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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走近古代世界

《使徒行傳》曾經講述使徒保羅前往羅馬受審的故事(第27、28章)。這段記載是古代世界最生動的旅行記事之一。使徒保羅是羅馬公民,行使了直接向羅馬皇帝上訴的權利,因此需要從巴勒斯坦沿海城市凱撒里亞(Caesarea)渡海前往羅馬。很可能在公元60年的秋天,保羅在一名百夫長的押解下踏上旅程。二人所搭乘的船只首先沿海岸線北上,抵達了古代著名的腓尼基港口城市西頓(Sidon)。之后,該船為了避開不利的風向而繞過塞浦路斯島北岸,繼而轉向西航行,經位于今土耳其東南部的奇里乞亞(Cilicia)與潘菲利亞(Pamphylia),抵達了繁榮的港口城市米拉(Myra)。保羅一行在此換乘一艘由亞歷山大里亞北上駛來的船。這艘船沿海岸線一路劈波斬浪抵達了小亞細亞西南角的尼多斯(Cnidus),但面對猛烈的逆風只得調頭南下,沿克里特島(Crete)南部海岸繼續航行。此時已是深秋時節,保羅希望在此越冬。然而百夫長與船主另有打算,遂繼續向西西里島(Sicily)駛去。保羅的擔憂得到了應驗:暴風雨如期而至,船只在與狂風巨浪搏斗了14天后,終于設法在馬耳他島成功搶灘,但船尾已不堪再用。保羅一行只得滯留于此。適逢另一艘來自亞歷山大里亞的船在此越冬。該船于第二年春季搭載保羅一行人再次啟程,先抵達西西里島東岸的敘拉古(Syracuse),而后繞過靴狀的意大利半島的足踝,沿海岸線北上抵達了部丟利(Puteoli,今稱波佐利[Pozzuoli]),此地是來自亞歷山大里亞的運糧船的卸貨之處。保羅也登岸繼續其羅馬之行。

盡管地中海地區在過去的兩千年間經歷了滄桑劇變,但今人依然能搭乘船只追尋保羅的足跡,途經相同的風景與海岸線,并與相同的逆風搏斗。2007年,我們一行4人租賃了一艘長38英尺(約長11米)的帆船,體驗了上述航程中的一段。我們計劃從位于土耳其南部的費特希耶灣(Gulf of Fethiye)的戈西克(G?cek)出發,向西航行到尼多斯。當時是早春時節,海岸地區并沒有煥發出春天的活力,而我們一路停泊的各個港灣也同樣冷冷清清,除了我們再無其他船只。由于風向多變且若有若無,為了順利前行,我們只好放棄完全不使用馬達的念頭。我們遇到的挫折絲毫不亞于兩千年前,除非你是一個可以驅策百余槳手的達官貴人。

當我們向西航行時,很容易就看到了昔日文明的遺跡。我們在距離戈西克不遠的墓灣(Tomb Bay)拋下了錨,并由此出發登上山坡,尋找開鑿在山巖表面的荒墓。這就是古代呂西亞(Lycia)地區荒涼而多山的海岸線。重重山脈使呂西亞人與他們的內陸鄰居相隔離,也使他們擁有了獨特的語言和歷史。他們曾奮起捍衛自己的自治權,相繼與波斯人、希臘人和羅馬人做殊死抗爭。羅馬人足夠精明,給予呂西亞作為羅馬帝國的一個行省的地位。各種古代遺跡散布在海岸邊,獨具呂西亞特色的尖蓋石棺也隨處可見。墓灣半坡的古墓可能屬于呂西亞人的城市西拉(Cyra),該城曾在公元前6世紀至前5世紀繁榮一時。

在墓灣的西側入口處坐落著安全的深水港——基茲魁魯克(Kizilkuyruk)。該港一如它數千年來所做的那樣,為我們的船提供了庇護。一條小路由港口向上通向一塊狹小的平地,那里散布著古城呂達(Lydae)的斷壁殘垣。兩座可能屬于希臘化時代(見第20章)的古墓連同整座遺址一同靜靜地矗立在那里,正如土耳其境內無數人跡罕至、只能步行進入并極少受到發掘的古典時期的城市遺跡一樣,可以勾起造訪者無限的惆悵與幽思。我們可以輕松刮去浮土,發現過去的石板路面,可能就是該城市場(agora)上的人行道。該城極有可能是那些講希臘語的城市的一員,在羅馬的統治下繁榮發展(見第29章),并一直延續到拜占庭時代。該城幾乎未見于任何文獻,僅在2世紀的天文學與地理學學者亞歷山大里亞的托勒密(Ptolemy of Alexandria)所著的《地理學指南》(Geography)中有所提及。

不僅只有馬爾馬里斯(Marmaris)這座現代港口城市能夠提醒我們古代世界航海生活的艱難。瑟斯里馬尼(Serce Limani,limani在土耳其語中意為港灣)雖看似一座完美的內港,但灣內并無古代遺跡。為何此處不曾有人定居?附近的一艘沉船給出了答案。其發現者名叫喬治·巴斯(George Bass),乃是水下考古的先驅,還曾打撈過著名的烏魯布倫沉船(Uluburun shipwreck)——一艘屬于公元前13世紀的船。港灣入口處的這艘沉船沉沒于11世紀,是一艘拜占庭商船,沉沒時滿載著產自伊斯蘭世界的玻璃器皿和產自拜占庭的金屬制品。沉船的位置表明,它曾試圖駛入港灣以躲避風浪,但被入口處至今仍盛行的不斷變化的風向所困,并被推上了岸。所以經驗老到的水手,尤其是那些操縱笨重的古代商船的海員,都對這座港灣避而遠之。

