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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字塔與權力

埃及的誕生,公元前3500—前1500年

羅馬皇帝提圖斯(Titus,公元79—81年在位)的形象曾經出現在羅馬治下埃及行省的一座神廟的墻壁上。畫面中的提圖斯右手持權杖肅然而立。距此3000年前,埃及人就已經如此描繪當時的埃及法老那爾邁(Narmer)。對埃及女神伊西斯(Isis)的崇拜可追溯到公元前2400年,比羅馬的崛起足足早了約2000年。后世對這位女神的崇拜依然熱情不減,一度遍布羅馬帝國(帝國的極西之地倫丁尼姆都曾建有一座伊西斯神廟),直到公元536年位于尼羅河上游菲萊島(Philae)的伊西斯神廟才被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下令關閉,此時已是西羅馬帝國“滅亡”60年之后了。簡而言之,埃及宗教步入最蓬勃發展的階段時,就已經比今日的基督教古老得多。埃及文明的諸多特征在金字塔建成的1000年前就已經形成。它們清楚地提醒我們埃及早期歷史的悠久與連續性。這并不是說埃及社會始終保持著穩定——秩序井然的表象下面總是隱藏著恐慌與動亂——相反,某些力量持久地為埃及的生活注入活力與繁榮。

上述力量當中,最為持久的是尼羅河那獨特的生態環境。盡管該地區曾一度雨量充沛,但河谷地區早在公元前3000年就已滴雨不下。灌溉用水全部來自尼羅河一年一度的泛濫,而洪水則大部分源自埃塞俄比亞山區的夏季降雨。洪水又帶來了淤泥。現成的水源加上肥沃的土壤,使當地的糧食產量是那些靠天吃飯的地區的3至4倍。尼羅河有規律的泛濫是與水源、土壤同等寶貴的財富。尼羅河的河水在5月開始上漲,在7月至10月間溢出河道,淹沒河谷之中的漫灘。7月至10月因此被稱為akhet,即“泛濫季”。河水自11月初開始回落。土地因淤泥而恢復肥力后,古人會標出地界并開始耕種。故而11月至來年2月被稱為peret,即“土地重現的時節”。古埃及人一年中的最后4個月,即我們的3月至6月,正是收獲的時節,故而得名shemu,即“收獲季”。每當洪水來臨,埃及農夫都會略帶焦慮地查看水位——水位過低會導致糧食歉收,過高則會淹沒村莊——但倘若他們足夠幸運,尼羅河沿岸的農田將會獲得豐收,生產出大量余糧,大約能達到健康膳食所需數量的3倍。余糧被卓有成效地收集起來,用于維持統治者、宮殿、手工業、大型工程——這些都可以算作古王國時期的埃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盡管埃及在之后的20多個世紀中也經歷了數個動蕩的時代,但上述成就得以世代相襲。

時至今日,游覽埃及仍是一種非凡的經歷。盡管金字塔早已通過各種圖畫與電影而為人熟知,但它們的規模,更重要的是,進入其內室所帶給游客的震撼并不亞于4000年前。盡管阿斯旺大壩如今使一年一度的洪水泛濫成了歷史,但沿尼羅河逆流向上的旅行仍令人感到,人們仿佛依舊如過去那樣在沿岸的土地上耕作。在埃及南部的盧克索(Luxor)、埃德夫(Edfu)、阿布辛拜勒(Abu Simbel)等地的雄偉神廟,帝王谷以及女王哈特舍普蘇特(Hatshepsut)的陵墓,至今仍保持著攝人心魄的魔力。讀者倘若能透過19世紀探險者的視角來體驗上述旅程,可能會感受到更大的沖擊,例如阿米莉亞·愛德華茲(Amelia Edwards, 1831—1892年)的《尼羅河:溯河千里》就格外富有感染力。

文明的開端

一則埃及最古老的創世神話把萬物之始與太陽神拉(Ra)聯系在了一起。太陽神拉射出精液,從中誕出了干燥之神舒(Shu)與濕潤女神泰芙努特(Tefnut)。舒與泰芙努特又孕育出下一代神,即天空女神努特(Nut)與大地之神蓋伯(Geb)。努特與蓋伯又生育了4個子女:伊西斯與奧西里斯(Osiris)、塞特(Seth)與奈芙蒂斯(Nepthys)。伊西斯與奧西里斯結為夫婦,并成為埃及最初的統治者。然而,塞特推翻了兄長的統治并將其尸體肢解。伊西斯盡心盡力地把亡夫的遺骸重新拼合,為他制作了新的陽具(原有的陽具已被魚兒吞食),并且借此孕育出其子荷魯斯(Horus)。荷魯斯被伊西斯藏匿于沼澤之中,并在成年后推翻了塞特。奧西里斯也成為冥界之神以及重生的象征。塞特在此后的埃及神話中繼續充當秩序的敵人。荷魯斯則成為繼承其位的歷代法老的守護者。

創世神話把埃及早期歷史與信仰中的一些元素糅合在一起。“神的家族”是一個組合,其成員涵蓋了尼羅河沿岸各個宗教中心所供奉的早期神祇,而荷魯斯與塞特的沖突則可能折射出兩個早期城邦之間明爭暗斗的古老記憶。這再次表明埃及并非天然的統一國家。埃及擁有兩個截然不同的生態圈。尼羅河河谷是一個狹長的區域,從尼羅河三角洲到阿斯旺附近的尼羅河第一瀑布,綿延近千米,但某些地方的寬度往往僅有幾千米。北方的三角洲地區河網密布,到處都是鳥獸繁多的沼澤。盡管尚無史料能夠表明三角洲地區曾產生獨立的城邦,但考古學家正在從厚厚的淤泥下發現越來越多與早期文明有關的證據。埃及在約公元前3000年時完成首次統一,但埃及人在此后的很長時間里仍根深蒂固地認為埃及由兩個不同的王國組成:一個王國位于北方的三角洲地區,另一個則位于南方的河谷地帶。河谷地帶被稱為“蘆葦之國”,三角洲地區則是“莎草之國”,且兩地各自擁有不同的王權與守護神。

考古學者逐漸拼湊出了埃及在統一之前的歷史脈絡,這可能是該領域近來最重要的進展之一。埃及那些如今已成為沙漠的地區,在公元前5000年時仍有降雨。過著半游牧生活的牧人們平時游蕩于廣闊的土地上,在夏季則到綠洲躲避干旱。正如埃利都因其豐沛的水資源而變得神圣,在阿布辛拜勒以西100千米處的一條古老的貿易路線上的那布塔洼地(Nabta Playa,playa即意為水洼)也是如此。該地可能早在公元前第五個千年紀時即已成為祭祀中心,并且擁有埃及最早的石質紀念建筑——立起的石頭可能對應著星辰的位置。當地有用牲畜獻祭的傳統,作為祭品的牲畜會被掩埋在“墓”中。有一種理論認為,這些牲畜的主人每年聚集在水邊歡慶,并用牲畜獻祭。隨著當地因干旱逐漸化為沙漠,游牧部落被迫向尼羅河谷地遷徙。可能正是因為這種重大的轉變,敵對群體間的競爭被激化,出現了各個能夠彼此抗衡的等級社會。

