知袁績沖一行人正前往豐豫門,想要出城去,便率領(lǐng)他手下騎上租來的驢子,揮鞭快趕,追上了那輛四條驢拉的篷車,可惜,他運氣不好,發(fā)動襲擊時,才發(fā)現(xiàn)袁績沖已跑進了竹林,又不幸遇上一隊巡街的軍巡鋪軍士,發(fā)生了一場遭遇戰(zhàn),他根本沒機會趕過去搜查竹林,才讓袁績沖溜走了。

董彥之所以向林啟昆隱瞞,是因為他擔(dān)心海賊出身的林啟昆一旦知道他暗殺袁績沖失敗的真相,會嚴重輕視他,生出嘩變之心。

董彥把他手下也分作三組,沿著林啟昆搜索過的三個方向,繼續(xù)搜索。他要林啟昆和他手下稍事休息,尾隨在他們身后警戒。

為了給手下們打氣,董彥大聲叫囂:“袁績沖,俺來了,俺要親手剮了你這廝!”

他舉鞭打驢,向前奔去。

麻斯奇醒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家空無一人的茶坊里,伏在一張簡樸的茶桌上,茶桌上放了一個青瓷茶杯和一碟點心。他使勁晃了晃腦袋,確定自己不是在夢境里。

他左邊太陽穴上仍在辣生生地疼,一直疼到腦子里面去。

他全記起了。積雪未消的竹林里,袁績沖揮起行枷,向他霍的一下砸下來,雙拳擊中他左邊太陽穴。伴隨著一陣劇烈的悶痛,他腦袋轟的一下,便啥也不知道了。

他上了袁績沖的當(dāng)。他本來該死活不管,就讓袁績沖把屎拉在褲子里,可關(guān)鍵時刻,他卻心軟了,他實在做不出來如此有違體面的事來。何況,當(dāng)時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雖然他和袁績沖格格不入,但他還是要設(shè)法和袁績沖建立友情,兩人日后免不了要合作,一起追證推鞫,分析線索,推勘出薛崇遇害的真相。誰知,他竟因此而生生地遭袁績沖利用了。

退一步想,就算他同意袁績沖去竹林里解手(如今他已明白,這是袁績沖專為他設(shè)下的騙局),他也該讓假縣尉帶著兩名假弓手一同押解著他去,讓袁績沖無隙可乘。他不該親力親為。是他太無能,太無心機與城府,才把事情搞砸了,他有負恩師的囑托。

麻斯奇一時間悔恨交加,氣惱至極,感覺平生頭一回遭受了如此奇恥大辱。

他掄起拳頭,猛捶著桌子。他覺得自己走到了末路,沒臉去西興渡見恩師和鄭提刑了。

茶博士聽見動靜,從后房里走了出來,笑瞇瞇望著麻斯奇。

麻斯奇略感尷尬:“茶博士,我是怎么到了你這茶坊里的?”

“尊官,你全都忘記啦,是你兄弟送你來吃茶醒酒的。他說他要先去料理一些公事。讓你醒了之后自己回家去。”

“我兄弟送我來的?他……長什么樣?”

茶博士大笑不止:“尊官,你真是吃醉了。和你一塊兒吃酒的兄弟,你都忘光了?”

茶博士嘮嘮叨叨對麻斯奇描述了一番。麻斯奇聽了,驚出一身冷汗。

想不到竟是袁績沖送他來的。假縣尉和假弓手他們四人如今在哪里?難道袁績沖把他們都殺了?麻斯奇不敢想下去。不行,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他要出去找到他們。

麻斯奇陡然振作了起來。他找到了行動目標(biāo)。他起身朝茶博士一拱手,跑出茶坊。

他一邊跑一邊辨認著街坊和方向。街巷里行人熙熙攘攘,穿梭不息,兩邊店鋪林立。這一帶明顯是個熱鬧去處。可他找不到街坊牌表。只看街景,他還認不出這是哪兒。

一連問了幾個行人,麻斯奇才搞清楚他原來就在三橋附近。他掉轉(zhuǎn)頭,朝豐豫門跑去。

董彥一行騎驢搜尋了很長一段路,沒有找到任何袁績沖的蹤跡。他把手下全收攏來,和林啟昆一行會合在一起,準(zhǔn)備分散開來,挨家挨戶去打聽。

這時,那個扮作衙門雜役的斥堠急匆匆跑回來,報告說,他在街坊另一頭一家茶坊外面看到麻斯奇了,就是那個幫著縣尉和弓手們提走袁績沖的小官員。他已叫人跟著他了。

“抓!”

董彥一揮手,要他手下通通下驢,讓林啟昆和他扮作軍士的手下騎上驢,繞路到前頭去,攔截住麻斯奇,他則帶著人尾隨跟蹤。他們一定要活捉麻斯奇。

麻斯奇跑了不遠,便感覺到有人在尾隨自己。他往身后一看,看見有人快速低下頭去。他大吃一驚,拔腿奔跑起來,在密集的人流中間穿行。

聽到身后傳來急促雜亂的腳步聲,麻斯奇再度回頭,發(fā)現(xiàn)尾隨他的人也隨他奔跑起來,尾隨者還不止一個,是一幫子人,少說有六七個,個個都是年輕力壯的陌生漢子。

他心里一沉,預(yù)感到自己這一回兇多吉少。他猛然加快腳步,向前飛奔。

前方突然閃出來一隊軍士,當(dāng)街攔住麻斯奇去路。

一時間,麻斯奇懵了,氣喘吁吁,愣在原地。

一名官員從軍士們身后轉(zhuǎn)了出來,身邊一左一右跟著一名隨員和一個雜役。

“你就是麻斯奇?”官員質(zhì)問道。

麻斯奇沒有說話,他注意到這位官員身穿六品官員的緋色舊公服,卻沒有佩銀魚袋。雖說服飾上沒有什么差錯,但他還是一眼看出了破綻:在行都,哪里會有六品大員親自帶著軍士們在街巷里追逐抓人的?分明是假扮的!

他剛要拔腿逃走,卻看見那個雜役朝官員使勁點點頭。

官員大喝一聲:“給我拿下!”

軍士們一擁而上,紛紛抓住麻斯奇的胳膊和肩膀,頃刻間便將他摁倒在地,捆了起來。

鮑自強堅信,袁績沖還在城里。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府院里凡是和袁績沖接觸過的吏員、軍士和雜役,全撒了出去,緊急派往除嘉會門之外的十二座城門值守:每一座城門口兩人,會同守城軍士一起盤查出城的男子,只要見到袁績沖,立刻予以緝捕,若袁績沖騎馬硬闖出去,他們馬上騎上馬去追,并沿途通知各巡檢寨一同前往追捕。

鮑自強深知這幫子在衙門里混飯吃的人貪錢如命,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蚊子見血。他懸出了重賞:給予在城門口值守的吏員、軍士和雜役每人每天一貫錢,誰抓到了袁績沖,立賞五十貫錢,守城軍士則另給予賞金。

眾人一聽,頓時歡呼雀躍,隨后,紛紛騎上馬飛奔著沖向各城門。

鮑自強沒有派人去嘉會門。嘉會門太靠近皇城,周邊盡是軍營,戒備極其森嚴,軍士林立。他不敢去打擾,他算準(zhǔn)袁績沖也不會傻到繞遠路去穿越重重崗哨,從嘉會門出城。