在瑟斯里馬尼西側有一座條件遠為優越的相鄰海灣——博祖克布由(Bozuk Buju),在數個世紀中,它一直被那些龐大的希臘、羅馬艦隊當作集結地。其中最有名者當屬“圍城者”德米特里烏斯(Demetrius Poliorcetes)的艦隊。在亞歷山大死后,德米特里烏斯卷入了為爭奪東方統治權而爆發的一系列戰爭。公元前305年,德米特里烏斯又向羅得島發起了進攻,而這個海港就是他集結軍隊和攻城器械的地方。盡管這場圍城戰持續了一年之久,但羅得島人笑到了最后,并為該島的守護神赫利俄斯(Helios)建造了一座青銅巨像來慶祝這一勝利。這座巨大的塑像曾屹立在羅得島海港的入口,被譽為世界七大奇跡之一。這便是著名的羅得島巨像(Colossus)。博祖克布由當地保存最為完好的遺跡是坐落在海岬上的一座堡壘,其精心堆砌的石墻未使用丁點兒砂漿,但至今仍屹立不倒。該建筑可能同樣修建于希臘化時代。站在這里極目遠眺,無論海岸方向還是羅得島方向的景色都一覽無余,來犯之敵在到達之前很久可能就已經被發現了。

最終我們抵達了位于半島盡頭的尼多斯遺址。途中,我們經過一座紀念碑的崖式基座。這座紀念碑可能是為了紀念波斯帝國所雇用的雅典海軍將領科農(Conon)在公元前394年所取得的那場勝利而建立的。當年他率領波斯艦隊重創了斯巴達人。然而基座上的那尊巨型獅子雕像以及尼多斯的其他許多雕像,都已經在1859年被英國考古學家查爾斯·牛頓(Charles Newton)運往英國,現陳列于大英博物館中。尼多斯對筆者而言是一個充滿了回憶的地方,因為我曾在1968年參與那里的發掘工作(當時我20歲)。公元前4世紀,尼多斯人最初定居此地時,就修建了一條堤道把大陸與一座島嶼連接起來,從而制造出兩座港口。即使較小的那個港口都足以容納20艘戰船,它被公元1世紀的地理學者斯特拉波(Strabo)稱為戰船港(Trireme Harbor,1968年時,每個黃昏我們都會坐在這里的海灘上欣賞落日)。較大的那座港口至今仍保留著當年所建造的防波堤。駛入這座港口,經過岸邊那座古老的劇場以及向著衛城延伸的廢棄的觀眾席時,會讓人產生非常奇妙的體驗。

尼多斯人當初建造兩座港口的決定的確頗有遠見。此舉使當地有足夠的空間供過往船只停泊。這些船會在此等待夏季盛行的北風(希臘人稱這種風為meltemi)改變風向,從而為當地人帶來不少商機。尼多斯城最著名(或在某些人看來最臭名昭著)的珍寶,當屬雕塑家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公元前4世紀時雕刻的一座真人大小的阿芙洛狄忒(Aphrodite)女神裸體雕像。盡管把女神赤裸裸地展示在世人眼前震驚了整個希臘世界,但尼多斯的居民對此卻反以為榮。它很快成了一個旅游景點。一名愛慕者竟然猥褻了這尊雕塑,甚至為了向圍觀的好事者炫耀而將其精液留在雕像的大腿上。此事令這尊雕像更加聲名遠播。這尊雕像早已消失在歷史中。它可能在4世紀或5世紀時被運往北方的君士坦丁堡,并據信在那里毀于大火。尼多斯城北的一處傾斜的平地上曾發掘出一段環形石板路面,與古代的相關記載吻合,說明此處可能正是雕像最初的安放地點。

尼多斯曾經盛極一時。如今該城則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考古遺址,因為它在衰敗之后便被徹底遺忘了。其衰敗可能是水源枯竭的結果,但貿易格局在7世紀與8世紀的改變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古城至今仍靜靜地躺在山坡上。之前所提到的那個海島上坐落著一個居民區,一些劇場和神廟則散布于大陸上的屋宇之間。古老的墻壁多數仍屹立不倒。尼多斯自然也涌現出許多著名人物。公元前5世紀的克特西阿斯(Ctesias)可能來自尼多斯人早期在海濱建立的某個定居點。此人是研究波斯與印度的歷史學家,對印度做了西方世界已知最早的描述。歐多克索斯(Eudoxus,約公元前410—約前350年)是希臘世界中最偉大的數理天文學家之一。相傳,他在地中海世界功成名就后,在該城建立了自己的天象臺。此人是最早試圖通過建立數學模型研究行星運動的天文學家。據某些人的觀點,古代世界七大奇跡之一亞歷山大里亞燈塔的設計者索斯特拉特(Sostratus),也把尼多斯城稱作自己的母邦。

對研究古典文明的學者而言,浸淫于古代地中海世界的斷壁殘垣乃是一項最基本的體驗。我們的先輩自15世紀起重新發現了那個世界。如今在雅典、羅馬或其他古跡訪古探幽的旅行者無不是在追隨他們的足跡(詳見第36章)。然而,傳統上對古代世界的學術研究并未把古跡列入研究對象,而是專注于研究古代文獻。盡管拉丁語作為西方教會的官方語言被沿用至今,但直到14世紀,西塞羅(Cicero)的作品才重見天日,他的古典文風才開始受到推崇,而西塞羅式的拉丁語更成為學術交流的媒介。對拉丁語文獻的研習(從16世紀起還有希臘語)成為知識精英的象征,并且成為任何一種傳統教育的核心內容。“古典學”(the classics)由此誕生。

古典(classic)一詞源于拉丁語詞語classicus,其原意指參加森都里亞大會(comitia centuriata)的5個等級的羅馬公民中“最高的那一等級”。該詞不只可以指代那些歷經時間洗禮的經典之作(“古典音樂”之“古典”即取此意),也可用于指代整個希臘—羅馬文明,就如同希臘—羅馬文明代表了人類文明的一座高峰。(實際上,在這個含義上使用該詞的文字記載最早可追溯至公元2世紀。)然而,把社會地位與研習古典作品聯系在一起,導致古典學教育成為一種高度程式化的“儀式”。年輕學者先通過荷馬、維吉爾、德摩斯梯尼、西塞羅等人的作品入門,之后通過研讀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等著名古希臘悲劇作家作品,然后是阿里斯托芬以及泰倫提烏斯、盧克萊修、賀拉斯、尤維納利斯等拉丁文學大家的作品得以登堂入室。再之后才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希羅多德、修昔底德、色諾芬、愷撒、李維、撒路斯提烏斯等人的歷史著作,同樣也是必讀經典。