埃及的統一

考古證據表明,公元前4000年前,這些早期聚落就已具備了后來的埃及文明的各項特征。在這一時期埃及南部的墓葬中,遺體已被擺成面朝西方側臥的姿勢,因為西方是夕陽的方向。墓中還留下了食物與狩獵工具,供死者在來世使用。二粒小麥、大麥和亞麻是當時的主要農作物,被大量種植。在公元前第四個千年紀的下半葉,河谷地區分散的農業聚落逐漸發展壯大。此時距埃及的第一次統一的時間尚有四五百年。諸如涅伽達(Naqada)、希拉康波利斯(Hieraconpolis)等聚落的擴張,可能反映了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因為它們都處在通向東部沙漠金礦的商路上,但它們所在的地區同樣適于多樣化的農業經營。對希拉康波利斯的考古發掘至今已有百余年的歷史。這個聚落在公元前3800年至前3400年間曾經歷顯著的擴張,城中可能有5000至1萬名居民。在希拉康波利斯以北的涅伽達,早在公元前3600年就已出現有城墻的城鎮,其巨大的墓地里散布著3000余座墓葬。因該地而得名的涅伽達文化在公元前3800年至前3000年曾擴散至整個上埃及(Upper Egypt)地區。這些城鎮的崛起恰好與手工業水平的提高在時間上吻合,隨葬品也變得越發豐富,出現了金器、銅器和各種石器。產自希拉康波利斯的陶器制作精美,其標準化的式樣表明有一群能工巧匠正依照共同的范例進行批量生產。在這些奢侈品中還有裝飾精美的權杖頭。此類物品在埃及一直是權力的象征,并經常在希拉康波利斯那些較為奢華的墓葬中被發現。

埃及由于需要更優質的原材料而向更為廣闊的世界敞開了大門。尼羅河谷地雖擁有取之不盡的泥土,可以制作陶器和泥磚,但缺乏木材。燧石是唯一唾手可得的石料(被用于制作精美的儀式匕首)。其他石料,如白色細石灰巖產自沿著河谷延伸的群山中,堅硬的花崗巖和閃長巖,以及金、銅與半寶石則不得不開采自周邊的沙漠或從更遙遠的地方進口。這就需要等級社會來組織隊伍穿越荒涼的沙漠。當公元前第四個千年紀結束時,埃及人已和遠在美索不達米亞的文明建立了聯系。出土于埃及的滾筒印章和蘇美爾文明的印章如出一轍,埃及泥磚墓的正立面可能模仿自蘇美爾建筑或其刻在印章上的形象。埃及宮殿正立面壁凹與扶壁交替排列的設計同樣出自美索不達米亞的神廟。考古學家在阿拜多斯(Abydos)出土的一批銘牌上發現了文字的雛形。這些銘牌來自公元前3100年的一座王室墓葬。這很可能說明文字在埃及與蘇美爾地區同時發展,但埃及有可能更早。無論是蘇美爾的楔形文字,還是埃及的圣書體文字,兩者都遵循著同樣的原則,即用表達某個詞的讀音的符號和其他符號的組合來指代這個詞。

圣書體文字(Hieroglyphs),即“被雕刻出來的神圣文字”,衍生自埃及很早以前的陶器上的圖案。文字的應用最初可能僅限于宮廷,用于記錄國家的經濟活動或記錄法老的名字(被置于一種叫“塞拉赫”[serekh]的方框中),或被用于諸如那爾邁調色板(見下文)的正式紀念藝術作品中。然而,文字的出現具有重大意義,因為法老可以通過培植書吏階層來維持王室的統治。

隨著尼羅河沿岸的早期聚落逐漸發展壯大,彼此之間的沖突也加劇了。埃及的氣候在公元前3300年以后日漸干旱,越來越多的人遷徙至尼羅河谷地,令這種爭斗也隨之愈演愈烈,并且引發統治者們對奢侈品資源、黃金、銅和硬質石料等的爭奪。該時期的藝術作品對此有所表現。在希拉康波利斯第一百號墓的墓室壁畫中,既有一名男性與兩頭獅子搏斗的場景,也有統治者把權杖高舉在3名戰俘頭頂的畫面。而墓中出土的兩塊調色板分別刻畫了百獸之間的沖突與和諧(即狩獵調色板與戰場調色板)。這個時期的統治者常被描繪為動物,比如公牛或獅子,仿佛他們需要借助某些象征力量與權力的形象使自己區別于凡人。荷魯斯與塞特的故事很可能反映了發生在希拉康波利斯與涅伽達之間的真實斗爭,因為前者正是荷魯斯崇拜的中心,而后者恰好膜拜塞特。

埃及的統一可能并沒有某個特定時刻,但相傳正是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一位名叫那爾邁的法老最終于公元前3000年之前成了埃及的主宰。目前尚無考古證據能夠證明那爾邁的征服戰爭,因為一些遺址顯示,它們平靜地接受了被占領。某些學者認為統一的過程比今人設想的更加漫長,并認為一個年代更早的法老——“蝎子王”(Scorpion)——在建立具備某種統治秩序的國家的進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可能就在埃及統一之后不久,那爾邁的繼承者們便把都城設在了孟菲斯。該城位于三角洲與河谷的交界處,具有重要的戰略地位。三角洲這片新征服的土地也曾經擁有自己的重要聚落,但其規模就目前所知尚不能與上埃及的相提并論。三角洲東北部的法哈土丘(Tell el-Farkha)曾出土大量骨質人像,表明當地也曾存在較為先進的文化。但令人沮喪的是,由于現代開羅城不斷擴建,三角洲地區最重要的聚落之一——瑪阿迪(Maadi)——的遺跡幾乎完全被抹去。早前的發掘顯示,瑪阿迪的文化特征與南方迥然不同,而與近東文化存在特別顯著的聯系。