鮑自強親自帶著人趕到豐豫門,以掌管府院的錄事參軍身份代表臨安府衙門,從軍巡鋪手中接管了豐豫門內(nèi)的殺傷公事。據(jù)軍士們說,他們趕到時,正好看見一個騎馬大漢從竹林里面沖出來,向城內(nèi)的方向逃走了,馬背上似乎還馱著一個人,是個穿公服的男子,是死是活,他們看不清楚。他們一行人因為都是步軍,沒有馬,追不上他們。

根據(jù)軍士們的描述,鮑自強斷定,這騎馬大漢便是袁績沖,而馬上馱著的男子則是麻斯奇無疑。他又拿出地圖,細細核算了一遍從府院到各城門之間的距離,以及每個人熱急著想得到那五十貫而毫無顧忌縱馬狂奔的速度,他更確信,他已成功把袁績沖圍堵在城里了。

董彥一見到麻斯奇,便要求林啟昆和軍士們把他帶進對面一條僻靜的深巷內(nèi)。

一伙人押著麻斯奇進了深巷。麻斯奇極度沮喪,恩師吳振說得沒錯,有人搶先一步,對他們下手了。如今,精明的袁績沖耍了一個心眼逃走了,而他卻傻傻的還想一個人回去找假縣尉假弓手,卻不幸落在對方手里。他們又敗了一局。

“扒掉他公服!”董彥命令道。他戴著厚厚的皮帽子,用一條羊毛圍巾圍住臉面,看上去活像一個蒙面人。

林啟昆親自動手,扯開了捆綁麻斯奇的繩索,三下兩下,就把他的公服給扒了下來。

麻斯奇凍得渾身瑟瑟發(fā)抖。但他仍倔強地怒視著董彥和林啟昆,咬著牙一聲不吭。

董彥掃視著麻斯奇:“不懂事,還不給他一條舊袍子穿上!”

一個扮作商販的手下,拿來了一條青色舊棉袍。

林啟昆朝麻斯奇努了努嘴,要他趕緊動手穿上。

等麻斯奇穿好舊棉袍后,林啟昆走上前來,重新用繩子把麻斯奇的雙手捆上。

“你們是什么人?”麻斯奇問林啟昆。

林啟昆朝他皮笑肉不笑,沒有答話。

麻斯奇決定刺激他一下:“你們這一幫潑賊,假扮官員和軍士,綁架朝廷命官,都是死罪!我警告你們,你們誰都逃不掉,通通要殺頭!”

董彥忽然跨步上來,掄起右手,連打麻斯奇兩個重重的耳光,啪!啪!打得麻斯奇身子直搖晃,差一點栽倒下去。

“你這賊娘生的臭文人,”董彥怒氣沖沖,“死到臨頭了,還給俺擺臭架子,唱官腔!”

麻斯奇左右臉腮上多了兩個紅紅的手掌印。他瞪著董彥,陡然一個凌空躍起,雙腳斜斜踢向董彥。他踢中了董彥一條大腿,兩人一起翻倒在地。

“你這豬頭丑八怪,老潑賊!”麻斯奇在地上大喊大叫,“老子就是被你們打死了,也要變成厲鬼,來砍下你這項上的肥豬頭!”

董彥暴怒,一個鯉魚打滾,跳了起來,握緊拳頭,直沖向麻斯奇。

麻斯奇也站了起來,凜然而立。

林啟昆一個箭步上前,攔住董彥,他氣勢洶洶轉(zhuǎn)向麻斯奇:“賊小子,我姑且饒你一命,你從實招來,袁績沖那廝,藏在哪里?”

董彥眼里閃出兇光,抬手向遠處一晃:“你這賊娘生的小兔崽子,不講,俺就把你沉到這河道里,凍死你!”

啪!一聲爆響。董彥嘴巴被擊中,他一個趔趄,往后倒去,像是被身后一個看不見的鬼強扯著一樣,連連后退了好幾步,才勉強站穩(wěn)腳跟。

他晃了晃腦袋,撩開圍巾,吐出來一大口濃血和兩顆血牙,他剛要張口罵人,啪,又是一響,他腦門上也重重挨了一記,他當(dāng)即栽倒在地。

這一回,林啟昆看真切了,是一顆楊梅大小的大石子倏然飛來,打在董彥皮帽上。

緊接著,啪!一聲爆響。一顆大石子打中林啟昆身邊一個大漢的鼻梁,鼻梁當(dāng)即歪了,污血從鼻孔里奔涌而出,十分嚇人。

林啟昆迅疾轉(zhuǎn)頭望去,只見深巷深處有人騎在馬上,舉著一把大彈弓在朝著他們射擊。那把大彈弓要比尋常所見的彈弓還要大一號。

騎馬大漢!袁績沖!

林啟昆快速作出反應(yīng),他一伸手,從身邊一名手下身上摘下一把弓,另一只手已順手從箭壺里抽出一支箭,搭上,瞄準(zhǔn),張弓,啪!弓還沒拉滿,又一顆大石子飛來,準(zhǔn)確擊中了他的弓,弓瞬時被打飛了。

另一名扮作軍士的手下一見如此,憤然飛奔向前。他手里握著一把長柄掉刀,準(zhǔn)備沖過去連人帶馬攔腰一刀,把騎馬大漢砍下馬來。

啪!一顆大石子擊中他右眼。他嚎叫一聲,仰面栽倒在地。他把掉刀一扔,雙手捂住眼睛,在地上翻滾著,慘叫連連。血從他手掌下冒出來,污了整個臉膛,彈指間變成一張血臉。

林啟昆知道,那只右眼鐵定是瞎了,眼珠被打爛了。

這一記重擊,嚇住了所有人。一時間沒有人再敢亂動了。

深巷里一片死寂。

啪!一顆大石子打在林啟昆腦袋上,他感覺到頭皮上猛然一痛,知道自己的頭被打破了。血順著幞頭邊口淌下來,淌到臉腮上,涼颼颼的。他的臉也很快會變成一張血臉。

林啟昆往后一縮,退入一條細細的橫巷里。他揮手叫幾名手下把董彥也拖進橫巷里。

董彥已昏迷不醒,一張大圓臉上血痕交錯。

石子連續(xù)飛來,打中更多的人。又有一人腦袋開花,一人鼻梁被打斷。

林啟昆猛然間發(fā)現(xiàn),被石子打得頭破血流、鼻梁斷裂的人,全都是圍在麻斯奇身邊的人。唯獨麻斯奇一個人沒事,愣愣地兀立在原處,不知所措。

林啟昆知道袁績沖想干什么了。他再度抓起一張弓來。在此同時,他聽見急促而來的馬蹄聲在深巷里響起,像一陣急風(fēng)暴雨。他探出頭去,看見袁績沖驅(qū)馬朝他沖過來。

林啟昆搭箭張弓。啪的一聲,一顆大石子打在他握弓的手指上,一陣劇烈的鉆心疼痛,弓脫手落下,他感到有根手指被打斷了。

緊接著,啪!他額頭上又中了一顆,像是眉心被戳了一刀,劇疼無比。血流到鼻梁上,涼而且癢,他伸手一摸,滿手是血。

馬蹄聲如雷聲滾滾而響。袁績沖驅(qū)馬奔到雙手被反捆的麻斯奇身邊,只見他兩手一伸,一把提起麻斯奇,凌空舉起,放到馬背上,飛奔而去。

躺在地上的董彥突然醒了。他一骨碌坐起來,捂著腦袋,張開血盆大口大喊:“快去追啊,林頭!你發(fā)什么愣?追不上,俺把你們通通碎尸萬段,下在油鍋里吱吱的煎了!”

