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草中鴿(36)
- 沃爾夫岡·克彭 “戰后三部曲”(套裝共3冊)
- (德)沃爾夫岡·克彭
- 5629字
- 2024-03-28 18:21:24
埃茲拉坐在克里斯托弗的車里,寬敞的車廂被桃花心木紋的實木內飾包裹著。整輛車看起來就像是一架型號過時了的運動飛機,紆尊降貴來從事地面服務。飛機載著埃茲拉繞廣場一周。他對著廣場行人把機上的武器使了個遍。他愉快地向大街開火。一陣恐慌在人群中蔓延開來,行人與殺人犯結伴,獵人與獵物為伍。他們跪倒在地,他們禱告,嗚咽著乞求憐憫,他們在地面上翻滾,他們舉起雙臂護住自己的頭顱,他們像受驚的野獸一樣逃竄進房屋。大商店的櫥窗紛紛碎裂。子彈劃出耀眼的軌跡飛進店鋪。埃茲拉一個俯沖朝美國人停車場中央的紀念像猛撲過去,他們已經來到了中央市集。紀念像的臺階上坐著和埃茲拉一樣大的男孩女孩。他們有說有笑地玩著猜正反游戲,他們拿一些美國小玩意兒換錢或者相互交換,然后爭得不可開交,他們逗弄一只毛茸茸的小狗,他們打成一團又握手言和。埃茲拉朝著孩子們拋下一束發光的子彈。孩子們倒在紀念像的臺階上死傷一片。年幼的狗鉆進了水溝。一個男孩喊道:“那是埃茲拉!”埃茲拉飛過了中央市集的屋頂,垂直沖上云霄。他來到了整座城的上空,投下了一枚炸彈。科學家對應用做出警告。
一個小女孩正在擦一輛豪華轎車,拭去天際藍油漆上的灰塵。小女孩干得很賣力,仿佛正在為一位天使清潔空中坐騎。海因茨躲了起來。他爬上了紀念像的底座,蹲在了選帝侯的馬身下。歷史學家們把這位選帝侯稱為虔誠者[1]。在一次次宗教戰爭中,他為了正確的信仰不惜參與戰爭。他的敵人同樣為正確的信仰而戰。在信仰問題上并沒有贏家。也許在人們為它開戰的時候,普遍意義上的信仰就已經一敗涂地了。但這位虔誠的選帝侯通過戰爭成了一個大權在握的人。他的權力日益膨脹,直到他的臣民都無法呼吸。海因茨并不關心宗教爭端和邦君的權力,他正觀察著整個廣場。
這個由車主構成的國度疆域遼闊。停駐的汽車一排一排望不到頭。一旦耗盡了汽油,它們就都成了動彈不得的馬車,成了羊倌的小茅屋——如果在下一次戰爭之后還能放牧的話,成了情侶的庇護所——如果人在死亡之后還想著躲藏起來享受歡愛的話。眼下這些汽車全都擦得锃亮,行動敏捷,一場蔚為壯觀的車展,這是科技世紀的勝利,是人類征服自然力量的傳奇,是憑借智慧克服時空的慣性與阻力的明顯象征。也許有一天,汽車會被人們拋在身后,它們會像鐵皮尸身一樣留在廣場上。再也沒人去駕駛它們。人們只會從它們身上取走可能還有些用處的東西,比如把汽車座椅拿去作靠墊,剩下的東西就會生銹。女人,穿著時髦的女人,打扮得像男孩子的女人,優雅驕傲的女人,英氣灑脫的女人,穿橄欖綠制服的女人,女少尉和女少校,妝容出挑的少女,數不清的女人,還有文職人員,軍官和士兵,黑人男女,都是占領軍的一分子。他們占據了廣場,他們大喊大笑,揮手致意,他們熟練地駕駛著漂亮的汽車,穿梭于停放好的車輛之間,汽車隆隆地哼唱著財富之歌。德國人對這筆滾動著的開銷既愛又恨。有些人想:“我們的人曾經勢不可當地齊步前進。”在他們的想象里,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里齊步前進要比在一個陌生國度里開車更令人肅然起敬,齊步走與他們的軍人觀念更加相稱;而且他們情愿由大兵,而不是這些開豪華轎車的先生們來看管,這樣才更符合深深印刻在他們腦子里的游戲規則。司機紳士們可能更友好,大兵們可能更粗暴,但這無所謂,游戲規則更加重要,對代代相傳的慣例的堅守更加重要,不論是在戰爭中、勝利時,還是戰敗后。靠做商務代理勉強度日的德國軍官提著裝滿樣品的小箱子等候著有軌電車。他們看到普通的美國大兵像富有的游客一樣坐在舒適的座椅上,招呼也不打地從他們的上級身邊駛過,他們內心憤憤不平。這就是民主和無序。豪華的汽車為占領者們披上了一層傲慢、褻瀆和驕奢淫逸的外衣。
