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卑與超越
- (奧)阿爾弗雷德·阿德勒
- 11741字
- 2024-03-05 18:37:53
生命的意義
人生活在意義的國度,我們未曾經歷過純然世界,未曾過。我們經歷的環(huán)境,總有確定意義。對人類來說,即便開初,對我們人而言,木頭就是木頭,石頭就是石頭,總有確定的意義。如果人企圖逃避意義,將自己置于孤獨的環(huán)境,那是不幸的。絕對隔離,與外部的世界不相往來,與別人不相往來,他的行為,將無意義,對他自己抑或對于別人都一樣。這個人的存在,亦沒有意義。但是,人類不能逃避意義。我們經歷的環(huán)境,總是給予我們意義。這個“意義”并非與生俱來,而是僅源于我們的解釋?;蚨嗷蛏?,或未完成,或不完美,或者整個不對。人類生活在意義的王國,亦是生活在知識正誤的王國。
如果我們問一個人:“什么是生命的意義?”他可能無法回答。多數(shù)時候,人們不愿意為這個問題而煩惱,也不愿絞盡腦汁去尋找答案。的確,這個問題和人類歷史一樣古老,在我們這個時代,年輕人——老年人也一樣——常常會發(fā)出這樣的嘆息:“可是,生命為了什么呢?生命意味著什么呢?”然而,我們可以說,人們只在遭逢失敗時才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只要一切順風順水,無須面對艱難險阻,這個問題就不會被提出。每個人在其行動中,必定會提出這個問題,并給出自己的解答。當我們用心傾聽一個人的語言,觀察他的行為,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人擁有自己獨有的“生命的意義”,他全部的立場、態(tài)度、動作、表情、談吐、追求、習慣和個性特征都與這一意義相吻合。他表現(xiàn)得就像他在對生命進行一種特定的闡釋。在他所有的行為中都蘊含著對生命、對自身不言自明的思考和判定:我是這樣的,而世界是那樣的——這是他賦予自身、賦予生命的意義。

育嬰室 讓·奧諾雷·弗拉戈納爾
生命縱然被賦予了多種意義,但生命之初,無限未知的可能仍足以令人心存希冀。畫面中描繪了一個晨光中的育嬰室,夫婦二人輕輕地相擁著,注視著床上的小生命,孩子們則好奇地觀察著父母,這個家庭因一個新生命的到來而充滿希望。
世上有多少人,生命就被賦予了多少種意義,而且,正如我們之前所說,或許每一種意義都或多或少地包含著錯誤。沒有人擁有確鑿無疑的生命的意義,因而我們可以說,只要是被應用著的意義,就不會是絕對錯誤的。所有意義都處于對錯兩端之間。然而,在這種變化里,我們能夠說,有些答案好而有些答案壞,有些錯誤小而有些錯誤大。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那些更好的意義有何共同之處,更差的意義又缺乏什么。據(jù)此,我們可以獲得一種科學的“生命的意義”,它是衡量真正意義的共同尺度,這種意義可以使我們面對我們人類的共同現(xiàn)實。我們仍需牢記,“真實”是我們人類的真實,是為我們的行動和目標服務的真實。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真實存在,如果它存在,也和我們毫不相關,我們永遠無法參透它,它也將毫無意義。
每個人都必須面對三種主要的束縛,這三種束縛構成了每個人所處的現(xiàn)實,不容忽視。每個人要面對的所有問題,都與這些束縛有關。他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回答這些問題,因為它們總在向他發(fā)出詰問,而對死亡的回答將向我們展示出每個人對生命意義的個人理解。
第一種束縛是,我們居住在地球這一貧瘠星球的表面,無處可去。我們的發(fā)展,受限于我們的棲息地為我們提供的可能性。我們必須強身健體,發(fā)展心智,以繼續(xù)個人在地球上的生命,并保證人類的世代延續(xù)。這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并給出答案的問題,無人能夠逃脫。無論我們做什么,我們的行動都是對人類生活境遇的回答:它們揭示了我們認為必要的、適合的、可能的、值得擁有的是什么。而這些答案,都基于上述一個事實:我們屬于人類,而人類是居住于地球上的物種。