原來,袁績沖驅(qū)馬擺脫了軍巡鋪軍士們追擊之后,本想直接繞到北邊的錢塘門出城,可是,他又覺得,他這么馱著昏迷中的麻斯奇出城,太冒險。而一旦出了城,麻斯奇在他控制下,沒了人身自由,作為線索的價值就大打折扣了。他決定暫且留在城里。

他騎馬跑了兩里路光景,在路口一家小小的茶坊前停下。

他下馬,把麻斯奇扶進茶坊內(nèi)坐下,對茶博士佯稱麻斯奇吃醉了酒,要了濃茶給他解酒。他推說自己有些公事在身,付了茶錢和茶博士的小費,便脫身出來,躲到斜對面一家飯莊里吃飯,叫人給老馬喂了草料和水,隨時準(zhǔn)備騎馬再跑。

之后,他坐在飯莊里佯裝吃酒吃菜,監(jiān)視著茶坊。

他想給麻斯奇自由,看看他會去哪里,和誰接頭。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看見麻斯奇跑出茶坊,便去牽了馬出來,尾隨在后,他看見麻斯奇被一伙陌生人盯上,又被一小隊軍士攔住,抓走了。他悄悄跟著,最后他發(fā)現(xiàn),這一小隊軍士和尾隨麻斯奇的陌生人是同一伙人。

起初,他還以為是麻斯奇發(fā)現(xiàn)了他在跟蹤,演了一出戲給他看。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不是演戲,是麻斯奇真的落入歹人之手后,他便在深巷內(nèi)發(fā)動了一場飛石打人的營救行動。

那把大彈弓的來歷更是神奇,是他在飯莊里從兩個游閑少年手上買下的,他付給他們?nèi)龎K王七家十分金的金牌,價值十貫半。

小時候,袁績沖也是射彈弓的高手,他曾制作過多把自以為得意的彈弓,可他看到這把大彈弓后才發(fā)現(xiàn),他之前制作的彈弓,全是小玩意,根本無法和這一把相提并論。

這把大彈弓是用上好的牛筋做彈弦的,韌度、強度和柔潤度,全都恰到好處,威力大,射程遠。不過,他最看中的還是和彈弓搭配在一起出售的五十顆楊梅大小的石子,裝在一條背褡上,雖說提起來沉甸甸的,很重,卻可以斜背在身上,快速從中取出石子,放入牛筋彈弦里,拉弦射出,可謂一氣呵成,極其順手,這一定是極有彈弓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高手制作的。

游閑少年們自然也明白它的好處,執(zhí)意要價十二貫,死不還價。他們都把這把大彈弓叫做是塌鼻子無敵彈弓,再三保證說,一發(fā)命中,便可把對方的鼻梁骨打斷,從此破相,成為一個塌鼻子。袁績沖好說歹說,才用三塊金牌作交換拿下了。

他帶上可拆卸的自制連弩來臨安,本是為了防備有人暗算他時拼命用的,在路上防山賊搶劫云云,只是說給鮑自強聽的辯詞而已。如今情勢大變,他發(fā)現(xiàn),若他用連弩殺人,便中了那些陷害他的人的下懷,真的成了殺人犯。但他又不得不戰(zhàn)斗,以擺脫追捕,他正需要一件能打不死人的軍器,這把大彈弓來得正是時候,就好像命中注定,是老天賜給他的。

林啟昆和手下們猛追了一陣,追得氣喘吁吁,腿腳發(fā)軟,仍無濟于事。他們眼睜睜看著袁績沖騎著馬消失在遠處積雪皚皚的屋頂下。

董彥慢吞吞尾隨上來。他兩顆門牙被打掉了,講起話來漏風(fēng),走音,聽上去非常的滑稽,就像一個唱戲里的丑角,在使勁逗人笑。林啟昆很想爆笑出來,可他還是使勁忍住了。他不想劍拔弩張,在城里挑起內(nèi)斗,壞了正事。

林啟昆默默包扎好傷口,脫下被血污的六品公服,換上軍士的戰(zhàn)袍和輕便鎧甲。

董彥盯著林啟昆看:“林頭,把你們的錢都拿出來,給俺。”

“拿錢做什么用,董頭?”林啟昆很奇怪。

董彥眼里滿是狡詐:“跟俺去買條獵犬。”

馬跑得飛快。一路上行人紛紛避讓,閃到路邊,以免被奔馬沖撞。

行人們對袁績沖怒目而視,但沒有人敢站出來攔截他。袁績沖手握一把大彈弓,胸前斜背著一條鼓鼓囊囊裝滿了石子的窄背褡。他們看得清清楚楚。

袁績沖知道,馬上就會有人跑去報官,說看到一個騎馬的盜賊,劫持了一名商販,在街坊上狂奔。軍巡鋪的軍士們很快會出動,包圍這附近的街巷,前來捉拿他。

他轉(zhuǎn)過一個彎,看見一條細巷,便驅(qū)馬直沖了進去。他放慢騎速,沿著細巷往深處緩緩走著,接著,他拐進一條短巷。短巷內(nèi)空無一人。

他勒住馬停下,下了馬,隨后順手從馬背上抓起麻斯奇,把他放下來,幫他在地上站穩(wěn)。他又返身去查看那匹老馬,老馬已累得汗涔涔的,肚子一收一縮,直喘著粗氣。

“我問你,袁績沖,你為什么要逃跑?”

麻斯奇站在袁績沖身后,大吼一聲。

袁績沖一驚,警覺地朝四周望了望。

他見無人出現(xiàn),才轉(zhuǎn)過身來,瞪著麻斯奇:“你這話說得倒是蹊蹺,我不逃跑,我還能怎樣?難道讓你帶出城去殺了,你才滿意?”

麻斯奇滿目怒火,滿臉悲憤之色:“為了你,我丟官犯法,都犯下死罪了,你倒是好,利用我對你的善意,把我騙到竹林里面,打昏過去,一個人逃走了!你還是不是人,有沒有一點良知啊?”

“你應(yīng)該感謝我沒有殺你。還救了你一命!”

“我再問你,縣尉和那三個弓手都到哪里去了?”

“都死了。”

“你把他們?nèi)珰⒘耍俊?

“不是我殺的。我不想殺人,所以才會用彈弓打人。”

“那是誰殺了他們?”

“你問我,我問誰去?我只看見一伙蒙面的黑衣人用弩箭射殺了他們。”

麻斯奇聽了這話,似乎松了一口氣。沉吟片刻,他又問:“那你……你為什么不遠走高飛,還回來救我?”

袁績沖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你真想聽實話?”

“那是當(dāng)然。你如實說來。”

“你是我唯一的線索。我想看看,你去和誰接頭。”

“為什么?”

