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萊布尼茨在這三部著作中比較系統和深入地闡釋了他的有形實體概念。在有形實體概念方面,萊布尼茨作出的最主要的努力在于他用形而上學的“力”的概念取代了經院哲學的“實體形式”的概念。“實體形式”(formes substantielles)原本是中世紀經院哲學實體學說的核心概念,但至近代,這一概念卻遭到了“現代人”,尤其是遭到了笛卡爾主義者的廣泛詆毀。萊布尼茨則認為,中世紀經院哲學家的“實體形式”并不像這些人所想象的那樣遠離真理,更不像這些人所想象的那樣荒謬。但萊布尼茨經過認真研究后發現,中世紀經院哲學家的“實體形式”也有其自身的弊端,例如,“這些形式對于詳細地解釋物理學的內容并沒有什么大用,也不可能用來解釋那些特殊現象”。(《形而上學談》第10節。)于是,萊布尼茨便開始用物體本身所固有的“努力”(conatus)、“力”或“活動原則”取代經院哲學的“實體形式”。另一方面,萊布尼茨認為笛卡爾的物體本性在于廣延的說法根本站不住腳。他寫道:“我認為,凡是思考實體本性的人……都會發現有形物體的整個本性(toute la nature du corps)并不只在于廣延,也就是說,并不只在于大小、形狀和運動。實際上,我們甚至可以證明,大小、形狀和運動的概念并不是像我們設想的那樣清楚明白,它們包含著某種想象的和相對于我們知覺的東西,就像顏色、熱和其他別的類似性質那樣,盡管后者所包含的想象的和相對于我們的知覺的東西要多得多,以致我們能夠懷疑它們是否真的存在于外部事物的本性中。這類性質之所以永遠不可能構成一個實體,其原因正在于此。”(《形而上學談》第12節。)不僅如此,萊布尼茨還對笛卡爾的運動量守恒的說法進行了批判,認定宇宙中守恒的不是笛卡爾所說的運動的量(質量乘以速度,即MV),而是“力”的量(質量乘以速度的平方,即MV2)。(《形而上學談》第17節。)萊布尼茨在1690年3月23日致阿爾諾的信中對他的“力”的學說作出了進一步的發揮。他寫道:“關于物理學這門學科:力的本性必須被理解為與運動完全不同,運動乃一種較為相對的東西。力則必須藉結果的量才能得到測度。存在有一種絕對的力(une force absolue)、一種直接的力(une force directive)及一種分別的力(une force respective)。”不僅如此,萊布尼茨還把“力”視為“與靈魂相類似的東西”,視為有形實體統一性的根本原則和基礎。他寫道:“確切地說,一個物體只是一堆實體,而非一個實體。因此,在所有的物體之中,必定能夠找到不可分的實體,這些實體既不可能產生,也不可能消滅,它們具有某種與靈魂相類似的東西。所有這些實體都一向始終與可以進行各種各樣變化的有機物體結合在一起,并且將始終與這些有機物體結合在一起。”在《形而上學勘誤與實體概念》一文中,在談到他的實體概念時,萊布尼茨明確地將“力”放在核心位置。他寫道:“‘力’,德語稱之為Kraft,法語稱之為la force,為了對力作出解釋,我建立了稱之為動力學(Dynamices)的專門科學,最有力地推動了我們對真實體概念(veram notionem substantiae)的理解。”為了進一步突出和強調形而上學的“力”的實體性,他還對他的“能動的力”(vis activa)與經院派(scholis)所熟悉的“能力”(potentia)作出區分。他寫道:“經院哲學的能動的能力(potentia activa)或官能(facultas)不是別的,無非是一種接近(propinqua)活動(agendi)的可能性,可以說是需要一種外在的刺激,方能夠轉化成活動(actum)。相形之下,能動的力則包含著某種活動或隱德萊希,從而處于活動的官能與活動本身的中途,包含著一種傾向或努力(connatum)。因此,它是自行進入活動的,除障礙的排除外,根本無需任何幫助。”這就從根本上顛覆了笛卡爾的物質實體概念。
其次,在這三部著作中,萊布尼茨還比較系統和深入地闡釋了他的個體實體概念。在《形而上學談》中,萊布尼茨對“個體實體”作出了明確的界定。在這里,萊布尼茨不僅對個體實體作了靜態的邏輯學的考察,而且還對其作了動態的實存論的考察。他寫道:“誠然,當若干個謂詞(屬性)屬于同一個主詞(主體)而這個主詞(主體)卻不屬于任何別的主詞(主體)時,這個主詞(主體)就被稱作個體實體。但對個體實體僅僅作出這樣的界定還是不夠的,因為這樣一種解釋只是名義上的。”這是因為,在萊布尼茨看來,真實的個體概念還應該進一步內蘊有在變化中持續存在這樣一個要素。鑒此,他將個體實體界定為:“一個個體實體或一個完全存在(un estre complet)就是具有一個非常全整的概念,以致它足以包含這個概念所屬的主詞的所有謂詞,并且允許由它演繹出這個概念所屬的主詞的所有謂詞。”