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房媳婦死后,淳于毅家里的把自己娘家侄女說給了鄭矢民,就在娶親的當天,迎親的轎子突然斷了轎桿,不祥的預兆再次籠覃在鄭家。果然,正當兩個人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時候,一次猝不及防的意外又致使徐氏死于非命。家里接連死了兩房媳婦,外面到處傳言鄭矢民是妖魔“馬猴精”,而徐家也趁火打劫,用巧取豪奪的方式,奪去了鄭家在城里的錢莊,鄭矢民也被當做妖孽而逐出了族門,只身一人流落到了在德國統治下的殖民地城市——青島。
死了二房媳婦
春天的料峭只需要那么一兩場雨,就會把殘留的寒氣給驅趕。兩場春雨后的膠州,天氣逐漸暖和了許多。
鄭家林村前的墨水河早已解了凍,清冽的河水沖刷著水里的碎石,發出潺潺的喧嘩,平緩舒展地從鄭家林村前流過。雨后的清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濃郁的土地氣息,火紅的陽光灑在靜悄悄的墨水河上,映出一片燦爛輝煌的金碧,宛若流動著的金湯,順著河道蜿蜒地流向遠方。遠處,一群鴨子和幾只白鵝在河水中伸長了脖子“呱呱”地叫著,與對岸小樹叢里“唧唧喳喳”的鳥鳴相互呼應,打破了春晨的這種平和寧靜。陣陣春風吹拂著河邊一棵棵垂柳,剛剛抽出嫩黃色細芽的新枝,蜻蜓點水一樣輕輕地撥動著河水,在舒緩的水面打出一個一個碎碎的漣漪。
鄭矢民一個人踏著春雨過后松軟的土路,沿著墨水河邊向城里走去。這條路他已經不知道走過多少回了,路邊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打他結婚以后這還是第一次進城,一來過去看望城里鋪子里的伙計們,發個喜糖讓大伙都沾點喜氣;二來去打理一下近段時間的賬目,畢竟從忙活著娶親到現在還沒有去過。正走著,忽然從對岸的小樹林里傳來一陣粗獷歡快的唱戲聲,斷斷續續地飄進他的耳朵:
趙匡胤手持一根盤龍棍,打關西闖關東,穆龍關前打韓通。
一打韓通來降順,二打韓通來進貢,打來的江山他不坐,他讓給大哥柴世宗,柴王爺坐八載,龍歸滄海。趙匡胤從此坐朝廷,韓龍進來的韓素妹,他龍顏封西宮,韓素妹灌醉了宋天子,傳旨斬了鄭子明。陶三春反進宮,怒斬黃袍氣難平。趙匡胤得了病,他二弟光義進了宮,燭紅搖影出人命。
誰都知道這是《趙美蓉觀燈》里的一折,不過這原本是女戲,如今被這么一個大老爺們兒扯著像破鑼一樣沙啞的嗓子給吼叫出來,卻成了另外一種味道,就像是浮在河里的那些鴨子們抻長了脖子的叫聲。矢民聽著覺得特別好笑,似乎已經看到了那人在嘶吼時脖子上一根根凸顯的青筋。
應該說,再次婚姻給他帶來的是一種全新的精神面貌,不僅僅是生理上的轉變,更重要的是心理上因張氏的死而給他帶來的沉重負擔得以釋放。連續幾天出門,他臉上始終都帶著笑,連走路的腳步都覺得輕松了很多。然而,當他一個人沉下心來的時候,免不了會受到迎親路上斷轎桿的事影響,想起此事就覺得自己心短氣長。不僅如此,只要他聽到誰在議論與轎子有關的話題,都會讓他覺得有一種心慌意亂的敏感。這事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心底,既不敢開口說,更不敢輕易去問,竟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唯恐因此再給自己添加一些羅亂,矢民總是謹小慎微地度過每一個白天。
昨天是新婚后的“望四日”,也就是新媳婦結婚后回娘家的日子。徐氏一大早就從炕上爬起來,早早地梳洗打扮,催促矢民趕緊動身。一路上矢民幾乎沒有說話,這還是他第一次獨自一人直接面對新丈人一家,少不了些許緊張。頭天晚上,矢民娘就已經把所有去丈人家的看禮都備好放到他屋里,和訂婚時的東西差不多,煙酒糖茶餑餑豬肉總共六樣,每樣都是六斤,這叫做六色禮,從丈母娘家往回走的時候,每樣再帶回來一半,說明兩家結了親,從今往后都有份。可早晨往外走的時候,徐氏在外面催得急,矢民偏偏就把一刀豬肉給落下忘了拿。等到了丈人家,丈母娘接過看禮一點數,發現獨獨少了豬肉,臉色就突然變了,把徐氏拉倒一邊,小聲地質問她:“這怎么才五樣?肉呢?你婆婆怎么沒有給豬肉?”
徐氏也不知道老媽兒(老媽兒:膠州方言,媳婦對婆婆的稱謂)給準備的看禮都有什么,昨晚矢民把這些東西拿過來的時候,她連看一眼都沒看,就讓矢民放到了一旁。如今經她娘這么一問,自己也傻眼了,就過來趴在矢民耳朵上問:“娘問里面為什么沒有豬肉?”
正在和老丈人說話的矢民本來就緊張,聽徐氏說到了豬肉的事,不由得打了個愣怔,抬頭驚訝地看著她,忽然想起走得急,竟然給忘了,猛地一拍腦袋,窘迫地說:“呀!我給忘了。俺娘都給準備好了,我夜來晚上還單獨放在一邊。都是今天早晨讓你給催的,到底給忘了個干干凈凈!”
丈母娘眼里明顯地流露出了不滿情緒,她望著矢民不相信地撇了撇嘴。老丈人倒是顯得很大度,正襟危坐地在太師椅上抽著水煙袋,給矢民丈母娘使了個眼色,打著哈哈地給新女婿解圍道:“忘了就忘了吧,閨女女婿又不是成心的。再說矢民也是個老實孩子,如今都是一家人了,還在乎那塊肉?”
丈母娘依舊沉著臉,不依不鐃地道:“不是在乎不在乎那塊肉,咱家哪天沒有肉吃?這是爭競個禮道,是看看他們老鄭家眼里有沒有咱們?!?
老丈人徐老爺掃了一眼早已窘出一頭汗的矢民說:“心里有就中了,不一定非得都做這些形式。只要矢民能對咱閨女好,我看比拿什么都強。你說是不是矢民?”