“為什么?”袁績沖大笑,“你問得好,問得真好!難道不是該由我來問你:為什么,麻司理?為什么你放著好好的臨安府右司理參軍不做,卻要去犯下死罪,雇一幫子逃兵來假扮縣尉和弓手,假借浙西提刑司的名義,到府院牢獄里來把我提出來?是不是有人出了很高的價錢,買通了你們,叫你們出城之后殺了我?”

麻斯奇遲疑著,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細細打量著袁績沖。

“不想說,是嗎?”袁績沖臉上恢復(fù)了兇悍的神情:“別以為我不殺人,就是吃素的和尚,麻司理,折斷你兩條胳膊,這點力氣,我還是有的!”

麻斯奇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誤會我了,袁績沖,從頭到尾,你都誤會我了。從來就沒有什么人出錢來收買我,我也不是奉命來殺你的。正好相反,我是奉命來救你出獄的。我們覺得,你……有可能活不過今夜,事發(fā)緊急,我才迫不得已,犯下殺頭死罪,雇了假縣尉假弓手一行人,和我一起行動,假冒浙西提刑司的名義,把你從牢里提出來,我們要一起出城,去西興渡。”

“一起出城,去西興渡?為什么?”

“提點浙西提刑司公事鄭道,和我的恩師吳振,在西興渡等著我們。他們會幫你平反,然后我們……”

“你等等,麻司理,”袁績沖打斷了麻斯奇,他皺起了眉頭,疑慮深重:“提點浙西提刑司公事鄭道,你恩師吳振?他們……你們……為什么要憑空幫我?我和你,和他們兩位,全都素不相識啊。”

“素不相識?”麻斯奇也大感疑惑,他低聲嘀咕道:“怎么回事,這怎么可能呢?”

猶豫片刻,他才又問道:“難道你都忘記了,是我恩師吳振請你到臨安來,和我們一起推勘一起重案,他不是約了你,還約了徐傅民,今晚聚在三橋的王員外家客店里一起吃酒嗎?莫不是……他用了化名?”

“你會不會搞錯人了,麻司理?”袁績沖更一頭霧水了:“沒有人約我在今晚吃酒啊。我也不認識那個徐傅民,還有你恩師吳振,他請我到臨安來推勘一起重案?根本沒有的事!”

許桐的身影在袁績沖眼前一閃而過。許桐到底是哪一邊的?

“麻司理,你認識許桐嗎?言午許,桐樹的桐。”

“我不認識。”

“你恩師吳……振呢,他認不認識許桐?”

“這我就不知道了……許桐是誰?”

袁績沖搖了搖頭,陷入了沉默。

許桐是他三年前在臨安結(jié)識的一位文人,早年當(dāng)幾年過小官,后來因看不慣官場的做派,隱退回錢塘縣,幫父親打理家族生意,無論對時事,還是對人世,許桐皆見識深遠而又務(wù)實,他熱心于地方慈善,常常出資幫鄉(xiāng)親們修路修橋,修水利。這一點深深感化了袁績沖。隱居湖州后,他也模仿許桐,出資并親自動手,幫附近老鄉(xiāng)修水車,筑水渠。兩人的共同愛好是畫山水畫,經(jīng)常通信,講論名家山水畫。

如此看來,他還是沒有想錯:許桐被設(shè)陷阱害他的幕后人重金收買了,寫信把他引到臨安來,就要好讓人來設(shè)計把他關(guān)進牢里,伺機暗殺他,殺死假縣尉假弓手的那伙蒙面黑衣人,詭異得很,他們是不是本來打算在牢里殺死他?他們和拷打麻斯奇的那伙歹徒,是不是同一伙人?又或,那伙歹徒是另一撥殺手?

“麻司理,我可否問一句,”袁績沖忽然開口問:“你和你恩師要找我一起勘案子,勘的究竟是什么案子?”

麻斯奇盯著袁績沖看,半晌,才道:“薛崇將軍被人謀害了,我們要勘的就是這案子!”

袁績沖大驚失色:“你說什么,薛崇被人殺了?”

“沒錯。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啊。”

“他真死了?”袁績沖仍難以置信。

“他真死了。今日是十一月七日,三日前,就是開始下大雪的那一日,十一月四日,在卯時,天蒙蒙亮,他被人綁在一艘小艇上,小艇被鑿沉在西湖里,他溺水身亡。是我出城去驗尸的。至于他是如何被綁上小艇的,至今,我都還沒有勘出線索。”

袁績沖聽完,呆立著,仿佛仍未從震驚中醒來。

“給我松綁!”麻斯奇喊道。

袁績沖仿佛耳朵聾了,沒有聽見。

“快放開我,快松綁啊!”麻斯奇又大喊了一聲。

袁績沖這才驚醒了過來。他木然地點點頭,蹲下身去,從靴子里摸出一把閃亮的魚鱗刀,才幾下,便割斷了捆扎麻斯奇的繩索。

麻斯奇甩了甩發(fā)麻的手臂:“很有可能,是因為事急,我恩師吳振……他沒來得及和你接洽,所以,你才會不知情。他們在客店里殺害徐傅民,栽贓于你,就是沖著我恩師吳振和鄭提刑而來的。他們是想阻止我們?nèi)プ房毖Τ鐚④娪龊Φ恼嫦唷!?

他本想說出他和恩師吳振的懷疑,即:薛崇是遭內(nèi)部人殺害的,身為畢丞相最信任的北伐主戰(zhàn)將領(lǐng),他剛從淮東前線秘密巡視歸來,幕后指使者是朝廷上層里反對北伐的主和黨。

可他又想起吳振的囑咐,北伐,仍是朝廷的頭等機密,便作罷了。

袁績沖瞄著麻斯奇,半信半疑:“他們是誰?”

“他們是朝廷上層的大人物。鄭提刑可能知道底細。所以我們才要趕緊去西興渡!”

“鄭提刑不是在平江府么,為何要遠道而來,見我這個小人物?”

麻斯奇沒料到,袁績沖竟會如此深究,他決定岔開話題去,便朝袁績沖一叉手:“袁準(zhǔn)備將,抱歉抱歉,剛才是麻某失禮了,麻某不該直呼你姓名。”

袁績沖一擺手:“我早被開除軍職了。你還是直呼我名字為好。回答我問題,麻司理。”

“實話實說,”麻斯奇輕描淡寫道,“麻某也不甚清楚,麻某私下里猜測,袁準(zhǔn)備將在薛崇將軍麾下十余年,對水軍,對薛將軍,都知根知底,鄭提刑想聽你聊一聊。”

“那為什么要選在西興渡這么一個小地方?”

“這個么,說起來很簡單,西興渡和臨安府,雖說只一江之隔,卻是在紹興府的地面上,很安全,很隱蔽,路也很近,只須坐船渡過浙江便是,甚是便利。麻某在紹興府當(dāng)過三年司理參軍,紹興知府胡才元和鄭提刑,和麻某的恩師吳振,都是至友。這應(yīng)該是他們選擇在西興渡和你會面的原由吧。”

袁績沖聽完,勃然變色:“麻司理,你用不著嚇唬我!我不會跟你去西興渡。更不想卷到你們權(quán)貴的爭斗中去!”

“你……”

袁績沖突然來這一出,讓麻斯奇感覺很受傷。可他轉(zhuǎn)而又莞爾一笑,似乎識破了什么:“袁準(zhǔn)備將,麻某猜想,你還會悄悄跟在麻某后面,就像剛才你營救麻某一樣。”

“這一回,絕不會了。我向你保證,麻司理,不會!我順便問一句,抓你的那些人是什么來頭?他們對你都說了些什么?”

