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埃及、希臘與羅馬:古代地中海文明
- (英)查爾斯·弗里曼
- 21604字
- 2024-03-06 11:16:59
第2章
文明的誕生
古代近東,公元前5000—前1200年
有許多術語需要我們謹慎對待,而“文化”便是其中之一。該詞的釋義曾隨著時代與語境的變化而有所不同。廣義的文化指一個社會的傳統與價值觀,而且能以較為統一的形態被社會成員所普遍認同并世代相襲。而傳統與價值觀應包含一整套的知識和信念,既包括道德與行為的準則、藝術風格、人際關系的形態,又包括政府施政的方式,以及一個社會區別于其他社會的特殊的方面。
文化極少保持一成不變——當政治、經濟等條件發生變化時,文化不可能不受到影響——但文化符號經常被統治者或統治階級反復利用,以服務于重申權威或確立他們的合法性的目的,例如特定的神或儀式,或者對王權的描述。當一種文化受到威脅時,這些文化符號就變成了重要的戰斗口號。然而,文化又常常陷入變革與延續的角力之中。在一些區域,例如環抱海洋的地中海地區,或者商路密布的地區,文化一直在交流與融合。外來文化要么受到歡迎并被接受,要么遭到堅決的抵制。文化既可以徹底崩潰,也可以改頭換面,以一種面目全非的方式繼續存在。先是羅馬帝國的擴張,之后又是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傳播,令地中海世界的面貌發生了緩慢且巨大的轉變,而生活方式也因此被重塑。對歷史學家而言,對文化變遷的方式與原因做出解釋是一項關鍵而極具挑戰性的任務。倘若手頭僅有少量僥幸得以傳世的手工制品、陶器、金屬制品等,而它們最初的用途、功能或儀式性的功用又無法得知,上述任務就變得尤為困難。
文化的定義難以明確,“文明”同樣如此。學術界很難說清應該根據哪些條件把一種文化判定為文明。文明一詞暗含文化與政治方面的優越感,埃及人、希臘人和羅馬人正是懷著這種心態把自己區別于周邊的“蠻族”。有鑒于每種文化都傾向于自視高人一等,因此本書首先要擺脫上述價值判斷,以更加寬泛的方式為文明下定義,繼而為本書所討論的各種文化提供更合適的語境。政治與文化的穩定對“文明”的概念而言至關重要,這通常意味著國家(state)的存在,即由國王、宗教領袖或其他形式的政府聲稱擁有統治權的一片疆界明確的領土。從一開始,文明就與城市生活密不可分,盡管不同的城市維持其繁榮的基礎有所不同。城市既可以是供奉某位神祇的宗教中心,也可以是統治者常常通過修建紀念性建筑展示其威嚴的場所。許多聚落的繁榮主要依賴貿易,于是成為商業中心、航運中心以及商路的交會點。城市的功能往往彼此重疊——一座都城既可以是港口,也可以讓統治者利用這一地點所具有的古老的宗教意義獲得權威。在貿易型城市,有充足的機遇供手工業者把原料制成紡織品、金屬器具或供精英階層享受的藝術品,因此手工業街區逐漸擴大,并總與集市毗鄰。成品會被再次銷售給行商。簡而言之,文明總是表現為社會復雜性以及掌握專業化的技能。
城市的居民為了生存不得不絞盡腦汁。當需要向這么多的人口提供食物與水,并清理他們所制造的生活垃圾(還有遺體!)時,對城市日常生活的管理也就應運而生了。城市還需要規范各種交易規則,利用明確的權威、統治者、官吏甚至民眾自身去建立秩序。城市還要保管檔案,把信息轉化為可永久保存、易于理解的形式加以儲存,文字于是應運而生。書寫記錄的人(倉庫管理員或書記員這一精英階層)和書寫的功用在不同文化中有所不同。城市憑借其建筑強化自身的地位。城墻既具有防御功能,又是實力的象征。(此論述在古代美索不達米亞肯定是正確的,當地統治者經常吹噓自己摧毀了敵人的城墻,但考古證據顯示他們并沒有做到!)埃及和近東的許多例子業已表明,城墻上的浮雕還是展示一個統治者的權勢或其所崇拜的神明的極佳載體。然而,統治者并非一座城市的全部。民眾之間的互動促進了各種思想的交流與傳播。活躍的文化交流由此展開,這也將成為本書的重要主題之一。
城市的生存離不開糧食的富余,大多數情況下,糧食來自城市周邊的農田。文明與對余糧的控制緊密相關。積累糧食的方式五花八門:一個國家既可以通過其控制的銀、鐵、錫等珍貴資源交換糧食,也可以通過戰爭掠奪各種資源、以戰養戰。一個國家還可以發展出一套以國王為中心的高效的官僚體系,把剩余產品以賦稅的形式輸往宮廷(例如古埃及)。如何積累剩余產品來維持一個文明自身的生存與發展,對本書所涉及的所有文明而言,都是一個值得討論的重要問題。
就地中海世界而言,文明的發祥地通常被認為是“古代近東”(Ancient Near East)。(上述古代文化的研究者普遍青睞這個術語,但現在更常使用“中東”或“近東”。)古代近東的范圍在本書中指包括今天的土耳其,東至里海、南到現在的伊朗與伊拉克的廣大地區。古代近東的西南部涵蓋了今天的敘利亞、以色列、約旦和黎巴嫩。在本章與第6章所涉及的各個歷史時期,美索不達米亞、巴勒斯坦、巴勒斯坦以北的腓尼基(今黎巴嫩)、敘利亞、位于今土耳其中部平原的安納托利亞都曾孕育出重要的文明。位于尼羅河流域的埃及,雖然地理上相對封閉,卻與上述地區保持著長期的交往。鑒于埃及文明存在諸多獨特之處,故而本書將對其進行單獨介紹。
該地區對古代世界中的其他文明以及當今世界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例如,這里誕生了最早的農耕文明,出現了最早的城市與神廟,以及相應的行政管理系統,并催生了最早的文字。字母就是在公元前1500年前后誕生于黎凡特(Levant)。目前已知最早的王國、帝國、金屬制品、磚制建筑都出現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區。世界主要宗教中的3種一神教均誕生于該地區,即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古代近東地區各文明既不彼此隔絕,也未隔絕于其他地區,因而上述成果全都擴散到了整個地中海世界乃至更為遙遠的地區。巴比倫的數學家和天文學家所取得的豐碩成果在公元前3世紀傳入希臘世界,成為后世繪制行星運動軌跡的基礎。即便如此,今人仍需小心謹慎,不要認為西方文明必然是由古代近東的文化孕育的。本書亦將重點強調兩者在跨越數個世紀的交流中所呈現出的復雜關系。
近東地區的地形地貌變化萬千, 并且常常是險惡的。伊拉克南部遍布泥沼(近些年,伊拉克的大多數沼澤已被排干),約旦和敘利亞被大片沙漠覆蓋,伊朗的高山則終年積雪。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其詞源為希臘語,原意即為“兩河之間”)的南部是一片肥沃的平原,由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的泥沙沖積而成。平原的北側與東側是連綿不斷的群山,山中的積雪融化下瀉,引發了上述兩條河流一年一度的泛濫。近東地區還有多處高原。安納托利亞高原的海拔高度在500米以上,伊朗高原的中央則是渺無人煙的沙漠。此外,在安納托利亞的南北兩側以及黎巴嫩的沿海地區還分布著眾多連綿不絕的山脈。如此差異顯著的自然環境既孕育了先進的城邦,也孕育了游牧部落,而兩者之間的關系又為該地區紛繁復雜的歷史添加了新的變數。富有韌性的近東經濟混合了農耕與游牧兩種生產方式,前者促成了定居社會,后者則以養殖山羊、綿羊和牛為主。古代近東地區那些興盛的城邦通常會牢牢控制周邊的領土,并且通過對貿易的控制來鞏固自身的地位,尤其是對那些早已運作數百年的貿易路線的控制。因為當地缺少易于防守的屏障,所以這些城邦大多很難長久昌盛,一兩百年后便土崩瓦解。但可能正是由于上述文化變遷模式,該地區成了各類革新的源泉。