矢民見老丈人給自己扔過一個梯子,就趕緊接著,尷尬地點點頭連聲說是。丈母娘見老頭都這么說了,盡管吊著臉還是老大的不樂意,可也只好作罷。矢民也總算是勉勉強強地在丈人丈母娘跟前熬過了這一關。
然而,從結婚斷轎桿,到“望四日”沒有帶豬肉,這些看似極為平常的細節,卻都為鄭家在不久后出現的災難埋下了伏筆。
盡管矢民娘嚴令娶親隊伍中的所有人不得將斷了轎桿這出丑事給透露出去,可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畢竟人多嘴雜,出了這樣一件足可以轟動膠州的大事根本就捂不住,再加上中國婦女那種對別人隱私的高度好奇心在作祟,沒過幾天,這事就傳得沸沸揚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整個膠州都在流傳這粧奇聞,甚至添枝加葉越傳越神,只要是鄭家人走過之處,必定有人會在背后戳戳咕咕地說三道四,鬧得大家心里都不愉快。這話傳到了矢民娘的耳朵里,更是把這個剛過門的媳子當做一個掃帚星,耷拉著眼皮不愿正面看她一眼,無論媳子做什么都沒個好臉色。
徐氏也明白其中的宄竟,自己覺得剛剛進門,還沒有踩下鄭家這塊地勢,也就只好忍氣吞聲,盡可能地做好自己的活,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公公婆婆,絕不敢在婆婆面前流露出任何不滿情緒,只有下黑上了炕以后,才敢悄聲地對矢民發幾句牢騷。
好在這事很快就過了風頭,漸漸地人們對這件家喻戶曉的奇聞己經失去了興趣,再加上徐氏己經懷孕在身,矢民娘的態度總算有所好轉。
鄭應勤兩口子自從有了矢民兄弟之后,就一直沒有再開過懷,尤其是大兒子死了之后,矢民娘如摘心揪肝一樣痛疼過度,連月事都時有時無,就更是沒了戲。眼瞅著家里只有矢民這一棵獨苗,鄭應勤就起了歪點子,找機會拐彎抹角地和老婆商議說:“他娘,咱們一天比一天老了,眼前就矢民這么一個孩,是不是少了點?連孔老夫子都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意思是至少得有個仨倆的孩子。常言道一個眼不是眼,一個兒不是兒呀。你看,我這一把年紀的人了,是不是……”
矢民娘一聽他吞吞吐吐話里有話地這么一說,立刻就明白了鄭應勤的意思,瞪眼扒皮地說:“你這個老東西是不是還想三想四地要娶小?你吃一股吃二股,想個什么吃脆骨!你那肚子里的花花腸子還不少呢。我告訴你,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趁早死了這份子心,想娶小?門都沒有!”鄭應勤聽見老婆一句話就把自己的念想給斷掉,心里就感覺很憋屈,發了狠地說:“你要是有能耐的話,倒是再生一個給我看看呀?我還真不信了,你這塊老干姜還能再發出個嫩芽來?”
矢民娘就嗤笑地看著他說:“我是塊老干姜?怕是你那個玩意早就懨莠得不出湯了吧?看看你那雙鞋就中了,全是些尿嘎啦?!?
鄭應勤不服氣地說:“你可別吐舌子笑話個咬舌子,你倒是好,聽聽你尿尿的聲音就中了,嘩啦嘩啦滿地淌?!?
矢民娘趕忙看了看左右,嗔怒地說:“你這個老不正經的老東西,也不怕媳子聽見。你要是真有能耐,別在這里耍嘴皮子,等下黑上了炕我弄死你這個老東西!”
鄭應勤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這事誰弄死誰還不好說呢?!?
也可能是被老婆賭杠得來了勁,鄭應勤還就動了真格,那管老槍像吃了金槍不倒藥一樣杠杠地昂首沖天,在炕上天翻地覆地施展自己,讓矢民娘又是驚又是喜。沒過多長時間,矢民娘竟然也真的“嘔啊”地開始嫌飯了,和媳子一起挺著個大肚子里外轉悠,把鄭應勤喜得做什么事都格外有勁。
上秋后的一場大雨,把夏天的悶熱驅散了個干干凈凈。矢民獨自去省城參加三年一度的鄉試,臨走的時候,四爺爺鄭順義毫不吝惜地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幅法若真的《溪山白云圖》當眾送給矢民,以示鼓勵。這幅畫描繪的是全景山林景致,重山峻嶺,煙雨縹緲,大氣而整合。畫中近景溪岸崎嶇,坡石壘壘,雜樹相擁;背后的大山順勢而拔,陡崖峭立險峻。山坳里多處有飛泉,那奔涌而下之勢,正如畫面的題句中寫的那樣“山中一夜雨,樹梢百重泉”。作品構圖氣勢宏大,用筆細膩秀潤。山石以勁健的筆法勾勒筋骨,剛中見柔,而后反復地進行渲染。水口的設置及處理,隨山而運,自然和諧,不死板且無程式之跡,充分發揮了用墨的巧妙,在虛虛實實、若有若無間營造出畫面的整體氣勢和水氣淋漓的效果,是大畫家法若真存世不多的作品中的上品。一生吝嗇小氣的鄭順義在這個時候能夠很慷慨地把這幅畫拿出來送給矢民,足見他的用意。
可就在矢民走后不久,家里卻出了亂子。
矢民娘自打懷孕以后,像是變了個人一樣,瞅誰都不順眼,摔門拍桌子成了家常便飯。鄭應勤只得小心地伺候,稍有不周就會被罵個狗血淋頭,家里一天到晚沉浸在一種緊張氣氛之中。媳子徐氏更是小心翼翼,矢民去了省城趕考,自己在家處處小心翼翼,唯恐稍不留意,劈頭蓋臉挨上老媽兒的一頓臭噘(噘,在山東方言的絕大部分區域中,都是罵人的“罵”字)就太不值得。
即便是想盡一切辦法躲避,徐氏最終還是沒躲過這一劫。下雨過后,她正在蹲圈,沒想到矢民娘尿急,也沒看見圈門上掛著媳子的紅褲腰帶,就急急火火地一步闖進來。徐氏見婆婆進來,驚慌失措地提上褲子就往外走。大概就是這一閃念工夫,引起了矢民娘的懷疑。她解完了手,悄悄地來到矢民屋里,進了屋直接就把門給閂上。正在炕上納底子的徐氏猛地一抬頭,看到婆婆帶著一股子煞氣闖進來,著實嚇了一大跳,連忙從炕上跳下來,怯生生地站在一邊,騰開地方讓老媽兒坐下。
矢民娘站著沒動,沉著臉在媳子身上轉著看了半天,忽然用十分威嚴的口氣命令道:“把褲子脫了!”
徐氏估計剛才蹲圈的時候可能是被老媽兒看出什么端倪了,嚇得直往墻旮旯里靠,嘴里訕笑著道:“娘,你這是得咋?”
矢民娘沒理睬她,又加重了語氣重復了一遍說:“把褲子脫了!”
徐氏知道自己躲不過了,就撲通一聲給婆婆跪下,哭著道:“娘,你看在矢民和我肚子里孩子的份兒上,就饒了我吧。我不是要故意隱瞞,娶親那天俺娘在家和我說,要是被娘驗出來俺是白虎的話,就非把俺送回去。娘,你說我現在都這樣了,還怎么回去?娘你要是非得要了我和孩子的命,我就什么也不說了。你要是能發慈悲饒了俺娘兒倆,我今生今世就是當牛做馬也一定好生地伺候你和俺大大?!?
矢民娘見徐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心下也就軟了,什么也沒說轉身就往外走,走到門口拉開了門才極其惡毒地罵了一句:“喪門星!”