現(xiàn)在,如果我們考慮到人的弱點和我們所處環(huán)境的種種危險,我們可以看到,為了我們自己的生命和人類的福祉,我們必須確保我們對生命的答案更具遠見,更有條理。這就好像面對一道數(shù)學題,我們必須努力找到解題方法。我們不能心存僥幸也不能憑空猜測,我們必須找到所有能夠找到的方法,堅持不懈地工作下去。我們不會找到一個絕對完美的答案,以構建一個一勞永逸的真理。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必須竭盡所能去尋找一個接近完美的解答。這樣的解答必須始終且直接適用于這一事實:我們被束縛于地球這一貧瘠星球的表面,一切利與不利皆源于此。
第二種束縛是,我們每個人都不是人類種族的唯一成員,有他人與我們在一起,我們的生活與他人息息相關。個體的弱點和局限性,使人無法僅憑一己之力完成目標。如果一個人獨自生活,并試圖獨自解決自個兒的問題,他將迎來滅亡,無法延續(xù)自身和種族的生命。由于自身的弱點、局限和不足,他總得與他人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而這種與他人的聯(lián)合,于他自身和種族的福利來說,居功至偉。因此,對于生命之問的每一個回答都必須考慮這一束縛:我們生活在與他人的聯(lián)系之中,孤立即滅亡。我們若要生存下去,即令我們的情感也必須與這一最重要的問題、宗旨和目標相協(xié)調——在我們所棲居的星球上,要延續(xù)我們自身乃至人類的生命,就得與我們的同類共存。
支配著我們的第三種束縛是,人類是由男女兩性構成。個體與群體的生命存續(xù)都必須將這一事實納入考慮之中。愛情和婚姻的問題便受制于這第三種束縛,沒有哪個男人或女人可以逃避為之給出答案。當一個人面對這一使他無法回避的問題時,他所采取的任何行動都是他的解答。人類嘗試過用許多不同的方式來解決這一問題:他們的行為總能展現(xiàn)出他們所認為的唯一解決方式是什么。
因此,這三種束縛,也就帶來了三個問題:如何在地球資源的限制下,找到維系生計的職業(yè);如何在我們的伙伴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促成彼此的合作并分享合作的成果;如何自我調整,使我們適應這一事實:人類分為兩種性別,而人類的存續(xù)和繁衍取決于我們的愛情生活。
個體心理學[1]發(fā)現(xiàn),生命的所有問題都可歸到這三大主要問題之中——職業(yè)、社交和性。對這三大問題的回應,正是每個人在不懈地展示其對生命意義的深刻理解。例如,假設某個人沒有完整的愛情生活,沒有在職業(yè)上做出過任何努力,沒有朋友,且發(fā)現(xiàn)與人接觸十分痛苦,從他的自我設限和自我制約中,我們可以推斷出:他必定視生存為畏途,認為生活所提供的機會太少,而遇到的挫折太多。他的行動空間如此狹窄,應該被理解為他的一種判斷:“生命即意味著——保護自己遠離傷害,把自己關在圍欄里,逃離不可接觸的事物。”而另一方面,假設某個人的愛情生活親密融洽,工作頗具成效,交友廣泛,且與同伴保持充分而有益的聯(lián)系,對于這個人,我們可以推斷出:他必定是把生命視為一項創(chuàng)造性的任務,認為生活所提供的機會多多,沒有不可挽回的失敗。在面對生命給他的難題時,他所表現(xiàn)出的膽色,應該被理解為他的一種宣示:“生命即意味著——對同胞感興趣,成為整體的一部分,為人類的福祉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正是在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所有錯誤的“生命意義”和所有正確的“生命意義”,均各有其共同的元素。所有的失敗者——神經癥患者、精神病人、罪犯、酗酒者、問題兒童、自殺者、性變態(tài)[2]者或賣淫者——之所以失敗,正是因為他們缺乏同伴情感和社會興趣。他們在處理職業(yè)、友誼和性的問題時,缺乏通過合作來解決這些問題的信心。他們賦予生命一種個人化的意義,即沒有其他人會受益于他們的成功,他們只對自己感興趣。他們的成功目標只是虛設的個人優(yōu)越感,他們的成功只對自己有意義。