華盛頓走近他的天際藍豪華轎車。他就是那個天使,小女孩正在擦亮他的空中坐騎。小家伙屈膝行了個禮。行禮后她用手里的布拍了拍汽車。華盛頓給了她巧克力和幾個香蕉。他專門去為小女孩買來了巧克力和香蕉。他是小女孩的常客。虔誠的選帝侯戰馬身下的海因茨冷笑了一聲。他看著華盛頓離開,便爬下了底座。他朝那塊澆鑄了選帝侯每一場勝仗的銅牌吐了口唾沫。他說:“那是和我媽媽在一起的黑鬼。”
孩子們用欽佩的眼神看著海因茨。他站在那兒的樣子,吐唾沫的樣子,說話的樣子,“那是和我媽媽在一起的黑鬼”,這些都讓他們贊嘆不已。勤勞的小女孩走到紀念像下面,若有所思地吃著“他媽媽的黑人”送給她的香蕉。那條小狗對著丟在地上的香蕉皮聞了又聞。小女孩沒有理會它。那條狗沒戴項圈,一根繩子綁在它的脖子上。它似乎被人抓住過,但看起來又沒有了主人。海因茨吹牛說他已經開過老美的車了,只要他愿意,他每天都可以開。“我媽媽和一個黑人在一起。”那個深色皮膚的朋友,那個掙錢養家的黑皮膚男人,那個慷慨大方但出入公寓時仍然格格不入、引人側目的形象,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里。有的時候,他會騙人,從他的生活中抹去黑人。“你們家的黑人在做什么?”男孩子們問他。“我哪兒知道。哪里有什么黑鬼。”他會這樣回答。有的時候,他又想用華盛頓激起一些崇拜,他描述他驚人的體力、他的財富、他作為運動員的重要性,然后向伙伴們打出最后一張王牌,把這個杰出黑人的所有成就全都轉化成錦上添花的材料,這張王牌就是:華盛頓和他母親生活在一起。小伙伴們早已熟悉了這些反復講述的故事,他們回到家里都能自己講給別人聽了,但他們每次都像期待電影里的高潮段落一樣期待著這張無懈可擊的王牌:他和我媽媽在一起,他和我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他和我們在一張床上睡覺,他們希望我叫他爸爸。這觸及他內心最深層的快樂與痛苦。海因茨已經記不清楚他那在伏爾加河畔失蹤的父親了。一張他父親穿著灰色制服的照片也于事無補。華盛頓可以當一個好父親。他很友好,很慷慨,從不責罰,他是一個有名的運動員,他穿著制服,他是戰勝者中的一員,在海因茨看來他很有錢,開著一輛天際藍的大轎車。但黑皮膚是華盛頓最大的劣勢,一個異類的醒目標志。海因茨并不想與其他人區別開來。他想和其他男孩一樣,擁有被所有人認可的白皮膚本國父親。華盛頓并不能得到所有人的認可。人們輕蔑地談論他。有些人會取笑他。有時候海因茨也想為華盛頓辯護幾句,但他害怕自己的看法和多數人不一樣,和那些成年人、他的同胞們、聰明能干的人們不一樣,于是他跟著他們說:“那個黑鬼!”他們用丑陋的詞描述卡拉與華盛頓的關系,肆無忌憚地當著孩子的面使用下流的說法;不過最令海因茨憤恨的是,有人還會故作同情地撫摸他的頭,用刺耳的聲音大聲說道:“可憐的孩子,你可是個德國男孩。”華盛頓自己可能沒有意識到(但也許他感覺到了這一點,甚至清楚地知道,所以他躲著海因茨,顯得有些畏縮,眼神常常躲閃著轉向別處),他對海因茨來說,就是煩惱、憤怒、痛苦,以及持續的內心斗爭。海因茨開始避免和華盛頓打照面,只是勉勉強強地接受他的禮物,偶爾也會興味索然地坐進他那輛招人羨慕的豪華轎車。