徐氏自知在鄭家往后沒有什么好日子過了,當天晚上竟然跳了村外的大灣,幸虧被出外行醫回來的淳于毅碰上,這才免過了一死。這一切都是矢民從省城回來后才聽淳于毅說的,連同落第的窩囊,再聽到家里還有這么一出,立時就火了,回家就跟他娘吵了一仗。
轉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天。俗話說,雨水一過,農家忙活。歇了一冬的農民都開始準備春耕,鄭家自然也不例外,長工們早就己經把春耕春播的農具準備完畢,牲口也都喂上了膘,只等著掌柜的囑咐開工。
自打頭年秋天,矢民去省城參加鄉試結果名落孫山又回到了鄭家林,最失望的當屬鄭順義。從矢民離開膠州那一天開始,他就天天在家里求神拜菩薩地禱告,祈求老天爺保佑矢民能順利中舉,甚至連晚上做夢都夢見矢民拔得頭籌中了解元,成為拔貢而直接進入京城。正當暗自高興的時候,卻聽說矢民一個人從省城回來了,他竟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幾次站在門口往村門外張望,看看是不是官府的中榜隨后就到,可是到了天黑也沒見官府的快馬來到鄭家林,就按捺不住,親自來到鄭家老宅,問矢民究竟是怎么回事。矢民則平和地說了句:“沒中!”這讓鄭順義徹底失望了,一句話也沒說,摔門而去。
矢民不懂農活,鄭應勤就讓他去管自家的買賣,打理城里的生意。只消很短時間,矢民就把買賣上的所有事全部熟悉了,從錢莊到油坊,所有的賬目都過他手,一分一毫地盤算個清清楚楚。別看矢民農活不行,可是生意卻做得井井有條,尤其是算賬,百位以下的加減乘除連算盤都不用,一口就能把數字準確地給嘎出來,大小伙計都很吃驚這位少東家的機靈。矢民打理生意很勤快,早晨一早就走,晚上日頭落山才回,如果再趕上陰天下雨,就干脆宿在鋪子里,和伙計們同吃同住。
這是三月里一天,矢民想想城里鋪子沒有什么事,就沒有過去,在家陪陪懷孕的媳婦。徐氏的肚子越來越大,己經八個多月了,挺著個沉重的身子在家幫著婆婆收拾零碎家務,做些個紡線女紅之類的婦道營生。繡花納底子紡線,是莊戶人家媳子必會的活計,比較一個女人是否賢惠的頭一條就是這些原始的針線活計。盡管徐氏出自大戶,自幼也須在娘家學會做這些事,將來出嫁以后才不至于被婆家瞧不上。因為有老爺兒老媽兒在眼前,自己還沒生個一男半女,說話不硬氣,也就等于尚未踩下老鄭家的地勢,自然就不敢充當少奶奶,自己能做的事盡量不支使下人。鄭家天井里養著雞,圈里養著豬,這些都得由徐氏來做。三毛郎星還掛在半空的時候,徐氏就穿衣起來,先打開雞窩,把苞米面麩子和著剁碎了的菜幫子拌場勻喂上雞,順便從草屋里搬出秫秸,去堂屋鍋頭里點上火,再碴好一鍋豬食端到豬圈。等她把這一切都拾掇完了,天才剛剛放亮。這一點,鄭應勤兩口子還是比較滿意。盡管矢民娘一天到晚對她嘟嚕著個臉子,可始終也找不出她的不是,再加上徐氏從跳灣以后,沒事也盡量地避開和老媽兒接觸,就是矢民娘想找她的茬兒都沒有借口。
吃過了晌飯,看看天氣挺好,矢民從屋里搬出把躺椅放到南墻根下,把黑亮粗長的辮子盤到頭頂,解開上衣的布扣,靜靜地坐著看書。徐氏搬個馬扎,挺著肚子坐在矢民的對面,手里搖著紡車,一邊紡著線,一邊抬頭看著聚精會神讀書的男人。鄭矢民看起來己經長大了,嘴巴上長出了一圈柔密的黃毛,說胡子還不是胡子,到像是小兒的胎毛,脖子下粗粗的喉結,使他顯出了男人的特征。應該說矢民長得比較英俊,高個頭,寬嘴岔,鼻梁高挺,眼睛有神,雄猛中不失書卷,儒雅里透出剛毅。
春天的太陽慵懶地把陽光灑在院子里,土地散發出誘人的泥土氣息,院子里的老槐樹已經抽出了嫩黃的新芽,南去的燕子也已經早早地飛了回來,在屋檐下唧唧喳喳地搭窩,這一切仿佛都在訴說著春天的到來。
在這樣祥和的氣氛中,誰也不曾想到能和災難聯系到一起,然而,災難就這樣悄悄地加快了腳步,靠近了鄭家。
暖洋洋的日頭照射在身上,媳婦在一旁搖動的紡車吱吱扭扭像催眠曲一樣,矢民看了一會書后不知不覺就犯了困,順手把書合起放到了胸前,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在一旁紡線的徐氏見矢民睡著,就停下了手里的紡車,進屋去拿了件衣服輕輕地蓋在矢民身上,然后在一邊坐著,歪著頭欣慰地望著這個大男孩似的丈夫??粗乃?,聽著他均勻的呼吸,鼻子里嗅到的是他身上那種熟悉的味道,再看看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那種女人的滿足感躍然心頭。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吵架的聲音,徐氏趕緊吃力地站起來,想走過去把院門關上,以免驚擾了睡著了的矢民。也就在這個時候,她沒留神前面有一泡雞屎,一腳踩上,笨重的身體隨之一滑,人毫無防備地向后仰去,轟然一聲身體重重地摔倒在二進的月亮門外,腦袋剛好碰到了戳在了門外的鋤頭上,凄然地慘叫了一聲,昏死過去。
矢民聽到徐氏的慘叫聲,睜開眼一看,徐氏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于是慌忙扔掉手里的書,箭一樣地奔過來抱起徐氏,一看,鋤頭的頭部己經深深地扎進了她的后腦,頭上的血像噴泉一樣冒了出來。
矢民驚惶失措地連聲高喊:“來人啊!來人啊!”聲音凄厲得變了調。
鄭應勤聞聲一個箭步從炕上跳起,趿拉著鞋慌慌張張地從屋里趕過來,拿手一探徐氏的鼻子,卻發現己經是有出氣沒進氣了。
鄭矢民的第二房媳婦就這么突然悄無聲息地死了,連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了望鄉臺。鄭矢民傻了,他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望著面目猙獰地趄在地上的徐氏和己經娩出卻己死去的孩子,鄭矢民悲痛欲絕卻又欲哭無淚,就這么長時間地守在媳婦的身前,任誰說誰勸都不起來。
這時,西屋里“哇”地一聲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他娘已經提前生了。嬰兒的哭聲更像一把刀在凌割著鄭矢民的心,他仰起頭,面對著蒼穹,歇斯底里地怒吼:“老天爺啊,這究竟是為什么?”
鄭家上下亂了套,急忙招呼本族人進來幫忙把徐氏的尸體整理停妥,安排長工去買了棺材和壽衣,把死人臉上和頭上的血跡檫洗干凈,換上了衣裳之后,這才打發長工奔西北鄉黃埠嶺徐氏娘家去報喪。
徐家一家人正在準備吃飯的時候,鄭家報喪的來了。徐家一聽到閨女的死訊,一下子就報了廟,尤其是太太,手里正端著個盆,一聽閨女暴斃,手中的盆掉落在地上,“咣當”一聲摔了個粉碎,渾身篩糠一樣地哆嗦個不停,緊接著就是“喔”地慘叫一聲,頓時背過氣去。慌得兩個兒子一齊撲上前去,大聲喊叫著去掐人中。老少一家也顧不上吃飯了,把手里的筷子一扔,急三火四地去拉牲口套車,帶著一家老小往鄭家村趕。
可怕的謠傳
徐氏的尸體在前廳里停靈三天,鄭徐兩家卻為了出殯的事,在鄭家宗祠前的場院里臉紅脖子粗地爭吵不休,找事的自然是徐家。
徐家也不知從哪里劃拉來了二三十口子人,個個都是腰闊背圓的精壯漢子,拉出的架勢分明就是過來打架的;鄭家這邊也不善乎,五六十個年輕后生齊刷刷地站成一排,兩下里都是怒目圓睜僵持不下。徐家無理爭三分,堅持要鄭家說清楚徐氏的死因,而且必須要進鄭家老塋,否則這個殯就不能出;鄭家這邊則據理不饒人,刻板地遵循先人的古訓,一再強調徐氏沒有生下孩子,而且還是意外橫死,進鄭家老塋不合祖訓!兩下就這么僵持下來,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徐家老兩徐敬海見狀不由火冒三丈,顯出了他骨子里的匪氣,把上衣一脫,露出了一身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噌”地從車上抽出了一把早已準備好的鬼頭刀,明晃晃帶著一股子逼人的寒氣,殺氣騰騰地對在場的所有鄭姓族人吼道·“誰要是今天膽敢阻攔俺姐姐進老塋,我就敢他媽白刀進紅刀出。不信的話咱就試試,到時候一旦舞扎起來見了紅,你們鄭家休怪我徐老兩不講情面?!?
