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現象與實在

在這個世界上,是否有一種非常確切以至于任何有理性的人都不會對其加以懷疑的知識呢?乍一看,這個問題似乎并不困難,然而它實際上是我們所能提出的最困難的問題之一。當我們以一種直接而自信的方式回答這個問題并意識到障礙時,我們就真正開始我們的哲學研究了,因為哲學只不過就是回答這類終極問題的嘗試。這種研究并不是像我們在日常生活,甚至科學中那樣以粗心而又武斷的方式進行的,而是在考察使這個問題產生令人困惑的一切因素,并認識到隱藏于我們日常觀念背后的種種模糊和混亂后所做的批判性研究。

經過一番更仔細的審查,我們通常會發現,有的事物充滿了明顯的矛盾,以至于唯有大量的思考才能使我們知道什么是我們可以真正相信的;而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假定很多這樣的事物是確定的。在尋求確定性時,從我們的當前經驗開始是自然而然的,而且在某種意義上,知識無疑就是從它們當中產生的。但是,在回答我們由當下的經驗而知道的東西是什么時,任何答案都很有可能是錯誤的。我似乎覺得自己現在坐在一張椅子上,坐在某種形狀的桌子旁,并且我看見桌子上有一些用來寫字或打印的紙張。轉過臉,我看到了窗外的建筑、云彩和太陽。我相信,太陽是在離地球大約9300萬英里的地方,它是一個比地球大許多倍的熾熱球體,并且由于地球的轉動,它每天早晨都會升起,且在未來的一個不確定的時間內還將繼續如此。我相信,假如任何一個別的正常人走進我的房間,他將會看到我所看到的椅子、桌子、書籍和紙張;而且我還相信,我所看到的桌子就是壓在我手臂下的這張桌子。所有這一切似乎都很明顯,以至于除非是在答復一個懷疑我是否知道某種東西的人,這些幾乎不值得敘述。然而,我們仍可合理地懷疑這一切,而且在我們能夠確信我們已通過一種完全真實的方式陳述了它們之前,我們尚需對這一切進行許多仔細的討論。

為了使我們的困難變得更清楚,讓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張桌子上。看起來,它是長方形的、棕色的,并且有光澤;摸起來,它是光滑的、冷硬的;當我輕拍時,它會發出一種木質般的聲音。任何其他看到、摸到和聽到這張桌子的人,也都會同意這種描述,因此這里似乎不會出現什么困難;但是,一旦我們試圖使我們的描述更精確時,麻煩就來了。盡管我相信桌子“確實”通體都是一種顏色,然而反光的部分看起來要比其它部分明亮得多,而且因為有了反射光,一些部分看起來是白的。我知道,假如我移動身體,反光的那些部分就會和先前有所不同,以至于桌子表面的顏色分布也將發生變化。可以斷定,假如有幾個人同時在看這張桌子,他們當中的任何兩個人都不會看到完全相同的顏色分布,因為任何兩個人都不能從完全相同的視點看到它,而視點的任何一種變化都會導致光的反射方式的某種變化。

對絕大多數的實際目的而言,這些差別無關緊要,但對畫家來說,它們是極其重要的:畫家不得不摒除一種弊習,即認為事物似乎具有常識認為其“實際”具有的顏色,同時又不得不養成一種習慣,即依其所顯現出來的樣子來看待事物。這里,我們已經開始做出一種區分了,即區分“現象”與“實在”,區分事物看起來的樣子與其本然的樣子;在哲學上,這種區分是給我們帶來絕大多數麻煩的諸多區分之一。畫家想知道事物看起來是什么樣子的,而現實的人和哲學家想知道它們本來是什么樣子的。但是,哲學家的這種愿望比現實的人更強烈,并且比現實的人遭受更多的困擾,因為他們知道回答這個問題的困難何在。