殺人犯承認,當他們手握毒藥時會體驗到一種權力感,但很明顯,他們只是在證明自己的重要性,對于我們其他人來說,擁有一瓶毒藥并不會讓我們高看他們一眼。一種只屬于自己的意義實際上沒有任何意義。只有在交流中,才可能產生意義:一個指代某物的名詞如果只有一個人懂,那么它將毫無意義。我們的目標和行動也是如此,它們唯一的意義就是它們對他人的意義。每個人都在為意義奮斗,但如果人們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整個意義必須以他們對他人的貢獻來建構,那么,他們就會經常犯錯。
有人講了一件關于一個小教派領袖的逸事。一天,她把她的信徒召集在一起,告訴他們,世界末日將于下周三來臨。信徒們大為震驚,立刻變賣所有家產,舍棄一切塵世的憂慮,等待預言中的大災難來臨。周三過去了,沒有發(fā)生什么不尋常的事情。周四,他們全體去要求領袖給一個說法?!翱纯次覀兩硖幍睦Ь常彼麄冋f,“我們放棄了所有的自我保全。我們告訴遇到的每一個人,世界末日會在周三到來,當他們嘲笑我們時,我們毫不氣餒地重申,消息來自一個絕對可靠的權威。現(xiàn)在周三過去了,世界還在這里,圍繞著我們?!?/p>
那位女先知說:“但我的周三,不是你們的周三。”通過這種方式,她以個人化的定義,保護自己免受挑戰(zhàn)。個人化的定義,是永遠不受檢驗的。
所有真正的“生命意義”有一個共同的標志,那就是它們具有普遍的意義——它們是他人可以分享、可以接受其有效的意義。對生命的諸多問題而言,一套好的解決方案,也將為其他人所珍視,因為它提供了一個解決普遍問題的成功范例。即令天才,也只能通過卓有建樹來定義:只有當一個人的生命被其他人定義為意義重大時,我們才會把他稱之為天才。而這樣的生命所表達的意義將永遠是:“生命意味著——對整體作出貢獻?!?/p>
我們在這里談論的,并不是所謂動機。我們留意的是職業(yè),關注的是事跡。一個成功面對人類生活問題的人,他的行為顯示出,他能充分而自發(fā)地認識到,生命的意義在于對他人和合作感興趣。他所做的每件事,似乎都是由同胞的利益所驅動的,而當他遇到困難時,他會竭力以符合人類福祉的方式來戰(zhàn)勝它們。
對許多人來說,或許這是一個新觀點,他們可能會懷疑生命的意義是否真的在于貢獻、對他人感興趣和合作?;蛟S,他們會問:“那么個人呢?如果他總是考慮其他人,為他們的福祉貢獻自己,他自己的個性不會受損害嗎?至少對某些人來說,如果他們想全面發(fā)展自己,他們就必須顧及自身,這難道不是必要的嗎?我們難道不該讓一部分人優(yōu)先學會保護自己的利益或堅持自己的個性嗎?”這種觀點,我相信是一個巨大的謬誤,它所提出的問題也是一個虛假的問題。如果一個人想要在他賦予生命的意義上作出貢獻,如果他的熱情都指向這一目標,他自然會把自己塑造成最適合作出貢獻的狀態(tài)。他會為了自己的目標調整自己,他會訓練自己的社會情感,他會在實踐中不斷提升個人技能。人在有了目標之后,才會有訓練,然后才會開始裝備自己,以解決生命中的三大問題,并顯露自己的能力。讓我們以愛情和婚姻為例。如果我們傾心于我們的伴侶,如果我們想努力讓伴侶的生活更輕松更富足,我們當然會竭盡所能做到最好。如果我們認為自己必須在真空中發(fā)展個性,無須貢獻的目標,那么,我們只會讓自己變得剛愎自用、令人不悅。
