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納肯巴赫不想戰斗。他拒絕將戰爭作為解決人類爭端的手段，他鄙視軍隊，將其視為野蠻時代的殘余，視為先進文明中一種有失體面的返祖現象。他找到了一種科學的方法，以靜制動地為自己打贏了二戰，卻也成了這場戰爭的輸家。在軍隊健康檢查委員會面前，他憑借著自己的足智多謀贏得了這場正義而危險的戰爭，但從戰場返回后，他卻成了一個殘疾人。施納肯巴赫相信他身上的一切都基于科學原理，他曾設想過，自己將會以一種科學的方式加入戰爭，一場沒有士兵的戰爭，一場全球性的腦力之戰，一個個孤獨的斗士演算出死亡公式，坐在儀表盤后用手指按動某個按鈕，一塊遙遠陸地上的生命就瞬間化為烏有?？上┘{肯巴赫在二戰時并沒有機會按下死亡按鈕，那場戰爭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戰爭，他只是吞下了藥丸。那是讓人保持清醒的藥丸，吞下足夠的量，他就能不休不眠地度過幾天、幾周、幾個月。持續的睡眠剝奪使他的身體狀態越來越差，最終一名軍醫不得不以體檢不合格為由把他送回了家。施納肯巴赫沒有栽在軍隊里，沒有栽在人類墮落的返祖活動中，但他落入了毒品的魔爪，甚至在戰爭結束之后，他都沒有從中脫身。他的腦垂體和腎上腺功能紊亂，他的器官為了對抗化學物質的競爭而發動了罷工，堅持不懈地罷工，哪怕健康檢查委員會已經解散，哪怕從軍的危險暫時在德國消失。施納肯巴赫變得嗜睡，睡眠正在向他復仇，沉重的睡眠向他席卷而來，無論走到哪里、站在哪里，他都會睡著，他需要異常大劑量的柏飛丁和苯齊巨林，才能每天保持幾個小時的半清醒狀態。興奮劑需要處方，施納肯巴赫沒法得到足夠的興奮劑，就開始糾纏白胡德，要他開處方；同時，作為一個頗有天賦的化學家，他試圖自己制造這些粉末。嗜睡讓他丟了工作，他又把僅有的一點錢全都花在了科學實驗上，一貧如洗的施納肯巴赫只得住在男爵夫人家的地下室里。她也是白胡德的病人，自從幾年前接到過勞動局的傳喚，就一直被一種想象折磨著，她相信自己會被征召去有軌電車上班，所以她每天一大早就離開舒適的公寓，搭乘某條有軌電車線路毫無意義地在城市里穿梭八個小時，為此每天花費三個馬克，更糟糕的是，她因此而變得“神經衰弱”，她對白胡德是這樣說的，她向白胡德索要病休的醫療證明，但他沒法開給她任何證明，因為她根本沒有上班的義務。白胡德試圖通過分析患者的童年經歷，來終止這種整天乘坐有軌電車的病態行為。他終于在她人生的第八個年頭里發現了一種針對父親（一位將軍級司令官）的亂倫傾向，這種情結隨后轉移到了一名電車售票員身上。但是白胡德對塵封過往的揭露耽誤了男爵夫人假想中的工作，據說還給她帶來了極大的麻煩。白胡德在地窖里沒有找到施納肯巴赫。他眼前是一個沒有打掃過的、滿是煤塵的倉庫，地上扔著職業學校老師襤褸的夾克和褲子，一張戶外花園桌上堆滿了玻璃杯、蒸餾器和制毒作坊的小爐子，還有床上、地板上和桌子上隨處可見的寫滿了化學方程式的紙條，化學結構圖看起來像是惡性腫瘤在高倍顯微鏡下的照片，瘋狂生長的、危險致病的物質不斷吞噬一切，從各個點、各個圈上不斷分岔出新的點和圈，碳、氫、氮在這些筆觸和墨跡構成的圖示中分裂、結合、成倍增加，再加上磷和硫酸，大概就能為施納肯巴赫祛除睡眠，產生一種他求之不得的提神醒腦的藥物。白胡德看著公式，暗暗得出了結論：“施納肯巴赫就是用這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和這個宇宙的。這也是他看待自己的方式，他想象中的一切都是抽象的，由最小的部分擴張成巨量的演算?！卑缀略诨▓@桌上留下了一包柏飛丁。他心里生出了一些負疚感。他像竊賊一樣偷偷地溜出了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