到了20世紀初,英國各公學(實為私立學校!)的考試體系已然僵化。溫切斯特公學至今仍保存著我的叔祖父肯尼思·弗里曼的試卷。考試時間是1901年,他當時只有18歲。這些試卷中有12份考察了古典學,大多涉及文本的互譯。神學試卷要求考生把使徒保羅的《哥林多前書》由希臘語譯為英語。英語試卷則要求考生把莎士比亞的《亨利五世》選段譯為希臘語詩歌或拉丁語挽歌。年輕的肯尼思非常流暢地翻譯了修昔底德作品的某個選段,甚至可能獲得了滿分。(我雖然不清楚是怎么打分的,但他曾是一位名列前茅的學術新秀,在即將榮獲劍橋大學的校長古典學高等獎章時英年早逝,年僅24歲。)試卷的其余考題大多集中于語言和語法的特殊用法(當筆者在20世紀60年代參加考試時,情況并無太大變化)。當時的古典學教育實際上并不涉及歷史,也不涉及對古典文明更為寬廣的理解。大學預科層次的課程也絕不會涉及柏拉圖或亞里士多德的只言片語。學生們只有在升入牛津或劍橋大學后,柏拉圖的《理想國》(Republic)或亞里士多德的《尼各馬可倫理學》(Nicomachean Ethics)才會成為課程的重頭戲。

由1500年至今,經典的數量鮮有增加(上述各位古典作家的作品均包括在內),并成為那些志在攀登學術高峰的古典學家們反復剖析的對象,其研究之精細令人瞠目結舌。肯尼思·多佛爵士(Sir Kenneth Dover,1920—2010年)——曾被公認為他那一代人中最好的古希臘學者(尤其是率先展開對古希臘人同性戀現象的嚴肅研究)——如此描述他對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The Peloponnesian War)第6、7卷所做的校注工作:這項工作“總共耗費了六千多個小時,其中多數時間都被用于年代、語法、校勘等瑣碎問題”。有一次,他“為了推敲某一常用介詞在一個段落中的確切含義而逐一考察了修昔底德對該介詞的全部600次使用”。另據牛津大學杰出的古典學家賈斯珀·格里芬(Jasper Griffin)回憶,他曾在20世紀50年代選修了一門講授歐里庇得斯某部悲劇的課程。這門課每周授課3次,并一直持續3個學期,竟然仍未講到這部悲劇的尾聲。可能有人會問,以如此痛苦的方式研習古典作品究竟意義何在?畢竟沒有人能夠想象一個英國學者會對一部俄國或法國歷史文獻付出如此大的熱忱。近來學術界對希羅多德《歷史》(Histories)的研究(近年來劍橋大學出版社與牛津大學出版社均出版了這部作品的一些學術評注作品)表明,仍然有眾多學者懷著莫大的熱忱去解碼這位偉大的歷史學家運用語言的藝術。

正如多佛在其著作中所指出的那樣,這一切致使流傳至今的古典作品因其稀有而被賦予了神圣的光環。曾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率先把人類學的新風氣引入劍橋古典學研究領域的學者摩西·芬利(Moses Finley)就抱怨“用拉丁語、希臘語書寫的史料被奉為圭臬,適用于其他文獻的批判標準對它們完全沒有約束力”。另一種偏見甚至相信希臘人與羅馬人特別重視書面文字。然而希臘—羅馬文化主要是一種口述文化,更把雄辯術(rhetoric)奉為至高無上的技藝(見專題4)。哲學家柏拉圖就曾注意到,任何人都無法與文本進行辯論:“但若你向它們討教……那么它們只能用老一套來回答你。”柏拉圖為了強調自己的觀點,總是以對話的形式提出命題,然后讓對話者們就此展開討論,直至雙方的辯論深入至基本的哲學原則。

然而,傳世的古典文獻中只有相當小的一部分得到了充分的研究。而失傳的作品不僅數量驚人,或許其中也有真正的文學瑰寶。古希臘科學史的頂尖專家杰弗里·勞埃德(Geoffrey Lloyd)就懷疑,古希臘人在科學和數學等領域最優秀的作品大多已經散佚,因為它們太過艱深晦澀,難以被后世的學者研究和傳承。活躍于2世紀的醫生與邏輯學學者蓋倫(Galen)和天文學家托勒密均享有崇高的權威,以至于眾多在他們之前問世的著作被認為不夠出色,因而沒有被保存下來。在古典時代晚期,早期拉丁作家著作的評注本據稱有數百種之多,但如今已盡數佚失(而同時代基督教作家的評注本則大多流傳至今)。索福克勒斯被譽為西方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劇作家之一,但其創作的差不多130部劇作中僅有7部存世,不過5%強而已。這就像今人只能用《哈姆雷特》《第十二夜》或其他什么作品來研究莎士比亞一樣。由此可見,我們對古代世界成就的認知是何等扭曲與片面。這讓人不禁好奇,如果流傳至今的是完全不同的文獻,又會如何改變我們的認知——比如公元1世紀的歷史學家塔西佗的《編年史》(Annals)流存至今的是后幾卷而不是前幾卷,抑或公元4世紀的歷史學家阿米阿努斯·馬爾切利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作品的前面數卷而不是后面數卷被保留下來。

因此,希臘—羅馬社會中的普羅大眾的聲音已被湮沒。基思·布拉德利的《羅馬的奴隸制與社會》研究了羅馬的奴隸制。但該書僅提到了一名被釋放的奴隸,即哲學家愛比克泰德(Epictetus)。此人以親歷者的視角講述了奴隸制對人類尊嚴的摧殘。女性的聲音同樣是缺失的。除了古希臘的女詩人薩福(Sappho)有少量詩作傳世外,直到基督教時代,才有女殉道者佩爾佩圖阿(Perpetua)留下了一部日記。對于這些被剝奪了權利的群體的狀況的評估只能通過解讀留存下來的史料。