西方世界對古代近東的再發現始于19世紀。最初的探險者主要是來自歐洲的學者、士兵、外交官以及殖民地官員。他們在發現這些古代文明的同時,將之納入所謂的西方文明的范疇。①探險者們的動機雖各不相同,但主要的目的無外乎尋找證據證明《圣經》記載的歷史真實性,以及為各自國家的博物館搜集珍貴文物。豪爾薩巴德(Khorsabad)、尼姆魯德(Nimrud)和尼尼微(Nineveh)的亞述宮殿遺址遭到洗劫,其浮雕被從墻壁上剝離運走,至今仍陳列于英法等國的博物館中。
英國考古學家于19世紀下半葉取得了一項重大成果。他們在尼尼微發現了亞述國王阿舒爾巴尼拔(Ashurbanipal)的巨型圖書館,館中收藏的泥板記載著美索不達米亞的文學作品。泥板上的楔形文字最終被英國人亨利·羅林森(Henry Rawlinson,1810—1895年)成功破譯。破解這一謎團的關鍵則是一篇三語對照的銘文,它是由波斯國王大流士(Darius)下令雕刻于貝希斯敦(Behistun)的巖壁上的。近東地區的文獻與復雜歷史由此逐漸褪去了神秘的面紗。1872年的這一時刻尤其具有決定性意義:在大英博物館研究亞述泥板的喬治·史密斯(George Smith)竟然發現了一段記述大洪水的文字。自此對《圣經》文本的研究被賦予了更廣泛的文化語境。如今,泥板的數量仍在持續增加,而學術界對古人書寫泥板時的語境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因此極大地擴展了我們對于近東地區及其歷史的認知與理解。

美索不達米亞的某些市鎮擁有6000多年的有人居住的歷史,堆積的古跡可謂不計其數。尼尼微的城堡遺址就極其巨大,據估計,如果用現在的發掘方法,還需6000年才能將該遺址發掘完畢。同樣變得明顯的問題是,對這類巨型遺址的集中發掘,會導致我們對美索不達米亞的文化產生錯誤的印象,尤其是在“尋寶”傳統仍很強大、對珍貴文物的重視遠超日常生活遺存的情況下。羅伯特·布雷德伍德(Robert Braidwood)等美國學者于20世紀40年代引入了更具人類學色彩、視野也更加廣闊的新方法,迫使考古學家們聚焦于這樣一個問題: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真實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樣的?對更大區域的野外調查揭示了通常通過運河相連的城市與村落如何彼此聯系。美國人羅伯特·亞當斯(Robert Adams)是該領域的先驅。他曾于20世紀60年代對伊拉克東部迪亞拉省的8000多平方千米的區域進行調查。而在城市里,對普通房屋的深入研究正在日益喚起人們對古人日常生活的興趣。對伊拉克南部城鎮阿布薩拉比克(Abu Salabikh)的發掘就是其中一例。該遺址可追溯至公元前三千紀,其規模相對較小,但保存完整。
近年來,大型灌溉工程和建筑項目對許多遺址造成了威脅。但對古代近東文明歷史的破壞,還是主要來自2003年美軍入侵伊拉克以及其他一些國家社會秩序崩潰所引發的社會動蕩,破壞程度至今仍未可知。這直接導致了對古代遺址的大規模盜掘活動(據調查,伊拉克境內的各類盜洞已經累計破壞了約1500萬平方米的遺址)。這一地區許多重要的博物館都慘遭洗劫,甚至連埃及開羅博物館中的圖坦哈蒙(Tutankhamun)法老的一些寶藏也在2011年1月遭到損毀和哄搶。遺址更難得到保護。大量小型文物遭盜掘并被走私到境外,落入猖獗的文物販子手中。對該地區的諸多古代文化而言,許多歷史事件的前因后果與日常生活的各種細節仍然模糊不清,故而上述盜掘行為所造成的損失更是無法估量。許多重要的發掘工作如今都已陷入停頓,而且直到2012年,也就是我在寫作本書的時候,考古發掘工作才重新在伊拉克境內展開。
美索不達米亞與最早的城市
美索不達米亞是一個較寬泛的術語,它所涵蓋的地區包括幼發拉底河流域與底格里斯河流域。這兩條河均匯入波斯灣。人類最早的城市國家就出現在美索不達米亞的南端。在阿卡德語(Akkadian,公元前2600年起通行于當地的一種語言,屬塞姆語系)中,美索不達米亞的南部被稱為蘇美爾(Sumerum),故而在當地發現的早期文明與語言也都以蘇美爾命名。然而,有幾個歷史概念需要澄清。首先,蘇美爾語是一種使用單音節詞匯的語言,與該地區的其他語言并無親緣關系,其源頭仍是未解之謎。其次,學術界很難用某方面的特質把蘇美爾文化與近東地區的其他文化區別開來。有鑒于此,本文將用“蘇美爾”一詞泛指公元前3500年至前2300年間,由眾多城市國家組成的古代近東世界。(如果想對本章的歷史背景有更深入的了解,可參考本書的“擴展閱讀”。)
僅憑第一印象,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看似難以孕育出能夠穩定發展的文明。當地自然資源匱乏,既無木材,又無石料和金屬。除了山中積雪融化而形成的一年一度的洪水,降雨十分有限。平原地勢平坦,相距500千米的兩地落差只有20米。當地河流因而頻繁改道。當地居民受自然環境的影響,不得不通過修建溝渠和攔蓄洪水來提高灌溉的效益。一旦上述措施到位,加上河流可以帶來大量肥沃的淤泥,當地農作物的產量比僅靠雨水灌溉的地區高4至5倍。正是上述條件催生了精英階層。該階層可能充當著組織者的角色。他們通過占有余糧養活自己,并以之交換那些當地缺乏的資源。簡而言之,生存的需要激發了古人無窮的創造力。
在近東,那些由古代遺存堆積而成的小山成為古代遺址的標志。此類小山被叫作“tell”。埃利都(Eridu)就是這樣的一處著名遺址。其位置雖靠近幼發拉底河,但被沼澤沙漠環繞。因此,埃利都的沖積土壤不僅適于經營農業、漁業,甚至還有一定規模的畜牧業。長年不斷的流水在地表匯集為一個湖泊。該湖泊可能曾被賦予某種神圣的地位。20世紀40年代,考古人員在挖開土丘表層向下發掘時,發現了多座疊壓在一起的神廟遺址。最終,在底層的沙質地基上,他們發現了一座用曬干的泥磚砌成的小型神廟遺址。這座神廟的建造年代令人震驚,大約為公元前4900年。之后的每一座神廟的規模都比前一座更大。最晚的幾座神廟建于公元前第三個千年紀,建有巨大的平臺,中央設有露天庭院,庭院四周建有房屋。該建筑的四角指向東南西北4個方向,墻體由泥磚砌成并有扶壁提供支撐。這個終結于公元前3500年的歷史時期稱為歐貝德(Ubaid)時期。此稱謂來源于20世紀20年代在烏爾(Ur)附近被發現的歐貝德土丘遺址。(即使又發現了同時代更重要的遺址,對各個歷史時期的命名也不會輕易更動。)
連續疊壓的建筑遺址表明,古人一旦賦予某地重要的宗教意義,就會世世代代地強化這一意義。神廟的時代越晚規模就越大,說明神廟已成為宗教儀式的中心。祭祀者奉上了魚(這可能再次強調了水具有孕育萬物的神圣意義)和其他農產品,后者可能是供品,也可能是用于交換的商品。大批陶盤表明公餐是儀式的一部分。埃利都人崇拜的神可能名叫恩基(Enki)。這位神既是創世神,又是智慧的化身。可能正是因為如此,后來的巴比倫文獻在提及埃利都的誕生時,稱之為第一座城市,“圣城,他們[其他眾神]的喜悅的居所”。