再回來討論這張桌子。顯然,從我們所發現的來看,沒有哪種顏色突出地表現為這張桌子本來的顏色,甚至也沒有哪種顏色表現為它的任何一個特殊部分的顏色:從不同的視點看,它就表現出不同的顏色,而且沒有理由認為,在這些不同的顏色中,一些顏色比另一些顏色實際上更接近其本身的顏色。而且我們知道,甚至從一個特定的視點看,非自然光線的照射似乎也會讓顏色發生變化,對色盲的人或戴藍色眼鏡的人來說,顏色也不一樣,而在黑暗中則全然沒有顏色,盡管它摸起來和聽起來不會發生變化。這種顏色并不是桌子固有的某種東西,它依賴于桌子、觀察者及光線照射桌子的方式。在日常生活中,當我們提及桌子本來的顏色時,我們只是指一個正常的觀察者在通常的光線條件下從通常的視點似乎可以看到的那種顏色。但是,在其它條件下呈現出來的諸多其它顏色同樣有充分的權利被看作是真實的,而且為了避免偏倚,我們因此不得不否認桌子自身具有任何一種特殊的顏色。

在質地方面也會發生同樣的事情。你用肉眼可以看到木材的紋理,但以別的方式看,桌子是光滑的、平坦的。假如我們通過顯微鏡來看它,我們就會看到凹凸、山丘、溝谷以及肉眼不可能看到的種種差別。在這些當中,哪一張是“實在的”桌子呢?我們自然地傾向于說,我們通過顯微鏡所看到的是更實在的,但是反過來說,當用功能更強大的顯微鏡來看時,情況又會有所變化。于是,假如我們不能信任肉眼所見的東西,那么為什么我們就應該信任經由顯微鏡所看到的東西呢?因此,對我們由之開始的感官的信任再一次背叛了我們。

從桌子的形狀方面看,情況也不比這更好。我們全都習慣于根據事物的“實際的”形狀下判斷,而且我們在這樣做時是不加反思的,以至于到頭來我們認為自己事實上看到了實際的形狀。但其實,就像我們都必需了解的那樣,假如我們試著去畫畫,那么在形狀上,一個特定的事物從每一個不同的視點看起來都會有所不同。如果我們的桌子“實際上”是長方形的,那么幾乎從任何視點看,它都好像有兩個銳角和兩個鈍角。如果兩條對邊是平行的,它們看起來就會收斂于遠離觀察者的一個點。如果兩條對邊是等長的,那么離觀察者較近的一邊看起來更長。在觀看一張桌子時,所有這些通常都不會被人注意到,因為經驗已經教導我們要從表面的形狀來構造“實際的”形狀,而“實際的”形狀就是我們現實的人所感興趣的東西。但是,“實際的”形狀并不是我們所看見的東西,它是從我們所看見的東西中推論出來的某種東西。而且,當我們在房間內四處走動時,我們所看見的東西在形狀上是不斷變化著的;因此在這里,感官似乎還是沒有為我們提供桌子自身的真相,而只是提供了關于桌子的現象的事實。

當我們考慮觸覺時,也會出現同樣的困難。確實,桌子始終給我們一種硬的感覺,而且我們覺得它抗壓。但是,我們獲得的感覺依賴于我們用多大的力氣來按壓它,同時也依賴于我們用身體的哪一部分來按壓它。因而,我們不能認為,由不同的壓力和身體的不同部位所帶來的種種感覺,直接揭示了桌子的某種確定的性質;它們至多是代表著可能造成了所有感覺的某種性質的標志,而且這種性質實際上并未明顯地出現在任何一種感覺中。就敲擊桌子所能產生的聲音而言,這里所說的情況更明顯。

因而,實在的桌子,如果存在的話,顯然并不是我們通過視覺、觸覺或聽覺而從當下經驗到的東西。它如果存在的話,根本就不是我們當下知道的東西,而一定是從我們當下知道的東西中所做的一種推論。因此,這就立即出現了兩個困難:(1)真的有一張實在的桌子嗎?(2)如果有,它可能是什么樣的對象?