“麻某也沒能打聽出來。看他們架勢,是群烏合之眾,很像是逃兵,海賊什么的人。他們在急著找你,他們威逼麻某,要麻某說出你的下落。”

袁績沖臉上閃過一絲殘忍的冷笑:“想殺我的人,真是不少,又來一撥。麻司理,我從心里頭感激你把我從牢獄里搭救出來,救命之恩,我袁某永記不忘,但我實在是……不想連累你,害你也賠上性命。你還年輕,前程無量。你都親眼看見了,這么多人在追殺我,我還是一個人逃亡比較好。”

麻斯奇發(fā)急了:“袁準(zhǔn)備將,你是真傻,還是在裝傻?”

“裝傻,我為何要裝傻?”

“麻某不信,你從軍十幾載,身為一員水軍準(zhǔn)備將,竟會如此沒有見識!”

“哦,何以見得我沒有見識?”

“難道你真看不出來嗎?事到如今,你一個人單打獨斗,根本就是在做無用功!就算你勘出了真相,朝廷里,衙門里,誰會信你?誰敢信你?也只有鄭提刑一人,能頂天立地,幫你平反昭雪,勘出殺害徐傅民的真兇,還你清白。我這么說,是有依據(jù)的,圣上信任鄭提刑,他是圣上最欣賞的‘孤臣’,朝中其他人都奈何他不得。”

袁績沖機敏地一笑:“既然如此,那也好,我就聽你一句,我一個人勘也是勘,不如先跟你去一趟西興渡,看看鄭提刑的葫蘆里,到底在賣什么藥。麻司理,剛才是我在試探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董彥早年在臨安混過幾年,對臨安各行各業(yè)很熟悉,那些三教九流之地、青樓賣笑場所及其行情行規(guī),他了如指掌。在林啟昆看來,這便是雇主任命他來指揮刺殺行動的緣由,他不但善于應(yīng)變,也擁有應(yīng)變的資本和人脈。

董彥把隱蔽在深巷小宅里作為預(yù)備隊的八名手下,撤到城外,散布在東青門外駱駝橋一帶,以便在袁績沖逃出城去時,可以以逸待勞,即刻投入人馬追捕。

林啟昆騎著驢跟隨在董彥身后,在細巷里曲曲折折穿行。

兩盞茶之后,他們到了一個破舊的大院里,里面更是一片荒涼,一棵孤獨的大樹矗在院落中央,四周圍十幾幢房屋,墻壁上全斑斑駁駁的,一看便知道這里的房子很久沒人住了。

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的狗吠聲,緊接著,一陣尖利的巨響拔地而起,令人毛骨悚然。群狗一起吠叫起來,越叫越兇狠。

林啟昆嚇了一跳,不由得渾身汗毛豎起。他稍微定了定神,才發(fā)現(xiàn)這兒是個養(yǎng)狗場。

一個瘦高個從左側(cè)一間房子里走出來,望著董彥,也不說話,卻徑直走到大樹底下。

董彥打量著對方,也不和他打招呼。他朝林啟昆做了一個原地站立的手勢,然后一個人慢悠悠地往大樹走去。林啟昆看明白了,董彥和這個瘦高個認識,是熟人。

果然,他們一靠近便嘀嘀咕咕說了起來。

一直說了有一盞茶工夫,董彥才又朝林啟昆打手勢,要他過去。林啟昆邁開大步,跑到大樹底下,聽見董彥仍在和瘦高個討價還價。

林啟昆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瘦高個竟是個女人,有四十開外了,臉上布滿了皺紋,只因她戴著帽子,看不見頭發(fā),所以他一直沒認出來,況且她男里男氣的,說話舉止和男子完全無異。

一聽見瘦高個女人報出的價碼,六十貫,林啟昆先是驚訝得合不攏嘴來,之后便是怒發(fā)沖冠手發(fā)癢,他真想出手去掐死她。

臨安府養(yǎng)狗這行里,出的都是些什么賊人啊,她真把自己和董彥當(dāng)作是從南海飛來的兩只不拉屎的傻鳥了?六十貫?這可是一條普通獵犬的二十倍啊。

林啟昆看看董彥,董彥倒是顏色如常,只是不停地和瘦高個女人還價:央求她五十貫成交,見不成了,又求她五十五貫成交。

可瘦高個女人傲慢得很,也不開口搭腔,只是在一再搖頭。

林啟昆很有沖動,很想上前去扇她三個巴掌。可再一看董彥,董彥卻已答應(yīng)了下來,仍舊是六十貫成交。瘦高個女人還怏怏不樂,仿佛被逼無奈,賣虧了一樣。

看到瘦高個女人離去,林啟昆忍不住問:“董頭,這狗真值這么多錢?”

董彥似乎憋了一肚子火氣,無處發(fā)泄:“要不是俺出面,拿一件舊案子恐嚇?biāo)觅u個八十貫一百貫還不止哩。”

林啟昆不相信:“這到底是條啥狗啊,為啥值這么多錢?”

董彥白了他一眼:“這是一條臨安府地面上嗅覺最靈的狗。所以才值錢。今日算你有眼福,否則,你活一輩子也見不到它。”

麻斯奇抬頭望了望天:“天色不早了,我們趕緊出城!西湖上有一艘船在等我們。”

“我已出不了城了,此時,官府正在全城內(nèi)外搜捕我。”袁績沖說,語氣里面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

隨后,他又補充道:“官府已認定,假縣尉假弓手都是我殺的,你麻司理也被我綁架了。不如趁天色還亮堂,我們在這附近租個房子,先住下來,躲一陣子再說。”

麻斯奇知道,袁績沖說得在理。若出不了城,他們兩個絕不能住在任何一家客店里,客店如今首當(dāng)其沖,是官府和軍巡鋪軍士們嚴查的場所。而他的住處更不能住,鮑自強會順著恩師吳振的線索勘出住址,找到房子所在。

但麻斯奇還是很不甘心。眼下,鄭提刑和恩師吳振應(yīng)該已到西興渡了,正眼巴巴等著他們倆過去呢,事不宜遲,怎么能夠縮手縮腳呢。

“我們不去試試,如何知道出不了城?”麻斯奇堅持道。

“你這是在白白耽誤工夫!”袁績沖搖頭。

“麻某自有麻某的道理。事情急。夜長夢多。不能讓鄭提刑久等。”麻斯奇毫不示弱。

“麻司理,我可以聽你這一回:我們出城!但如何出城,什么時候該出去,什么時候該撤退,還有,一路上我們走哪一條路,采取什么樣的預(yù)防措施,你都得聽我的,我說可就可,我說不可,便是不可,你若同意,我們便一同出發(fā),怎樣?”

“好,一言為定!”