他四處游蕩,他說服自己,黑人和美國佬都是那么地遭他厭惡,他這是在折磨自己,因為他把自己的這種態度歸結為懦弱,他想證明自己并不懼怕親口說出那些話,那些被人當作擊倒他的武器的話,于是他整天不知疲倦地叫嚷:“她和一個黑鬼在一起。”當他發覺埃茲拉從一輛看起來像是飛機的汽車里打量自己的時候,他用還算流利的英語咆哮起來(他是從華盛頓那兒學來的,只是為了能夠偷聽自己母親與這個黑人的談話,偷聽他們的打算,這畢竟和他自己有關,去美國旅行算是移民還是回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會踏上這段旅程,也許他會堅持跟著一起去,也許等所有行李都收拾好了,他又會躲起來):“是的,她和一個黑鬼在一起。”[2]
海因茨拉著拴狗的繩子。繩子把男孩和狗連結在了一起。他們就像兩條被捆在一起的可憐蟲,雙雙被判了罪。狗使勁拽著繩子,想從海因茨的手里掙脫。埃茲拉打量著海因茨和那條狗,眼前的景象他仿佛在夢里見過。喊著“是的,她和一個黑鬼在一起”[3]的男孩,拴在繩子上的狗,深綠色的騎士銅像,都不是真實的,他們不是真正的男孩,不是真正的狗,不是真正的紀念像。它們只是一些念頭。它們和夢中幻影一樣,輕盈透明,令人暈眩。它們是影子,同時也是他自己,做夢的人本身。它們和他之間存在一種親密而邪惡的紐帶,快些在一聲尖叫中醒來才好。埃茲拉的狐紅色頭發剪得極短,像一頂蓋在腦袋上的紅色便帽。他的小額頭在這頂便帽下皺出了一道道紋路。他覺得自己似乎正躺在圣安娜的家里。太平洋的海浪節奏單調地一遍遍沖刷著海灘。埃茲拉病了。歐洲在打仗。歐洲是一塊遙遠的陸地。那是貧窮的老人們的土地。那是充滿了殘酷傳奇的大陸。那里有一個邪惡的國家,在那個邪惡的國家里住著一個邪惡的巨人,侵略者希特勒。美國也加入了戰斗。美國與邪惡的巨人作戰。美國是高尚的。它為人權而戰。那是一些什么樣的權利呢?埃茲拉有嗎?他有權利不喝掉自己的湯嗎?他有權利殺掉他的敵人嗎,那些北灘來的孩子?他有權利和他的父親頂嘴嗎?他的母親坐在他的床邊。亨麗埃特用德語跟他說話。他聽不懂那些話,但他能懂她。德語是他的母語,顧名思義,就是他母親的語言,比起那習以為常的、只適合談論家事的日常美國英語,它更古老、更神秘。母親哭了,她坐在孩子的房間里哭了,她追念起各種奇怪的人,那些失蹤了的、被洗劫的、被綁架的、被屠殺的人,還有猶太普魯士高級行政專員和他安靜溫柔的薩拉·格蕾琴,他們在清除過程中被帶走了,現在都變成了格林兄弟《兒童與家庭童話集》里的角色,來到了加利福尼亞圣安娜的一個小病孩的床邊,同樣那么真實,那么親切,那么悲傷,就像畫眉嘴國王,就像大拇指、祖母和狼,跟杜松子樹的故事一樣可怕[4]。亨麗埃特讀童話給她的小男孩聽,這樣就能讓他學會自己的母語。小男孩聽著聽著睡著了,她就把祖父母的童話講給自己聽,守護著高燒中沉睡的男孩,滿心擔憂。仿佛有一臺可以在睡夢中教學的外語留聲機,在男孩耳邊持續地嗡嗡作響,德語中表達痛苦的字眼,喃喃自語的字眼,浸透了眼淚的字眼,紛紛落進了埃茲拉的心境。眼下他身在密林之中,在夢幻和童話陰森恐怖的魔法森林里——停車場就是森林,城市就是密林。剛才的空襲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埃茲拉不得不在地面上經歷戰斗。海因茨頂著一頭蓬亂的金色長發,他用不滿的眼神看著埃茲拉短而新穎的美式發型,改良過的兵營發式。他想:“這個家伙太神氣活現了,我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埃茲拉問:“您想賣狗嗎?”說德語的時候他并不十分自信,所以他感覺,比起用“你”還是用“您”更加合適。