鄭家那些血氣方剛的后生們一看徐家竟然舞舞扎扎地跑到鄭家這一畝三分地上撒野動粗,也不甘示弱,于是各自拿起了鋤頭镢頭,在鄭家祠堂前擺開了要決一死戰的陣勢。面對這一觸即發的緊張局面,有人悄悄地報告了鄭家林的老族長鄭順義。只見鄭順義不慌不忙地搬了一把杌子擺放在場彎的中央,捋著花白的胡子,很威嚴地擺出族長的煞味。面對著劍拔弩張的鄭徐兩家,鄭順義先板著臉訓斥鄭姓后生們放下手里的家什:“你看看你們一個個的都成了什么樣子?都給我把手里的家什放下,光天化日之下在老袓的跟前你們這是想咋?”然后回過頭再客氣地請徐家人不要動怒:“徐家也把刀放回去。有什么話大家坐下來慢慢商量著來,何必動刀動槍呢?況且是跑到祠堂動武,這是對老袓的不敬!再說動武本身就是無理的表現嘛,有理不在聲高,這樣吵吵鬧鬧打打殺殺的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嗎?你們要是覺著動武能解決問題,我就坐一邊,先看著你們打,等打完了打累了咱們再商量事?!崩献彘L口氣不慍不火,聽來卻是很嚴厲,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徐敬海聽鄭順義這么一說,回頭看了看他哥哥徐敬山。徐敬山陰著臉站在后面,始終沒說一句話,只是給徐敬海遞了個眼色,示意他見好就收,達到目的就行。徐家本來就感覺在人家鄭家的門口舞刀弄槍有些心虛,有道是好漢打不出莊,如今跑到人家這一畝三分地上蹦跶,萬一真的鬧將起來,鄭家人多勢眾,拾掇他們幾個人如同張飛吃豆芽一樣,不過是小菜一碟,自己這邊沾不了什么光不說,搞不好傳到外邊去還壞了自己的名聲。所以鄭順義的這一番話也等于給了徐家一個臺階,不至于鬧得兩敗俱傷都很難堪。于是徐敬海就結聲地把手里的刀放回了車上,表面上依舊杠杠著頭,可是說話的口氣明顯已經沒有了剛才那么硬氣了:“我聽族長的話,不做那些打打鬧鬧的事。今天既然族長出面做主,就得把這一碗水端平了。你們老鄭家也太猝卡了,欺負人也沒有這樣欺負的,俺姐姐生是你們鄭家的人,死了也是你們鄭家的鬼,現在就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了,你們連老塋都不能讓她進,這個理走到哪也說不過去,就是走到衙門官府我都陪著你們一塊去!再說,如今誰愿意打仗動粗?我們也無話可說!”說完,他回頭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一直冷著臉的徐敬山,徐敬山沖著他贊許地點了點頭。(猝卡:青島方言,苛刻。)
鄭順義昂著頭閉著眼,下巴微微向上沖,像是睡著了一般聽完了徐敬海的這一番話,沉吟了半天沒有吱聲。他抬頭掃了一眼額頭上青筋暴凸的徐敬海,不緊不慢地把掛在脖子上的煙袋和荷包摘下來,慢慢吞吞地給煙袋里裝了一袋煙絲,點著火“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之后,這才把煙袋橫在手里開口道:“老兩這么說就對了,只要兩邊都能沉住氣坐下來,還有什么事不能談?動不動地就舞舞扎扎地使性子耍脾氣,根本就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徐家死了閨女,鄭家死了媳婦,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傷心的事,親人尸骨未寒,你們這邊就動刀動槍又是打又是殺地鬧騰,這不是往傷口上撒鹽又是什么?”
徐敬海說:“老族長,俺們也不是愿意鬧事的人。俺家也沒有提出什么過分的條件,也是想讓俺姐姐早一天入土為安。可是他好歹也是你們鄭家的媳婦,死了以后進老塋也應該是合情合理的事,就這么點要求你們鄭家都不同意,這是不是真欺負俺徐家沒人了?說句丑話,你們老鄭家識文解字的,難道連這點起碼的人味都沒有嗎?”
話音剛落,鄭家有人就說:“徐老兩,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鄭家怎么就沒有人味了?”
鄭順義斬釘截鐵地打斷了身后鄭家人的話說:“都給我結聲!老兩這話說得沒有毛病,按常理說應該這么辦??墒嵌紕e忘了,沒有子嗣不能進老塋這個規矩是鄭家老祖先給定下來的,鄭家林哪個人也沒有權力隨便更改了老祖宗的規矩,起碼我鄭順義沒有這個權力來給你做這個答復。我看你們就沒有必要在這個問題上打唧唧了,咱們能不能想想其他的途徑來解決問題?”
鄭順義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如果徐家強行要讓徐氏進鄭家老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除此之外就是鄭、徐兩家的個人問題,只要是個人問題就相對比較容易解決。再說,鄭家人心里也都很明白,徐家之所以這樣鬧騰著不算完,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就是想借著徐氏出殯一事趁機來敲鄭家一筆。
誰都知道徐家人這幾天根本就沒離開鄭家林,一直住在淳于毅家里商量對策。徐家滿戶家子住在淳于毅家里,鄭家誰也沒有牙啃,畢竟人家都是淳于毅的舅子和親侄們。這把淳于毅搞得左右為難里外難堪,自己感覺見了鄭家人都比平時矮半截。為了避嫌,他只好將就著暫住在別人家里,抽空回去露上一面打個招呼,至少讓徐家人不會感覺出他淳于毅有怠慢之處。從表面上看他是站在鄭家這一面的,畢竟他和鄭應勤是發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在這個時候不能讓鄭家人給攮出什么熊話來,畢竟還得在鄭家林住下去,一旦讓鄭家說他是吃里扒外,自己也就沒有了落腳之處。他是兩手捧刺猬,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徐家是他丈人門上的親戚不好得罪,而鄭家又是街坊不能得罪,所以,在眾人的眼目中,他淳于毅顯得左右為難,只剩下嘆氣的份兒了。但是從他內心倒是希望徐家借此機會狠敲鄭家一筆,這么一來既可以讓鄭應勤徹底失掉元氣,同時又使自家順理成章地取代鄭家地位成為鄭家林的絕對大戶,這應該說是一個一箭雙雕的好時機,可這個話自己卻又不能明著說,只能旁敲側擊地給徐家一個提示。徐家人也不傻,當然能從淳于毅的話音里聽出里面的味道,早就悄悄商量好了辦法。
徐家幾個人商量了一下后,決定由徐敬山出面走到鄭順義跟前攤牌。徐敬山陰沉著臉對鄭順義說:“老族長,俺兄弟和你老說的話,俺們剛才在一邊都聽炱亮兒地,我們覺得應該聽從你老人家的意見。俗語說,聽人勸吃飽飯??墒鞘碌饺缃癜辰憬阍缂航浭青嵓业娜?,更何況肚子里還懷著你們鄭家的孩子,這是一死兩命啊,誰聽了不心焦?可是這話又得說回來,你老人家是有學問的人,鄭矢民也算是個落第的舉子,按說孔孟之道里面沒有這么一說,噢,這人活著時候可以算是你們鄭家的人,死了就二話沒有扔在路邊當個野鬼?這是個什么道理?不過既然這是你們鄭家老祖立下的規矩,俺就不去爭競,反正就是說破了大天,你們老鄭家也是不依俺姐姐進你們鄭家老塋,俺們幾個也都聽明白了。頭幾天俺姐姐還是活蹦亂跳的一個大活人,你們鄭家說讓泡雞屎給擦倒了,這個話說出來誰能信?哄個三歲的孩子?這個俺也不去和你們爭競了,反正人己經死了,再爭競下去也沒有什么用處,還傷了和氣,畢竟俺三姑還在鄭家林,也算是你們一門一里的人,弄得大家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也不好。我想說的是,俺姐姐就這么死了也不能白死,你們老鄭家多少得給俺個說法吧?”接下來,徐敬山就直截了當地向鄭順義提出了一個能要了鄭應勤老命的條件,那就是要鄭家把城里的錢莊盤給徐家,徐家也就不再追究徐氏是否進鄭家老塋這碼子事。
鄭順義開始還以為自己出面找兩家人調停一下,讓鄭應勤把當初徐氏嫁過來的嫁妝給徐家退回去,再出個百八十兩銀子給徐家,這個事就算糊弄過去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徐家竟然能提出了這么個獅子大開口的條件,嚇得他身體當場就晃了兩晃,竟然差一點從杌子上摔下來。他抬起頭瞪大了那雙昏花的老眼,吃驚地看著徐敬山,嘴唇上的胡子直哆嗉,張了張口卻是什么也沒說出來。
徐敬山緊逼了一句:“族長,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鄭順義嘆了口氣說:“這是鄭應勤家的事,我可沒有這個權利來決定,還得靠你們兩家來協商。我看這樣好不好,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了,人停在家里也不是個辦法,還是先讓死的入土,我們再回來商量這些事,你看中不中?”徐敬山冷笑了一聲說:“族長,你當我是三歲兩歲的孩子啊?我徐敬山要是在這里說一句你老言而無信,那是對你老的不尊,可是你老也不能就這樣想把事糊弄過去啊。我的意思族長能明白吧?”