在考慮這些問題時,擁有幾個意義確定而清晰的簡單術語對我們是有幫助的。我們且把“感覺材料”這個名稱給予我們在感覺中直接覺察的東西,比如顏色、聲音、氣味、硬度、糙度等等。我們將把“感覺”這個名稱給予當下意識到這些東西的經驗。因而,每當我們看見一種顏色時,我們就擁有一種關于該顏色的感覺,但該顏色本身是一種感覺材料,而非一種感覺。這種顏色就是我們直接覺察到的東西,而意識自身則是所說的感覺。顯然,假如我們要知道關于桌子的任何東西,那都一定是通過棕色、長方形、光滑等感覺材料而知道的,這些感覺材料就是我們將其與桌子聯系在一起的東西。但是,出于我們已經給出的理由,我們不能說桌子是感覺材料,甚至也不能說感覺材料直接就是桌子的性質。因而,假如存在實在的桌子的話,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即感覺材料與實在的桌子之間的關系問題。

我們將把實在的桌子稱為“物理對象”——假如這種東西存在的話。因而,我們必須考慮感覺材料與物理對象的關系。我們把所有物理對象的集合稱為“物質”;這樣的話,我們的問題可以重新表述如下:(1)存在物質這樣的東西嗎?(2)假如存在的話,它的性質如何?

在哲學家當中,巴克萊主教(1865-1753)第一個明確地提出一些理由,來說明我們的感官的直接對象并不是獨立于我們而存在的。他的《海拉斯和菲洛斯反對懷疑論和無神論的三篇對話》一書就是要證明根本不存在物質這樣的東西,世界只是由心靈及其觀念組成的。海拉斯一直是相信有物質的,但他說不過菲拉斯,后者無情地將其驅入自相矛盾與似是而非的境地,最終讓人覺得他對物質的否定幾乎就是常識。巴克萊所使用的論證具有非常不同的價值:有些是重要的、合理的,有些是混亂的、模棱兩可的。但是,巴克萊保留了論證中的優點;這個優點表明,物質的存在能被合情合理地加以否定,而且假如存在任何獨立于我們而存在的東西,那么它們一定不是我們的感覺的直接對象。

當我們問物質是否存在時,會出現兩個不同的相關問題;始終弄清這兩個問題是重要的。我們通常用“物質”來意指某種相對于“心靈”的東西,我們認為它占據空間,且根本不能思考,也沒有任何意識。巴克萊主要是在這個意義上否認物質的,也就是說,對于通常被我們當作桌子存在之標記的感覺材料,他并不否認它們確實是獨立于我們的某種東西的存在標記,但他確實否認這種東西是非精神的,否認它既不是心靈,也不是某個心靈所擁有的觀念。他承認,當我們離開房間或閉上眼睛時,一定有某種繼續存在的東西;他承認,當我們稱我們看見桌子時,我們就確有理由相信,即使我們不再看桌子,也有某個東西持續存在著。但是,他認為,這個東西在性質上不可能根本不同于我們所看見的東西,也不可能完全獨立于看的行為,盡管它一定獨立于我們的看的行為。這樣一來,他不得不認為“實在的”桌子是上帝心靈中的一個觀念。這樣的觀念具有必要的永恒性和相對于我們的獨立性,并且不是某種完全不可知的東西——如果說完全不可知指的是我們只能對它做出推論而絕不能直接而又立即意識到它的話;而與此相反,物質就是某種完全不可知的東西。

自巴克萊以來,另外一些哲學家也認為,盡管桌子的存在并不依賴于我是否看它,但它確實依賴于被某個心靈看到,要不就是依賴于在感覺中為某個心靈所理解;但是,這樣的心靈并不必然是上帝的心靈,而時常更是宇宙的整體的共同心靈。他們之所以堅持這樣的觀點,也和巴克萊一樣,主要是因為他們認為,除了心靈及其思想和感覺外,不存在什么實在的東西,或者無論如何,不存在被人認識到的實在之物。通過如下這樣的某種方式,我們也許可以陳述他們由以支撐其觀點的論證:“人們所能想到的任何東西,都是想到它的那個人的心靈中的一個觀念;因此,除了心靈中的觀念,沒有什么東西能被人想到;可以進一步說,任何其它的東西都是不可構想的,而不可構想的東西是不能存在的。”