貢獻才是生命的真諦,另有確據(jù)。如果我們今天環(huán)顧四周,看看我們從祖先那里繼承而來的遺產,我們會看到什么呢?他們唯一留存下來的,全是他們造福于人類生活的貢獻。我們看見耕地,看見道路與建筑,看見他們人生經驗的結晶——沉淀在傳統(tǒng)、哲學、科學與藝術以及應對人類生存境況的技術里。這些結晶,都是由那些為人類福祉作出貢獻的人留下的。其他人干什么去了呢?那些不合作、賦予生命別種意義、只會問“我能從生命中得到什么”的人,究竟成就了什么呢?在他們身后,什么痕跡也不會留下。他們不僅死了,且徒勞一生。就好像地球本身也對他們說:“我不需要你,你不配活著,你的目標和奮斗、你看重的價值觀、你的思想和靈魂,都沒有未來。讓它們和你一起離開吧!我們不需要你。滅絕吧!消失吧!”對于那些看輕合作的人來說,他們得到的最終鑒定總是:“你是個廢物。沒有人需要你。滾吧!”當然,在我們當前的文化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尚有諸多不完美的地方。我們發(fā)現(xiàn)哪里有缺失,就去改變它,而這種改變必須是能夠增進人類福祉的改變。
總會有一些人理解這一事實。他們知道生命的意義即關心人類整體,并努力發(fā)展社會興趣和愛心。在所有宗教中,我們都能發(fā)現(xiàn)這種對拯救人類的關切。在人世間所有偉大的運動中,人們總是在努力增進社會的利益,而宗教是其中最重要的努力之一。然而,宗教經常被誤解,并且很難看出究竟要如何做才能比現(xiàn)在做得更好,除非宗教能切實地增進社會的利益。個體心理學以科學的方式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并提出了科學的方法,我相信,這是一種進步。通過增強人類對同胞和共同福祉的興趣,或許科學能夠比政治或宗教等其他活動更有成效。我們從不同的角度處理這個問題,但目標是一致的,那就是增進人類對他人的興趣。
既然在我們的人生歷程中,我們賦予生命的意義,要么是我們的守護天使[3],要么是如影隨形的惡魔,那么,理解這些意義是如何形成的,它們之間有何差異,以及它們涉及重大錯誤時,要如何加以糾正,就變得至為重要了。這是心理學[4]的領域不同于生理學或生物學——理解生命的意義,并理解意義影響人類行為、人類命運的方式,將有益于人類福祉。
早在生命之初,人類就在暗中摸索“生命的意義”了。即令嬰兒,也在努力判斷自己的能力,以及這種能力在環(huán)繞它的整個生活中所占的分量。五歲前,孩童已經形成了統(tǒng)一而固定的行為模式,能夠運用自己的風格來處理問題和任務了。他已經形成了最深刻且最持久的觀念,知道可以對世界和自己期待些什么。從現(xiàn)在起,他便通過一種穩(wěn)定的統(tǒng)覺體系來審視世界:經驗在被接受前就已經過解釋的加工,而解釋總是與最初賦予生命的意義相一致。即使這意義錯得離譜,這一解決問題和任務的方法不斷給人帶來不幸和痛苦,它也不會被輕易放棄。對生命意義的誤解,只有通過重新考量造成這種誤解所產生的環(huán)境、識別錯誤所在、修訂統(tǒng)覺體系,方才有可能得以糾正?;蛟S,在罕見的情況下,一個人可能因誤入歧途產生的后果,被迫修正他賦予生命的意義,并成功地完成自我的蛻變。然而,如果沒有社會壓力,如果他尚未發(fā)現(xiàn)繼續(xù)走老路會走進死胡同,他是永遠也不會主動邁出這一步的。在多數(shù)情況下,要改弦易轍,最好是借助于訓練有素的專業(yè)人士的幫助,因為他們懂得如何幫助人們發(fā)現(xiàn)最初的錯誤,并就生命的意義給出更恰切的建議。
讓我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明,對同一童年情境的不同解釋。童年的不愉快經歷,可能會被賦予完全相反的意義。那些將不愉快經歷拋諸腦后的人,不會受這些經歷影響,除非這些經歷對未來有所鏡鑒。有人會覺得:“我必須努力消除這種不幸,確保孩子能在更好的環(huán)境下成長?!倍硪粋€人會覺得:“生命是不公平的,為什么幸運的總是別人?如果世界如此待我,為何我要善待世界?”有些父母也用這樣的方式來評說他們的孩子:“當我是個孩子時,我也受過苦,我挺過來了,為什么他們受不了苦呢?”第三個人會覺得:“因為我童年不幸,什么事都該原諒我?!边@三個人對生命意義的不同理解,由此可見一斑。他們不會改變他們的行為,除非改變他們對生命意義的理解。正是在這里,個體心理學打破了決定論的理論框架。成敗之因無關乎經歷。我們不可能苦于我們的經歷所造成的沖擊,也就是所謂的創(chuàng)傷,我們只是從中汲取符合我們目的的元素。我們總是通過賦予經歷一定的意義來定義自我。當我們將某些特殊經歷視作未來人生的基礎時,難免行差踏錯。意義不是由境遇本身來定義的,而我們可以通過賦予境遇一定的意義來定義自我的人生。
