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萊布尼茨文集(第1卷):早期形而上學文集
- (德)萊布尼茨
- 5697字
- 2024-03-29 16:23:56
四、萊布尼茨早期形而上學思想的基礎地位及其與后期形而上學思想的統(tǒng)一性
如上所述,萊布尼茨經過艱苦卓絕的理論探索,在其早期形而上學構建的過程中,取得了令當時歐洲學界乃至后代學者矚目的學術成就。在實體學說方面,他在批判地考察笛卡爾物質實體學說的基礎上,不僅提出和闡釋了頗具特色的有形實體概念和個體實體概念,而且還提出和闡釋了頗具特色的前定和諧系統(tǒng),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和闡釋了不可分辨者的同一性原則和充足理由原則。在自由學說方面,萊布尼茨不僅從區(qū)分“矛盾原則”與“完滿性原則”、“形而上學的必然性”與“假設的必然性”的理論高度解說了“可能性”與“現(xiàn)實性”、“偶然性”與“必然性”、“意志”(自發(fā)性)與“理性”的內在關聯(lián),論述了“自由”(人的自由和上帝的自由)的種種可能性,并從行為主體的角度對人的自由下了一個經典的“定義”:“自由乃同理性結合在一起的自發(fā)性”,而且從“對無限本性的數(shù)學考察”的角度審視與自由相關的偶然事物和偶然真理,從而既昭示了“偶然真理”與“必然真理”、“假設的必然性”與“形而上學的必然性”的內在區(qū)別,又昭示了它們之間在結構上的統(tǒng)一性和同一性。
所有這些,都為他的后期形而上學研究奠定了基礎。例如,萊布尼茨后期的實體學說,包括他的“單子主義”和“實體鏈”(vinculum substantiale)學說,離開了其早期形而上學的研究成果,便都將既無從提出又無從理解。再如,萊布尼茨后期的自由學說,特別是他的以闡述人的自由為主旨的《神正論》,也同樣既無從提出和無從理解。1900年,羅素在其《對萊布尼茨哲學的批評性解釋》的“序”中,在談到他寫作這樣一部著作的動因時,曾經指出:“一些人的評論可能有助于解釋為什么我會相信著述一部關于萊布尼茨的書并非完全多此一舉。1899年春季學期,我在劍橋三一學院開設了一門關于萊布尼茨的哲學演講課程。在準備這些講演時,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在閱讀了大多數(shù)權威評論家和大多數(shù)萊布尼茨的相關論著后,對把他引導到他的許多意見的根據(jù)依舊茫然無知。為什么他認為單子不能夠相互作用,他是怎樣相信‘不可辨別者的同一性’的,所謂充足理由律究竟意味著什么,這些問題似乎要求一個答案,但是我們卻一個也找不到。我也和許多人一樣感到《單子論》是一篇有幾分奇異色彩的童話,雖然條理清楚,但卻是完全武斷的。在這期間,我讀了《形而上學談》和致阿爾諾的信。一束強烈的光線突然照射進萊布尼茨哲學大廈的所有最幽深處。我感到豁然開朗。我看到它的基礎是如何奠定的,它的上層建筑是如何拔地而起的。”注70就我們當前的話題而言,羅素這段話中至關緊要的內容在于他將萊布尼茨早期形而上學著作《形而上學談》和《形而上學通信》視為其后期形而上學著作的基礎,換言之,羅素在這里將其早期形而上學著作《形而上學談》和《形而上學通信》視為其整個形而上學體系的“基礎”,而將其后期形而上學著作視為其整個形而上學體系的“上層建筑”。在羅素看來,只有理解了萊布尼茨的早期著作,讀懂了萊布尼茨的《形而上學談》和《形而上學通信》,我們才有望理解或讀懂萊布尼茨的《單子論》及其他后期形而上學著作。眾所周知,羅素(1872—1970)是20世紀英國最著名的數(shù)學家、邏輯學家、哲學家和社會活動家,其智力的超群是毋庸置疑的。羅素的傳記作者奧德爾在談到羅素的智力時說道:“不論他有什么缺點,羅素是一位應當將他的半身像與那些大思想家們一起擺在三一學院里的人物。他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一個偉大的人。