當今學術界更加重視古人在寫作時所處的社會背景。這部分是因為越來越多的新史料在修道院的圍墻之外被發現,而過去絕大多數的文獻都來自修道院的藏書室。埃及的奧克西林庫斯(Oxyrhynchus)曾出土大量的紙草文獻(逾10萬件殘篇),其時間可追溯到希臘化時代和羅馬統治時期。這些文獻正被逐步整理出版,以供今天的研究者們研究使用。這批文獻的發現有助于學術界修正自文藝復興以來所形成的對古代文獻的僵化印象。在這批文獻中,荷馬史詩的殘篇數量逾千,表明荷馬史詩在整個希臘—羅馬時代也都被奉為“古代經典”。這些殘篇也展現了荷馬史詩各種不同的版本如何到公元前2世紀末形成了定本。荷馬并非唯一享有如此崇高地位的作家。悲劇作家歐里庇得斯的地位僅次于荷馬。頗為有趣的是,這批文獻中最受歡迎的20位作家均活躍在公元前200年以前。換言之,奧克西林庫斯的居民具備良好的文學修養,熱愛 “古典”文學。公元2世紀的普魯塔克(Plutarch)可能會譏諷這些人為“蠻族”,但他那些精致的作品不出一代人的時間便會在這些“蠻族”當中得到閱讀。

書籍為生活在埃及的窮鄉僻壤的人們帶去了慰藉。一封信中寫道:“若你已抄好這些書,給我送來,這樣我們就有打發時間的東西了,因為這里找不到人閑聊。”奧克西林庫斯出土的文獻讓今人不僅得以一窺“殖民地”文化,還給我們增加了大量背景知識。例如,埃斯庫羅斯的《乞援人》(The Suppliants)長期以來被認為是他的第一部悲劇,并通常被用于論證早期悲劇的寫作特點,直至奧克西林庫斯出土的一則文獻顯示該劇的創作時間較晚!這批文獻還表明,古人正逐漸把若干張紙草裝訂成書冊(codex),以取代傳統的紙草卷軸。書冊最早出現在公元1世紀,但當時采用這種裝訂方式的文本只有1.5%。這一比例在公元300年時上升到了50%,到公元500年時則達到了90%。書冊逐漸淘汰了卷軸。(最近的研究表明,書冊最早出現在羅馬,但隨后被埃及的基督教徒群體所采用。

我們將會看到,盡管埃及的氣候對于保存紙草和許多其他東西很理想,但這里并非新史料的唯一來源。在公元79年與龐貝(Pompeii)一同毀于火山噴發的赫庫蘭尼姆(Herculaneum)古城中,有一座被命名為“紙草別墅”(Villa dei Papyri)的豪宅,其藏有大批已被火山灰的高溫烤得焦黑易碎的哲學著作。這些書籍終有一天將得到學術界的解讀。在英格蘭北部哈德良長城附近的羅馬要塞文多蘭達(Vindolanda),當地的積水坑中出土了帶字的木板,讓我們得以聆聽古人的聲音。這些書寫在木板上的信件不僅能讓讀者直觀地了解公元1世紀末的邊塞生活,更為研究當時的社會經濟生活、軍隊組織、最為本土化的拉丁語言以及識字率提供了豐富的細節。

提供最多新史料的還是那些刻在石頭、陶器或金屬器皿表面的銘文。在類似文多蘭達這樣的個案中,銘文也可以被刻在木板上。目前已經公開發表的希臘—羅馬銘文可能已達50萬篇之多。碑銘學如今已經發展成為一個獨立的重要學術領域。它不僅關注古代銘文的發現、翻譯和編纂整理,也注重在相對應的政治語境與社會語境下解讀這些銘文,和其他文獻一樣。古代銘文具有極其重要的研究價值,不僅因其所涉及的內容遠比正統的古典文學作品豐富,更因為大多數銘文在被發現時仍處于最初的環境中,例如公共建筑的墻壁上。一些銘文甚至成為今人了解整個文明的鑰匙。現存于大英博物館的羅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就是典型的例子。該碑的碑文用兩種語言和三種字母刻成,從而成為破解古埃及象形文字的關鍵。許多銘文還具有直接的史料價值(例如1959年出土于特洛埃真[Troezen]的《地米斯托克利法令》,再如《雅典貢金清單》。對這兩份文獻的分析請分別參閱第13章和第16章)。另一些銘文則展現了城市生活的風貌、建筑物的落成時間或建造者的姓名與身份。(土耳其西南部的阿芙洛狄忒城[Aphrodisias]發現了大量此類銘文。)另一些銘文則更具私人性質(盡管任何“公共”銘文所具有的“私人”性質都需要加以謹慎判斷)。例如著名的《圖里婭贊》(Laudatio Turiae)反映了夫妻間的恩愛與承諾。這首拉丁語挽歌是公元前1世紀的一位丈夫為了緬懷亡妻圖里婭而作,贊美了圖里婭在動蕩的內戰時期所表現出的忠貞不渝。(她曾因不能生育提出與丈夫離婚,以便丈夫能與別的女子生育繼承人,但被丈夫憤怒地拒絕。)

考古學旨在復原古代的物質文化與建筑,并將它們當作解釋古人的行為的證據。考古學家過去主要與石頭、陶器、金屬制品打交道,因為這幾類物品在溫帶或熱帶氣候下存世最多。近年來更多種類的出土文物被證明可以復原,尤其是反映動植物生長情況的考古材料,因而學術界對古代農業與飲食的認識正日益加深。考古學家一直擔憂其研究對象的易受破壞性(考古發掘本身必然會對文物所處的環境造成破壞),中東地區的古跡近來頻遭洗劫無疑再次提醒了我們這一點。實際上,古代的青銅塑像幾乎已被盡數熔化。許多人這么做是垂涎于青銅的價值,其他人則把它們視作刺激基督徒神經的異教偶像。直到文藝復興時期,由于文物價值或審美特質而保護某物品的沖動才再次在歐洲變成一股強大的力量,結果,古代藝術開始被理想化(見第36章)。有時候人類的破壞行為也會讓考古學家有意外收獲。例如焚毀古代近東地區的宮殿,就讓堆積在檔案庫中的泥板檔案受到大火烘烤成為泥磚,也因此得以存留!即便如此,考古學家仍然通常只能發現原本存在的東西的一小部分,而且不具代表性。