在萊布尼茨看來,事物的偶性之所以區別于“個體實體”,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此(《形而上學談》第8節)。在《形而上學談》中,萊布尼茨不僅對“個體實體”作出了明確的界定,而且還預見到了由之可能產生出來的一個困惑:倘若“個體實體概念一勞永逸地包括將要對它發生的每件事情”,“就如我們從圓的本性中可以看到能夠由它推演出來的所有屬性那樣”,則這是否“意味著偶然真理(des verités contigentes)與必然真理(des verités necessaires)之間的差別將會遭到破壞,從而將不再為人的自由留下任何余地,一種絕對的命運不僅支配著世界上所有其他事件,而且也支配著我們的所有行為”?萊布尼茨認為他的個體實體概念并不妨礙偶然真理的存在,從而也不會影響人的自由。但為要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就必須在“假設的必然性”與“絕對的必然性”之間作出區別,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們必須在確定的東西(ce que est certain)和必然的東西(ce que est necessaire)之間作出區別”。他進一步解釋說:“為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困難,我們必須區分兩種聯系或關系。一種是絕對必然的(absolument necessaire),其反面包含矛盾。這樣一種推論屬于永恒真理,幾何學的推論就是如此。另一種則是假設必然的(l’autre n’est necessaire qu’ex hypothesi),也可以說是偶然地必然的。就其本身而言,它是偶然的,其反面并不蘊含矛盾。這種聯系不僅以完全純粹的觀念和上帝的理智為基礎,而且還以上帝的自由命令和宇宙的歷史為基礎。”(《形而上學談》第13節)事實證明,萊布尼茨的顧慮并非杞人憂天。阿爾諾在其1868年3月13日致黑森—萊茵費爾伯爵恩斯特的信中就批評萊布尼茨的這樣一種理論比宿命論還宿命論。阿爾諾寫道:“我將以他在第13節中所說的話為例,對此加以說明:每個人的個體概念一勞永逸地包含了將要對它發生的每件事情等。如果事情果真如此,則上帝雖然究竟創造亞當還是不創造亞當享有自由,但假設他決定創造他,那自此之后對人類發生的所有事情,乃至將要對人類發生的事情之已經發生或將要發生所具有的必然性便都會比宿命論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此,萊布尼茨在其1686年4月12日致黑森—萊茵費爾伯爵恩斯特的信中答復說:阿爾諾之所以從中得出了這樣一種結論,乃是因為他“極其明顯地混淆了假設的必然性(necessitatem ex hypothesi)和絕對的必然性(la necessité absolue)”。區分“假設的必然性”和“絕對的必然性”此后一直是萊布尼茨持守的一項基本哲學原則。
然而,《新系統》最具特色的地方卻在于它對“實體的交通”和“靈魂和形體之間的聯系”的闡述。應該說,無論是“實體的交通”還是“靈魂和形體之間的聯系”都是笛卡爾未曾解決的問題,笛卡爾的信徒馬勒伯朗士雖然試圖用“偶因論”的方式來處理這樣兩個問題,但在萊布尼茨看來,馬勒伯朗士借助于“救急神”(Deus ex machina)和無窮無盡的“奇跡”來處理這些問題,既有損于上帝的榮耀,也缺乏哲學的品質。作為一位哲學家,特別是作為一位形而上學家,他必須另辟蹊徑。萊布尼茨指出:既然“上帝首先創造了靈魂或其他和靈魂同類的實在單元,而一切都[應當]從它(靈魂或單元)里面產生出來,就其本身而言完全是自發的,但又與外界事物完全符合”,則“我們所謂的實體之間的交通”以及“靈魂與形體之間的聯系”也就很容理解了(《新系統》第14節)。這樣一種“和諧的假說”之所以可能,乃是“為什么上帝不能最初就給實體一種本性或內在的力,使它能依次產生(就像一個精神性的或形式的,但在具有理性的實體中是自由的自動機一樣)后來它所遭遇的一切,即它后來所有的現象和表現,而不必借助于任何其他受造物呢?”更何況“實體的本性必然要求并本質上包含著一種進展或變化,沒有這種進展或變化,實體就不會有活動的力”(《新系統》第15節)。1696年,萊布尼茨在答復傅歇對其“實體交通”學說的質疑時,進一步將其實體相互之間“符合”和“和諧”的假設概括為“前定和諧”。