“這……”鄭順義被徐敬山這一軍給將住了,只好打著哈哈說,“這事我給你們做不了主,這樣,我把你的意思帶給應勤,你們兩家協商一下再說。”鄭應勤在家里正在為徐家人來鬧騰而焦慮,一聽鄭順義說徐家提出這么個能要了他命的條件,像用刀剜了他的一塊心頭肉一樣,驚得一蹦老高,一口氣說出八個不行,瞪大了眼珠子對鄭順義說:“四大大,你干脆告訴徐家,還不如直接讓徐老兩給我來一刀,直接要我這條老命還痛快。這和他媽的明搶有什么區別?”
鄭順義心里也明白徐家的真實目的,但是擺在眼前就這么個局勢,鄭應勤如果不同意把錢莊盤給他,徐家肯定不會讓你安生地把徐氏下葬。老族長只好再三地去說服鄭應勤:“眼看著一天比一天熱了,死人總那么停在家里也不是那么回事,為了全族人的安寧,應勤你也就舍出來吧?!?
鄭應勤嘴角的肌肉不停地在抽搐著,仰起頭悲愴地長嘆了一口氣,眼淚順著他溝壑密布的臉上滾落下來,吧嗒吧嗒掉在了地面上。錢莊是他爺爺和大大兩輩子人通過勤奮和努力傳下來的家當,到了他這一輩上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人家的,這不是敗家又是什么!敗家子的屈辱讓鄭應勤無法接受這一事實,面對外面強焊的徐家和自己唯一的兒子,即便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他想起了他大大活著的時候說矢民的那句話:命里大福,年少受累?,F在看來,這個累還真不小。郟應勤心情極其雜亂,他用顫抖的手抹去了臉上的眼淚,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都離開,他想自己安靜一會兒。
鄭應勤從炕櫥里拿出錢莊的賬目,哆嗦著雙手一張一張地翻看著賬本里所記下的每一筆賬,每一筆里面都飽含著他們鄭家幾代人的辛苦。他每翻一張,那顆心就如同被徐家剜了一刀,痛得他全身抽搐,他對門外叫了一聲:“矢民——”
蹲在門外的矢民一聽他大大在屋里喊他,連忙站起來,瞪起兩只失神的眼,迷惘地看了看聚集在周圍的人們,戰戰兢兢地抬腳進了屋。鄭應勤頭也沒抬,把手里的賬本遞給矢民。矢民卻低著頭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沒動,蠕動了一下嘴剛想說什么,突然耳邊響起了他大大炸雷一樣的狂吼:“拿去!”
這一聲吼叫把毫無防備的鄭矢民給嚇得打了個激靈,驚恐地抬起頭,看見的卻是鄭應勤滿臉的老淚和一雙能吃人的眼,身體像得了打擺子病一樣地顫抖。
經老族長調停,最終由鄭應勤將城里的錢莊盤給徐家,徐家則不再提徐氏進鄭家老塋一說。鄭應勤雖說一萬個不愿意,可是面對這種局面也只有接受,無可奈何地和徐家立了字據,把錢莊盤給了徐家。這事才最終有了一個結果。
這一切好不容易都安頓下來,徐家這邊也就沒有了什么說辭,同意徐氏這邊下葬。出殯那天,矢民看到倆舅子狼一樣兇狠的眼神在惡狠狠地盯著他,知道丈人家的底子,心里發虛不敢與他們對視。這事總算有個消停,可誰知,禍不單行,這邊剛擺平了,城里油坊的伙計又慌慌張張地跑來稟報東家鄭應勤說:“掌柜的,不好了,城里的油坊起火了!”
鄭應勤一聽這個消息,抱著腦袋絕望地喊了一聲:“老天這是要滅我鄭家??!”話音未落,人就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兩個長工慌忙過來,一個掐住東家的人中,另一個急趕著忙不迭地去把郎中請來。
淳于毅聽來人說了鄭應勤的病情后,心里自然就明白了幾分,也不多說什么,從抽斗里拿起一包三棱針就跟著來人急匆匆地往鄭家趕去。進門看了看己經被人抬到炕上的鄭應勤,吩咐旁邊的人倒碗燒酒過來,把火石往火廉上一劃,呲啦一聲打著火點著紙媒,對著紙媒吹了兩口,然后再將紙媒的火點著了碗里的燒酒,酒的表層立時就浮上一層藍幽幽的火苗。他不慌不忙地從口袋里掏出三棱針,在火苗上將三棱針燎了燎,對準鄭應勤的脖子梗一連扎了三針,然后兩手用力一擠,擠出了三團黑糊糊的濃血。隨著他手的放開,鄭應勤這才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淳于毅慢慢地將鄭應勤放倒以后,吩咐鄭家的長工給東家灌進口水去,自己則來到院子里洗了洗手。矢民娘因為家里出事,一著急早產了,生了個七個月的閨女,這會還在北屋坐月子,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也出不來,在炕上急得哇哇直叫也不見一個人答話,好不容易聽見淳于毅出來洗手,趕緊就隔著窗戶對外面焦急地喊:“淳于,你舅他這會兒怎么樣了?”
淳于毅只能隔著窗戶回答說:“你就放心吧大妗子,俺舅就是一股子火拱出來的,沒有什么大毛病,己經給他把血放出來了,過一陣子就好了?!?