袁績沖又規(guī)定,首先,他們說話不許再客套,不許文縐縐的,更不能提及官職,以免泄露他們的真實身份,他們說話要直來直去,相互以袁兄麻兄相稱,要和他們倆所要裝扮的外地商販的言行舉止相符合;其次,他們要化裝。

袁績沖從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硯臺,墨,毛筆,還有一個他剛從飯莊里買來的黑漆盒子,又從羊皮水袋里倒水出來,耐心地磨墨,然后以盛滿水的黑漆盒子作為鏡子,給自己畫濃了眉毛,也給麻斯奇畫粗畫長了眉毛。他又用淡墨水來回抹著他們兩人的臉,把臉色變黑變暗。

他還給那匹老馬全身刷了幾層淡墨水。

麻斯奇不由得來了興趣:“是在軍中學(xué)會化裝的?”

“是。我一從軍就被派去當(dāng)了斥堠。”

“難怪熟門熟路。”

“麻兄,出城怎么走,你認得路嗎?”

“啊,你竟迷路了?”

袁績沖尷尬地笑了:“我對行都本來就不熟,只認得一些眾人皆知的名勝和幾座城門,剛才逃命要緊,一見到僻靜處,就鉆進去,七轉(zhuǎn)八轉(zhuǎn)之后,早就不辨東西了。”

“我大致還認得,”麻斯奇指著不遠處一幢高聳的樓閣,“這便是中和樓,也就是中酒庫,它在我們南邊。這兒叫積善坊,臨安人也叫它上百戲巷,住了很多演傀儡戲的人。”

“那好,麻兄,你熟你帶路。不過怎么走,走快走慢,你還是要聽我的。”

為了改換面貌,袁績沖在羊皮袍子外面套了一件青色舊布袍,在羊皮帽子上也扎了一條頭巾,他給麻斯奇也套上一件他的黑色舊布袍,然后他牽著馬,與麻斯奇并肩而行。

他們出了短巷,又拐進一條細巷,像兩個結(jié)伴來行都做買賣的外地商販,在窄狹的街巷里向前緩緩而行。

用六十貫錢買來的獵犬,看上去只是一條深褐色的瘦狗,外表丑陋,遠不是林啟昆想象中的身形碩大的猛犬。它鼻子倒是很大,長長的耳朵,耷拉在臉頰兩邊,像是戴了一頂肉幞頭,眼睛深陷在眼眶深處。它似乎很害羞,怯生生的眼光一直避免和人對視。

連自信滿滿的董彥乍一見這條獵犬,也一時愣在了原地,之后一路上過來都不再吱聲了。

林啟昆在心里面嘀咕:若是花六十貫買了一條爛狗,董彥這笑話就鬧得太大了。

為了追上袁績沖,所有人都已騎在驢上,董彥指定林啟昆負責(zé)牽狗追蹤,自己把總指揮。

他們又回到了他們一行人被袁績沖用彈弓打得頭破血流的那條僻靜的深巷里。

董彥從驢背上的行裹里取出麻斯奇穿過的公服,遞給林啟昆,伸手指了指獵犬。

林啟昆蹲下身來,把公服遞到獵犬鼻子前讓它聞味道。

只見那獵犬先輕輕聞了聞公服,后退一步,隨后它眼睛發(fā)光,又上前來急急地嗅著公服,似乎要把公服上的味道一股腦全吸進鼻子里去。忽然,它仰高了頭,朝著空中嗅了幾嗅,狂吠幾聲,便往前沖出去。

林啟昆差一點被它拉倒在地,他往前趔趄了一步,使勁地拉住了它。

他跑過去,拍了拍它頭,又讓它聞了聞袁績沖留在地面上的馬蹄印,它興奮得尾巴高高地豎起,急急抖動著,它回過頭,眼巴巴望著林啟昆,一副躍躍欲試要往前沖的急迫樣。

林啟昆騎上驢子,手一松,獵犬向前一竄,飛奔起來。

董彥已騎在驢上,他一揮手,扮作軍士的林啟昆手下紛紛騎上驢,跟著他向前奔跑起來。

獵犬跑出一段路,猛然停下,鼻子嗅著地面,發(fā)出一聲高昂的吠叫,又向前竄去。

袁績沖決定冒險從御街走。御街路面寬,人多,車馬驢也多,混雜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車流中間,不引人注目,不容易招惹巡街的軍士們注意。

他們一路過了眾安橋,過了觀橋,從貢院門口經(jīng)過。繞遠路也是袁績沖的主意。意在避開沿途的官府和軍營,以免節(jié)外生枝,被軍士們攔路盤問。

跨過新莊橋之后,兩人略略放松了。一路上很順利,沒有遭到巡街軍士們攔截搜查。接下來,沿途都是一些寺廟道觀,沿城墻下一字排開,前面不遠便是錢塘門。

他們加快腳步朝前走。走著走著,麻斯奇突然站住了,他側(cè)轉(zhuǎn)身來,跑向路邊一家商鋪。

袁績沖知道有情況了,便牽著馬緩步跟了過去。

“城門口有兩個認得我的熟人,”麻斯奇神色緊張,“都是府院的。看守你的獄子也在。”

袁績沖向城門口望去,果然看見兩名身穿衙役公服的人堵在城門口正中間,用警惕的眼光一一打量著從他們身邊步行出城門的行人,其中一人,正是大個子獄子。在他們身后不遠處,一根馬樁上還栓著兩匹馬。

袁績沖看明白了,這兩匹馬是用來追人的,以防他們從城門口硬闖出去。一切都在他的預(yù)料之中。官府正在搜捕他,不許他出城,要把他圍堵在城里。

騎馬騎驢和坐車坐轎的人,紛紛停在城門前,下馬下驢下轎下車,接受守城軍士們查驗。

袁績沖和麻斯奇兩人分開,退后,悄悄地回轉(zhuǎn)身往回走。他們原路返回。

在此同時,董彥和林啟昆一行人跟隨著獵犬在街坊里巷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們很快就轉(zhuǎn)到了中和樓以北的上百戲巷。接著,他們又從上百戲巷來到御街。

不久,他們跟著獵犬過了眾安橋,過了觀橋和新莊橋,一路奔向錢塘門。

“我們走余杭門!”麻斯奇仍不死心。袁績沖也沒有阻攔。

“只要出得去,繞多少路都值。”麻斯奇氣咻咻地說,似乎在給自己鼓氣。

到了余杭門附近,袁績沖讓麻斯奇先在路邊歇著,看他的手勢再行動。他自己則跟在一輛牛拉的太平車后面,朝著城門口踽踽而行。遠遠的,他便認出了鮑自強。

鮑自強站在城門口前,揮動著兩只手,做出各種手勢,他情緒很亢奮,在向幾名吏員和守城軍士們部署著什么。這便解釋了一切。

他們再一次撤離。

獵犬奔向錢塘門時,林啟昆感覺到自己的心在劇烈跳動,就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他身子開始發(fā)軟,任由驢子馱著往前跑。他覺得,已毫無指望了,袁績沖早就出城了。

殺了人當(dāng)然不會留在城里。董彥花這么多錢,買一條獵犬去追蹤袁績沖,實在太瘋狂了。

可獵犬忽然又停下了。它猶豫著,東張西望,低頭在地面上嗅了一會兒,跑向路邊一家商鋪。在店鋪前,它再次停下,低吼了兩下,似乎在抱怨著什么。

林啟昆注意到,在城門口,有幾名身穿公服的公人在逐個檢查出城的男子。一隊軍士一字排開,排成人墻,擋在城門口。還有一些騎馬騎驢和坐轎的行人,也在接受軍士們檢查,被逐個看臉。另一名軍士則在細細查看著牲口。