那爾邁調色板是一件尤為值得一提的文物,它現在被陳列在開羅博物館入口處最顯眼的地方。英國考古學家于1897年至1898年的冬季在希拉康波利斯發現了它。當時它被古人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了神廟的堆積物中。調色板上的法老起初并不為人所知,其名字由“鯰魚”(nar)和“鑿子”(mer)兩個符號組成,此前從未見于其他文獻。在調色板的正反兩面,那爾邁分別頭戴上埃及的王冠與下埃及的王冠。盡管他此時的敵人可能也包括利比亞人等周邊民族,但他顯然被刻畫成了一名正在征服北方(三角洲)的南方君主。調色板的一面刻畫了法老降伏敵人的場景:眾多敵人已在這位法老的面前身首異處,而首級就堆在他的兩腳之間。這一場面究竟是對真實戰爭的再現,還是僅僅代表了王權的象征,學術界仍存有爭議。除史料價值外,該調色板也表明古埃及藝術的許多創作原則在這時就已成形。畫面中人物形象的大小體現著其地位的尊卑。那爾邁的形象在該調色板刻畫的所有人物中最大。在某個場景中,某位官員的形象雖小于那爾邁,但仍比那些隨行儀仗人員要大得多。畫匠與其說關注的是正確再現,不如說是傳遞細節,即使這意味著扭曲正常的視角。畫面中,法老是側臉,但其眼睛被畫完整了,而雙肩也是正著的。其雙手和雙腳同樣得到了完整刻畫。

荷魯斯在古埃及歷史中始終是法老們的保護神。這位神祇總是被刻畫為隼的形象。開羅博物館藏有一尊古王國時期的法老哈夫拉(Khafra,曾建造了現存第二大的金字塔,西方人更熟悉其希臘語名字Chephren)的巨型雕像,而荷魯斯即被表現為一只棲息在法老背上的隼,并把其雙翼安放在法老的雙肩上。每位法老在其本名與其他頭銜外,還有一個所謂的荷魯斯名(Horus name)。進出國庫的一切物品均蓋有法老的這個名字,作為一種標記。此外,它還反映了法老的政治抱負——例如“和諧之使”“為兩片土地的心臟注入生機之人”。

王權此時已在埃及站穩腳跟。埃及歷史由此被劃分為若干個王朝。公元前280年,埃及祭司曼涅托(Manetho)奉托勒密二世之命編修古埃及歷史,將之劃分為30個王朝,即從那爾邁時代起,一直到公元前332年波斯的統治被亞歷山大推翻。這種劃分方式被歷史學家沿用至今。(后來,歷史學家又把波斯帝國對埃及的第二次統治稱作第三十一王朝。)盡管曼涅托的王表確定了古埃及的大致年代和法老在位的先后順序,但仍有一些問題懸而未決。王表使那爾邁的統一顯得過于突兀,因為考古證據已表明這一進程其實更加漫長。此外,王表隱瞞了年代上的某些空白,把埃及歷史描繪成了一系列傳承有序的法老統治埃及的歷史。當埃及衰落時,可能有多個王朝并立,但曼涅托卻把它們按先后順序排列,從而給歷史學家造成非常大的困惑。曼涅托筆下的第七王朝至今仍處于重重迷霧之中,而第九王朝與第十王朝的王室可能只有一個,而非兩個。

歷史學家也曾運用其他手段協助斷代,例如碳—14定年法、地層學(根據不同時代的陶器的風格來進行斷代)和天文記錄等,當然也離不開其他文獻史料的佐證。實際上,歷史學家從埃及人自身那里獲得了額外的幫助。古埃及的一套歷法是通過觀測天狼星(埃及人稱之為天狗星)的起落而制訂的。天狼星每年有近70天的時間隱于埃及的地平線以下,并且在公歷的7月19日左右隨著朝陽一同升起。尼羅河很偶然地會在同一天開始泛濫,因此對埃及人來說,這標志著新的一年的開始。古埃及人的這種“太陽歷”的一年為365天又6個小時,換而言之,每4年就要添加額外的一天,以使歷法與太陽的位置保持同步。埃及還有一種通過觀測夜空中星辰運動而制訂的歷法。每當晝夜交替時,有可能觀測到群星和地平線是以一種固定的模式在運動。古埃及人把群星分為36組,每一組從地平線升起到被下一組星辰代替,共歷時10天。這樣的一年就是360天。埃及人又額外加入5天分別作為5位神的生日,由此湊成了365天。但這種歷法并沒有包括那額外的6個小時。根據計算,古埃及的陽歷與陰歷大約在公元前2773年實現同步,然后隨著時間的推移,陰歷每4年就會比陽歷落后1天。此后,古埃及人的歷法系統便陷入兩種歷法不能相互吻合的局面,直到1460年(即365的4倍)后才再次重合。

上述誤差對埃及學家而言卻是寶貴的財富。某位羅馬作家偶然提到,在公元139年,天狼星升起的日子恰好是“陰歷”新年。由此向前逐次倒推1460年,可知之前的幾次重合分別發生在公元前1322年、前2782年、前4242年。在個別情況下,古埃及文獻也會記錄下天狼星升起之日與陰歷新年的間隔。塞索斯特里斯三世(Sesostris Ⅲ)在位時,某份檔案即提到天狼星升起于該法老在位第七年的第八個月的第十六天(這里是農歷),由此可推算出這一年是公元前1866年。其他法老的在位時間也可通過上述方式計算得出。埃及的一部分年表由此得到重建。

學術界對歷法誤差、年代以及某位法老在年表中的位置等問題仍存有爭議。古埃及的年表因而有所謂的“精密”“普通”“初級”三種版本。本書依據伊恩·肖在《牛津古代埃及史》第一章“埃及的年代學與文化變遷”中所給出的年表進行編寫,以避免在行文中出現年代混亂。

最早的幾個王朝

文字的出現、國家的統一與都城孟菲斯的建立均標志著早王朝時期(公元前3000—前2613年)的開始,即第一至第三王朝。這是世界上第一個穩定的君主國,與美索不達米亞混戰不休的諸邦形成了對比。在近400年的時間里,一種王權模式開始成形。至公元前2500年,埃及人發展出了完整的王權神話,把國王闡述為太陽神拉的直接后裔:太陽神通常化為統治國家的王后的丈夫的模樣來到王后面前,使她受孕,之后眾神的信使托特(Thoth)向王后宣告她將產下太陽神之子。這對夫婦由此成為其繼承人的“養父母”,而“兒子”得以繼承“父親”,沒有中斷。王后則長期被稱為“使兩位雄主合二為一之人”。傳統上一直作為國王守護神的荷魯斯也被吸收進這個神話,成為太陽神拉家族的一員,并繼續保佑國王對抗混亂無序的化身——塞特。從本質上講,國王具有人、神雙重屬性,其神性會透過凡人的軀體來展現。

新王登基時會舉辦一個名為kha的加冕儀式。這個詞原本表示初升的旭日。國王也是在這個時刻獲得其神名。然后,這個名字會與他的本名以及代表上、下埃及的符號——莎草與蜜蜂——一并被記錄下來。每位國王在統治滿30年后都會舉辦一種名為塞德節(sed)的慶典,他會先后戴上上埃及的白色王冠與下埃及的紅色王冠,接受埃及各州重新宣誓的效忠。各州攜帶當地神明一同慶祝。作為儀式的一部分,國王還要繞著象征其全部領土的界石奔跑,似乎是為了證明其健康狀況仍足以勝任統治。