在我看來,這樣的論證是不合理的;當然,提出這種論證的人,并沒有說得如此簡潔,如此粗糙。但是,不管這個論證是否合理,它都以這種或那種形式非常廣泛地被人接受了;而且,很多哲學家,也許是大多數哲學家,都已認為除了心靈及其觀念外,不存在實在的事物。這樣的哲學家被稱為“唯心論者”。當他們開始解釋物質時,他們或者像巴克萊一樣,說物質只是觀念的集合,或者像萊布尼茨(1646-1716)一樣,說作為物質而出現的東西事實上或多或少就是原始心靈的集合。

這些哲學家,盡管否認與心靈相對的物質,但仍然在另外一種意義上承認它。要記住,我們在前面問了兩個問題,也就是:(1)真有一張實在的桌子嗎?(2)如果有,它會是哪一種類型的對象呢?現在,巴克萊和萊布尼茨都承認有一張實在的桌子,但巴克萊說它是上帝心靈中的一些確定的觀念,而萊布尼茨說它是一些心靈。因而,他們兩人都以肯定的方式回答了我們的第一個問題,而只是在回答第二個問題時才與普通人的觀點有了分歧。事實上,幾乎所有哲學家似乎都承認有一張實在的桌子:他們差不多全都認為,不管我們的感覺材料——顏色、形狀、光滑等等——可能在多大程度上依賴于我們,它們的出現都依舊是獨立于我們而存在的某種事物的一個標記;而這種事物也許完全不同于我們的感覺材料,并且每當我們與這張實在的桌子處于一種適當的關系時,它就被認為是產生這些感覺材料的東西。

現在我們看到,哲學家們一致認為有一張實在的桌子——不管它的性質如何。顯然,他們一致同意這一點是極其重要的。在接著探討實在的桌子的性質這個更進一步的問題之前,值得我們考慮的是,有什么理由來接受這種觀點。因而,在下一章,我們所要關心的問題是,當我們設想終究有一張實在的桌子時,我們的理由是什么。

在我們深入下去之前,合適的做法是思考一下我們迄今發現了什么。我們看到,假如我們任取一個被假定為感官所認識的日常對象,那么感官在當下所告訴我們的,并不是關于與我們有所分別的對象的真理,而只是關于某些感覺材料的真理;而且,就我們所能看到的而言,這些感覺材料依賴于我們與對象之間的關系。因而,我們直接看到和摸到的只是“現象”,而且我們相信這種現象是隱藏在背后的某個“實在”的一個標記。但是,假如這個實在并不就是所顯現出來的東西,那么我們有辦法知道是否終究存在某種實在嗎?并且,假如存在的話,我們是否有辦法發現它是什么樣子呢?

這些問題令我們頭疼,而且即使對于最奇特的假說,我們也難以知道它可能是不真的。因而,我們所熟悉的這張迄今幾未引起我們思考的桌子,現已成為一個充滿著諸多驚人的可能性的問題了。關于它,我們所知道的一件事情是,它并不是它所看上去的那個東西。到此為止,在這個謙遜的答案之外,我們完全可以任意猜測。萊布尼茨告訴我們,它是一些心靈;巴克萊告訴我們,它是上帝心靈中的一個觀念;幾乎同樣不乏精彩的是,嚴肅的科學告訴我們,它是由數量巨大的劇烈運動的電荷所構成的一個集合。

若對這些驚人的可能性產生懷疑,我們也許就會認為根本不存在桌子。哲學,假如不能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回答如此多的問題,那至少也有權利來問一些提升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興趣的問題,并指出,即使在日常生活的最普通事物的表面之下,也隱藏著奇特與精彩。

主站蜘蛛池模板: 朔州市| 遂平县| 公主岭市| 大石桥市| 永仁县| 镶黄旗| 巴中市| 沽源县| 常州市| 晋宁县| 府谷县| 社旗县| 手游| 彭泽县| 铁岭市| 扶风县| 拜城县| 札达县| 隆子县| 洛宁县| 东城区| 桦川县| 永仁县| 隆尧县| 钟祥市| 舒城县| 芜湖县| 青神县| 师宗县| 安溪县| 汉川市| 徐汇区| 鸡东县| 合川市| 雷州市| 垫江县| 中宁县| 祥云县| 吉木萨尔县| 甘孜县| 黄浦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