再說矢民,聽說城里的油坊起了火,也顧不上套車,穿上鞋撒腿就往城里跑。一口氣跑了七八里路,呼哧呼哧地好歹到了油坊,發現連房子加油早己經燒得精光,只剩下些殘垣斷壁大梁檁條吾地還在冒煙。旁邊圍了一群看光景的人,都一齊欷欽嘆氣。兩個伙計和幾個幫忙救火的人被火燎得像小鬼一樣地蹲在一邊,臉上黑不溜秋抹畫得不像個人樣,都一齊癟癟約約地一臉哭相望著少東家。
鄭家接二連三地出事,村里很快就有人開始說三道四地傳閑話了,而且越傳越廣,連附近的幾個村都傳遍了,說鄭矢民是馬猴精變的,專門出來禍害女人的,誰家的女人跟了他就算倒了槽,早晚得讓這個畜生給禍害死。
扯來扯去就扯到了他出生那一天,說他爺爺鄭順昌親眼看見了一條雪白沒有一根雜毛的大白馬猴跑進了屋里,從此把鄭順昌嚇出了毛病,就在鄭矢民過了百歲的第二天,他爺爺就死了,臨死的時候還指著鄭矢民,就說出了一個“馬”字,然后立刻吐血而死。
這么一傳不要緊,各式各樣的傳言都就跟著來了,甚至有些長舌老婆眉飛色舞說得活靈活現,說徐氏死的那天過晌,有人親眼看見椅子上躺的不是鄭矢民,而是一條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的大白馬猴,一條雪白的大粗尾巴一直當啷到了地上。一看見徐氏過來,一爪子就把她按倒,抱著她的頭正在喝她的血呢。又說城里油坊起火,那是玉皇大帝為了要趕快除掉這個畜類,就派了霹靂大仙下來把他家的油坊點了把天火想燒死他,結果沒想到算錯了時辰燒錯了地方,讓這個畜類躲過了一劫。還說這個馬猴精不趕快除掉的話,下一個要害禍的還不知道是誰呢。正在說著,遠遠地看到矢民垂頭喪氣地從外面回來,都一個個立刻閃開,似乎是害怕這個馬猴精再把自己也給按倒吃了。
矢民回到家里,見家里圍了一群人,老族長鄭順義神態威嚴地坐在炕前的太師椅上抽著煙,其他人則都圍在炕前,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注視著他。鄭應勤還迷迷泱泱地躺在炕上哼哈地叫喚,淳于毅則倚著炕幫的邊緣,兩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屋子里靜悄悄的,除了間或聽到鄭應勤發出的呻吟之外,再也沒有一點聲音。從矢民鄉試落了第,鄭順義對他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甚至覺得四爺爺的眼里帶著刀一樣的寒氣。
矢民進了屋,也不知道自己該說點什么,他似乎己經感覺到,十幾雙眼睛正齊刷刷地盯著他,他的全身也如同掉進了正在燃燒的火爐中一樣,燒燙得非常不舒服。他低垂著頭,一口接著一口地長喘粗氣,頭也不敢抬,就勢在炕前的空地上蹲咕著。屋里的氣氛異常沉悶,他感覺自己似乎要被這種沉悶的氣氛給壓爆了。
由于矢民的這樁婚事是由淳于毅老婆做的媒,這個老娘們兒自從侄女死了以后表現得空前興奮,跟著她兩個侄一起把鄭家鬧了個仰兒翻天,那張臭嘴制造了些謠言傳播得到處都是。似乎這樣感覺還不解恨,只要她走過鄭家老宅門前,就惡狠狠地沖著門“呸”上一口唾沬,再跟著惡罵上一句,雖然鄭家忙得顧不上這些小事,可無論聽到和看到這一出,心里更加覺得不舒索,氣得在家坐月子的矢民娘只能坐在炕頭上破口大罵。自己老婆的這一舉動讓淳于毅都覺得臉上掛不住,晚上回家在背地后也罵過這個娘們兒做事不要太過分,你們徐家己經從中撈到了不少好處,光偷著笑就中了,何必在這個時候跳出來繼續落井下石?所以當淳于毅見了矢民,免不了有些做賊心虛地尷尬,只好硬著頭皮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兄弟,事既然己經攤上了,就要想法解決,你可千萬別再把自己作嗉踢動了?!?
鄭矢民的心里如一團亂麻,嘴里像被塞入了一塊爛棉絮,堵得他連氣都透不過來,低垂著頭也不吱聲,瞪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直鉤鉤地盯在泛著地氣的黑色青磚地面上。
鄭順義咳嗽了一聲,算是打破了屋里的沉悶,人們的視線都轉移到了他的臉上,在等待著這位鄭家林第一長官的指示。鄭順義不慌不忙地往煙袋里裝了一鍋煙,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了溝壑,和藹中透著威嚴。他點著了煙抽了兩口,清了清嗓子叫了一聲:“矢民!”
矢民的心像突然被一根針給刺了一下,猛地抖動了一下懸了起來,身體也隨著一陣急促的顫抖,險些栽倒,聲音極低地答應了一聲。
“矢民,還記得《詩經·鄘風·相鼠》里是怎么說的嗎?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鄭順義一字一句卻聲色倶厲,“我不管你到底是人還是妖,今天咱就當了鄭家老少爺們的面,就把你這個事掰扯清楚了。你從小就跟著四爺爺念書,四爺爺是個什么人你心里也最清楚。你四爺爺我活了一大把年紀了,從來都是信正不信邪,我也一直堅信邪不壓正這個道理。你抬頭看看屋外那兩棵老槐樹就知道,咱鄭家林從咱們老祖開荒墾地那天開始,一直延續到今天,講究的是禮義賢信,信奉的是孔孟之道,向來都是有什么說什么。外邊的風言風語你也都聽得矣亮兒了,咱們也不管那些傳言究竟是真還是假,就說你吧,這幾年一出連著一出的事,你心里還不清楚這是怎么了?我做為族長,得有個說法,起碼得當面給鄭家林這幾百口子人說個明白。你們家死了媳婦也好,賠了錢莊也好,油坊起火也好,里里外外都是你們這一家子的事,可是萬一因為你鬧騰得四鄰不安,我該怎么辦?今天我就在這里當著鄭家馨林的老少爺們,打開天窗對你說句亮話:你走吧,你離開鄭家林,走得越遠越好!”
矢民一聽這話,大驚失色地抬頭看著鄭順義,隨即又低下頭,怯生生地問:“四爺爺,你……你要把我趕出去?”
鄭順義嘆了口氣說:“矢民,別怪你四爺爺心狠,我也沒有辦法。你這兩天和你娘你大大商量商量,看看去什么地方合適,讓他們給你拾掇拾掇,走吧!”
逐出族門
矢民成了人們茶余飯后唯一的議論主題,各種關于他的謠言云煙四起,編制這些謠言的人也具有超常的記憶力和豐富的想象力,借這個機會把矢民一生中所有的疑點全部集中起來重新復述了一遍,從他出生時打雷劈了老槐樹,到出生后號哭不止,從五歲前不會說話到娶親斷轎桿等等這些早己經忘得死死的陳芝麻爛谷子都翻了出來,越傳越神,越聯想越覺得鄭矢民確實是一個專門作孽禍害村民的馬猴精。這些好事的長舌婦們又聯想起這些年鄭家村所發生的所有疑難怪事,全部都算在了他頭上,某年某月某日某家死了幾只雞、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生下一個死胎等等,都說成是矢民在作孽,冤有頭,債有主,當人們一旦確信自己曾在相當一段時間里無法解開的秘密終于有了解釋時,接踵而來的便是異常的憤怒,于是紛紛站出來,義憤填膺地要求德高望重的老族長出面,代表全體鄭姓族人把鄭矢民這個孽畜給除掉!
這些風言風語在鄭家村傳播出來之后,鄭應勤兩口子也開始相信了這一傳說。尤其可疑的一點是,只要矢民一走進他娘的屋里,新生的小妹妹就開始哇哇直哭,他離開了,哭聲也就停止了,這更是引起了矢民娘的懷疑。她感覺矢民那一雙眼睛和狼眼沒有什么區別,而且越看越像,甚至都己經看到了那雙眼睛后面閃爍出綠色的熒光。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就悄悄地把這事告訴了鄭應勤,鄭應勤開始并不相信,就不動聲色地冷眼觀察了好幾天,果然發現矢民的眼睛在看某個東西的時候有些發直。于是在夜里睡覺的時候,矢民娘哄著懷里的孩子小聲地對鄭應勤說:“這是哪輩子傷了天理,怎么出了這么個冤家。族長今天不是也說,村里人都己經去找他了,要他出面動用家法要把矢民攆出去,你說咱該打個什么譜?”
鄭應勤光著身子從被窩里爬起來點上一袋煙,嘆了口氣說:“咱倆在家里能打出個什么好譜?如今這些人也都是他媽吃紅肉拉白屎的白眼狼,平日里咱也沒虧待過誰,到了這個時候一個一個都蹦跶出來了。再說咱能把他轟到哪里去?他就真是個畜類,那也是咱們親生親養的啊?!?
矢民娘低頭想了想,看著鄭應勤遲疑地說:“要不然咱也到北鄉去請個大仙兒回來燒燒?聽說挺靈驗?!?