考古人員在毗鄰神廟建筑群的地方發現了一片墓地。對墓葬的發掘表明,這是一片專屬于精英階層的墓地。最早的墓葬可以追溯至公元前3800年。這些墓葬中的陪葬品做工精美,有一些甚至產自比較遙遠的地方,比如黑曜石珠子以及深藍色的青金石。較古老的墓葬還被標識出來并加以保護。據此推測,精英階層可能通過某種方式把他們與神廟的運轉關聯在一起,得以在死后享受某些特權和尊榮。埃利都作為美索不達米亞最南端的聚落,實際上主要是一個朝圣中心。當地與創世神話的聯系,以及與沙漠中令人向往的永不停歇的供水的聯系,共同維系著其崇高的地位,甚至現代的伊拉克政府仍將埃利都視為其文明的發祥地。最近對其他遺址的發掘表明,同一時期的其他中心地區也存在著類似的神廟。歐貝德文化在宗教活動方面具有某種統一性。該文化的陶器也都采用了相似的裝飾風格。
埃利都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城市。其西北方的近鄰烏魯克(Uruk)才更符合城市這個詞的定義。公元前3800年至前3200年是烏魯克演變為城市的過程中極為重要的一個階段。自公元前3500年左右起,烏魯克的人口膨脹到了本地資源難以承受的地步。因此該城一定曾經支配過其他地區。而氣候變化導致洪水規模變小,這致使更多肥沃的土地可以被開墾為農田。當地雄心勃勃的精英階層抓住了這些機遇,而大批紀念建筑的拔地而起也反映了烏魯克的崛起。在某些年代,這些建筑用石料和原始的混凝土建成,而在另一些年代則使用泥磚。這意味著當時出現了大批訓練有素且能夠長期施工的勞動力。當地出土了眾多容量固定的斜沿碗,可能就是用于為工人發放商定的每日配給口糧的。
值得注意的是,每當古人對建筑進行翻新時,都會在建筑風格上做出改變——他們沒有試圖保持相同的建筑風格——但某些設計特征經久不衰,例如那些嵌在墻上和柱子上的迷人的彩色黏土錐。由此可見,烏魯克人樂于創新。與此同時,其官僚管制技術也越發成熟。官員們各自持有滾筒形狀的印章,其表面刻有特意選擇的圖案。他們利用滾筒軋過濕潤的黏土時所留下的印跡,來宣示他們擁有哪些貨物或對哪些貨物負責。印章的做工展現了雕刻者的精湛技藝。一種原始形態的文字也在此時代被刻在了濕潤的黏土上,用以記錄商品、行政決議以及出工情況。某些符號是對有用物品本身的簡單臨摹,比如水、谷穗、容器的數目等(此類符號被稱為語素符號[logogram])。瓦卡石瓶(Warka Vase,“瓦卡”即烏魯克遺址所在地的阿拉伯語地名)表面的圖案表明烏魯克社會井然有序。圖案中的這些男子赤身裸體,肩扛各種盛裝物品的容器,仿佛正在列隊參加某種儀式。該儀式可能與女神伊南娜(Inanna)有關。這位女神掌管著愛與戰爭。某些滾筒印章上的圖案則描繪了獻俘的場面。
烏魯克的城區面積最終達到了550公頃,相當于公元100年處于鼎盛時期的羅馬城面積的一半。隨著城市的發展,斜沿碗等獨特的烏魯克手工制品也在向周邊地區擴散,其范圍遠遠超出美索不達米亞南部地區,甚至遠及安納托利亞南部與敘利亞北部。烏魯克還與埃及保持著貿易聯系,其文化更成為當時正在爭奪尼羅河谷地的各方勢力競相仿效的樣板。這能讓我們對烏魯克社會的性質有怎樣的理解呢?烏魯克是否在機會主義的驅動下,從開發農業資源轉變成為一個在北方建立殖民據點,以控制當地商路的帝國?畢竟烏魯克曾設立哈布巴卡比拉(Habuba Kabira)、哈奇納比特皮(Hacinebi Tepe)等聚落。前者位于幼發拉底河中游,后者則作為一塊文化飛地,在安納托利亞文化的重重包圍下頑強地生存了400余年。抑或烏魯克是一個經濟結構上更為平等的國家,沒有那么等級森嚴,因此比其競爭對手更善于組織和管理貿易,得以通過“傾銷”余糧交換金屬、奢侈品或奴隸?(奴隸制的蹤跡幾乎不可能通過考古手段追尋,但本書稍后會證明奴隸制實際上遍布整個古代世界。)方便出入的舉行宗教儀式的建筑與城市中心巨大的開放空間表明,烏魯克社會的氛圍比較寬松。這與封閉的埃及神廟形成鮮明的對比。此外,烏魯克社會也從未把復興傳統建筑風格作為延續其文化符號的一種手段。
由此可見,烏魯克是一個勇于創新的社會,致力于維持并鼓勵以商品交換為基礎的經濟模式,還可能在公共空間舉行慶祝該活動的儀式。現存的“職業列表”顯示了烏魯克官員的等級,還有包括祭司、陶工、珠寶匠等等在內的特定職業。烏魯克的首領是男、女執政官各一名,分別被稱為“恩”(en)和“寧”(nin)。烏魯克成功摸索出一條道路,使其經濟活力維持了數百年,這可能是烏魯克最偉大的成就。然而大約在公元前3100年,烏魯克的對外貿易驟然消失,其原因可能是烏魯克周邊的水源開始枯竭,也可能是因為對土地的過度開墾導致了農村經濟的崩潰,已無法養活城市。哈布巴卡比拉等位于邊遠地區的文化孤島徹底消失,美索不達米亞北部更古老的文化傳統復歸,但城市生活此時已具雛形。隨著烏魯克的衰落,較小的城邦大量出現,利用附近的水源和周邊的土地發展。
文字的使用此時成了美索不達米亞諸城邦的共同特征。如前所述,最早的文字以語素為基礎,一個符號即表達一個詞。在文字誕生的最初幾百年間, 就已經有2000多個語素符號被記錄了下來,其中許多符號足以直觀地表示其所指代的事物(例如以“谷穗”這個符號指代糧食)。這些符號既相對容易閱讀,又便于操不同語言的群體相互理解,而后者正是作為貿易國家的烏魯克最為關心的問題。公元前3000年前后,蘇美爾語文獻開始出現。前文已提到,蘇美爾人的起源至今仍是未解之謎,其語言也與已知的任何一種語言均無親緣關系。但蘇美爾語言顯然具有某種優勢地位,所以在其出現后的幾百年間,用蘇美爾語書寫的文本被認為優于用其他語言書寫的文本。
隨著蘇美爾語的使用,出現了一項重要的發展,就是用相應單音節詞(在蘇美爾語中十分常見)來拼寫含有多個音節的多音節詞。在此不妨舉個例子:蘇美爾語中,“頭”寫作sag。一旦某個多音節單詞含有sag這一音節,就可以用該符號與表示其余音節的符號的組合來拼寫這個單詞。蘇美爾語由此開始向字母文字的方向演進,到公元前2300年,常用符號的數量雖下降至600余個,但詞匯量反而有極大的提升。這種書寫體系仍過于復雜。書記員必須設法澄清其所書寫的sag究竟是表示“頭”,還是另一個多音節單詞的一部分。涉及經濟事務的文本一如既往占據著絕對多數,但神學、文學、歷史、法律等領域的文獻也紛紛出現。書寫者也不再用尖頭蘆葦筆(在泥板表面)劃出筆畫,而是用末端像楔子一樣的筆一次成型地壓出筆畫。(拉丁語稱楔形為cuneus,該文字由此得名cuneiform[楔形文字]。)這些字符逐漸擺脫了圖形的特點,變得越發抽象。但更值得一提的是,此種變化在各城市都發生了,展現出了各城市間貿易聯系的重要意義。烏魯克西北方的舒魯帕克(Shuruppak)曾出土一大批泥板。這些文獻表明,烏魯克周邊的6座城市在這一時期曾緊密合作,甚至各自召集人手一同參與公共工程,還允許彼此的市民自由出入各自的領土。楔形文字可用于書寫各種語言,一如拉丁字母至今仍被用于書寫歐洲的各種語言。②