歷史文獻必然無法充分記錄生活的方方面面,考古學家的工作因而不可或缺。房屋、街頭巷尾的日常生活細節、公共空間的用途和建筑技術的進步只是其中的3個方面。沿羅馬帝國邊界進行的一系列發掘和勘測顯示,羅馬帝國在外敵的威脅下開始沿著邊境修建連綿不斷的防御工事。考古學家甚至還能在政治史領域發出自己的聲音。例如對羅馬廣場(Roman Forum)的發掘表明,隨著保民官(tribune)在公元前2世紀中葉的政治影響力越來越大,該廣場留給公眾集會的空間有所增加,而該空間在獨裁官蘇拉(Sulla)掌權時期相應地有所縮小,被讓給了元老院。又比如,古希臘文獻總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眾城邦在建成之初便有城墻環繞并擁有優雅的公共建筑。然而考古證據如今卻顛覆了這一印象,因為城邦往往在設立百余年后才會建起第一道城墻,而為公共建筑預留的土地此時也總是處于閑置狀態。

在一個典型的、未經發掘的遺址堆積層中,舊的堆積物總是被埋藏在新的堆積物之下。倘若能憑借出土文物——例如錢幣——推斷某個堆積層的年代,則出土于同一堆積層的陶器等文物也同樣可以被推斷出年代。出土于其他遺址的相似陶器也就可以用于為當地的堆積層斷代。在研究前王朝時期的埃及與古代近東地區的分層坑洞時,上述原則尤其重要。在愛琴海北部的邁索內(Methone),人們最近發現了一個密封的堆積層,里面的公元前8世紀的陶器等物品讓該遺址成為運用上述原則進行斷代的教科書。

在各種考古證據中,錢幣提供了最為有用的信息,并且可用于佐證或推翻文獻等其他證據。羅馬錢幣在日耳曼尼亞地區被大量窖藏,與塔西佗在《日耳曼尼亞志》(Germania)中記載的窖藏構成的細節基本吻合。這些錢幣的分布有助于今人勾勒出商路或軍隊的行軍路線,其金屬成分反映了鑄造者及其資助者所能掌握的資源,其上的浮雕有助于今人了解那些可能已經消失了的建筑。羅馬皇帝如何把錢幣作為政治宣傳工具就值得深入研究。2003年,在英國牛津郡的查爾格羅夫(Chalgrove)偶然出土的一枚錢幣,可能為我們提供了證明一位羅馬皇帝曾經存在過的唯一證據——公元271年,在羅馬帝國的北方邊境,曾有一個自號“圖密善二世” (Domitian Ⅱ)的僭越者短暫稱帝。

水下考古是考古界尤為重要的進展。雖然水下考古花費不菲并時常伴有一定的危險性,而且在干燥的陸地上保存來自水下的文物又進一步增加了發掘行動的開銷,但它仍具有廣闊的前景,這不僅因為已定位的沉船眾多,而且因為人們已經能夠勘探更深的海底。比如在地中海,可勘探的深度已經達到了850米。喬治·巴斯是水下考古的先驅,他在美國得克薩斯州創立了航海考古研究所,在清除沉積物、制作船殼的三維圖像、打撈沉重文物出水等領域摸索出了一整套先進的方法。通過開展水下考古,今人得以勾勒古代海上貿易的規模與方向。巴勒斯坦的凱撒里亞、埃及的亞歷山大里亞等古代港口城市都將由此得到更全面的考察。

隨著科技的進步,研究人員能對證據進行更為精準的評估。碳—14定年法日臻完善,成為對易腐敗物質進行斷代的最佳手段,而其他測年方法亦層出不窮。例如,追蹤金屬制品中的元素可以精確判定該制品的原產地。分析銀、銅、鉛等礦石中的鉛同位素,可得知礦石的具體產地。例如,有一種別具一格的“牛皮”狀銅錠曾在青銅時代晚期廣泛流通于愛琴海地區,其原料如今已被確定來自塞浦路斯島。雅典人最初鑄造錢幣所用的白銀曾一直被認為產自雅典附近的勞里昂(Laurium),但如今其原料產地被證明為色雷斯(Thrace)。研究人員通過分析羅馬雙耳細頸瓶中的殘留物,可確定瓶中當年貯存過何種液體,再把分析結果與瓶身上的私人印章進行比對,可進一步確定當年的貿易路線。(產自意大利科薩[Cosa]某處莊園的葡萄酒曾大量銷往今法國的中部與南部地區,其所使用的雙耳瓶的瓶口上就加蓋有制陶工塞思提烏斯[Sestius]的名字作為印記。)以樹木年輪為研究對象的樹輪年代學(dendrochronology)是研究古代每一年氣候變化的有效方法。例如公元前218年的氣候被證明比較溫暖,這有助于解釋漢尼拔(Hannibal)為何能在這一年翻越阿爾卑斯山攻入意大利!

上述方法在為塞拉島(Thera)的火山噴發進行斷代時得到了充分運用,但也暴露出了某種不足。米諾斯文明的港口城市阿克羅蒂里(Akrotiri,該城也如龐貝那樣得以完整地保存至今)因這次火山噴發而被徹底掩埋。這個問題并非單純的歷史問題——許多人把這次火山噴發與有關亞特蘭蒂斯的消失的傳說聯系起來,繼而引發了對于“失落的文明”的無窮幻想。火山噴發的時間最初被推定為公元前1500年。這一結論獲得了陶器證據的支持。而在尼羅河三角洲的達巴土丘(Tell el-Dab’a,對該土丘的考古發掘請參見第4章)遺址,相同年代的堆積層中也發現了來自這場火山噴發的浮石。然而對采自愛琴海與塞拉島的樣本進行碳—14測定后發現,火山噴發的年代應該更早,即公元前1627年至前1600年之間,而且該結果的精確度高達95%。研究人員又對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狐尾松進行樹輪年代學研究(火山灰擴散至整個大氣層,從而影響到太陽照射,因而此次火山噴發能夠波及如此遙遠的地區),其結果也把火山噴發的時間定在了公元前1628年至前1626年之間。對安納托利亞的樹木進行的類似研究也得出了支持該日期的證據。研究人員隨后對達巴土丘的樣本進行碳—14測定,并且測得了一個較早的年代,最終令學術界達成共識,把火山噴發的時間確定為公元前17世紀的最后25年中。