然而,童年時期的某些境遇,很容易孕育出人們對生命意義的嚴重誤解。失敗的人生,多半會發(fā)生在有過這類童年境遇的人身上。我們發(fā)現(xiàn),幼時飽受器官缺陷或病痛折磨的兒童,往往屬于這一類。他們背負過多的壓力情緒[5],對“生命的意義在于貢獻”難有感知,除非在他們的身旁,有人將他們的注意力從其自身上引開,使他們對別人產生興趣,否則,他們多半會專注于自己的感覺。而后,他們可能會因與身邊其他人作比較而感到氣餒。在我們當前的文明里,來自同伴的同情、嘲弄或躲避,都會加重他們的自卑感。在這種境況里成長起來的孩子,極有可能回縮自己,喪失在日常生活里扮演有用角色的盼望中,甚至認為自己受到了全世界的羞辱。
我想,書寫器官不健全或腺體[6]分泌失調的孩子所面臨的困境,我算得上第一人。科學的這一分支已獲得巨大的進步,但若是沿著現(xiàn)有路徑發(fā)展下去的話,我很難看出它有何前景。從一開始,我就在尋找克服這些困難的方法,而不是將失敗的責任歸于遺傳或生理狀況。沒有什么器官缺陷[7],能把錯誤的生活方式強加給人們。我們從未發(fā)現(xiàn)兩個孩子的腺體能在各自的身上帶來一模一樣的影響。我們經常看到孩子克服這些困難,并在這個過程中發(fā)展出不同尋常的、有用的能力。由此可見,個體心理學可不是優(yōu)生計劃的一個好廣告。許多最為杰出、對我們的文化作出巨大貢獻的人都有器官缺陷,他們的健康狀況很差,有些還英年早逝。正是這些通過努力奮斗來應對身體和環(huán)境困難的人,推動了文化的大部分進步,作出了新的貢獻。奮斗令他們強大,令他們繼續(xù)前行。因此,我們無法僅憑身體判斷心智發(fā)展的好壞。然而,到目前為止,絕大多數(shù)甫一出生,就面臨著器官和腺體缺陷的孩子,沒有受過正確的訓練,他們的困難得不到理解,他們只會變得越來越關注自身,而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我們在這些早年背負器官缺陷重擔的孩子身上發(fā)現(xiàn)了大量人生失敗的案例。
第二種常使個體生活錯誤賦義的情況,是溺愛孩子的環(huán)境。被溺愛的孩子認為自己的愿望就是法律。他被賦予優(yōu)越的地位,卻沒有通過努力贏得它。他認為這種優(yōu)越的地位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結果,當他來到一個新的環(huán)境,他在這里不再是其他人注意力的中心,其他人也沒有把考慮他的感受當成主要目標,此時他會感到相當失落,感到世界背叛了他。他被教得習慣接受而非給予,他從未學過面對問題的任何其他解決方法。別人對他言聽計從,他失去了獨立性,不知道還可以自己為自己做事。他的興趣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從不知道合作的用處和必要性。當他遇到困難時,他只有一種方法來面對它們——要求別人。在他看來,只有當他能重新獲得自己的優(yōu)越地位,能強迫別人認識到他是一個特殊的人,應該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時,他的情況才會得到改善。
這些被溺愛的孩子長大后,也許是我們社會中最危險的一群人。他們中的一些人擅長表達善意,甚至表現(xiàn)得非?!翱蓯邸?,以獲得橫行霸道的機會,但他們堅決抗拒成為普通人,在普通人的任務中合作。還有一些人更加公開地反抗:當他們不再能找到輕易得來的習以為常的溫暖和服從時,他們感覺到被背叛,認為社會對自己懷有敵意,試圖報復所有同伴。如果外界對這種生活方式表現(xiàn)出敵對情緒(幾乎毫無疑問會如此),他們就會將這種敵意視為受到虐待的新證據(jù)。這就是懲罰總是無效的原因。懲罰只會令他們更加確信一個觀念:其他人在針對我。但是,無論這個被溺愛的孩子試圖罷工還是公開反抗,無論他試圖用軟弱操控別人抑或用暴力實施報復,他犯下的其實都是同樣的錯誤。事實上,我們發(fā)現(xiàn),這兩種方法在不同的階段都被他們采用過,他們的目標從未改變,他們感到——生命的意義在于成為第一,被視為最重要的,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只要他們繼續(xù)賦予生命這種意義,他們采取的每一種方法都將是錯誤的。