舒魯帕克的文獻表明當地社會比較保守。一位父親教導兒子:不要飲酒或狎妓,甚至不能與無意迎娶的姑娘當眾交談;要尊重那些具有更高社會地位者;要保護自己的家人;要認真耕耘自己的土地。其他文獻表現出對清單——魚、鳥、植物、官職甚至數學術語的清單——的強調。眾所周知,這些詞匯清單是根據列舉對象的地位排序的(高級官職排在低級官職的前面,綿羊則排在了所有動物的最前面,顯示羊毛在舒魯帕克社會中的重要性)。它們反映了對井然有序的社會的渴望,并把這種理想社會的觀念灌輸給所有接受過書寫訓練的人。因此,文字在這里已超越管理功能成為傳播意識形態的工具。
輪子是誕生于公元前第四個千年紀晚期的另一項創新,起初可能只是為了高效地制作陶器,后來才被用于運輸。一塊公元前3000年左右刻寫的泥板為后人提供了證明輪子存在的最古老證據。泥板上的形象頗似一個帶有頂棚、裝著4個實心輪子的廂式雪橇。人類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所取得的另一項重大技術突破就是冶金技術。美索不達米亞的居民在公元前3500年前后掌握了銅的冶煉后,又發現把銅和錫混合在一起可以得到更加堅硬的合金——青銅,從而掌握了青銅的冶煉。青銅鑄造的刀刃更加鋒利,能斬斷農作物、樹木、人體等各種目標。但青銅的優點遠不止于此,不僅其熔點遠低于銅,熔融的青銅的凝固點甚至比銅的更低,這使青銅的可塑性要好很多。公元前3000年至前1000年因此被稱為青銅時代(后來鐵器開始逐步普及)。青銅冶煉工藝傳遍了整個歐洲,甚至在生鐵取代青銅成為制造武器與工具的主要金屬材料之后,青銅仍是鑄造塑像或禮器的重要材料。公元前5世紀的希臘人就格外擅長鑄造青銅塑像。
想要使用青銅就要獲得銅和錫,它們現在變得很重要。居住在蘇美爾地區的人們所需的錫可能進口自中亞。這涉及一個由多條繁忙商路交會而成的貿易網絡。其中一些商路沿著河流朝著南北方向延伸,另一些則向東經伊朗高原邊緣的蘇薩(Susa)延伸至盛產青金石的阿富汗。木材和香草產自土耳其與敘利亞的山區,花崗巖和輝綠巖產自埃及,雪松木產自黎巴嫩的群山。蘇美爾社會的富庶與精致,從英國著名考古學家倫納德·伍利(Leonard Woolley)于20世紀20、30年代對烏爾城所謂的王室墓地遺址的考古發現中可見一斑。(伍利充分利用伊拉克在奧斯曼帝國崩潰后被英國托管的時機,把最精美的文物都運到了大英博物館。)最奢華的墓葬大約建于公元前2500年。墓中安葬的男男女女生前顯然受到世人膜拜(目前尚無確切證據能證明他們的身份是國王與王后),死后還被眾多殉葬者的遺體所環繞。墓中還出土了大量精美的文物,例如鑲嵌木制成的豎琴和里拉琴、棋盤、酒杯、金銀首飾。最精美的文物當屬烏爾軍旗(Standard of Ur)。但它實際上是一個共鳴箱,一面描繪了戰爭場景,另一面則描繪了和平的景象,上面還鑲嵌著貝殼和青金石作為裝飾。墓中的精英人物與其周圍的殉葬者的關系仍是學術界激烈爭論的焦點。伍利曾精心構建出一套解釋:在葬禮儀式中,王室的侍從遭到毒殺并被擺放在死去的主人身邊。比較新的觀點則認為,墓中央的人應具有某種特殊的宗教身份,所以其他人希望自己死時遺體能盡可能地靠近他們(后來基督教徒在入葬時,也希望盡可能靠近供奉圣徒或殉教者的圣地)。
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并不太平。在烏爾王室墓地出土的裝飾品中,就有儀式用的黃金武器,這表明武功在當時受到極大的推崇。以拉格什(Lagesh)的禿鷲石碑(Vulture stele,可能與烏爾的王室墓地同屬公元前2500年前后)為例,圖案中的國王先是站在戰車上,率領著一隊戴頭盔的士兵,之后又與士兵一起從戰敗的敵人身上踏過。城市的領導者未必全是軍事領袖——某些用來描述他們的詞語表明他們是宗教領袖或行政首腦——但各城市之間的競爭與沖突此時無疑日趨白熱化。最早的軍事領袖誕生于美索不達米亞北部,也就是后來的巴比倫尼亞(Babylonia),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在此地距離最近。這里河床穩定,陸路暢通,因此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并催生出新的領導模式。基什(Kish)恰好坐落在兩條河流之間,在人類有記載的最早一批君主中,有一人就出自該城。他叫麥西里姆(Mesilim),公元前2600年左右在位。據記載,他是神的后裔,還曾仲裁過領土糾紛。
宮殿在城市中的地位此時變得越發突出。在基什,宮殿的入口處建有設防的塔樓,宮殿本身也被圍墻保護著。有證據表明當地社會上的不平等現象日益嚴重,尤其富人與窮人的住宅有天壤之別。此外該城的口糧配給也可能根據領受者身份的尊卑而大為不同。文獻中首次出現了關于奴隸的記載:女奴們在附屬于神廟的作坊里從事紡織工作。法庭檔案則記錄了奴隸們對其身份提出異議。③
本書第1章曾提到碑銘學研究的一大發展趨勢,就是不再對文獻或銘文進行單純的逐字翻譯,而是將之視為一種公關行為,進行更細致的解讀。在公元前第三個千年紀的晚期,蘇美爾文獻通常被刻在石板或雕像上,并放置于神廟中,以便向所有人展示。這些銘文勾勒出這樣一幅社會圖景:統治者被尊為眾神所挑選的人,維護著所有人的和平安定與福祉,他尤其是灌溉工程的監管者;城市在其治理之下繁榮昌盛,人口也在他的“牧養”下穩步增長。(這種把統治者比喻為好牧人的做法在整個古代世界都反復出現,最終被基督教所吸收。)這或許只是一種理想化的圖景,但第一批法典表明仁君治國或許也有某種真實性。現存最早的法典是由公元前2350年前后統治拉格什的烏魯卡基那(Urukagina)頒布的,可能旨在約束官吏與富裕地主的權力。窮人因此在面對富人和官吏的淫威時受到了保護。而有證據顯示蘇美爾地區普遍存在著一套司法系統。當地往往設有法庭,并由德高望重的市民充當法官。
《吉爾伽美什》(Epic of Gilgamesh)提出了另一種觀念,即國王是由埃阿(Ea)④和地母神(Mother Goddess)創造的至高無上的存在。
埃阿開口對神母說道:“你是伯勒特伊利,眾位大神的女主人,你為凡人創造了一個男人。如今使他成為國王吧,為世人指點迷津。使他擁有甜美的性格、完美的面龐、健美的身體!”神母使他成了國王,世人的導師。眾神命他為神而戰,安努給了他王冠,恩利爾給了他王座,內爾伽勒給了他武器,尼努爾塔給了他華麗的頸飾,神母給了他威嚴的身姿,努斯卡為他任命了顧問,讓他們垂手立于他的面前。⑤
王權神授的觀念就此誕生,并且對后世產生了巨大影響。在此后的千百年里,希臘化時代的國王、信奉異教的羅馬皇帝、信奉基督教的拜占庭皇帝,無不依據這一觀念反復強調統治者系由神明選拔,且不論這些神明究竟屬于異教還是基督教。當然,在任何情況下,戰爭的勝負才真正決定著統治者的生死。
阿卡德人
城市之間持續不斷的沖突既令各城市元氣大傷,也使南部平原面對外來入侵時不堪一擊。大約公元前2330年,阿卡德的薩爾貢(Sargon of Akkade)征服了美索不達米亞南部,并成了人類有史以來第一位“大帝”。此人出身于北方一個操塞姆語的民族。(相傳其母是一名女祭司,把尚在襁褓之中的薩爾貢放入柳條籃子投入河中,漂到下游的他因此得救。該傳說顯然與摩西的故事有諸多相似之處,揭示出此類傳說是如何傳遍近東地區并被反復借用。根據另一個故事的記述,他在基什王宮中擔任負責為國王斟酒的近侍時,依靠一場宮廷叛亂攫取了權力。)薩爾貢定都于阿卡德,其城址可能在今巴格達郊區、底格里斯河與迪亞拉河的交匯處。該城可能曾是商路匯集之地,從而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大量人口。被稱為《阿卡德之詛咒》(Curse of Akkad)的一段文字寫道:“外國人四處游蕩,有如異域飛來的鳥群”,猴子、大象、水牛、綿羊、野山羊等動物“在廣場上熙熙攘攘”。該城在鼎盛時期擁有無數的金、銀、銅、錫,以及“成塊成塊”的青金石,而后者乃是當時最為貴重的商品。