他的缺點不比大多數(shù)人的缺點多,但他的美德卻超過大多數(shù)人。他具有理智的才能,思想的熱情,無盡的求知欲,想理解宇宙和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的愿望,對戰(zhàn)爭的憎恨,以及為了自己的信念而不怕坐牢的勇氣。這些還只是他的許多美德的一部分。然而,使他出類拔萃的卻是他的理智的才能。”注71羅素這樣一個例證對于我們這樣一些智力平平的讀者無疑具有重大的啟示意義。像羅素這樣一個智力非凡的學者在未經閱讀萊布尼茨早期形而上學著作的情況下,對于其像《單子論》一類的后期形而上學著作尚且對其理論“幽深處”的東西“茫然無知”,我們這些智力平平的讀者在未經閱讀其早期形而上學著作的情況下,又怎么能奢望讀懂萊布尼茨的《單子論》等后期形而上學著作呢?但問題恰恰在于,對于我國絕大多數(shù)萊布尼茨的讀者來說,我們首先閱讀的卻正是萊布尼茨的后期形而上學著作,恰恰是萊布尼茨的《單子論》。注72在這種情況下,很難設想我國學者能夠超越1900年之前的羅素,對萊布尼茨的形而上學有更深一層的理解。而從中我們也就可以看出,萊布尼茨早期形而上學不僅有其自身的學術價值,即使對于我們閱讀和理解萊布尼茨后期形而上學的著作也有其無可替代的作用。相信我國大多數(shù)學者在閱讀了萊布尼茨的這些早期形而上學著作之后,對萊布尼茨的形而上學思想也一定會有羅素那樣“豁然開朗”的感覺,也一定會像羅素那樣對萊布尼茨的《單子論》有一種更為深刻的理解和把握。《萊布尼茨早期形而上學文集》的意義正在于此。
我們追隨羅素,強調萊布尼茨早期形而上學思想對于其后期形而上學思想的基礎地位或支撐作用,強調萊布尼茨后期形而上學思想是在其早期形而上學思想的基礎上“拔地而起”的,并不是在否認萊布尼茨后期形而上學思想的創(chuàng)新性,而只是在強調萊布尼茨后期形而上學思想是在其早期形而上學思想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新并進一步系統(tǒng)化的。例如,萊布尼茨的《單子論》就是在《形而上學談》、《新系統(tǒng)》和《形而上學綱要》等論著的基礎上將他的單純實體學說系統(tǒng)化的,萊布尼茨在1712—1716年間致德斯·博塞斯的信件中所提出和闡釋的“實體鏈”的思想也是在他早期有形實體概念的基礎上提出并予以闡釋的。但所有這些,在筆者看來,似乎都并不妨礙萊布尼茨早期形而上學思想與后期形而上學思想的統(tǒng)一性。
毋庸諱言,在西方哲學界,對早期萊布尼茨形而上學思想與后期萊布尼茨思想的關系的理解和認識也并非鐵板一塊。例如,丹尼爾·嘉伯(Daniel Garber)于上個世紀80年代,就曾明確地否定早期萊布尼茨形而上學思想與后期形而上學思想的統(tǒng)一性或一致性。在他看來,早期萊布尼茨(即嘉伯所謂中年萊布尼茨)形而上學思想比他的后期萊布尼茨(即嘉伯所謂晚年萊布尼茨)形而上學思想更接近亞里士多德。因為早期萊布尼茨只談“有形實體”(現(xiàn)象主義),而根本不談“單純實體”(單子主義)。注73他給出的例證是,萊布尼茨在1686年7月14日致阿爾諾的信中,曾向阿爾諾宣布:“如果物體(身體)是一種實體而不是一種像彩虹一般的純粹的現(xiàn)象,也不是像一堆石頭那樣通過聚集或偶然形成的存在者,其本質便不可能僅僅在于廣延,而我們也必定必然地設想某種事物被稱之為實體的形式(forme substantielle),并且以某種方式與靈魂相呼應。”其實,真正說來,嘉伯的“論據(jù)”是站不住腳的,其“論證”是極不充分的。因為萊布尼茨在其1687年7月14日致阿爾諾的這封信中主要討論的并不是“有形實體”,而正是“個體實體”或“單純實體”。他在這封信的開頭就聲明,他之所以寫這封信,其目的就在于闡述他的“個體實體”或“單純實體”概念。他寫道:“先生:因為我非常敬重您的判斷力,我很高興您在看了我對于自認為重要的而您看來奇怪的命題的解釋之后,緩和了對我的責難。