儀式雖然重要,但并非萬能。盡管從最早的時期起,埃及人就一直被灌輸國王具有神性的理念,但其生死其實取決于他能否維護秩序(任何失序現象都會被視為國王已喪失眾神支持的征兆),這自然離不開一支專業的官僚隊伍。埃及的宮廷從很早便開始以實物的方式征收賦稅,并且把征來的糧食儲存在糧倉之中,以支付口糧的方式支持其工程項目和養活勞工。儲備糧食也可以應對不時之需。政府還會逐年記錄尼羅河泛濫時的水位,并據此預估當年的收成。這表明政府的管理已十分成熟。公元前2400年左右刻成的巴勒莫石碑(Palermo stone,該石碑現存于意大利西西里島巴勒莫市的一家博物館,由此得名)就是一份逐年記錄早期幾個王朝大事的年表。這塊石碑同時也展示了古埃及人如何利用象形文字系統性地記錄過去。國王應該還控制著對外貿易,因為宮廷才是手工業的中心和原材料的主要消費者。

圍繞在孟菲斯宮廷周圍的各個行政部門建筑群被統稱為大房子(Per Ao)。該稱謂從大約公元前1400年起開始被用于稱呼國王本人,并最終演變成了pharaoh(法老)一詞。行政隊伍以宰相(vizier)為首。宰相的職責是維護法律與秩序、監管所有建筑的施工。宰相之下還有大批其他官吏,例如“大門的長老”“法令奧秘的首席解讀者”“兩寶座的控制者”,但后者的具體職能已經無從查考。據推測,中央與各州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系。各州的疆界應該沿襲自過去的城邦。倘若沒有各州的支持,秩序無法得到維持,資源也無法被輸送至宮廷。尼羅河沿岸出現了大量模仿宮殿正立面樣式的陵墓。這清晰地表明,法老行政系統的影響力在當時已經遍及整個埃及。另據巴勒莫石碑的記載,法老每兩年便沿尼羅河巡游一次,視察各項事務。

法老與官吏不僅僅在活著時需要資源。從最早的幾個王朝開始,埃及人就堅信當法老去世時,其由神明所創造的靈魂(埃及人稱之為“ka”)會離開軀體,在其父太陽神拉的陪伴下乘船升入天國。在每天從東方再次出現前,拉都是乘坐這艘船度過每個夜晚的。然而,若要使法老平安抵達目的地,就必須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要妥善保管法老的遺體,在王陵中銘刻法老的名字,并供應充足的物資以滿足靈魂在來世的種種需要,因為埃及人相信靈魂仍需攝入食物才能生存。

對埃及人而言,盡管每個人都以上述方式料理后事,但只有法老的靈魂才能正常地去往另一個世界,其他人的靈魂(在這個時代)只能待在墓穴里,或墳墓下方陰暗的地下世界中。那些曾經受到法老特別恩寵的官員也有可能和法老一道升入天國,所以官吏們常常在靠近王陵的地方為自己建造墳墓,希望作為法老在來世的侍從升入天國。通過這種精明的方式,法老可培植大貴族與官吏的忠誠。

起初,法老的遺體被安葬在用泥磚砌成的墓室里。隨著時間的推移,墓室變得越發精致,而法老的遺體也被埋得越來越深,這可能是為了保護豐厚的隨葬品。但遺體埋得越深就越容易腐爛(埋藏在較淺的沙土層中的尸體通常會因陽光的熱量而迅速脫水),因此,埃及人為了保存遺體而發展出尸體防腐技術。赫特普赫瑞斯(Hetepheres)是第四王朝的一位王后,其子就是大金字塔的建造者胡夫(Khufu,希臘人稱之為Cheops)。這位王后的內臟從公元前2580年左右一直被保存到了今天。但目前已知最古老的完整木乃伊只能追溯至第五王朝時期(約公元前2400年)。到新王國時期,木乃伊的制作已發展出一套復雜的儀式,并成為人們對古埃及文明最難以磨滅的印象之一。

早期的法老被安葬在上埃及的一座偏遠城市——圣城阿拜多斯。法老們以此顯示他們對南方出身的認同。典型的王陵有一間有木圍墻的中央墓室,其四周則圍繞著用于存放雜物的石室或埋葬官吏的墳墓。王陵的附近還有一個被圈起來的陵園,用以舉行各種與歷代法老相關的宗教儀式。盡管遭遇了數個世紀的盜竊與劫掠,但現存的物質材料足以證明這些王陵中曾堆滿陶罐(盛裝供墓主人在來世享用的食物與飲料)、工藝精美的各色石器——其中有些還用黃金作為裝飾——以及黃銅或象牙材質的各種器物。此外,孟菲斯附近的大型墓地薩卡拉(Saqqara)也開始初具規模。學術界過去曾認為該地才是早期法老們的真正歸宿,而阿拜多斯的王陵不過是衣冠冢而已。現在看來,薩卡拉的墓葬固然精美,但其主人其實只是一些高官。法老及其大臣們對奢華的來世生活的追求,竟然促進了早王朝時期古埃及藝術的蓬勃發展。

一旦挖出中央墓室的豎井,其四周的墓室也全部完工后,古埃及人就會在墓室上方的地面建起一座矩形建筑作為整個工程的尾聲。這種建筑形似現代埃及人放在屋外的板凳,由此得名馬斯塔巴(mastaba,即石室墓),早期的陵墓無論是否為王陵,其石室墓都模仿了宮殿的式樣。埃及人一般還會建造一道假門,認為靈魂將由此出入墓室。他們還在假門后面安放一塊石碑,在上面刻下死者的名字和頭銜,通常還刻有死者在餐桌旁享用供品的場景。他們有時還在碑文中附上供品清單。古埃及的觀念認為,即使墓中沒有真正的食物,死者也可以通過閱讀清單而變出清單里列出的食物,從而維持其靈魂的生存。