鄭應勤惱火地把沒抽完的煙袋在炕幫上用力磕了磕,擺擺手說:“事到如今不是請不請大仙兒的問題,就是請個神仙回來又能咋?請什么也都來不及了,我估摸著,明天一早鄭順義就該來找我問了。到時候咱怎么對付?”
矢民娘愁眉苦臉地躺在炕上,瞪著眼望著仰棚,長嘆了口氣道:“怎么對付?該怎么對付就怎么對付唄!”
果然不出鄭應勤的所料,第二天一大清早,老族長背噠著手慢騰騰地過來找鄭應勤,開門見山地說:“應勤,昨天我當著矢民面說的那些話,你和矢民娘商量好了沒有?外邊的風言風語你也都聽見了,矢民是不是個馬猴精再說,你自己數算數算,看看他這幾年都干了些什么。起先頭一房媳子稀里糊涂地死了,咱還都沒往心里去,緊接著徐家的閨女又死了,這個事就不是那么簡單了,再加上油坊起火,這一出一出的事都連在一起,恐怕咱是說不過去了。你虧了錢莊就不用再說了,你還能眼看著就這么叫他把你這個家還有咱鄭家林都給踢蹬了?這個東西要是留在村里,怕是還得作嗉人,大家商量了一下,得趕快把他轟出去,不然的話,咱們這個村都得跟著倒大霉遭大殃?!?
鄭應勤聽了這話心里就有氣,可是面上還不能表現出來,就帶著怨氣對鄭順義說:“四大大,這個事我心里也不是沒尋思,你老人家是族長,你就拿個主意,是要我親手處理了他,還是把他轟出去,全聽憑你老一句話!”
族長嘆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瞎了這么個好孩子了!”又對鄭應勤說:“我看,還是放他一條活路吧,走得遠遠的,別再回來踢蹬人就行了!”
矢民也是心事重重,村子里的閑言碎語把他的耳朵灌得滿滿的,族里的人要在這個時候把他轟出去,再看看爹娘一天比一天冷淡的模樣,自己也覺得心灰意冷,想想就這么窩窩囊囊地活著也真沒有什么意思,就想到了死。晚上躺在炕上就開始胡思亂想,冥冥之中,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飄起來一樣,在一片白云之間來回穿梭。忽然,他看到在遠處有一個鶴發童顏的老神仙在向他招手,就急忙跑過去跪倒拜求老神仙救他一命。老神仙手里拿著一把芭蕉扇,和顏悅色地把他叫到近前說,你不要煩躁,不要憂愁,你應該去走你自己的路。
矢民磕著頭說:“神仙,告訴我應該往哪條路走吧?!鄙裣尚呛堑卣f:“往東南走,那里就是你的路?!笔该胥躲兜乜粗裣蓡枺骸巴鶘|南?那是哪里啊?”老神仙哈哈大笑不再回答,揮了揮手里的芭蕉扇,駕起一朵祥云慢慢地消失在氤氳之中。矢民正在四處尋找,忽然看到了張氏,手里拿著一條狼牙大棒,嘴里凸出兩個鬼牙,獰笑著說:“你想走?到哪里我也不會放過你。”張氏忽然又變成了徐氏,齜牙咧嘴地看著他,手里還帶著一個同樣也是齜牙咧嘴的小鬼,一把就薅住了矢民的衣領,從旁邊拖過一口巨大的狗頭鍘刀,用力地把矢民按倒在鍘刀下面,只聽見咔嚓一聲,矢民的腦袋就落了下來,在地上翻了好幾個跟頭,他的兩只眼睛還在直眨,不由得把他嚇得“啊”地驚叫了一聲,突然一骨碌坐起來,自己摸了摸額頭,全是汗水。
矢民再沒有睡著,摸摸索索地找到火石和火廉把油燈點著,披上衣服來到了院子里。雞己經叫過了頭遍,村子里除了偶然傳來幾聲狗叫之外,四周是一片寂靜。初春的時節,寒風依舊料峭,使剛剛離開被窩的矢民不由打了一個寒噤。他仰起頭看了看黑森森的夜幕,一彎新月高掛西南,東面的天空己經開始發白,啟明星高高地升起,懸掛在偏東南方向的天幕上。他忽然想起爺爺在世的時候,曾經說啟明星又叫大毛郎星,是所有星宿里面最機智勇猛且經常能化險為夷的福星,所以很多人都經常說福星高照,說的就是這顆高掛東南的大毛郎。而自己是不是也是一顆福星呢?他想起了自己剛才做過的夢,夢中所經歷的每一幕都深深地嵌在他的腦子里,老神仙的話也似乎仍在耳邊回蕩,“往東南走”。
東南是什么地方?
天亮以后,矢民匆匆洗過臉之后,就出門直奔村西大寬街上的淳于毅家里。淳于毅老婆徐氏正端著一盆拌好了的雞食準備喂雞,看見矢民走進來,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郎當著臉,像躲避瘟疫一樣走開了。
淳于毅剛剛起床,見到了愁容滿面的矢民被老婆冷冷地甩在屋外,趕緊去院子里打了盆水,三把兩把地洗完了臉,把矢民讓進了屋里。
矢民坐在炕上,兩只腳耷拉在炕沿下,垂著頭也不說話,長一口短一口地喘著粗氣。淳于毅坐在太師椅上,平靜地看著這個一臉稚嫩的年輕人,從桌子上摸起水煙袋,用一塊鹿皮似乎在漫不經心地擦著煙袋的銅體,心里卻頓然升起一股內疚。他非常清楚這些關于矢民的謠言是如何誕生的,而導致矢民被中傷的所有謠言都是從自己這個屋子散布出去的,以至于現在整個鄭家村的人都對矢民有了強烈的憤慨。實際上他很清楚,當時徐氏在編造這些謠言的時候僅僅是出于一種對侄女的無端死亡所形成的報復心理,但是作為一家之主的淳于毅并沒有及時制止老婆的這些行為,當這些愈傳愈神的謠言四處蔓延的時候,他再去阻攔已經來不及了,這時的謠言己經變成了事實而被人們所接受。為此,他的心里也承受著很大的壓力,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他也只能默認了。在這個時候,任何人出面說什么都無濟于事,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暗自在內心深處默默地向鄭應勤一家道一聲對不起!
沉默了半天,矢民才抬起頭,眼睛充滿了哀怨無助和茫然。矢民把自己昨晚所做的夢對淳于毅講了一遍,希望淳于毅能給自己解一下這個奇怪的夢。淳于毅低頭想了想之后才說:“兄弟,那是仙人在給你指路呢,按照夢里神仙的話走吧,往東南走。如果不走的話,怕是還有更大的摞亂在等著你??!”
矢民迷茫地看著淳于毅問:“哥,東南究竟是什么地方?”
淳于毅想了想說:“青島!”
矢民仰頭嘆了一口氣,不知不覺潸然淚下,自言自語地說:“我這究竟是咋了?放個屁也能砸了腳背子。老天爺這是想要了我的命??!”
淳于毅心里猛地感覺一陣抽搐。
吃過了晌飯,淳于毅溜達著來到了鄭家。他是個不著急的人,無論什么事在他身上都不會表現得緊緊張張,總是沉穩地拿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架勢。進了門他看見鄭應勤正在院子里指點著長工套車,就隨口問了一句:“舅,這是要出門啊?”
鄭應勤一看是淳于毅,把他拉進了墻根下說:“這陣子村里都在傳矢民是馬虎,你沒有聽說?”
淳于毅說:“我倒是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不過俺兄弟到底是不是馬虎,我尋思你和大妗子應該是最清楚的?!?
鄭應勤嘆了口氣,愁眉苦臉地說:“你大妗子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聽了個風就是雨,我也是一直在尋思這個事,村里傳的這些話到底都是誰搗鼓出來的,編排得有鼻子有眼,真是舌頭根子壓煞人啊!昨天晚上我一宿沒合上眼,睜開眼就是這些事,越尋思越覺得這些事都很蹊蹺。這些事你都在眼前守著親眼看到的,多少年太太平平,老鄭家也沒有傷過天理,青天白日就能起上這么把大火,燒了個屌毛屄灰都沒給我剩下。我看這個家其必要毀了!頭晌族長也來找過我,說什么也得把矢民轟出去!”