以這座繁忙的大都市為中心,薩爾貢創立了北起安納托利亞、東至伊朗高原的龐大帝國。烏魯克此時也被薩爾貢的軍隊征服,其城墻被拆毀,該城的統治者盧伽爾扎吉西(Lugalzagesi)也被擄往北方。烏爾的城墻同樣遭到了破壞。薩爾貢及其后繼者利用浮雕強化其王權。這些半人半神的征服者在畫面中身形巨大,與細小的敵人形成鮮明的對比。(與那爾邁調色板做比較,見第55頁)屬于塞姆語族的阿卡德語此刻終于成為帝國的主要語言,同時也成為存世的楔形文字檔案中最常見的語言。但蘇美爾語仍然是祭司階層與宗教文本所使用的獨特語言。
阿卡德帝國存世的文獻十分豐富。這也標志著人類歷史中一個極其重要的時刻的到來——我們終于可以通過文字史料而不是單純依賴考古發現去更全面地了解一個文明了。這些文獻以一種獨特的方式紀年,每一年都以當年發生的某起重大事件命名。盡管文獻中頻頻提及阿卡德城,但該城的位置至今無法確定,而僅憑文物也難以區分出一種獨特的阿卡德文化。雖然有關于戰爭與征服的傳說,但今人對阿卡德帝國的政治架構的了解仍十分模糊。薩爾貢帝國的基礎主要是個人的征服行為,因此歷代國王需要不停地對國內外的敵人發動戰爭,以鞏固其權威。許多證據表明,一些被擊敗的國王仍以行省總督的身份留任,但頻繁的叛亂表明此方法收效甚微。帝國建立70年后,即薩爾貢的曾孫沙爾卡利沙瑞(Shar-kali-sharri)統治時期,庫提人(Gutians)越過扎格羅斯山脈,摧毀了平原上的這座富庶城市,并最終導致了帝國的瓦解。《阿卡德之詛咒》即講述了神靈恩利爾收回了對城市的庇護,以及庫提人毀壞商路、驅散畜群:“建城以來的第一次,廣袤的農田未產出一粒糧,蓄滿水的池塘未產出一尾魚,灌溉過的果園未產出一滴葡萄酒或糖漿。”
阿卡德帝國的崩潰令美索不達米亞南部的城市受益,令他們得以恢復獨立(這也表明阿卡德人的統治并不是毀壞性的)。在經歷數十年的苦難之后,蘇美爾人迎來了最后一段極為榮耀的時光。在一個名叫烏爾那木(Ur-Nammu)的人及其子舒爾吉(Shulgi)的領導下,一個高效的官僚制國家出現在了美索不達米亞南部,即烏爾的第三王朝(約公元前2150—前2004年)。舒爾吉曾如此歌頌自己:“我縱身躍起時有如強壯的豹子,急速飛奔時有如純種的良駒,[天空之神]安努的青睞給我帶來了歡樂。”該王朝以雄偉的廟塔(ziggurat)聞名于世。這是一種巨大的由階梯式平臺組成的建筑,可以通過一條坡道拾級而上。廟塔可能象征著眾神的家。把神殿建在遠離任何可以想象到的洪水的高處,在心理上確保了所有人的福祉。廟塔的最上層結構如今雖已經徹底消失,但精心營建的塔體仍得以保持當年的氣勢。其表層由經過高溫烘烤和瀝青浸泡的磚塊砌成,以提高塔體的強度。磚層間都鋪有草席,既分散了磚層的重量,又能吸收潮氣。廟塔體現著眾神的主宰地位。國王則憑借眾神的權威維護自己的統治。烏爾的《王家贊美詩》既強調了統治者對眾神的尊敬,也強調了統治者每逢城市舉辦重大節慶時所應扮演的領袖角色。某些節慶的舉辦場所可能就在廟塔的頂端。與大多數宗教文獻一樣,這些贊美詩也以蘇美爾語寫成,甚至可能是一種儀式性的手段,用來在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保持距離。此外,這些贊美詩的另一個吸引人之處就是它們在音樂方面的價值。
該時期存世的文獻數量龐大、種類繁多。在該王朝的文學作品當中,有一首人類有史以來最古老的史詩,其主角是烏魯克的武士國王吉爾伽美什。(雖然該史詩創作于該年代,但流傳至今的則是幾百年后的版本,因此無從得知這部史詩在流傳中發生過怎樣的變化。)《吉爾伽美什》講述了發生在主人公吉爾伽美什與野人恩奇都(Enkidu)之間的故事。他們二人在經歷一番惡斗后化敵為友,并結伴冒險。恩奇都因殺死了一頭怪獸而遭到眾神的報復,悲慘地死去。吉爾伽美什為此深深陷入對死亡的思考,并動身尋求永生之法。《吉爾伽美什》深受蘇美爾人的喜愛,并被翻譯為近東地區的其他語言,如赫梯語(Hittites)和胡里安語(Hurrians)。一些學者甚至認為該史詩也可能影響了荷馬史詩的創作。(不僅《奧德賽》的開頭部分與該史詩有相似之處,《伊利亞特》對永生這一主題的處理也與該史詩十分相似。)蘇美爾人還流傳著一則關于大洪水的故事,而在烏爾進行的考古活動也曾發現一個厚達2.5米的連續淤泥層,并被倫納德·伍利認定為圣經中的大洪水遺跡。伍利的觀點顯然難以成立,因為美索不達米亞南部太過于接近海平面,不僅洪水頻發,河流的頻繁改道也經常導致城市被淹沒或被遺棄。然而,舒魯帕克的某位“智者”無疑記錄了一場洪水,他則因乘上一艘方舟而得以幸免于恩利爾神的怒火。⑥
烏爾的王室墓葬表明某些女性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該時期的另一則著名文獻就講述了一位名叫安海度亞娜(Enheduanna)的女祭司的故事。她曾接受薩爾貢的任命,在烏爾的宗教事務中擔任重要職務。(她擁有“薩爾貢之女”的榮譽頭銜。)后來,烏爾爆發了反抗阿卡德的暴動,恢復了當地神祇南納(Nanner)的主宰地位,安海度亞娜也自然失去了其職務并被逐出了烏爾。她為了報復轉而侍奉女神伊南娜,因為這位女神既是烏爾的鄰邦烏魯克的主神,又被阿卡德人視同于其女神伊絲塔爾(Ishtar)。此后,安海度亞娜設法回到烏爾,大力推動對女神伊南娜的崇拜。她宣稱,眾神之中最為高貴的天神安努已經做出裁決,讓女神伊南娜取代當地神祇南納,繼續守護這座城市。稍晚的某些文獻甚至暗示伊南娜女神經常與烏爾的國王交歡。這則故事表明,安海度亞娜之類的女強人能產生較大影響力,尤其是通過操弄眾神,使之對自己有利。當然,女性作為一個整體,在當時并不享有任何特殊地位。與上述故事同時代的另一篇文獻就把烏爾的織工列為所有工匠當中最低賤的一個群體,而這個群體恰恰主要由婦女和兒童構成,正如當今世界上的多數地方一樣。
烏爾第三王朝對臣民的控制遠比阿卡德帝國更徹底。中央政府經常強征勞動力。地方總督通過與君主聯姻的方式來強化彼此的政治聯系——據記載舒爾吉有9個妻子,其中幾個就來自地方上的名門望族。行省總督既充當法官,又監管水利系統,還獲得了當地軍事首領的支持。盡管在外交政策方面,阿卡德式的擴張策略已被外交談判取代。
到公元前第三個千年紀末年,烏爾第三王朝開始衰落。土壤因每年一度的洪水泛濫而逐漸鹽堿化,肥力大降。官僚系統變得過于復雜(芝麻油要被分為4個等級,而一只羊竟被分別登記在3塊泥板上),這意味著個體正日漸喪失主觀能動性。國家內部離心離德,當外部敵人出觀時,這種感覺讓國家變得脆弱。王朝的崩潰突然降臨。埃蘭人(Elamites)于公元前2004年洗劫了烏爾。《烏爾毀滅哀歌》(The Lamentation over the Destruction of Ur)便記載了城中的居民區被夷為平地的經過。那個理想的國度——河水灌溉著土地,農民在眾神的保佑之下快樂地操持活計——與這場災難形成了鮮明對比。當另一個強大的城邦伊辛(Isin)努力保持蘇美爾最負盛名的宗教中心尼普爾(Nippur)不受外來攻擊時,還發生了其他的沖突。