金字塔的建造

有跡象表明,上埃及在公元前2700年前后曾動蕩不安,導致正在發展之中的王國搖搖欲墜。新出現在薩卡拉的王室墓地可能與這一劇變存在一定關聯,因為薩卡拉遠比阿拜多斯更靠近北方且緊鄰“都城”孟菲斯,這似乎顯示法老在埃及南部地區喪失了權威。最終,一位強有力的新法老哈塞海姆維(Khasekhemwy,約卒于公元前2686年)恢復了秩序,并為王國注入了新的活力。這種情形將在埃及歷史上反復出現。在記錄中,哈塞海姆維是第二王朝的末代法老,但第三王朝的繼任法老們繼承了這股新勢頭。公元前2650年前后,埃及發生了歷史上極為罕見的建筑革命。第三王朝第二代法老佐賽爾(Djoser)的王陵便涉入其中,其所在地薩卡拉現在已經牢牢地被確立為王室墓地。佐賽爾的顧問伊姆霍特普(Imhotep)奉命主持王陵的建造,而建造工作通常在法老生前就已開始。伊姆霍特普起初沿襲了先前的形制,把王陵的地上結構建成了普通的石室墓,但他隨后對它進行了擴建和加高,最終建成了一座6層的階梯式金字塔。王陵的南面建有兩座庭院,據推測是孟菲斯王宮庭院的復制品。較大的庭院曾被學術界認為復制自法老現身的廣場。這座精心設計的廣場供法老展示自身,可能最先用于舉辦他的加冕儀式,之后則用于舉辦其他重大節慶活動。較小的庭院則可能復制了用于慶祝塞德節的場所,還有仿建的供奉分別象征著上下埃及的兩座寶座和各州的保護神的小圣壇。這一切仿佛表明,法老不僅要在金字塔下方的精美墓室里儲備各種物資,還要在王陵附近建造各種設施以供自己在來世繼續統治這個國家。

佐賽爾的陵墓建筑群不僅開了先河,并且還是世界上最早達到如此規模的石質紀念建筑(美索不達米亞的巨型神廟雖年代更早,卻是用泥磚建造),其建筑表面采用了產自圖拉(Tura)的細石灰巖。佐賽爾王陵的建造者顯然仍未擺脫早期木質建筑的影響,例如入口柱廊的石柱表面刻有凹槽,使石柱貌似成捆的蘆葦或經過雕琢的樹干,完全復制了木質立柱的外觀特征。這是已知的第一個保留在希臘建筑中的設計。該建筑群還引入了另一項革新。王陵中設有一間專門用于存放供品的小屋(serdab),其內壁被鑿開一條縫,以便讓內室放置的佐賽爾法老的雕像看到奉獻給他的各類供品。佐賽爾法老的雕像正襟危坐,目視前方,并成為古埃及歷史上所有此類作品的范例,盡管有些雕像的姿勢是立姿或跪姿。但不管是什么姿態,法老們的形象都必須被表現為能夠看到或者接受供品。這些人像是巨大的成就,因為在堅硬的石頭上鑿刻是極其困難的,這也體現在人像的四肢與身軀不是分離的這一點上。佐賽爾墓的浮雕也打破慣例,其中的法老形象不再是征服者,而是主持儀式的君主,例如其中一幅刻畫了奔跑中的法老。這個場景可能是塞德節典禮的某個環節。法老地下墓室的周圍建有大量隧道,隧道中堆積著數以千計的石質容器,其中一些還刻有來自更早的國王的銘文,這使佐賽爾仿佛被奉為過往歷史的繼承者。

學術界仍在繼續猜測古人為何會采用這種革命性的設計。一種較簡單的觀點認為伊姆霍特普希望使建筑物顯得更加宏偉,畢竟這座階梯式金字塔竣工時高達60米。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法老被與星辰崇拜聯系在一起,階梯狀的金字塔成為他登上天國的手段。年代稍晚的金字塔中的銘文為此觀點提供了佐證,其中一句寫道:“為他[法老]架設一道階梯,使他可以借此登上天國。”無論原因為何,這座階梯式金字塔在之后的若干個世紀里持續激發著世人的崇敬之心,不僅成為廣受歡迎的朝圣之地,還在落成的兩千年后得到修繕。伊姆霍特普后來被奉為神明,成了工匠之神普塔(Ptah)的兒子。

佐賽爾的第三王朝宣告了早王朝時期的結束,而第四王朝的建立(公元前2613年)則開啟了所謂的古王國時期。這一歷史時期一直延續到了公元前2130年。整個古王國時期的歷史被金字塔的建造工程主宰,而金字塔也成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行政管理成就之一。僅胡夫的大金字塔就使用了250萬塊石灰巖,平均每塊重達2.5噸。1798年,拿破侖的埃及遠征軍中有一位數學家曾估算過吉薩(Giza)高原上3座金字塔所使用的石料數量,認為這些石料足夠修建一道環繞法國的3米高圍墻。無須贅言,古王國時期繁榮而穩定,權力完全集中于法老手中。

在孟菲斯以南50千米處的美杜姆(Meidum),有一座“佐賽爾”樣式的七層階梯式金字塔的遺址,為我們揭示了階梯式金字塔如何向角錐式金字塔過渡。這座階梯式金字塔先是被加高到8層,最后被產自圖拉的石灰巖所包裹,成為一座角錐式金字塔。此外,還首次出現了連接金字塔與河谷中神廟的坡道(在河谷的神廟中舉行過葬禮儀式后,可以通過坡道直接把遺體送往安葬地)。該金字塔曾被認為屬于第四王朝首位法老斯尼弗魯(Sneferu),但真實情況可能并非如此,因為他曾在達赫舒爾(Dahshur)為自己建造了兩座金字塔,并在美杜姆又建了一座。(斯尼弗魯無疑是建造金字塔最多的法老。他為了維持這些工程的運轉,在上埃及和三角洲分別設立了王室農場與牧場,以便為勞工提供糧食和肉類。工匠村遺址的發掘結果表明,勞工的膳食中富含蛋白質。)盡管斯尼弗魯的金字塔從設計之初就采取了角錐式設計,但古埃及人尚有許多東西需要學習。這位法老興建的首座金字塔就因為沙漠的地表不適于承重,于是為了防止整個建筑垮塌,施工者只得減小金字塔上層結構的傾斜角,以減輕金字塔的重量。這座金字塔因此得名“彎曲金字塔”。

對施工者而言,由階梯式金字塔向角錐式金字塔的轉變絕非易事,因為他們再也不能逐級建造金字塔。盡管造成這種轉變的原因尚有待考證,但應該是由于宗教觀念的變化。例如某些學者認為斯尼弗魯可能支持太陽崇拜。但無論如何,斯尼弗魯肯定是一個令人敬畏的統治者,其頭銜表明他已把自己的權威等同于諸神的權威。與此同時,金字塔周圍的建筑群也發生了一項重大轉變,舉行葬禮的祭廟由金字塔的北面移動到了東面,以迎接每天的第一縷陽光。金字塔的外形也可被視作撒向大地的陽光(這不禁令人聯想到在赫利奧波利斯[Heliopolis]發現的一種類似物件。該城是太陽神崇拜的中心。當地人把一種名為benben的金字塔狀石質建筑當作太陽的象征)。斯尼弗魯的名字被王名圈(cartouche)所圍繞,這種長圓形符號可能象征法老對陽光照耀下的萬事萬物的統治。王名圈后來被歷代法老沿用,今人可據此在一大堆圣書體文字中迅速找到法老的名字。

斯尼弗魯之子胡夫承襲了上述建筑風格,并且開創了在吉薩建造巨型金字塔的先例。另辟新址的行為也表明,他已決心要超越自己的父親,而他是個專橫的自大狂的形象也因此深入人心。(希羅多德就曾記載這樣一則軼聞:胡夫為了籌集工程經費而把女兒送入娼門。這位公主也想出妙計,讓每位顧客以一塊石料為嫖資。她的生意如此興隆,所賺取的石料竟然還可以為自己再建造一座小金字塔!)