他寫道:“誠然,照我的說法,一切實體中都有一種力;但這種力,正確地說,是只在實體本身之中的;而在別的實體中隨這種力而發生的,如果我可以用這樣一個名詞的話,這只是由于一種前定和諧注62,而并不是有實在的影響或意象的轉移。”(《新系統說明(一):對于實體交通的新系統的說明,用以答復1695年9月12日《學者雜志》上對此所提出的意見》第18節)萊布尼茨不僅創建了“前定和諧”的“新系統”,而且還不厭其煩地用它對“靈魂和形體之間的聯系”作出了說明。他先是用“兩個時鐘”的“前定和諧”這個比喻對之作出了說明(參閱《新系統說明(二)》和《新系統說明(三)》),隨后又用“棍棒”與“狗吠”的“前定和諧”這個比喻對之作出了說明(參閱《新系統說明(四):對于培爾先生在關于靈魂與形體的聯系的新系統中所發現的困難的說明》)。可以說,前定和諧學說的創建是萊布尼茨早期形而上學構建活動所取得的最重大的成果之一。
如果說萊布尼茨在《論不可分辨者原則》(1696年)中主要闡釋的是不可分辨者的同一性原則,則他在《論萬物的終極根源》(1697年)中所闡釋的便主要是充足理由原則。毋庸諱言,萊布尼茨在其非常年輕的時候即思考過充足理由原則的有關問題。例如,早在1668年,萊布尼茨就在其發表的《反對無神論,禮贊自然》一文中,使用過“充足理由原則”,將上帝視為對物體進行形而上學解釋的“理由”、“根基”和“原則”。注65此后不久,大約在1668年底或1669年初,他在《至公宗教推證》第一部分的第一章中便將充足理由原則明確地表述為“如果沒有理由,就不會有任何一件事物存在(Nihil est sine ratione)”。注661671年,萊布尼茨在《抽象運動論:基本原理》一文中,又進一步一字不差地重申了這項原則:“如果沒有理由,就不會有任何一件事物存在(Nihil est sine ratione)。”注67盡管如此,《論萬物的終極根源》(1697年)依然是萊布尼茨充足理由原則生成史上值得予以特別關注的一篇論文。因為在這篇論文里,萊布尼茨對他的充足理由原則第一次進行了比較全面比較系統的論證。首先,它多角度論證了萬物“終極理由”(ultima ratio)和“充足理由”(sufficiens ratio)存在的必然性。在該文看來,萬物之所以都需要一個“終極理由”和“充足理由”,乃是因為“在任何一個個體事物中,甚至在事物的整個集合或序列中,我們都找不到事物何以存在的充足理由(sufficiens ratio)”。無論是永恒的事物還是變化的事物都不例外。“因為在永恒的事物中,即便不存在任何一個原因(causa),我們也必定依然理解存在有某個理由(ratio)。在永久存在的事物中,這個理由即是必然性或本質自身(ipsa necesitas seu essentia),而在變化的事物系列中,倘若我們先驗地想象它是永恒的,這個理由就將是某些具有優勢的傾向,一如我們馬上就會看到的,在那里,這個理由并非強制,并非具有絕對的或形而上學的必然性,其反面蘊含有矛盾,而只是傾向。”其次,在該文中,萊布尼茨首次比較全面系統地闡述了“完滿性原則”,論證了現存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萊布尼茨斷言:“世界不僅從物理學的角度看(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話,從形而上學的角度看)是最完滿的,而且還能夠得出結論說,世界從道德上看也是最完滿的。”他解釋說:“我們之所以說世界從物理學的角度看是最完滿的,乃是因為在所產生出來的那個事物系列中現實地存在有最大數量的實在,我們之所以說世界從道德上看也是最完滿的,乃是因為就實在性而論,道德的完滿性事實上即是心靈自身的自然的完滿性。由此,我們便可以進一步得出結論說:世界不僅是一臺最值得稱道的機器,而且就其由心靈組成而言,它也是一個最好的共和國(optima Respublica),藉著這一共和國,各個心靈便可以獲得最大可能的幸福和愉悅,而自然的完滿性正在于這種幸福和愉悅。”最后,萊布尼茨在該文中不僅論證了世界的完滿性,而且還提出并論證了“宇宙向善論”。他寫道:“除上帝作品整體上的美和完滿性之外,我們還必須承認整個宇宙有一種持續不變的無止境的進步(progressus quidam perpetuus liberrimusque totius Univers),以致它始終前進,謀求更大的完善,就像我們的世界盡管現在大部分都得到了耕耘(cultura),但將來會越來越多地得到耕耘。一些事物退化到了它們原初的野蠻狀態,另一些事物遭到了破壞和埋葬……其實,正是這樣一種破壞和埋葬使我們獲得了一些更好的東西,以至于我們在一個意義上是從這樣一種失中獲得益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