而這個“您”在海因茨聽起來就是證明這個堂堂正正地坐在那輛新奇的汽車里的外國男孩(不像海因茨,坐在華盛頓的車里總顯得名不正言不順)傲慢的新證據,這是一種拒絕的態度,一種保持距離的企圖(也許,也許“您”確實不是語言上的混亂,而是一道柵欄,保護著埃茲拉)。他,海因茨,現在也用起了“您”。兩個十一歲的孩子,兩個同樣在戰爭的恐怖中誕生的孩子,像兩個作風老派的成年人一樣開始了生硬的對話。“您想買那條狗嗎?”海因茨問。他根本不想賣狗。本來也不是他的狗,它屬于那一群孩子。但或許真的可以把它賣了。總得先把談話繼續下去。海因茨有種感覺,這里要發生什么事了。他不知道具體是什么事,但一定會有什么事發生。埃茲拉也根本沒想要買那條狗,他只是一度感覺自己有必要救下它。但救狗計劃一轉眼也被他忘記了,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談話本身,以及即將發生的事情。現在還沒人能看清它。夢還沒有做到這里。夢才剛剛開始。埃茲拉說:“我是猶太人。”他是天主教徒,他和克里斯托弗一樣受了天主教的洗禮,學習了天主教的宗教課程。但他是猶太人這個事實才更符合童話的風格。他充滿期待地看著海因茨。而海因茨不知道該拿埃茲拉的自白怎么辦好。他身上這種并不能一眼看穿的特質驚到了海因茨。埃茲拉說自己是印度人,他也一樣會吃驚的。這個男孩是想讓自己顯得更有趣嗎?猶太人?他們是商人,不誠實的生意人,他們不喜歡德國人。是這樣嗎?他是要做什么買賣嗎?可那輛像飛機一樣的汽車并沒有載什么貨物。他或許想用便宜的價格買下那條狗,然后以高價賣掉。他不會讓他得逞!以防萬一,海因茨又一次重復了他自己的自白:“我的母親,您知道吧,和一個黑人在一起。”海因茨是在用一個黑人威脅別人嗎?埃茲拉沒有接觸過黑人。但他知道白人小孩和黑人小孩經常打得不可開交。海因茨竟然屬于黑人那一伙,真沒想到。埃茲拉得多加小心了。“您想用狗換什么?”他問。海因茨回答:“十美元。”是樁好買賣。十美元,賣給他好了。如果這個傻瓜肯付十美元,他就上當了。那條狗連十馬克也不值。埃茲拉說:“好。”他還沒想好該怎么做,但他已經決定了。沒問題的。他得對克里斯托弗編個謊話。如果告訴他,這只是夢中的場景,并不是真實的,他是不會理解的。他說:“我得先去拿十美元。”海因茨心想:“你這個混蛋,最好你真能弄來。”他說:“您先給我錢,才能拿到狗。”那條狗啃著牽引繩,面對這樁交易完全置身事外。小女孩扔給它一塊來自“海因茨母親的黑人”的巧克力。巧克力掉在了水坑里,慢慢化開了。狗夠不著水坑里的巧克力。埃茲拉說:“我得問問我父親。他會給我錢。”——“現在嗎?”海因茨問。埃茲拉想了想,狐紅色短發遮蓋著的小額頭又一次布滿了皺紋。他心想:“在這里可不行。”于是他開口道:“不,今晚。請您來啤酒坊。我父親和我今晚會在啤酒坊。”海因茨點點頭,大聲說道:“好吧!”啤酒坊附近一帶他再熟悉不過了。黑人士兵俱樂部就在啤酒坊廣場邊上。海因茨經常站在啤酒坊門口,看著自己的母親和華盛頓鉆出天際藍的豪華轎車,從黑人憲兵身邊經過,雙雙走進俱樂部。在廣場周圍徘徊的妓女他也都認識。有時候,妓女會送他一些從黑人那里得來的巧克力。海因茨不需要巧克力,但能從妓女手里拿到巧克力,也能讓他開心起來,這樣他就可以對華盛頓說:“我不喜歡巧克力。”他心想:“你拿你的狗去吧,我看情況就開溜。”
注釋
[1]指被稱為“虔誠者”的選帝侯弗里德里希三世(1515—1576)。
[2]原文為英語。
[3]原文為英語。
[4]此處提及的童話人物分別來自《格林童話》中的《畫眉嘴國王》《大拇指》《小紅帽》《杜松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