對古典世界的考古發掘曾經只關注大型城市或希臘世界中的神廟的遺址。實際上,19世紀歐洲所謂的“考古工作者”大多專注于尋找大型遺址并將所發現的寶藏運回倫敦、巴黎、柏林等地的國立博物館(1871年,德國商人海因里希·施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對特洛伊遺址的洗劫便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例。德國人還于1875年至1881年間動用500余人在奧林匹亞[Olympia]從事發掘,由此確立了“大發掘”模式)。鑒于奧斯曼帝國當時已是風雨飄搖,德國人才得以在1880年晚些時候,將他們從土耳其境內的帕加馬(Pergamum)發掘出的350噸文物悉數掠往柏林。

盡管此類行徑很有價值——沒有對于歷史遺跡的大規模發掘,又怎么可能寫出雅典或羅馬的歷史?——但把興趣過多集中于某些著名的歷史遺跡或歷史時期,則讓許多重要的研究領域乏人問津。學術界如今已把研究重心由城市轉向了農村(畢竟農村才是大多數人口長期居住的地方)。野外調查(以所收集的地表遺址信息為基礎)被證明是一種在廣闊區域內確定定居點的性質的相對經濟且高效的方法。羅馬的不列顛學會(British School at Rome)在伊特魯里亞(Etruria)南部實施了一次重要的野外調查。(現代的農業生產方式與新建筑正在破壞當地的古代地貌,這激發了此次調查。)此次及其他對共和國時期的意大利進行的調查的成果之一,是對傳統文獻給出的小農經濟在公元前2世紀的意大利已經消失不見的觀點發起了挑戰。而對希臘的野外調查表明,古希臘農民的剩余產品是如此之少,波動又較為劇烈,所以古希臘的城市生活也同樣朝不保夕。而有關橄欖樹種植方面的證據也是判斷政治穩定性的晴雨表,因為橄欖樹的成長周期較長,所以只有當人們可以普遍預期橄欖樹的成熟與收獲時才會種植。

對古代城市遺址進行地球物理勘測對于定位建筑物遺跡尤其有效。對羅馬帝國不列顛尼亞行省(Britannia)的第四大城市羅克斯特(Wroxeter)進行的勘測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該城被廢棄后再無人口遷入,而勘測結果證明繪制該城的輪廓是可行的,其手工業區、市場區在圖上均清晰可見,甚至可以在不擾動土層的前提下,憑借電磁性信號反饋的差異找到該城毀于大火的證據。運用衛星遙感考古技術,可以對古代遺址進行更精密的分析,并在埃及與整個羅馬帝國范圍內發現更多的古代遺址。?

野外調查主要涉及文物的搜集與解釋,故仍屬傳統考古學的范疇。然而在過去的30年里,考古學家在他們的目標上變得更有野心。傳統的考古研究側重積累證據并描述證據,然后把細碎的證據一點點拼湊起來,以形成一幅能夠反映過去的圖景。這種方法不可避免地會呈現出一幅靜態的社會圖景,而且在這樣的圖景中,人反而不如他們的遺留物重要。研究方法更加前衛的“新考古學”(該術語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遂應運而生。“新考古學”的學者把目光投向了傳統上屬于人類學的領域。他們關注特定社會環境下個體與其他個體、個體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尤其重視研究文化改變是如何發生的。他們與以狩獵、采集為生的原始部落共同生活,觀察其生活方式,認為觀察結果有助于解讀古代類似社會所遺留的證據。他們首先提出若干假說,繼而考察某些遺址,特意尋找能夠支持或反駁這些假說的證據。最終,他們試圖提煉出人類行為的某種“法則”。(例如,“在這樣或那樣的環境下,人類社會由狩獵與采集的生活方式轉變為農業生活”。)

“新考古學”的學者專注于環境,堅信環境是社會變化的主要推動者。(比如,新的食物來源可能帶來新的社會協作方式。)他們將重點放在分離并研究調節社會變化的不同“過程”(process),因而其研究方法贏得了“過程法”(processual)的綽號。近年來,一些考古學者,尤其是英國的考古學者(伊安·霍德[Ian Hodder]是他們的先驅)指責“過程法”過于強調功能性。他們認為對自然環境的強調實則低估了人類社會創造自身的價值并維護這些價值的能力,尤其是通過操縱那些對它們很重要的文化符號做到這一點的能力。這一嶄新的研究方法也因此被稱為“后過程法”(post-processual)。

在這些概念(并時常充斥著常人難以理解的術語)的重壓下,人們有脫離考古學傳統關注領域的危險。但某種綜合性的理論或許已經出現,它對人類社會如何塑造其意識形態框架,而文化的改變又如何在這一框架下發生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今人由此才得以理解新任羅馬皇帝如何利用過去的偉大皇帝的符號來確保自身的合法地位。例如君士坦丁(Constantine)就把那些為了紀念圖拉真(Trajan)、哈德良(Hadrian)、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等皇帝而建的紀念碑上的浮雕,安裝到他在羅馬為自己所建的凱旋門上。

希臘世界的人們又是如何運用其文化符號的?安德魯·斯圖爾特在他的《古希臘的藝術、欲望與人體》?一書中給出了極佳的例子。該書思考了古代雕塑與繪畫中的人體向觀眾傳達特定政治理念和社會理念的方式。古希臘人曾以多種表現手法塑造哲學家、政治人物、戰爭英雄或“理想化的”公民,甚至裸體像也自有其文化語境。當古希臘人塑造英雄人物時,無論這位英雄是獲勝的運動員,還是挑戰僭主的勇士,健美的軀體都是他的“戲服”。保羅·贊克的《圖像在奧古斯都時代的力量》?則著重探討了藝術如何被用作宣傳工具。贊克揭示了羅馬皇帝奧古斯都如何利用羅馬傳統生活的特定圖像——例如雄偉的公共建筑——把自己由羅馬共和制度的破壞者偽裝成共和制度的復興者。奧古斯都的每一尊雕像均體現了上述目的,甚至其胸甲上的浮雕都要把他與過去維系在一起。和平祭壇(Ara Pacis)的浮雕也把他表現為一位淳樸的家長,讓他如同其共和時代的祖先那樣,向眾神獻祭。政治變革可以通過操縱具有強大情緒感召力的文化符號來實現。某些學者就此提出了認知考古學(cognitive archaeology)的研究方法,嘗試依據那些具有文化意義的文物構建古人的心態(mentality)。