第三種容易引發(fā)錯誤賦義的情況,是環(huán)境對兒童的忽視。這樣的兒童從不知道愛心與合作是什么:在他對生活的理解里面,并不包含這些友愛的力量。可以理解,當他面對生活中的問題時,會高估困難、低估自己通過他人的幫助和好意來解決困難的能力。他發(fā)現(xiàn)社會對他很冷漠,他預計社會總是如此冷漠。尤其是,他看不到能通過對他人有益的行為來贏得他人的感情和尊重的希望。因此,他會懷疑他人,也無法信任自己。沒有什么體驗能夠替代無私的感情,媽媽的第一項任務,就是帶給孩子信任另一個人的體驗。然后,她必須擴大和拓展這種信任的感覺,直到將孩子的整個環(huán)境囊括在內。如果她沒有完成第一項任務——獲得孩子的興趣、喜愛和合作——孩子很難對同伴建立社會興趣和友好感情。每個人都有對他人感興趣的能力,但這種能力必須經過訓練,否則它的發(fā)展將會受阻。
假使有一個孩子,完全地被忽視、被憎恨,父母不想要他,我們可能會發(fā)現(xiàn),他完全看不見合作的可能性存在,他是一座孤島,不能和他人交流,對于能幫助他生活在與他人的聯(lián)系中的一切事物都完全無知。但正如我們所見,在這種情況下個體無法存活。一個孩子能活過嬰兒期,這一事實就證明他得到過一些照料和關注。因此,我們從未與純粹的被忽視型兒童打過交道:我們面對的是沒有得到通常程度的照料,或者說在某些方面被忽視,在其他方面未被忽視的兒童。簡而言之,我們可以說,被忽視的兒童,即從未得到一個確實可以信賴的人的兒童。悲哀的是,在我們的文明社會中,如此多的孤兒或私生子都過著失敗的生活。基本上,我們必須把這些孤兒和私生子均納入被忽視的兒童群體。
這三種情況——器官殘缺、溺愛和忽視給兒童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使他們很容易賦予生命錯誤的意義。處于這些情況下的兒童,常常需要得到幫助以修正自己處理問題的方式,需要得到幫助以建立更好的意義。如果我們對此有眼光——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對這些兒童真正有興趣,并在這個方向上進行自我訓練——我們就能夠從他們所做的一切中,看出他們的生命意義。其中,夢境和自由聯(lián)想被證明有用:性格在夢境生活與清醒生活中是相同的,但在夢境中,社會要求帶來的壓力減輕,自我保護和隱藏減少,性格便顯現(xiàn)出來。然而,記憶對快速理解個體賦予自己、賦予生活的意義幫助最大。每份記憶,無論當事人自己認為它多么瑣碎,對他而言都代表著值得紀念之處。值得紀念,是因為它承載了他對生命的描繪,它在述說:“這是你所期盼的”“這是你所躲避的”或“這就是生命!”——我們必須再次強調,經驗本身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存在于記憶中的經驗,是它被用于形成生命意義這一事實。每一份記憶都是一個紀念品。
童年早期的記憶在理解個體的獨特生活方式形成多久、他的生命態(tài)度最初成形于何種環(huán)境上特別有用。而以下兩個原因說明,最初記憶尤其值得特別關注。第一,它包含個人對自己和所處環(huán)境的基本估量,它第一次整合了他的外貌、他對自己最早的大致整體印象和外界環(huán)境對他的要求。第二,這是他的主觀起點,是他為自己編撰的自傳的開始。因此,我們經??梢栽诶锩嬲业揭环N懸殊對比,這對比來自于他認為自己所處的軟弱、不足的處境,和他視作理想、代表力量和安全的目標。在心理學目的上,一個人所認為的最初記憶,是否真是他的最初記憶,甚至是否是真實出現(xiàn)過的事件,都無關緊要。記憶是重要的,只因它們被“視為”什么、它們被解釋為什么、以及它們對現(xiàn)在和未來生活的影響。