古巴比倫時代(公元前2000—前1600年)
在本節所講述的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征服者是巴比倫城的國王漢謨拉比。由于巴比倫城遺址較古老的部分沉浸于水中,無法復原,因此巴比倫的早期歷史難以得到考古證據的佐證,漢謨拉比的崛起也因此迷霧重重。早在公元前18世紀90年代,他可能就開始小心謹慎地統治著這個國家,并且憑借興修水利、建造要塞、與其他國王結盟等手段逐步壯大實力。他于公元前18世紀60年代擺脫聯盟的束縛,擊敗了伊辛、烏爾、尼普爾、烏魯克等南部平原上的重要城市,從而成為該地區事實上的霸主。此后,他向東擴張至底格里斯河,控制了通往伊朗高原的商路,又于公元前1761年攻陷幼發拉底河北部的重要貿易城市馬瑞(Mari),并拆毀了其城墻。漢謨拉比在洗劫馬瑞后,向西一路推進到了強國延哈德(Yamhad)的邊界。
漢謨拉比最著名的功績是其法典。該法典被精美地雕刻在石碑上,由法國考古人員發現于蘇薩。顯然,它是在公元前13世紀被埃蘭人當作戰利品搬運至此的。(該石碑據信最初被安放在錫普爾城[Sippur]中一座供奉太陽神沙瑪什[Shamesh]的神廟里。該城位于巴比倫西北部,是幼發拉底河流域的重要貿易城市。該石碑被移走表明此類石碑在當時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碑文用阿卡德書面語寫成。與其他同類碑文一樣,其用途是充當王室的宣傳工具,而非用于頒布一部真正的法典。例如,在巴比倫的其他法律案例中,沒有提到過這部法典。碑文實際上只是記錄了一些漢謨拉比自以為高明的判決。他希望把自己塑造成為人民維護正義的仁君。(他自稱:“我是帶來和平的牧者,我的權杖就是正義。”)漢謨拉比尤其注重展現其處理有關婚姻與繼承權等問題的棘手案件的能力。
除了法典,漢謨拉比的另一項重要遺產是從戰敗的城市馬瑞劫掠了大量宮廷檔案。這些泥板多達2.5萬塊,大多數已被學術界整理發表。這批檔案生動地再現了那些彼此爭斗的貿易城邦朝不保夕的悲慘命運。它們為了抓住商機而不得不打開國門,但開放的商路又使其變得極為脆弱。在馬瑞的檔案中,不法之徒與游牧部落侵犯邊境的記載比比皆是。由于邊境地區難以得到有效控制,宮廷常常與邊遠地區的游牧民族進行交易,以土地和手工制品換取對方的效忠和軍事支持。鄰邦之間的關系主要通過一系列充滿變數的盟約來維持,并利用王室間的聯姻或貨物交換加以鞏固(例如馬瑞最青睞錫)。與此同時,國家還必須促進經濟發展。宮廷往往鼓勵貿易,并對農作物的灌溉與紡織品的生產進行監管(王后甚至會親自從事紡織)。除了王室,地產的所有者和商人也會協助國家維持繁榮。馬瑞檔案還詳細記錄了當地的宗教生活,例如“先知們”(在此套用以色列人的稱呼)熟練使用動物肝臟占卜的技藝,甚至記述了在缺少目擊證人的案件中如何用河水裁決的儀式來“證明”嫌疑人是否有罪:嫌疑人或由他選擇的替身倘若能在河水中游過一段距離,便可證明其清白。檔案還提及許多國家以及 500余座城市的名字,其中一些至今從未見諸其他文獻或考古材料。例如前文提到的延哈德,在檔案中被置于十分重要的地位,其都城哈拉布(Halab)就位于今天的阿勒頗城的地下,但從未進行過考古發掘。這也再次表明人們對古代近東歷史的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
漢謨拉比的帝國瓦解后,巴比倫仍是一座重要的城市,并且在接下來的幾百年間經歷了數次復興。現存的文獻包括許多關于貸款與財產買賣的私人契約,這表明,與蘇美爾社會相比,巴比倫社會賦予了經營活動更大的自由,而貿易活動的主體可以是個人,而非國家。地產的主人也可以自由開發其土地。反映這一時代的材料主要來自錫普爾城的檔案。該城有一群被稱為納狄圖(naditu)的女性。她們均出身于城中的較富裕家庭,聚居在一個名為gagum的封閉區域,并且結成了某種宗教社群。她們據說被許配給了當地的神祇沙瑪什,但她們通過這種婚配關系獲得的含混地位使她們能夠公開參與商業活動。她們不僅從事土地和牲畜的買賣,甚至還通過中間人從事錫等大宗商品的貿易。無論她們與神具有何種關系,都無須過苦行僧式的生活。她們甚至還會用白銀購買杜松油、桃金娘油以及其他香料。
在該歷史時期所涵蓋的幾個世紀里,美索不達米亞不僅經濟繁榮,在文化與智識方面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在文學上,《阿特拉哈西斯》(Atrahasis,意為智慧超群)中的各種故事描繪眾神的方式與《伊利亞特》頗為相似。兩部作品中的眾神都以抽簽的方式來瓜分天空、陸地和海洋。巴比倫史詩《埃努瑪·埃利什》(Enuma Elish,其創作時間眾說紛紜,一說為公元前15世紀,另一說為公元前12世紀)講述了眾神創世的故事。詩中提到,海洋要先于天空和陸地被創造出來。古希臘哲學家米利都的泰勒斯(Thales of Miletus)可能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了自己的宇宙觀。
巴比倫人精通天文與數學。他們創造了一套太陰歷,并以設置閏月的方式使之與太陽年保持一致。他們的計算結果十分精確。巴比倫天文學家西丹努斯(Kidinnu,約公元前380年)所推演出的朔望月周期甚至與實際值的誤差不到一秒。巴比倫歷法后來傳到了猶太人中(“巴比倫之囚”的時代,見下文)。人們在公元前1800年至前1600年的泥板上發現了乘法、除法、平方和立方,甚至還有一些對數的計算。他們對2的平方根的計算值與實際值的誤差不到0.000007。此外,他們已經發現了畢達哥拉斯定理(即勾股定理),比畢達哥拉斯的信徒們領先了千余年(盡管尚無證據表明巴比倫人能像希臘人那樣通過推導的方式證明該定理)。工程與測量的實際需求同數學密切相關,而當時用于計算不同圖形的面積與體積的說明也被保存至今。最令人震驚的創新是位值制記數法,即把兩個數字排列在一起(例如在12中,“1”代表以10為基數的單位,“2”代表額外的單位)。巴比倫人以60為基數。例如,70就是1個基數單位加上l0個額外的單位。由于60可被許多數字整除,便于使用,至今仍被用于計算角度和時間——1小時有60分,1分又有60秒。后來六十進制經印度—阿拉伯文明傳入了西方。巴比倫人的另一項創造是提出了音階的概念。此概念出現于大約公元前1800年,并且在公元前第一個千年紀通過腓尼基人傳入希臘。
字母的發明