復原心態對古代史領域的歷史學家而言是一項最為艱巨,或許也是最具吸引力的挑戰。古人的思維受到了哪些因素的制約?這個問題尤為難解,因為今人在進入古人的精神世界時,不可能完全拋棄我們自身的偏見與文化上先入為主的成見。對一個雅典人而言,坐下來欣賞一出悲劇對他有何意義?他或者她,在多大程度上把這種體驗當作一種感情的宣泄,抑或這一體驗在何種程度上讓他或她理解了這座城市所面臨的倫理挑戰?對一位公民而言,他在何種程度上真的感到自己是其城邦社群中的一分子——或者說,他的公共行為能成為戲劇的素材、一段美談,從而令他在同胞眼中成為模范公民(見第29章琉善[Lucian]的例子)? 奧古斯丁(Augustine)創作《懺悔錄》(Confessions)時已是4世紀90年代,為何能夠剖析自己內心世界的作家遲至此時才在古典世界中出現?就一般情況而言,一個人又能夠在何種程度上表達其感受,他又該如何應對自己的情感波動?理查德·索拉布吉的《情感與心靈的安寧:從斯多噶式焦慮到基督徒的誘惑》?即揭示了斯多噶學派的哲學家是多么在意公共生活的壓力所帶來的威脅,以及他們如何發展出應對這種威脅的手段。這部優秀的研究著作進而揭示了基督教徒如何把外界的影響轉化為特定的誘惑。然而,基督教徒與同時代的異教徒的思維方式究竟有何不同?奧古斯丁的《懺悔錄》能否作為基督教徒的思維有所不同的證據,還是說它只專屬于作者一人?

某些學者試圖通過現存的希臘羅馬神話理解古人的心態。就連孩子都知道,這些神話題材豐富且形式多樣。然而,學術界對于神話能否反映產生它的社會現實仍存有巨大爭議。學者們對利用某個文明的神話去揭示普世性的意義仍心存疑慮,因為對一則神話的理解首先應基于產生該神話的特定語境。(換言之,弗洛伊德對取自戲劇《俄狄浦斯王》的俄狄浦斯神話的普遍化使用,必須要以懷疑的眼光加以審視,因為沒有證據能夠表明它反映了一種希臘的典型家庭行為模式,更不用說其他文化的了。)法國人類學家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及其號稱結構主義學派的同道們提出,任何被觀察的社會的世界圖景都可以利用具有明確定義的客體和范疇來繪制(即“建構”),而客體和范疇的含義與意義則均可通過神話得到表達和確定。以J.-P. 韋爾南(J.-P. Vernant)和P. 維達—納克(P. Vidal-Naquet)為代表的巴黎學派對希臘神話進行了盡可能詳盡的解讀,并窮究同一神話的不同版本在意義上的細微差別。不列顛學派則更加務實:他們認為,神話故事未必全都具有目的性,而故事的細節也未必全都具有意義。

然而,神話的確能在某些方面反映孕育它們的文化,并被那些分散在各地卻保持著文化凝聚力的社群分享。在某些情況下,神話可為人類的行為做出合理解釋。例如普羅米修斯誆騙宙斯的神話可以解釋為什么古希臘人會在獻祭后把肉分掉,而不是留給眾神。其他神話,尤其是建城神話,也可能包含歷史信息。神話還反映了人類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兩難困境(例如對家族的忠誠能否高于對城邦的忠誠)。把此類難題以一種“帶有距離感”的方式呈現給受眾,可能能讓他們更易于理解與評判。然而很難說清神話究竟能對個人的日常行為產生多大影響。

彼得·布朗(Peter Brown)是目前研究古典時代晚期(Late Antiquity,即公元284—650年)心態問題的佼佼者,他于1971年首次出版《古典時代晚期的世界》?一書,該書在很大程度上改寫了學術界對這一歷史時期的研究。這部卓越的著作揭示了羅馬社會在古典時代晚期的活力(盡管該書可能淡化了更廣泛的政治背景),直至今天仍具有啟發性。布朗尤其注重研究當時的宗教人物。他為奧古斯丁這位睿智且性格復雜的基督教知識分子所做的傳記可能是此類作品中最直觀的。?他的研究深入探討了這個時代“圣人”的出現,以及“身體”與“社會”之間的關系。

布朗近來憑借其著作《穿過針眼:公元350—550年,財富、羅馬的衰落與西方基督教的形成》?達到了新的學術高度。在這部權威之作中,布朗把敏銳的目光投向了財富(大量聚積在社會精英手中)及基督徒對待財富的態度之間的關系。他尤其擅長把奧古斯丁、米蘭的安波羅修(Ambrose of Milan)、諾拉的鮑利努斯(Paulinus of Nola)等關鍵人物置于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悉心呈現出晚期羅馬帝國社會的微妙蛻變,探討了異教的傳統財富觀如何與基督徒的認識疊加在一起。布朗對現存史料進行仔細梳理,以呈現各種情感上的微妙之處。此前的學者從沒有通過如此深入地審視知識分子與社會精英之間,以及兩個群體內部的各種關系,來呈現知識分子與社會精英間的互動。

在本章的最后,筆者要為那些有意了解古代世界的讀者推薦一本入門讀物。該書講述的是巴克特里亞(Bactria,即中國史籍中的大夏),一個在亞歷山大大帝征服東方后出現的希臘化王國,位于現今的阿富汗。弗蘭克·霍爾特的《黃金之王的失落世界:探尋古代阿富汗》?充分發掘現有史料,介紹了巴克特里亞。最初只有少量由歐克拉提德大王(Eucratides the Great)鑄造的錢幣能夠證明這個神秘王國曾經存在。歐克拉提德的在位時間可能是公元前2世紀上半葉。直至19世紀,一群狂熱的探險者開始發掘遺址,并在阿富汗境內搜集到了更多的錢幣(其中一枚是目前所發現的古代世界錢幣中最大的金幣,現存于巴黎的帝國圖書館,被稱為歐克拉提德翁[Eucratidion]),他們不僅嘗試確定歷代國王的順序(憑借錢幣上的文字已識別出40多位國王),還通過這些國王在錢幣上呈現自己的方式來分析他們之間的關系,甚至他們的個性。此時想象力無疑變得至關重要。以神化亞歷山大大帝著稱的蘇格蘭古典學家威廉·塔恩(William Tarn,1869—1957年)就曾靠著推測撰寫過一部這個王國的歷史,書中還包括沒有史料記載的毀滅性戰爭。塔恩不知何故自信滿滿地認為自己的這部著作填補了歷史記載的空白。