在這里,我們可以舉一些最初記憶的例子,看看它們所建立的生命意義。“咖啡壺從桌上掉下來燙傷了我?!边@就是生活!我們毫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以此開始生活自傳的女孩始終生活在無助感之下,并容易高估生活里的危險和困難。同樣,我們不會驚訝于她在心里責備別人不夠照顧自己:讓幼小的孩子暴露在這樣的風險中,太粗心了!類似對世界的描繪也出現(xiàn)在另一份最初記憶里:“我記得我三歲時從嬰兒車上掉了下來?!倍@份最初記憶變成了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夢:“世界末日即將到來,我在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天空被火燒得通紅。星星全部墜落,地球即將與另一個星球相撞。但就在相碰那一刻前,我醒了。”當這個學生被問及懼怕何物時,他回答道:“我害怕我無法擁有成功的人生?!焙苊黠@,他的最初記憶和反復出現(xiàn)的夢境形成了一種阻力,使他害怕失敗和災難。
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因為尿床以及持續(xù)和媽媽發(fā)生沖突,被帶到診所,他講述了這樣的最初記憶:“媽媽以為我迷路了,跑到街上找我,她大喊大叫著,害怕極了。而此時,我正藏在家里的一個碗櫥中?!痹谶@段記憶里我們可以讀到一種猜測:“生活意味著通過制造麻煩獲得關注。獲得安全感的方式是欺騙。我被忽略,但我可以愚弄其他人。”他尿床同樣是一種讓自己始終是別人關注和擔心的焦點的好手段,而通過媽媽對他的焦慮和緊張,他證實了自己對生活的解釋。正如前面的例子一樣,這個男孩子很早就得出印象,外部世界充滿了危險,他總結出,只有讓別人為他擔心,他才是安全的。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他才能令自己安心:當他需要時,他們在這里保護他。
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的最初記憶如下:“三歲的時候,我走進地窖,走在黑暗的樓梯上,一個只比我大一點兒的表兄打開門,跟在我后面,他讓我感到非常害怕。”從這段記憶來看,她并不習慣和其他孩子玩耍,和異性相處時尤其拘束。我猜她是獨生女,猜測得到了證實。而且,她直到三十五歲還沒結婚。
下面這個例子體現(xiàn)出更高級的社會情感的發(fā)展:“我記得媽媽讓我推著我小妹妹的兒童車。”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可看到只與弱者能夠自在相處的跡象,或許還有對母親的依賴。當新的孩子出生后,最好是讓較大的孩子參與照看她,這可以使他們對新生兒產生興趣,可以讓他們共享照料更小的孩子的責任。如果這種合作獲得成功,他們就不會將新生兒獲得的關注視為對自己重要性的削弱。
陪伴他人的愿望并非是真正對他人感興趣的證據(jù)。有個女孩被問起她的最初記憶時,她回答說:“我和兩個姐姐、兩個女生朋友一起玩。”在這里,我們當然能看到一個被教養(yǎng)得熱愛社交的小孩,但當她提到她最害怕的事——“我害怕一個人”時,我們會對她的追求有新的理解。我們能在這里看到缺乏獨立性的跡象。
一旦發(fā)現(xiàn)并理解了一個人賦予生命的意義,我們就有了理解他整體性格的關鍵。人們有時會說,人的性格是不可改變的。但只有那些未曾找到這一關鍵因素的人才會這么想。然而,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最初的錯誤,任何討論或治療都不可能成功。改善情況的唯一可能性在于訓練一種更為合作、更為勇敢的生活方式。同樣,合作也是我們防止兒童發(fā)展出神經癥的唯一保障。因而,最重要的是應該鼓勵并訓練兒童參與合作,使他們在共同的任務、共同的游戲中,在同齡的孩子隊伍里找到自己的合作方式。合作之路上的任何障礙都將產生最嚴重的后果。例如,被溺愛的孩子已經學會只對自己感興趣,他去上學時,會表現(xiàn)得對他人毫無興趣,他只在認為自己能贏得老師青睞時,才會對課程感興趣,他只聽他認為對自己有利的東西。隨著成年的來臨,他在社會情感上的失敗,會帶來愈發(fā)明顯的后果。從第一次錯誤發(fā)生時,他不再訓練自己的責任感[8]與獨立感,事到如今,他已無法獨立應對生活的考驗。