此命題為‘每個人的個體概念都一勞永逸地包含了將對他發(fā)生的一切’。”不僅如此,萊布尼茨在這封信中還對“個體實體”概念作了相當細心的解釋。他寫道:“為了確定一個個體實體的概念,我也贊成最好去考察我所具有的關于我自己的概念,如同為了確定一個球體的特性,我們必須考察一個球體的特殊概念一樣。但這兩種情況之間存在有很大的差別,因為關于這個特殊的我自己的概念以及任何別的個體實體的概念,比一個球體之類的特殊概念,其范圍要無限廣大,理解起來要無限困難,一個球體的特殊概念是不完全的,并不包含實際上產生一個特殊球體所需要的一切必要條件。為了理解我是什么,僅僅意識到我是一個會思考的主體還是不夠的,我還必須清楚地設想到把我與其它所有可能的心靈相區(qū)別的一切,對于這一切,我卻只能有一種混亂的經驗。”由此看來,嘉伯說萊布尼茨在其致阿爾諾的這封信中只講到“有形實體”而根本沒有講到“個體實體”或“單純實體”并不符合事實。其次,嘉伯斷言,萊布尼茨在這里是在恢復亞里士多德的和經院哲學的“實體形式”概念,這種觀點似乎也站不住腳。誠然,萊布尼茨曾經主張恢復亞里士多德的和經院哲學的“實體形式”,但到了17世紀80年代,他事實上已經看到了“實體形式”的缺陷而開始試圖用形而上學的“力”的概念取代“實體形式”概念。例如,他在《形而上學談》第10節(jié)中,就非常明確地指出:“實體形式學說雖然具有某種價值,但這樣的形式卻不能造成現(xiàn)象之間的任何差別,從而不應當用之解釋特殊的結果。”這就說明中年萊布尼茨不僅不再囿于亞里士多德和中世紀經院哲學的“實體形式”,而且他正是在批評“實體形式”概念的基礎上提出并闡釋他的個體概念或單純實體學說的。由此看來,嘉伯所謂中年萊布尼茨恪守亞里士多德和中世紀經院哲學原理的說法純屬無稽之談。第三,嘉伯從萊布尼茨的上述一句話推論出萊布尼茨反對將物體(或身體)理解為“現(xiàn)象”,從而斷言早期萊布尼茨與后期萊布尼茨不同,不是在強調“單純實體”或“個體實體”的實在性,而是在強調物體(或有形實體)的實在性。他的這種說法也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從萊布尼茨的這句話中,我們根本得不出物體并非一種“現(xiàn)象”的結論,而只能得出物體并非一種“純粹現(xiàn)象”的結論,并且可望得出“物體”是一種“有良好基礎的現(xiàn)象”的結論,而物體這樣一種“現(xiàn)象”的“良好基礎”不是別的,正是“單純實體”或“個體實體”。這反倒證明了在萊布尼茨這里,“有形實體”與“單純實體”或“個體實體”的統(tǒng)一性和一致性。西方學者亞當斯(Robert Merrihew Adams)在談到嘉伯的上述觀點時,曾經不無公正地指出:“我并不贊同嘉伯的解釋,更確切地說,我認為出現(xiàn)在萊布尼茨思想中的亞里士多德的各種原理與他的單子主義的理論并不完全一致,這是無可否認的,但它們卻構成了他的各種理論的一部分,在這一點上,從他的中年到他的晚年,并無任何重大的變化。”注74
此外,即使從狹義單子主義的角度來審視早期萊布尼茨乃至青年萊布尼茨,我們也依然能夠看到萊布尼茨形而上學思想的前后連貫性。如上所述,早在1663年,時年17歲的萊布尼茨就寫出了《論個體性原則的形而上學爭論》,宣稱“每一個個體都是由其整個的實際存在物賦予其個體性的”,從而在這里,每一個個體也就像托馬斯·阿奎那在談及天使時所說的,構成了一個種相。注75當年,萊布尼茨的老師托馬修斯注76在其給萊布尼茨這篇學位論文所寫的序中曾經論及個體實體,將個體區(qū)分為“單子的個體”與“偶在的個體”,并且斷言:一個單子的個體本身即構成了一個“種相”,而一個偶在的個體卻只是為一個種相所囊括的許多個體中的一個。因此,如果說托馬修斯的這個說法不是對萊布尼茨這篇學位論文內容的概括的話,至少也是對其內容的一種升華,而這樣一種升華無疑是萊布尼茨此后形成自己別具一格的單子論的一個先兆。