位于巴比倫王國以西的土地被稱為迦南(Canaan),是巴勒斯坦地區的古稱(“巴勒斯坦”的叫法最早見于希羅多德在公元前5世紀創作的《歷史》一書)。對于西方世界十分重要的一項發明即將在此誕生,這便是字母。敘利亞與巴勒斯坦地區使用楔形文字與埃及圣書體文字的歷史都可追溯到公元前第三個千年紀,但后者的流傳范圍要小得多。上述兩種文字既不便于使用,又需要花費數年時間才能掌握。時間進入公元前第二個千年紀后,一些新獨立的城邦陸續誕生于該地區,并且紛紛開始試驗更簡便的書寫方法。其中一種文字發源于重要的沿海城市比布魯斯(Byblos)。盡管寫有這種文字的實物如今僅存十余件,但已足以表明這是一種含有約100個字符的音節文字。其中一些字符可能直接借鑒自埃及的圣書體文字。字母的演變最終還是要借助埃及的圣書體文字。埃及人早已發展出了一些單純用于表示輔音的字符(例如他們會畫一個“手”[ad]的字符來表示輔音d)。然而,埃及人止步于此,未把所有輔音字符挑選出來作為字母。迦南的某個民族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邁出了這關鍵的一步。這群革新者用埃及圣書體文字的單個字符表示本民族塞姆語中的輔音。例如“水”在塞姆語中讀作maym。書寫者只取了它的第一個輔音m,并在埃及圣書體文字中找出表示水的字符,恰好是一條波浪線,并用這個字符指代輔音m(M)。
同樣,再以“房屋”為例,這個詞在塞姆語中讀作bet,書寫者為了給輔音b找到一個字符,用埃及圣書體文字中表示房子的符號(一個對稱的圖形)指代輔音b(B)。一旦輔音能以文字的形式被記錄下來,任何單詞都能使用二十余個輔音字母中的幾個加以表示。任何文明在領悟上述觀念后,都不難創造出自己的符號來表示各個輔音。以敘利亞的沿海城市烏加里特(Ugarit)為例,當地人曾一直使用巴比倫楔形文字進行書寫,但在掌握字母的概念后,便開始使用楔形符號代替巴比倫楔形文字。到公元前13世紀,當地人只使用22個輔音字母進行書寫。學者們認為,大約在公元前1300年至公元前1000年期間,腓尼基人終于創造出了自己的字母,并且于公元前9世紀或公元前8世紀將之傳授給了希臘人。希臘人可能主要使用字母記錄詩歌,故而又加入了元音字母。
亞述人與赫梯人
一般認為巴比倫尼亞的北方邊界是哈姆林山(Gebel Hamrin,意為紅山)。當公元前第二個千年紀剛剛開始時,一個新興的國家開始在山脈的另一側崛起,這便是亞述。阿舒爾(Ashur)坐落于石灰巖峭壁上,并有作為天然屏障的底格里斯河環繞其四周。阿舒爾附近的土地肥沃,且可以輕易抵達一條翻越扎格羅斯山脈通往伊朗的商路。阿舒爾早期因作為貿易中心而繁盛一時,其商業觸角一直向外延伸。安納托利亞的白銀、巴比倫尼亞的紡織品,甚至更東邊的阿富汗的錫,都是令阿舒爾商人垂涎的目標。亞述早期的歷代國王可能曾把阿舒爾作為與美索不達米亞南部各城市商隊交易各種貴金屬的中心。這些商隊所支付的精美紡織品又被馱隊輸往北方的安納托利亞,以換回更多的金屬。此時的亞述國王雖然是重要的宗教人物(在正式文獻中被描述為阿舒爾神⑦在人間的輔政者),但阿舒爾城的日常管理顯然由一個委員會掌握。這個委員會由幾個商業家族的首領組成。從稅務到外交,與城市繁榮有關的一切事務都在委員會的控制之下。在敘利亞北部和安納托利亞的城市中,亞述商隊均擁有自己的居住區,他們在當地所享有的權利則由阿舒爾的委員會與當地君主共同商定。安納托利亞中部的卡內什(Kanesh)曾出土了一批有關其中一個居住區的楔形文字文獻。這批文獻可追溯至公元前1900年至公元前1830年,其內容表明當時的商業活動已經非常成熟。商人們不僅計算商品的價格、利潤和貨物周轉率,甚至還發放信用貸款。對那些常駐安納托利亞的商人而言,把妻子留在阿舒爾監管布匹的生產與收購是一種司空見慣的做法。身處異國他鄉的商人娶當地女子為妻的行為是可以被接受的,只要他有能力贍養所有的妻室。而在阿舒爾,許多已婚女性似乎保留了自己所賺取的利潤。
公元前18世紀初,安納托利亞君主們的權力斗爭干擾了當地的貿易網絡。庫薩拉(Kussara)的君主征服了卡內什,似乎標志著一個重要歷史時刻的到來。庫薩拉統治者似乎于公元前1830年前后接管了已化為廢墟的哈圖沙(Hattusas,今土耳其勃尕卡爾村[Boghazkoy]),并且把王室檔案轉移至此。哈圖沙就此成為赫梯人帝國的發祥地。赫梯人自稱赫梯之地的子民。“赫梯” 是《圣經》中的用法,但其僅指公元前1200年赫梯人文明崩潰后淪為部落民族的時期。學術界直到19世紀晚期才意識到,《圣經》中的赫梯人在公元前第二個千年紀的后半葉曾建立過強大的帝國。赫梯人的許多方面至今仍然謎團重重,但由于哈圖沙的考古發掘仍在源源不斷地提供新的史料,對該帝國歷史的認識也在不斷被刷新。⑧
赫梯帝國的歷史一般被分為兩個階段:“古王國時期”為公元前1600年至公元前1400年;“新王國時期”則為公元前1400年至公元前1200年,此時的赫梯已成為古代近東歷史舞臺上的主要角色。但這種斷代方式可能使人忽略這兩個階段不僅前后相連,其王室也是一脈相承。在赫梯的整個歷史進程中,安納托利亞腹地北部的哈圖沙始終是該國的都城。當地亂石叢生,易守難攻,同時還擁有這片干旱地區最為寶貴的豐沛水源。古王國時期的檔案表明,王室各支系間的爭斗經常與赫梯帝國軍事上的勝利或失敗相互交織、相互聯系。赫梯諸王的堅韌不拔是赫梯帝國統治者最為顯著的特征。國王們通常沒有足夠的兵力發動大規模戰爭,其附庸又總是不安分,還要時刻面對敵國在邊境制造的摩擦。他們的生存更依賴于嫻熟的外交手段與適時的妥協退讓,而非擴張。
當時在古代近東地區,還有另外幾個強國與赫梯并立。由鮮為人知的加喜特人(Kassites)所建立的王朝,曾在公元前1595年至前1155年控制著巴比倫尼亞。胡里安人于公元前15世紀在敘利亞北部建立了統一國家米坦尼(Mitanni),但其都城至今尚未被發現。在當時的西亞,只有新王國時期的埃及能與米坦尼抗衡。公元前15世紀末,赫梯在圖達里亞一世(Tudhaliya Ⅰ)的統治下開始擴張,米坦尼則成為首個犧牲品。盛產銅礦石的伊蘇瓦(Isuwa)曾長期臣服于米坦尼,此時也落入圖達里亞一世之手,而赫梯很快成為當時外交舞臺上的重要角色。鞏固赫梯帝國仍然任重而道遠,直到蘇庇路里烏瑪一世(Suppiluliuma Ⅰ)在位(約公元前1380—前1345年)時,赫梯才徹底征服米坦尼并在那里扶植了一個傀儡,使之成為其與亞述之間的緩沖區。亞述此時已實現復興并成為伊拉克北部最強大的國家。赫梯還征服了安納托利亞的大片土地并在此接觸到諸多民族。其中的阿比亞瓦人(Ahbijawa)可能就是邁錫尼時代的希臘人(見第8章)。后來,赫梯向南擴張至敘利亞,并向幼發拉底河推進,于是與埃及人狹路相逢。兩國間爆發了慘烈的卡迭什之戰(Battle of Qadesh,公元前1275年)。作為戰爭的結果,兩國在敘利亞南部共同劃定了一條邊界。
上述結果是赫梯典型的統治策略。赫梯的國王們一直通過在哈圖沙(蘇庇路里烏瑪一世大幅提升了該城的防御能力)修建大型宗教建筑群來強化其半人半神的身份。赫梯帝國每贏得一塊領土,國王便與失敗的對手締結一系列條約。條約不僅嚴格規定了雙方的疆界,還通過講述附庸國的君主幸運地獲得“大王”(Great King)憐憫的經過,來強調大王至高無上的地位。附庸國的君主每年都必須親自帶著貢品前往哈圖沙,匯報其治下所發生的各種騷亂,必要時還要向赫梯提供軍隊。大王還通過頻繁巡視安納托利亞的中部地區、主持各種重大節慶,來強調他與眾神的緊密關系,從而強化他與人民的聯系。國王在世時是眾神的代表,死后則成為神。