插圖1 吉薩高原平面圖。吉薩高原為沉重的金字塔提供了異常堅實的地基,石料則可在洪水泛濫時運來。請注意,河谷神廟是舉辦葬禮的場所,最終下葬則在金字塔內進行。王室成員和寵臣們的石室墓緊密地簇擁在金字塔的周圍。

吉薩高原上坐落著3座巨型金字塔,最大的一座屬于胡夫,稍小的一座屬于胡夫之子哈夫拉,最后一座僅有前兩座的一半大小,屬于在位時間不長的孟考拉(Menkaura)。各金字塔的墓室雖均已被發現,但在古代就都已被洗劫一空。(胡夫金字塔的墓室位置相對與眾不同,并非位于地下,而是位于金字塔的中央。)金字塔的建造雖涉及多項技術,但整體的技術難度并不大。金字塔的選址十分重要,巖床既要足夠堅固,可以承載金字塔自身的巨大重量,又要靠近河流,以便石料在河水泛濫時被運來。(用來建造一些金字塔的墓室和底層甬道的花崗巖石塊每塊重達50噸,產自數百千米之外的阿斯旺,但金字塔表層的石灰巖可就近開采。)胡夫金字塔建造在精心平整過的地基上,并在中央放置一堆較高的巖石。經測量,該金字塔的每條邊都恰好為230米,整座建筑精確地朝向北方。古人可能通過觀察北極星的起落位置解決了方向的問題。在金字塔內部,一條條通道從塔中央向四處輻射,指向天狼星等重要恒星。其巧妙的設計與精確的施工令人稱奇。

使用坡道搬運石料是建造金字塔最切實可行的辦法(埃及人直到羅馬時代才學會使用滑輪)。考古人員所發現的大量碎石與灰漿可能就來自古代坡道。坡道的最佳坡度為1/12,即使特別沉重的石料此時也能被輕易拖曳到高處(某些石塊的重量竟達200噸)。坡道應垂直于塔基建造,每當工作面升高一層,坡道就相應地加高加長以保持坡度不變。古人可能曾把石塊固定在滑橇上,再把滑橇放置在滾木上,由一隊隊的勞工用繩索將之拖曳到指定位置。近來有研究小組在吉薩用同樣大小的石塊進行試驗。其結果表明,由2.5萬人組成的勞工隊只需20年即可完成胡夫金字塔的建造。

金字塔僅僅是整個陵墓建筑群的一部分。哈夫拉金字塔周圍的遺跡表明,金字塔的東側應另有一座祭廟,法老的遺體將在此舉行最后的儀式,而獻給法老的供品之后也被保存在此處。另外,建筑群還包括一條與祭廟相連的封閉甬道,其墻壁上刻有各式浮雕。該甬道延伸近600米,通向低處的河谷神廟。法老的遺體首先會被運至此處舉行凈化儀式,之后才會開啟下葬前最后的旅程。

在胡夫金字塔的周圍,自東向西排列著成排的舊式石室墓。金字塔東側的墓地最受青睞,但可能僅供王室成員使用,普通官吏只能在金字塔的西側為自己選擇一個位置。這一切都無比生動地展現了地位遠高于其臣民的法老如何安排舒適的來世生活。另一項與胡夫有關的重大考古發現是一艘奢華的葬禮用船,出土于金字塔旁的陪葬坑。這艘船被發現時已斷裂成1200余片。人們花費了14年的時間,把它們重新組裝成一艘帶有船槳和甲板室的44米長的船。這艘船要么真的是用于運送法老的遺體的,要么就是為了讓法老可以在來世與太陽神一道在黑夜之中航行的。

吉薩高原上的另一個著名巨型建筑是獅身人面像(也就是斯芬克斯像[sphinx],該稱謂來自希臘語,和許多用來描繪古埃及事物的詞語一樣,它可能源自埃及語中的shesep-ankh,意為“鮮活的形象”)。該像是古代世界最大的石像,用一整塊露出地表的巖石雕刻而成。可能這塊巖石質地較差,所以在金字塔的建造過程中未被開采。這尊獅身人面像可能描繪的是哈夫拉法老。獅子與太陽神崇拜有關,在傳說中,獅子負責守衛著冥界最西端與最東端的大門。該像因而象征著對金字塔的守護,并且把哈夫拉與太陽神之子的角色聯系在了一起。

人們往往驚駭于金字塔無與倫比的規模,卻忽略了一個極端復雜的問題——當時的政府如何組織和管理參與這一工程的眾多人員與物資。石料必須源源不斷地被開采、切割、運輸和擺放就位。金字塔的獨特形狀也必然產生特殊的技術要求。擺放底層石塊時產生的任何微小誤差,都會對上層石塊的擺放造成無法忽視的影響。鋪設金字塔的表層也需要特殊的專業技能。整個工程要持續數年,既需要組織管理者具有遠見,也需要完全有信心獲得充足的勞動力。胡夫金字塔的幕后主導者是一個名叫赫米烏努(Hemiunu)的人。他可能是胡夫法老的侄子。其等身雕像得以保存至今,正如人們所預期的,雕像顯示他是一個有風度和自信的人。究竟是什么樣的激勵措施可以驅動如此多的人員在如此長的時間內從事如此艱苦的勞動,學術界至今眾說紛紜。施工人員并非奴隸,而是普通的農民,據推測,每當一年一度的洪水淹沒農田時,閑來無事的農夫便會被征發。這恰恰與大眾的既有印象相反。這些人被編入若干個小隊。為了維持士氣,小隊之間可能還會相互競爭。每班勞工可能要工作3個月。如何年復一年地組織人員順利交接與輪替顯然是管理工作所面臨的另一道難題。此外,人員傷亡想必時有發生,從背部勞損到被石頭砸中不一而足。