在三年之后,亦即在1666年,很可能由于受他的老師托馬修斯的影響,他自己在《論組合術》一文中也使用起“單子的個體”這樣一個術語了。注771671年,當萊布尼茨在《抽象運動論:基本原理》第17節(jié)中在對物體與心靈作出區(qū)分時,又寫道:“每一個物體都是一個瞬間的心靈,或者說都是一個沒有記憶的心靈(mens momentanea,seu careens recordatio)。因為它并不保持它自己的努力,而另外相對立的東西結合在一起卻能夠保持不止一個瞬間。”注78應該說,萊布尼茨在這里論及的已經不僅涉及“有形實體”,而且也涉及“個體實體”或“單純實體”了。只不過在這里他所使用的術語不是“個體實體”或“單純實體”而是“心靈”罷了。而他在《形而上學談》第8節(jié)中所論及的“個體實體”概念其實已經非常接近“單子”概念了,在一定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在這里所說的“個體概念”其實也就是他的“單子”概念的一種早期表述方式。1695年,萊布尼茨在傅歇的反駁上所加的“按語”中首次使用了“單純實體”或“實在的單元”這樣的概念。他寫道:“在實際有實體性質的東西中,全體是諸多單純實體或諸多實在的單元的總合或結果”。注79而這里所說的“單純實體”或“實在的單元”無疑就是《單子論》中所說的作為“單純實體”的“單子”。注80至1696年9月,萊布尼茨在其致意大利作家法德拉(Fardella)的一封信中曾經首次用到“單子”這個詞,并宣稱他的實體概念也就是“單子或真實單位的概念”。注81有學者曾將其歸因于通神論者和煉金術士海爾蒙特(Franciscus Mercurius Van Helmont,1618—1698)1696年初對漢諾威的造訪。在筆者看來,倘若這件事與海爾蒙特的造訪有一定關系的話,那也只是起到外因的作用,萊布尼茨之使用“單子”一詞歸根到底還是萊布尼茨長期以來形而上學思考的產物。而且,就在這一年,萊布尼茨在《論不可分辨者原則》一文中也使用了“單子”這個術語。萊布尼茨在解釋“作用”和“受到作用”時,寫道:“過渡或變異(Transitio,seu variatio),當其與完滿性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便被稱作作用(actio),當其與不完滿性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便被稱作受到作用(passio),但其本身則只不過是兩種最為接近的與相互對立的狀態(tài)的復合,連帶有致使這種過渡或變異發(fā)生的力或理由,而這個理由本身即是一個質(qualitas)。因此,作用或受作用本身乃那些單純狀態(tài)的一種結果。由此看來,需要有兩種內在的指標,一個是過渡或轉化的力,一個是過渡或轉變所造成的東西。對于這究竟在于什么這個問題,至今尚無人作出過解釋。它必定是能動的力之外的某種東西。因為這雖然說到了這只是‘過渡或轉變接踵而至的東西’,但卻并未解釋它究竟在于什么以及過渡或轉變所造成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我一度將其稱作‘光’(lumen),我們的現(xiàn)象就是由這種光產生出來的,而且,這種光在各種不同的單子(monadibus)中因每個單子表象方式的不同而各不相同。它能夠被稱作一種可能的質(possibilis qualitas),一如形狀之于廣延,派生的力源于隱德萊希一樣,各種現(xiàn)象也就是這樣相對于光的。光在一定意義上即是各種形象的根據(jù)(the matter of images)。”由此看來,那種將中年萊布尼茨的形而上學思想與晚年萊布尼茨的形而上學思想絕對對立起來的觀點是缺乏根據(jù)的,早期萊布尼茨形而上學思想對后期萊布尼茨形而上學思想的基礎作用和支撐作用是否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