赫梯人對周邊文化也非常開放。都城哈圖沙的王室檔案館保存著用8種語言寫成的檔案。赫梯是一個真正操多種語言的帝國(盡管印歐語系的涅西特語[Nesite]被指定為官方語言,即通常所謂的赫梯語),擁有多元的文化。赫梯人似乎在自由地借鑒周邊的文化,并有可能再將其成果傳播到地中海東部。赫梯人用楔形文字書寫,他們對法律的理解應該也受到了巴比倫與其他地區法典的影響。他們的某些宗教信念——例如對強大的太陽女神的崇拜——顯然也受到了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影響。哈圖沙曾出土過分別用阿卡德語、胡里安語和赫梯語書寫的《吉爾伽美什》。胡里安人對赫梯的影響尤其巨大。赫梯最重要的史詩《庫瑪爾比》(Kumarbi)直接借鑒自胡里安人。(庫瑪爾比本就是胡里安人的神。)該史詩的顯著特點是描述了眾神的譜系:天空之神安努被其子“眾神之父”庫瑪爾比推翻,成為國王的庫瑪爾比又被天氣之神特舒卜(Teshub)推翻。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Hesiod)在公元前8世紀創作的《神譜》(Theogony)中也講述了類似的眾神沖突的故事。而且,在這兩部作品中都有一位父神被其子閹割,故而有人推測《庫瑪爾比》也流傳到了希臘。
上述國家雖然命運各不相同,但仍具有許多共同之處。這些國家均有宮殿恢弘的首都,并且以之為中心統治或試圖統治周邊的領土。阿瑪爾那土丘(Tell el-Amarna)、培爾—拉美西斯(Pi-Rameses)等埃及都城堪稱此方面的典范(見第4章),而地中海的邁錫尼和梯林斯(Tiryns)的宮殿—城堡也同樣遵循相同的模式。即使烏加里特這樣的小邦也建有華美的宮殿群,并與同時期的其他城市一樣擁有數量龐大的檔案。這些城邦的另一個共同文化特征是使用戰車。戰車造價昂貴,馬匹來之不易,因此戰車成為專屬于精英階層的武器,之后荷馬史詩中的英雄們在投入戰斗時也都選擇搭乘戰車。然而,正是這種共同文化使各國保持了克制,例如赫梯與埃及在卡迭什之戰結束后即停戰劃界。此外,大量證據表明,彼此敵對的國王之間也會交換禮物而商業往來全部依賴當時四通八達的貿易網絡。
在赫梯稱霸的年代,這種交往的廣度可以從一項令人興奮的水下考古發現中體現出來。有一艘來自位于今土耳其南部卡什(Kas)附近的烏魯布倫城的商船被發現,其沉沒的時間被推定為公元前14世紀晚期(樹輪年代學與碳—14測年法的檢測結果相互印證,均表明船只沉沒的時間大約為公元前1304年)。該船可能是從黎凡特出發的貨船。其計劃中的航程可能沿黎凡特的海岸線向北,然后經塞浦路斯島沿安納托利亞的海岸線航行,接下來可能會駛向邁錫尼時代的希臘,而后順風向南駛向克里特島,最后經埃及返回黎凡特。然而這艘船意外地在安納托利亞的近海遇難沉沒。該船裝載的貨物種類繁多。貨艙中裝載著象牙、玻璃制品(玻璃雖早在公元前1600年便已出現,但此時仍是一種珍貴商品)、滾筒印章以及產自整個近東地區的各種陶器。此外,船上還載有塞浦路斯島出產的銅錠與埃及南部出產的烏木,以及埃及、黎凡特甚至邁錫尼—希臘等地設計制造的青銅工具。貨物當中銅和錫的數量恰與熔煉青銅所需的比例相符。種種跡象表明,當時的貿易活動已相當發達,具備靈活的商業智慧和成熟的信用體系。⑨
然而,如此復雜的貿易網絡卻在一百年后被破壞了。公元前13世紀末,地中海東部的各個文明相繼遭遇滅頂之災。邁錫尼時期的希臘城市雖城防堅固亦遭到破壞,而塞浦路斯島的村鎮也遭受了相同的厄運。哈圖沙于公元前1200年左右被焚毀。盡管在敘利亞仍殘留著一些由赫梯君主把持的割據政權,但故都哈圖沙與部分安納托利亞平原均被遺棄。赫梯文明就此瓦解。埃及似乎預先收到了警報,在尼羅河三角洲地區成功擊退了來犯之敵。這些敵人不僅有利比亞人和“自北方來犯者”,還有神秘的“海上民族”(Sea Peoples)。在隨之而來的混亂中,埃及收縮至尼羅河谷地的核心地區。近東與地中海東部的經濟網絡就此全面瓦解,該地區由此進入所謂的黑暗時代。
埃及文獻暗示,“海上民族”是某種入侵者,但對上述史料的進一步分析表明,這些四處游蕩的團伙應該是秩序崩潰的產物而非其肇因。其他人則可能是埃及周邊勢力的雇傭軍,受雇于利比亞人等民族。學術界如今正在探討以下這些理論的可能性:該地區各民族間錯綜復雜的貿易關系已經變得超過合理限度;稅收傷害了農村人口,而他們生產的糧食是文明的基礎;這是一次相互關聯的各種文化形成的系統的徹底崩潰。無論原因為何,這個從“黑暗時代”中誕生的“新”世界必定會與過去大不相同。(見第6、9章)
①愛德華·W. 薩義德在其《東方學》一書中對此進行了批判,參見:Edward Said, Orientalism: Western Conceptions of the Orient, London, 1978。
②關于早期字母的系統知識,參見:Andrew Robinson, Writing and Script: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2009;關于文字發展過程的廣泛研究,參見:Dominique Charpin, Reading and Writing in Babylon,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2010。
③對這一時期各種與奴隸制相關的零星證據的綜述,參見:Daniel Snell, “Slavery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in Keith Bradley & Paul Cartledge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World Slavery, I: The Ancient Mediterranean World, Cambridge, 2011。
④埃阿又名恩基,是蘇美爾神話體系中的水神;下文中的地母神即伯勒特伊利(Belet-ili),又名寧胡爾薩格(Ninhursag),是蘇美爾神話體系中的眾神之母,同時也是山神;引文當中,安努(Anu)為天空之神,恩利爾(Enlil)為風神,內爾伽勒(Nergal)為火神,尼努爾塔(Ninurta)為狩獵與戰爭之神,努斯卡(Nuska)是風神恩利爾的大管家。——譯者注
⑤根據安德魯·喬治(Andrew George)的英譯本自譯,該引文實際上并非出自《吉爾伽美什》,而是出自安德魯·喬治英譯本的序言,是公元前7世紀時亞述帝國登基儀式所用的一首贊美詩,參見:Andrew George, The Epic of Gilgamesh, London and New York, 2003, xli。——譯者注
⑥安德魯·喬治所翻譯的《吉爾伽美什》比較通俗易懂:Andrew George, The Epic of Gilgamesh, London and New York, 2003。
⑦阿舒爾城的主神,與城市同名。——譯者注
⑧對赫梯的介紹,參見:Trevor Bryce, The Kingdom of the Hittites, Oxford, 2005;Trevor Bryce, Life and Society in the Hittite World, Oxford, 2004。
⑨對該沉船的詳細介紹,參見:Colin Renfrew and Paul Bahn, Archaeology, 6th edition, London, 2012, pp. 370-3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