因此,霍爾特為我們上的第一堂課便是,為本身可能就未經過充分闡釋的零星證據注入活力,根據有限的材料發明歷史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這是一個有力的觀點。在研究古代史的任何階段,史學家都在依賴有限的證據對歷史進行解讀,即便發現新的史料,也往往將之納入已有的理論框架,而非對整個問題進行重新思考。與巴克特里亞有關的史料隨著時代發展而逐漸增多。在阿富汗的考古發掘中,法國考古學家保羅·伯納德(Paul Bernard)于1965年至1978年在今天的阿伊·哈努姆(Ai Khanoum)地區所進行的考古發掘尤其值得一提。阿伊·哈努姆(其古代名稱至今不明)雖是巴克特里亞的邊防要地,但因周邊的沃野與礦產而繁榮一時。該城顯然曾是一座重要城市,城中心充斥著精美的希臘式建筑與希臘語銘文,但霍爾特認為,某些學者延續塔恩的傳統,有強調該城的“希臘性”、將之描繪為文明的燈塔的傾向。這些學者的研究在1979年被逆轉,因為蘇聯人在這一年入侵了阿富汗,并且拒絕在其考古項目中延續所謂的帝國主義視角,他們傾向于以少數民族的視角重建該地區的歷史,不再強調希臘人所帶來的“文明”。政治不僅決定了描述歷史的方式,甚至決定著復原過去的方式。過去總是被現在限定著。

似乎就在歐克拉提德大王統治的末年,即公元前145年前后,阿伊·哈努姆有可能落入了某個游牧部落入侵者之手。某些故事曾提到歐克拉提德大王在戰爭中慘敗,但該遺址并沒有它曾遭到破壞的相關證據支持這一點,它似乎更像是被遺棄了。由于發掘引來的猖獗盜挖行為,該城再次慘遭厄運。霍爾特愕然地記錄了阿富汗的文化遺產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所遭受的破壞,不斷地有流言說,新發現的古代錢幣窯藏被從發掘地點移走,在自由市場上一枚一枚地叫賣。

霍爾特最有趣的倡議之一,便是對流傳至今的古幣運用認知錢幣學(cognitive numismatics)進行分析與研究。這一學科主要研究古代錢幣的鑄造者以及使用情況。例如,他指出,這些錢幣的設計水平通常比較拙劣。甚至那枚巨大的歐克拉提德翁金幣上的字母都排列得參差不齊。此外,錢幣上的希臘語銘文存在很多錯誤,且始終未得到糾正。由此不難得出結論,鑄幣流程的監管不僅存在疏漏,還可能在某些國王統治時期內徹底陷入了癱瘓。這一現象究竟表明該王國正在衰敗,還是突出反映了負責鑄造錢幣者有很多人不懂希臘語?這種認知方式使一系列新問題得到了探討,有可能幫助我們更深入了解這個仍然神秘的古國。霍爾特的這本書啟發我們,在任何時候,“過去”都只是建立在意識形態與推測的基礎之上,通過對各類證據進行解釋和拼接而構建的一座“臨時建筑”。

古代地中海世界是一個巨大的文明復合體。而通過歷史學家的雙手對其進行重建顯然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尤其是在新證據大量出現,并呈現出取代古典文獻的主導地位的趨勢的當下,更是如此。各學科的高度專業化導致各自為戰,有讓西方世界的根基的更廣闊的圖景變得支離破碎的危險。本書雖只是對地中海文明做一般概述,但仍希望能為讀者還原一幅完整的古代歷史畫卷。

參見:Charles Freeman, Sites of Antiquity, Taunton, 2009。

關于教學的全部課程,參見:Fran?oise Waquet, Latin, or the Empire of a Sign, London, 2001。

[古希臘]柏拉圖著,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98頁。——譯者注

Keith Bradley, Slavery and Society at Rome, Cambridge, 1994.

詳見:Peter Parsons, City of the Sharp-Nosed Fish: Greek Papyri beneath the Egyptian Sand Reveal a Long-Lost World, London, 2007。

參見:Roger Bagnall, Early Christian Books in Egypt, Princeton and Oxford, 2009。

參見:John Bodel ed., Epigraphic Evidence: Ancient History from Inscriptions, London and New York, 2002。游歷羅馬的游客請一定要造訪那座位于原戴克里先浴場上的以碑銘為主題的新博物館。

參見:Colin Renfrew & Paul Bahn, Archaeology: Theories, Methods and Practice, 6th edition, London, 2012。該書詳細介紹了這里提到的內容。

有關錢幣學的更多內容,參見:Christopher Howgego, Ancient History from Coins, London and New York, 1995。

對水下考古的介紹,參見:The Oxford Handbook of Maritime Archaeology, Oxford and New York, 2011。羅馬帝國時期的海上貿易見下文第691—695頁。

?可參閱阿拉巴馬大學伯明翰分校(University of Alabama at Birmingham)的莎拉·帕爾卡克(Sarah Parcak)的相關著作。

?Andrew Stewart, Art, Desire and the Body in Ancient Greece, Cambridge, 1997.

?Paul Zanker, The Power of Images in the Age of Augustus, Ann Arbor, 1998.

?Richard Sorabji, Emotion and Peace of Mind: From Stoic Agitation to Christian Temptation, Oxford, 2000.

?Peter Brown, The World of Late Antiquity.

?Peter Brown, Augustine of Hippo: A Biography, 2nd edition, Berkeley and London, 2000.

?Peter Brown, Through the Eye of the Needle: Wealth, the Fall of Rome, and the Making of Christianity in the West, 350?550 AD, Princeton and London, 2012.

?Frank Holt, Lost World of the Golden King: In Search of Ancient Afghanistan, Berkeley and London,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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