此時,董彥已騎到林啟昆身邊,他也注意到了城門口的新動向。

“官府在圍城,在搜捕袁績沖。”林啟昆提醒董彥。

董彥似乎早預(yù)料到了,胸有成竹:“這可是在大宋的行都,當(dāng)街殺人,一定會遭搜捕的。馬上就會全城戒嚴。”

“全城戒嚴?”林啟昆緊張起來。

“沒啥好怕的。俺們也都是軍士,”董彥指指他身上穿著的軍士戰(zhàn)袍及輕便鎧甲,安慰林啟昆道:“俺們也在搜捕袁績沖。”

林啟昆笑了,故作輕松。董彥這種于不聲不響之中早已洞察先機的能力,真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果真是個打過仗的老兵。他必須謹慎再謹慎,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胡思亂想中,林啟昆覺得手里的狗繩一震,一抬頭,只見獵犬向前飛跑起來。他連忙打著驢跟隨上去。

走著走著,林啟昆發(fā)現(xiàn),他們又轉(zhuǎn)了回去。原路返回。

董彥打著驢子趕了上來,笑逐顏開:“這賊娘的丑老狗,還真是賊娘的不可貌相,它這狗鼻子啊,真是太神奇了!俺覺得,袁績沖這廝,這一回是逃不掉的,就要被它追到了!”

林啟昆使勁點頭,深表贊同。

鮑自強堅信袁績沖被困在城里的判斷,很快得到了證實。他因此而萬分得意。

發(fā)生了一起怪事,有許多目擊者說,有個騎馬大漢馳馬在街坊上狂奔,手上拿著一把大彈弓射石子打人,打得人頭破血流,還抓了一個人,按在馬背上馱走了,這聽上去很像是盜賊間的火并。有目擊者報到軍巡鋪,也有人報到臨安府衙門。

又是個騎馬大漢,也馱著一個人。這兩處關(guān)鍵的細節(jié),再加上這起怪事發(fā)生在豐豫門殺傷公事之后,鮑自強一聽到消息,便迅速行動了起來。

盡管已暮色四起,他還是帶著幾名值守的衙役,親自到事發(fā)地走訪問訊,足足走訪了一個多時辰,終于勘到了端倪,在一家茶坊和斜對面的一家飯莊里,兩家店主對騎馬大漢的描述,符合袁績沖的特征。鮑自強確定,到過茶坊的兩人,便是袁績沖和麻斯奇,而在飯莊里獨自吃飯的騎馬大漢,則是袁績沖。

鮑自強坐在飯莊里袁績沖曾坐過座位上,眺望著街景。他隱隱約約覺得,袁績沖似乎一邊吃飯,一邊在監(jiān)視斜對面的茶坊門口,難道他是在監(jiān)視麻斯奇?這又是為何?

不管如何,鮑自強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如今,他有了兩位可靠的目擊證人,袁績沖和麻斯奇被他圍堵在臨安城里,可謂十拿九穩(wěn),只要今晚不出紕漏,明日一早,他便可召集到更多的軍士上街,拉網(wǎng)巡邏搜捕,他準(zhǔn)備懸出重賞,發(fā)動城里所有的耳目暗線,閑人潑皮,一起出動搜尋,不愁搜不出他們來。

天色已暗。麻斯奇依舊不肯放棄,他堅持要去艮山門再察看一下,萬一有機可乘呢。

袁績沖一聲不吭,跟著麻斯奇走。

他們遠遠看見城門口亮著不少燈籠,軍士們?nèi)藬?shù)陡然間增加了一倍,個個持械警戒,嚴陣以待,氣氛肅然。兩名府院吏員提著燈籠,逐一照亮被查之人的臉龐,在確認他們不是之后,才揮手放行。

袁績沖認了出來,這兩名吏員都是在府院公事廳里堂審時看守他的獄子,毫無疑問,他們也認得麻斯奇。在他們身后,拴在馬樁上用以追趕的馬匹,也增多了,而且,一下子竟增多到十幾匹,這是袁績沖所沒有料到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想。

擴大視線,再細細觀察。他又看見不少過路人聚集在靠近城門口的城墻前,在圍觀著什么。他猜,他們應(yīng)該是在看布告。他拍了拍麻斯奇肩膀,提醒他注意。

麻斯奇也認定,一定出現(xiàn)了新情況,他想走過去一探虛實。

“不行,你不能去。這種事,還是我去!”

袁績沖從馱在老馬背上的行囊里摸出一把花白胡子,按在臉上,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長著花白胡子的老頭子。他小心翼翼收拾停當(dāng)后,讓麻斯奇再三確認,像不像一個進城的愛湊熱鬧的老人,得到麻斯奇肯定后,他才步履微顫,朝著城墻緩緩走去。

來來往往看布告的人不少,看完了也不說話,有的匆匆離去,有的直接出了城門口。

麻斯奇無比緊張,緊盯著袁績沖身影,畢竟,貼布告的城墻距離城門口太近了,只見袁績沖混跡在路人中,也沒有什么人留意他,他很快便蹭到了城墻前,只看幾眼布告,便裝作毫無興致的樣子,悻悻離開了。

袁績沖剛一靠近,麻斯奇便沖了出來,急切切問:“出什么事了?”

袁績沖沉著臉,不予回答。他裝作不認識麻斯奇的樣子,加快腳步,從他身邊經(jīng)過。

麻斯奇頓時覺得,自己太魯莽了。他牽起馬,默默跟隨在袁績沖身后。

轉(zhuǎn)過了兩個街坊,他們才在一條幽暗的細巷深處停了下來。麻斯奇看得出來,袁績沖情緒極度低落,他心里也一陣惶惶的,猜布告上一定是壞消息。

當(dāng)袁績沖用低沉而緩慢的語調(diào)把布告內(nèi)容背誦給麻斯奇聽之后,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信。

他沒法信。他感到天旋地轉(zhuǎn)。

這張布告是殿前司發(fā)布張貼的。布告上說,薛崇驕奢淫逸,多喪敗,通敵謀不軌,是叛國的逆賊,還說袁績沖和麻斯奇兩人都是薛逆的附逆,余孽,他們指使人誅殺薛逆,純屬是為了滅口,以消除通敵叛國的罪證。

通敵與叛逆,都是足以滅族的不赦之罪,公然寫在緝捕捉拿他們的布告上,代表圣上、畢丞相和主管殿前司公事王乾,都已知悉了情況,皆認定他和袁績沖兩人犯下了彌天大罪,恩師吳振,可曾預(yù)料到了這一切?

事到如今,事情的性質(zhì)已變了,意味著圣上和整個朝廷上層都把他們倆當(dāng)作是國賊,可對他們格殺勿論。僅僅靠一個在西興渡的孤臣鄭提刑,如何能反轉(zhuǎn)得過來?

薛逆,這兩個字,深深刺痛了麻斯奇的心。而更恥辱的是,他和袁績沖都被宣判為薛逆的附逆,即分明就是麻逆和袁逆,只是布告上沒有如此指責(zé)而已,只是說要緝捕捉拿他們。

為什么會這樣,到底出了什么事,才會張貼出這張布告?