建造金字塔的時代背景早已為人熟知。金字塔的源頭可追溯到薩卡拉以及更古老的墓地。在吉薩當地,馬克·雷納(Mark Lehner)通過“千年計劃”(Millennium Project)調查了金字塔建筑群以南1.2萬平方米的地區,令我們對當時勞工的居住狀況以及當時使用的施工技術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即便如此,金字塔仍然為幻想家們提供了豐富的想象空間。由于金字塔的功用極少見于埃及人的文獻記載,這鼓勵了19世紀的幻想家們杜撰出無數荒誕不經的奇談怪論,他們也因此被世人譏諷為“金字塔白癡”(pyramidiot)。他們演繹出各種故事,穿鑿附會地用金字塔的測量數據來解釋一切——從英制度量衡的起源到未來的歷史輪廓。由于金字塔的位置與星象有關,于是其建造時間被推斷為公元前12000年,有人甚至聲稱金字塔的建造歷經了相隔數千年的兩個階段。大多數幻想家往往只把目光聚焦于吉薩的大金字塔,那些規模較小的金字塔則因為無法佐證其“理論”而被無視。

對于建造吉薩金字塔的動機,最簡單的解釋就是,法老們變得癡迷于始終維護其至高無上的地位,也就是宣示其神性,而建造雄偉的陵墓無疑是實現這一目標的最佳手段。然而,埃及的資源必然難以長期維持如此浩大的工程,第五王朝的法老便不再熱心于建造巨型金字塔。金字塔的建造雖仍在繼續,但其規模變得更小,更像是人間之物。第五王朝的某些法老把精力轉移到為太陽神拉建造神廟上,并把位于尼羅河三角洲入口處的太陽神崇拜中心赫利奧波利斯的太陽神神廟當作模板。某些證據顯示,神廟里的祭司正越來越多地插手政府事務(但也可能是大貴族正在轉變為侍奉太陽神的祭司)。

古王國時期的衰落

第五王朝最重要的一個變化就是獲得成功的官僚的權力的增長。法老大概為了保證其權威能夠完全凌駕于其臣民之上,甚至是其他王室成員之上,刻意把許多行政崗位交給了平民出身的官吏。此類官吏早先多在王陵附近為自己建造墳墓,此時則往往另辟一處墓地。許多墓葬極盡奢華,其規模在以前是完全不能被接受的。在以前,所有的成就都被歸于法老,而此時的官員則把功績寫入自傳刻在其墓室的墻壁上,以證明自己有永遠享用他人所獻上的供品的權利。精美的墓室壁畫描繪了墓主人所期望的優渥生活:在家有可口的美食與舒適的居住環境,田莊正在源源不斷地供應著糧食和牲畜。由于墓主人的來世不再取決于他與法老的關系,一種嶄新的信仰應運而生,其核心是死者與冥界之神奧西里斯的關系。奧西里斯起初被認為與農業和洪水每年的泛濫恢復土地肥力的能力有關,但此時卻與死者的往生聯系在了一起。據說,在墳墓之上的死者會因他們在人間的善行而被奧西里斯獎以“榮譽”。埃及語中的imakhu(榮譽)一詞也開始表示一個人對地位低于自己的人的尊重與保護,并成為古埃及社會倫理體系中的重要觀念。至第五王朝末期,眾多新崛起的官僚家族在各州鞏固了其權勢,并在當地建造陵墓。最重要的是,這標志著曾經至高無上的王權已經開始動搖。

第六王朝的瓦解可能由多方面因素造成,古王國時期亦隨之結束。巴勒莫石碑的記載顯示,該時期尼羅河水連年處于低位,并開始出現有關饑荒的描述。然而,今天的學者們已經注意到,那些聲稱親歷災難并克服災難的人往往會在文本中夸大自己所遭遇的苦難,而考古證據也無法證實農業生產是否出現衰退。王權的衰落得到了更好的證明。第六王朝的佩皮二世(PepyⅡ)的漫長統治(一般認為這位法老在位90余年,但其實際在位時間應該只有50—70年)使政治體制逐漸僵化。州里的貴族將職位世襲,并把個人尊榮置于對法老的忠誠之上。數個世紀以來一直被埃及統治的努比亞地區也出現了統治不穩的跡象,尋找黃金的埃及遠征隊遭到當地人的頑強抵抗。在此之前,如斯尼弗魯這樣的強大法老不斷地掠奪當地的黃金、象牙和烏木。其他邊境上也傳來了游牧部落入寇的消息。衰敗的跡象同樣顯現在佩皮二世大臣們的墳墓中:這些人已經在用泥磚而非石料來建造自己的墳墓了。

第一中間期

佩皮二世于公元前2175年前后死去,第六王朝不久亦隨之覆滅。接下來的歷史時期一般被稱為第一中間期(公元前2160—前2055年)。這一時期的文獻史料令學術界充滿困惑。例如,曼涅托筆下所謂的第七王朝可能并不存在,而第八王朝在短短的20年間竟涌現出17位法老。由于王權衰微,埃及不可避免地分裂為許多小邦,讓大批野心勃勃的貴族有了可乘之機。在中埃及(Middle Egypt)的赫拉克利奧波利斯(Heracleopolis),殘暴的機會主義者亥提(Kheti)攫取了權力,并自命為古王國時期各王朝的正統繼承人。盡管他的后人一直統治到第一中間期結束(在赫拉克利奧波利斯一共出現了18或19位法老,他們被合稱為第九和第十王朝),但他們似乎從未完全贏得過臣民的效忠。與此同時,在埃及王國南方一個偏遠小州的首府底比斯(Thebes),出現了一個對立的王朝。這個王朝的法老開始向南擴張并深入努比亞。盡管事后證明,被稱作底比斯王朝的這一王朝的出現是第一中間期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但這個將要成為第十一王朝的王朝所取得的成功并不是必然的。

埃及社會此時最顯著的變化是地方官員正在崛起為獨立的政治力量。此時的行政體系已頗為完備,地方官員在維持政府運轉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他們樂于維護秩序。這不僅是為了維護其地位,也是為了使他們有機會為自己的來世置辦墳墓與供品。在底比斯以南的埃爾摩阿拉(el-Mo’alla)所發現的一座地方大員的墳墓,就向我們展示了這些州統治者們的自信。這座墳墓屬于一位名叫安赫梯菲(Ankhtifi)的官員。他既具有管理兩位州長的“領主”地位,也扮演了“祭司們的監督者”的宗教角色。來自他墓中的“自傳”大話連篇:

我是人類的起點,也是人類的終點;以前從沒有人像我這樣,將來也不會有;像我這樣的人先前不曾降生,將來也不會降生。我的功績不但超越了祖先,未來的一百萬年里也沒有人可以與我比肩。

是我把面包分給了饑餓之人,把衣服分給了無衣可穿之人;是我使素面之人得以裝扮自己,使赤足之人穿上了涼鞋,使沒有妻子之人有了妻子。是我在每場[危機中]挺身而出,保護了赫法特(Hefat)與霍爾莫(Hormer)這兩座城鎮,哪怕[當時]陰云密布,大地[干涸,無數人死于]饑餓。

