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下的幸福:哲學家的美好生活指南
- (美)亞當·阿達多·桑德爾
- 1919字
- 2024-04-25 19:54:03
進步的問題
我們發現,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對于美好生活的思考極其深刻,這是我們回歸哲學,尤其是回歸古代哲學的原因。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我們付出努力,只是為了達成目標,我們對何謂美好生活的理解和闡述,也僅限于此。我們只從職業和個人愿望中找到人生意義,如果要我們說出其他的意義來源,我們往往只會尋找更高、更有意義的目標(因此從未真正擺脫目標導向的思維框架)。究其原因,歸根到底是因為我們仍然潛移默化地受制于某些哲學思想。早在近代早期,這些哲學思想就已經開始嶄露頭角,直到今天,我們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無不受其影響。在這些哲學思想中,最重要的要數啟蒙運動的一個核心概念——人類能動性:只要成為進步的推動者,我們就能實現人生的最高使命。
根據這種觀點,所謂過上美好生活,就是參與創造一個在某種意義上更自由、更和平、更公正、更富有成效、更繁榮或者更先進的世界。雖然判斷標準因不同的解釋而有所不同,但從進步的角度來理解能動性,就是認為能動性是指為了一個已經在望但尚未實現的理想而奮斗。只是人類的事務存在太多偶然性,自然的力量也不會輕易屈服,理想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實現。因此,在任何時候對取得進步的可行性提出疑問,甚至接受出現一段時間的倒退,與此同時仍然堅持對進步的信念,這在邏輯上仍然是連貫的,完全不存在矛盾。根據這種信念,人類行動的根本動力,不在于當下實踐的此時此地、此情此景,而是早已存在于理論之中(或者在我們的思想中)。我們已經知道人生要走向何方,我們只需要選擇一條道路。而道路,或者說方式,變成了手段(means),而理想變成了目的(end)。為了盡快達到目的,我們便會無所不用其極,尋找一切能夠加快進程的手段,就算犧牲自己的尊嚴或者他人的尊嚴也在所不惜。從這個角度來看,真正的、最高意義上的自我意味著成為服務于目標的代理人。為了提高實現目標的效率,友誼要讓位于聯盟,與自然接觸變成了征服自然,使之為我們所用。
這種進步主義的思維方式對當代生活的影響之大,不容低估。有些人明確支持不同形式的進步,他們的思維方式很顯然來自進步主義。比如,有一位廣受歡迎的作家兼學者提出,暴力現象的不斷減少(雖然只是表面上的),原因在于理性和科學的持續發展,而且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所謂理性,就是“利用知識來達成目標”。3而且,這種思維方式在無形中已經滲透到日常的社會和政治話語中,比如要“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或者相信“道德宇宙的弧線會偏向正義”。
更普遍的情況是,即使我們否認進步或歷史變革的宏大敘事,我們仍然無法擺脫進步主義對我們的影響,我們的思維方式仍然屬于進步主義,比如我們會認為,人生的意義在于使世界變得更美好(無論我們如何理解什么才是更美好的世界),或者在于執行一個由階段性目標組成的人生計劃。制定目標、規劃目標和實現目標的語言風格是一脈相承的。這種以目標為導向的視角會讓我們錯失欣賞人生畫卷徐徐展開的機會。我們不應該把自己的人生看作一個有待執行的計劃,而應該通過種種不期而至的人生際遇,逐漸看清楚、說明白什么才是美好生活。
我們也可以從反面來認識進步主義思維方式的不足:如果我們把人生意義押注在實現一個目標之上,無論是用技術征服自然、消除世間所有不公,還是任何一種目標,我們總會遇到一個不可逾越的極限,可能是無法預見的社會動蕩,可能是突如其來的無妄之災,可能是深不可測的命運轉折。每到這種時候,我們常常以自我毀滅的方式來應對阻力:把苦難理解為對罪惡的懲罰;或者理解為必要之惡,為了使宇宙變得更健康,我們必須承受;或者理解為無法解釋的霉運,畢竟每一個良好開端總會有陰云遮蔽,每一次功成名就都會有不圓滿之處。
苦難是人生的基本組成部分,而不是對人生的否定。要理解這一點,我們需要建立一個新的思維框架。在這方面,哲學可以發揮不可或缺的指導作用。在哲學的指引下,我們可以清晰地闡述三種美德,從而走出苦難,走向救贖,找到正確的人生道路,使我們人生的每一刻都值得一過。
我們要借助前現代的思維方式,認真地重新審視早已主導我們日常生活的進步主義思維方式。在這方面,我們可以借鑒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思想,采取一種與進步主義思維方式截然不同的思路。在他們的著作中,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曾論及從一種政治制度到另一種政治制度的過渡問題——從民主到專制,從專制到寡頭政治,然后又回到民主。出乎意料的是,兩位哲學家的討論相當沉著冷靜,秉持著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仿佛政治變革所造成的社會動蕩并不會對人生帶來巨大沖擊,人類取得的一切成就也不能證明人生的價值;相反,這一切只是在提醒我們,要控制和約束自己烏托邦式的理想,要重新調整我們的人生方向,努力培養美德,塑造個性,提高解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