麻斯奇忽然覺得,是袁績沖暗中做了手腳,背誦了一個事先擬好的假布告來欺騙他,以便摧毀他的信念,企圖操控他,掌握他。

因為從文句的通順及上下文意思的完整度來判斷,袁績沖幾乎把布告一字不差全部背誦了下來。麻斯奇不相信,作為武臣的袁績沖,會有如此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

然而,麻斯奇的幻覺很快便破滅了,他自己都覺得,他太可笑了。

在去東青門路上,麻斯奇親眼看到了布告全文。布告就貼在街坊十字路口,圍觀的人不少,他跑過去從頭讀到尾,布告內(nèi)容和袁績沖背誦給他聽的,的的確確一字不差。

麻斯奇徹底幻滅了,覺得一切都完蛋了,他甚至都不想去東青門了。

可袁績沖堅持要去,說這是一次重要的偵察行動。果然,在東青門邊的城墻上,貼出了同樣的布告,也大大增加了軍士人數(shù)和馬匹。看來,殿前司親自出馬,在圍堵他們。

至此,麻斯奇絕望而悲憤。他變得一言不發(fā)。

天完完全全黑了下來,寒風(fēng)凜冽。他們又凍又餓。

“我們還是回積善坊,”袁績沖說話了:“那邊離城門遠,又靠近御街,是個熱鬧的地方,外鄉(xiāng)人住著不扎眼。”

“好,我都聽你的。”

回積善坊路上,他們看到的,遇到的,更充分證明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全城已如臨大敵,殿前司軍士大肆出動,在主要街坊上隨意攔截被他們懷疑的行人,進行搜身檢查,驗明身份。所幸,袁績沖專揀小路幽巷繞著走,才沒有遇上巡街的軍士。

他們穿過蒲橋和鹽橋,又經(jīng)過炭橋,橫過御街,回到了積善坊。

接著,他們又馬不停蹄,穿街走巷,去找可以出租的空房子。

老天似乎很垂憐他們,跑了不到兩盞茶工夫,他們路過一家食鋪買吃食時,得知食鋪樓上的住客今日一早剛搬走,回老家去養(yǎng)病了,店主還沒有找到新住客。

袁績沖當(dāng)即付了一半租金,拍板把樓上全部租下來,他對店主說他們兩個是外鄉(xiāng)生意人,結(jié)伴來行都進貨,因為要安排船進城來運貨,估計要住上半個月。

這家臨街而開的食鋪不大,才一間大房,可容納二十余人坐著堂吃,屋后有個后院,里面有牲口棚和一長溜六只儲水的大水缸,還有個食料加工場。二樓兩間供出租的房屋,就位于食鋪正上方,高懸在一大片屋頂之上,站在二樓窗戶前,舉目望出去,只見四周圍曲巷窄路如同迷宮一般縱橫交錯,四通八達,這正是他們藏身的絕好之處。

袁績沖表示很滿意:“樓下是食鋪,我們叫店小二送飯到樓上,一日三餐都送,我們足不出戶,就解決了吃飯問題,這幾天,我們就裝作是初來乍到,水土不服,盡量不外出,等緝捕的風(fēng)頭一過,再想辦法出城。”

麻斯奇點頭稱是,心不在焉。他深感疲倦,心死如灰。且他早已黔驢技窮,無計可施了。

林啟昆和董彥一行騎著驢跟著獵犬來到余杭門,可那獵犬卻并不直接朝著城門口奔去,而是停下來東嗅嗅西嗅嗅,隨即,又撒腿跑開了。他們跟著獵犬一路小跑,來到艮山門。之后又是東青門。最后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橫穿過御街,奇跡一般地折回了上百戲巷。

林啟昆滿臉狐疑:“袁績沖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又在耍咱們?”

“他們出不去,又回來了。”董彥作出了判斷。

仿佛是在證明董彥說對了,那條獵犬似乎嗅到了什么,猛然間抬起頭來,直愣愣地凝視著前方的黑暗,隨即,它高聲吠叫著,朝前一竄,飛奔起來。

他們打著驢跟著它跑,它跑過了兩個街口,越跑越快,尾巴翹得筆直,眼睛閃閃發(fā)亮。

“快拉住它!停下,快叫狗停下來!”董彥大喊。

林啟昆使勁拉住狗繩。那獵犬兇狠地狂吠著,扭動身子掙扎著,想要掙脫掉狗繩向前沖。

董彥急急忙忙跳下驢來,手里拿一個藤條籠頭,沖向獵犬。那獵犬一見,轉(zhuǎn)身想避開去,卻被董彥一個快步趕上,一把抓住它的長耳朵,狠狠地一拽,把籠頭給它套上了。

林啟昆這才明白,原來董彥是怕獵犬的吠叫聲驚動了袁績沖。

董彥示意繼續(xù)前進。林啟昆一松手,獵犬又向前狂奔起來。

前方是一個三岔路口,有一家亮著燈光的食鋪位于路口中央,正對著他們。

那獵犬雖被套上了籠頭,叫不出聲,卻仍舊興奮得像撒歡一樣,一邊飛奔向前,一邊歡快地抖動著尾巴,嘴里發(fā)出低低的嗚咽聲。它一沖到食鋪門口,便拉出一泡尿來標(biāo)記地盤。

董彥跳下驢子,做出各種手勢,指揮林啟昆及其手下,還有快跑著跟上來的他自己的手下,要他們團團圍住食鋪前后左右,封鎖通往岔路口的三條街坊,大家各抄器械在手。

“林頭,俺和你一同進去,問問店主,有沒有空的房子可租給咱倆住?”

董彥說完,不由分說,抬腿往食鋪門口走去。林啟昆緊跨幾步,跟隨上去。

一進門,他們發(fā)現(xiàn)坐在店堂里吃夜宵的人,比他們想象的要多,有七個男子,看他們的衣著,都是小商販及店鋪伙計的打扮。

林啟昆見店主走近來,開口便問:“店家,我們是外鄉(xiāng)來行都做海貨生意的,有沒有空房子可租給我們住幾日?”

店主開顏一笑:“巧了,今日來問房子的人還真的不少。可惜了,客官,你來晚了一步,我剛把樓上的兩間空房子租出去,還不到半個時辰哩。”

林啟昆看見董彥朝他使了個眼色,便繼續(xù)和店主搭話,問臨安的物價,兩人攀談起來。

董彥趁著店主和小二不備,一閃身從后門溜進了后院。

不一會兒,林啟昆看見董彥又從后院折返回來了,便買了幾包吃食,和他一同走出食鋪。

外面街坊上,董彥十幾名手下早已嚴陣以待。

林啟昆迅速評估了一下形勢,覺得他根本沒有勝算。他手下也沒有作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

“俺運氣來了。”董彥眼睛里殺氣騰騰,“俺剛到牲口棚去看了一看,看到一匹老劣馬,問喂馬的,說是樓上租房子的人的馬,不會錯,就是袁績沖這廝就住在這兒!”

董彥說著,飛快拿過一張弓,背上滿滿一壺箭。他吩咐林啟昆和他的手下在外面接應(yīng),他自己帶著獵犬和他的九名手下,手持弓箭和手刀,朝食鋪門口撲了過去。

黑漆漆的巷口寂靜無聲,寒風(fēng)凜冽,一陣一陣吹在臉上身上,冰冷如刀。

林啟昆的心抽緊了。他知道,這一回袁績沖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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