[當鄰近的底比斯州陷入困境時,]是我帶領著值得信賴的強大軍隊,順流而下駐扎在底比斯的西岸……我這支值得信賴的軍隊在整個底比斯州尋找戰機,但無人敢與之對壘。

直到最近,人們對第一中間期的描述無不充斥著悲觀色彩。因為與這段歷史相關的文獻大多在描述當時的社會崩潰與民眾的絕望。《伊浦味陳辭》(The Admonitions of Ipuwer)曾提到,整個世界上下顛倒,饑荒肆虐,窮人和富人的身份發生了逆轉,“黃金與天青石、白銀與綠松石、青銅與紅玉髓全都掛在了女奴的脖子上,貴婦人卻在絕望地奔走……兒童[對父親]說:你不應該讓我出生”。這段描述的問題在于難以得到考古證據的佐證。學術界近來的重新評估表明,中央政府的式微所形成的權力真空得到了隨即而起的地方官員的有效填補。正如我們在安赫梯菲的例子中所看到的,他們毫不掩飾地宣布自己的成就。亥提在位時的一些例子同樣對法老只字不提。由于文化與手工技藝由宮廷傳播至地方,第一中間期甚至可被認為是一個成就頗豐的時期,尤其是因為它表明埃及社會可以創造性地應對變化。學術界更加深入地研究現有史料后發現,《伊浦味陳辭》可能創作于第一中間期之后,很可能為了證明中王國時期統治者的權力具有合法性而故意夸大當時的混亂,或者就是某個好吹牛的官員在吹噓自己的功績。

中王國時期埃及的復興

公元前2055年左右,一位底比斯王子揮師北上,消滅了赫拉克利奧波利斯政權。他就是后來的第十一王朝法老——蒙圖霍特普二世(Mentuhotep Ⅱ)。由于目前尚無考古證據表明當時曾發生曠日持久的戰爭,所以底比斯政權很可能以和平的方式接管了北方各州。埃及的再度統一標志著中王國時期的開始。蒙圖霍特普二世先后為自己取過3個荷魯斯名,這些頭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埃及統一的過程:第一個頭銜為“為兩土地之心注入生機者”,表達了法老對統一埃及的渴望;第二個為“神圣的白王冠”,鑒于白王冠是南方的王冠,該頭銜仿佛強調了法老的南方血統;蒙圖霍特普二世在位39年后再次更換了其荷魯斯名,將其改為“兩土地的統一者”,以顯示其統治徹底穩固。他還通過自封為神來鞏固其勝利,并且在浮雕中穿戴著分屬于不同神明的標志。

蒙圖霍特普二世并未止步于統一埃及,他擊退游牧部落的襲擊以保衛埃及的邊境,還恢復了對努比亞的控制。有感于富饒的努比亞曾一度脫離埃及的控制,蒙圖霍特普二世以及其后的第十二王朝致力于徹底控制該地區及其居民,于是他們在第一瀑布至第二瀑布間的地區興建了一系列要塞,以宣示其權力。蒙圖霍特普二世死后被安葬在中王國時期最精美的紀念建筑之中。這個巨型陵墓建筑群坐落于底比斯西岸峭壁下的一個天然臺地中,融合了新舊兩種建筑風格(尤其是吸納了民間的奧西里斯崇拜)。為標榜王室與更古老的埃及的聯系,該建筑群建有一座河谷神廟、一座祭廟和一條長950米的甬道。甬道兩側排列著仿照奧西里斯模樣制作的法老雕像。整個建筑群在露臺與步道的反襯下顯得越發宏偉,其四周還環繞著梧桐、紅柳等樹木。金字塔是整個建筑群中唯一缺少的建筑元素(但一些專家堅信祭廟的頂部曾建有一座小金字塔)。法老的遺體被安葬在峭壁的下方,沿主建筑群修建的陵墓安葬著他的6位后妃。考古學家還在附近發現了一座埋葬著60具陣亡者遺骸的墳墓。這些死者可能是在爭奪埃及控制權的決戰中罹難的英雄,故而被授予死后陪伴君王的殊榮。該建筑群進一步表明,埃及偉大的統治者有能力在展現其與歷史的聯系的同時,毫不妥協地展示其個性。與此同時,該建筑群還體現了石匠、工程師、建筑師在工程技術領域的進步。相較于宏大的規模,精巧的設計才是中王國時期建筑的首要特征。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底比斯再沒有其他的王室墓葬了。公元前1985年左右,一個名叫阿蒙尼姆赫特(Amenemhat)的人攫取了政權,第十一王朝也由此被第十二王朝取代。阿蒙尼姆赫特一世本是一介平民,后來被提拔為宰相。其職業生涯早期的一段銘文曾吹噓他是“官員的總管、法庭的主宰、這整片土地上的事務的總管”。最終,他以法老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但其取得政權的過程至今仍是未解之謎。阿蒙尼姆赫特一世致力于開啟一個新時代。當時,來自亞洲的威脅與日劇增,像底比斯這樣的深處南方的戰略總部不適合應對這一局面。出于戰略考慮,他在中埃及孟菲斯城的南方另建新都伊提塔維(Itj-tawy,其全名為“征服兩土地的是阿蒙尼姆赫特”)。另建新都的舉措還表明,這位法老決心與前朝所塑造的法老形象分道揚鑣。他的王陵以及其他建筑表明設計者曾嘗試不同的風格,但仍有一些建筑沿襲舊制。新都的建筑風格還表明,這位開明的法老既未排斥傳統,又積極鼓勵藝術創新。阿蒙尼姆赫特一世還創立了一項嶄新的傳統:他把自己的兒子立為共治者,以便權力在法老死后平穩移交。這項制度可以使權力更加平穩地轉移至另一位法老手中,從而令第十二王朝能夠在此后的兩百年間繼續掌握政權。

Amelia Edwards: A Thousand Miles up the Nile, London, 1877.

對埃及眾神的詳細介紹,參見:Richard Wilkinson, The Complete Gods and Goddesses of Ancient Egypt, London and New York, 2003。

與下文的塞努斯瑞特三世為同一人,塞索斯特里斯為希臘式的叫法,塞努斯瑞特則為埃及式的叫法。——譯者注

Ian Shaw, “Chronologies and Cultural Change in Egypt”, in Oxford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 2nd Edition, Oxford, 2003.

對這一時期的精彩介紹,參見:Emily Teeter (ed.), Before the Pyramids: The Origins of Egyptian Civilization, Chicago, 2011。

對金字塔的全面介紹,參見:Mark Lehner, The Complete Pyramids: Solving the Ancient Mysteries, London and New York,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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