我們無法因為他的缺陷責怪他:我們只能在他開始意識到后果之時,竭力幫他補救。我們不指望一個從未學過地理學的孩子能成功解答地理考卷,我們也不能指望一個從未接受過合作訓練的孩子,在需要合作的任務擺在面前時,能夠給出正確的解答。但生命中每個問題都需要我們有能力通過合作解決它,每項任務都需要我們在人類社會的框架中、以有益于人類福祉的方式掌握它。只有理解“生命意味著作出貢獻”的人,才能滿懷勇氣、利用時機、迎接困難。
如果老師、父母和心理學家理解孩子們在賦予生活意義上可能會犯的錯誤,并且自己沒有犯同樣的錯誤,我們就可以確信,缺乏社會興趣的兒童能夠對自己的能力和自己的生活機會形成更好的看法。當他們遇到問題時,不會試圖停止努力并尋找捷徑,試圖逃避或將重擔加給別人,呼求善待或特別的同情,感到被羞辱而尋求報復,或者發(fā)問:“生命有什么用呢?我從生活里得到了什么?”他們會說:“我們必須過好自己的生活。這是我們自己的任務,我們必須面對它。我們?yōu)槲覀兊男袨樨撠煛H绻覀冃枰恼f事,抑或開拓新事,除了我們自己,沒人該替我們做?!比绻家赃@種方式,以獨立的人之間的合作進行下去,我們將看到,人類整體的進步是無止境的。
[1]個體心理學指阿德勒的精神分析心理學體系,以“自卑感”與“創(chuàng)造性自我”為中心,并強調“社會意識”。該體系的主要概念是創(chuàng)造性自我、生活風格、追求優(yōu)越、自卑感、補償和社會興趣。
[2]性變態(tài)舊稱性倒錯,泛指性愛異常的一類性心理障礙。它包括露陰癖、窺淫癖、戀物癖、異性裝扮癖等多種類型,其共同特征是性興奮的喚起、性對象的選擇以及兩性行為方式等出現(xiàn)反復、持久的異乎常態(tài)的表現(xiàn)。
[3]天使(英語angel,中文音譯安琪兒,意譯天仙,源自于希臘文angelos,即使者)本義指上帝的使者,來自天上的使者。大多數(shù)宗教信仰中都有類似概念?;酵揭话阕g為天使。天使代表圣潔、良善、正直,是上帝旨意的傳達者、為上帝服役的靈、受上帝差遣保護信眾不被惡魔侵擾的保護者,將神給人的訊息帶進人間的橋梁,人間監(jiān)察者、人們行為(包括隱秘)的忠實的記錄者,對抗神國敵人的戰(zhàn)士、神國內擁有特殊職業(yè)的人民。
[4]心理學是一門研究人類心理現(xiàn)象及其影響下的精神功能和行為活動的科學,兼顧突出的理論性、實踐性。
[5]壓力情緒是人們面對壓力所產生的情緒。每一代人的青少年時期都是一個承受著壓力和狂風暴雨般洗禮的時期。這一思想引導著人們去相信在青少年時期承受巨大壓力是正常的或者說這只是人們由青少年向成人過渡的一個階段。
[6]腺體指動物或人體能夠產生特殊物質的組織,這種物質主要為激素(舊稱荷爾蒙),激素通過血液輸送到體內或外分泌腺?!跋袤w”的歸類方式很多,可以依照組織所在部位、功能(作用)劃分,解剖學和生理學上歸類不完全相同。
[7]器官缺陷(organ inferiority)是個體心理學術語。阿德勒于1907年發(fā)表《器官缺陷及其心理補償?shù)难芯俊?,認為天生有器官缺陷的兒童,如天生肢體殘疾,眼睛、耳朵、發(fā)音器官、內臟器官等機能失調,以及與器官(包括大腦中樞)相聯(lián)系的神經不健全等,會陷入一種不斷的自卑感,從而在生理和心理上產生自覺或不自覺的補償,或促使缺陷器官機能的發(fā)展,或以另一器官的機能作為補償,使機體趨于平衡。
[8]責任感從本質上講既要求利己,又要利他人、利事業(yè)、利國家、利社會,而且自己的利益同國家、社會和他人的利益相矛盾時,要以國家、社會和他人的利益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