淳于毅思忖了一下之后說:“舅,你也別去上火操心,我看俺兄弟這兩天也低頭耷拉甲地活得不大恣,這不一大清早就跑到我那去了,叫我幫他拿個主意。我過來就是想問問你和俺大妗子打什么譜,實在不行啊,就按族長的意思叫他走吧。俺兄弟今年也二十了,出去闖蕩闖蕩,家里也消停點,還能擋擋活人眼,堵住那些閑話。等這邊的風過了,過個三年兩載地再回來。”(恣:青島方言,舒服。)
鄭應勤一臉愁容地蹲在地上抱著頭,過了半晌才問:“光說把他趕出去,到底把他趕到什么地方去啊?外面人生地不熟的,沒有個親也沒有個友,他去投靠誰?唉!”
淳于毅道:“舅,我就是過來給俺兄弟問問這個事,也想聽聽你和俺妗子的意見。俺兄弟既然找了我,我就幫他說兩句話,你要是感覺行,就讓俺兄弟出去闖蕩幾年,你要是感覺不行,咱再想其他辦法,也省得你上北鄉上南鄉地這么出溜折騰?!?
鄭應勤說道:“淳于,我明白你的意思,這個事我得和你妗子商量一下,聽聽她的意思是什么。還有一點,淳于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你笑話,即便你妗子那邊同意叫矢民出去,身上多少得帶點銀子吧?給他多少?總歸是自己的孩子,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日難啊?!?
淳于有些不解地望著鄭應勤問:“那么舅你和俺大妗子的意思是?”
鄭應勤乜斜著眼睛,氣不打一處來,語氣有些惡毒地道:“淳于,你知道俺老鄭家是要臉要皮的,現在既然人家合起伙來要把他轟出去,俺和你大妗子也沒有什么說法,就希望他能夠出去好好混,混出個人樣來證明給那些嚼老婆舌頭的人看看?!?
淳于毅心里一驚,感覺鄭應勤的這些話句句都是針對他說的,剛要準備再說什么,卻又把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地給吞了下去,噎得他嗓子一陣難受。
鄭應勤越說越上火,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旁邊的長工己經套好了車,也看不開個死活眼,走過來問:“東家,咱什么時候走???”
鄭應勤把辮子往后一甩,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說:“等會兒再說。你沒看見我這正有事?”
長工也知道東家這幾天因為家里接二連三地出事而變得脾氣暴躁,就不再接言,喏喏地退到了一邊去等候。
淳于毅說:“舅,你的意思我明白,是不是俺妗子也是這樣想的?如果你們都這樣想好了,我就去找矢民說說。好歹也是你自己親生親養的,不是街上拾的坡里揀的,給他準備兩個錢出去闖蕩闖蕩也不是個壞事,我給俺兄弟做個保,舅,你和俺妗子商量商量,看這樣中不中?”
鄭應勤回頭看了看矢民的房間,然后轉回頭來,試探地問:“淳于,你看我給他準備多少銀子合適?”
淳于毅想了想說:“這個話我不好說,這是你的事,矢民好歹都是你親生親養的,要我說給他多少錢怕是不合適。我剛才都己經把話說到了,你和俺妗子商量,別的事我不好插嘴。話又說回來了舅,這個家這個業早晚還不是俺兄弟的?又不是二下旁人。依我說,你今天北鄉也就不用去了,今天下晚把這個事一定,只要俺兄弟一走,這不是就都沒有心事了?俺妗子心情也就舒坦了,你看中不中?”
鄭應勤道:“中!淳于,這個事就依你!我和你妗子商量商量看怎么辦好?!?
鄭應勤把淳于毅打發走了之后,轉身就進了屋把淳于毅的話給矢民娘學了一遍。矢民娘嘆了口氣說:“這樣辦事最好的,我也心思著丟夠了人了,老鄭家還從來沒有被別人在背地后指著脊梁叫人家說過什么。實際上,淳于毅的意思也很明顯,也是想把矢民轟出去,這樣咱村里也能太平一些?!?
“你看給他多少銀子合適呢?”鄭應勤問。
矢民娘說:“打動打動給他湊上五千兩的銀票吧,就是出去了咱這心里也能踏實些,告訴他出去好好闖,闖出個人樣來也算替他自己爭了口氣。”說到這里,她己經滿臉都是淚了。
鄭應勤咬了咬牙說:“中!叫淳于給他做個保,以后別回來了,除非咱兩個都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鄭矢民背著褡褳孤零零地離開了家,一直走出了村子很遠,在一個小土坡上他站住了,轉過身來瞇著眼望著那片曾經生他養他的土灰色房頂,還有那兩棵粗大的老槐樹,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尷尬、無奈、悲凄、哀怨以及對無法預知明天將要發生一切的迷惘。他頹然地蹲下來,心里充滿了極度的委屈和失望,腦子里還在顯現頭天晚上他爹把淳于毅請到家里做保的事情。
淳于毅給村子里做中人己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都很莊嚴,這次當然也不例外。農村的分家和結婚出殯起屋一樣,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誰都不敢隨便應付,中人也由此顯得特別莊重。淳于毅特地穿上穿一件米黃色綢衫,黑色細布褲子,褲腿處繞了兩圈黑綢裹腿,露出了雪白的洋線襪子,腳下穿著一雙嶄新的黑毛呢面新鞋,是京城老字號內聯升千層底子的那種。裝扮完畢,再對著鏡子前后照了照,和平日就是不一樣,人靠衣服馬靠鞍,這么一拾掇看上去比平日精神了許多。臨出門,又往頭上擦了擦梳頭油,一條黑油油的辮子看上去很是光亮,看上去氣宇軒昂。
矢民娘己經下地,和淳于毅打了個招呼,就張羅著把方桌抬到了屋中間,按照分家的慣例炒了五個菜,燙上了一壺燒酒,一齊擺上了方桌。鄭應勤和淳于毅客套了一番,在上座坐下,淳于毅坐中,使人把矢民叫來坐在下首。
淳于毅表情凝重地對矢民說:“兄弟,我明白你心里不舒索,哥哥我勸你,有些事不要往心里拾。今天舅和妗子叫我過來,主要就是關于你的事情。兄弟你己經二十了,出去闖闖吧,對你來說不一定就是件壞事。村子里風言風語地傳來傳去,你也都聽見了,舌頭根子壓死人啊。你出去闖,闖出個樣給那些說嘴的人看看?!?
矢民的臉漲得通紅,他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兩道眉毛緊緊地鎖在一起,用牙齒狠狠地咬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說一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他甚至自己也在懷疑,自己宄竟是不是馬猴精變的。他的心里在哭,像喝下了半斤忌諱(醋)一樣,強烈的酸楚仿佛一根燒得滾燙的火棍插進胃里,使他的五臟六腑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燒灼感,然后再從胃部反射出,觸動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經。
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成為馬猴精。
鄭應勤接著淳于的話說:“出去闖吧,闖出個樣子來給他們看看。”
三盅燒酒下肚,淳于的臉泛起了紅色,就連臉上淺淺的麻子窩也閃著光。他拍著矢民的肩膀說:“兄弟,你就放心地出去吧,家里這一套有我們幫忙照應。我有個表叔在青島,叫郭世宗,在青島開旅館,你過去看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有個人照應一下總比自己瞎闖要強?!?
鄭矢民沒有答話,他的手哆嗦著端起自己的酒盅,一仰頭灌了下去,只感覺一種燒心似的疼痛在他的胃里上下翻滾,嗆得咳嗽了好幾聲,也不動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兩只眼里流出的卻是駭人的恐怖,嚇得鄭應勤和淳于毅都直愣愣地望著他。
飯后,矢民娘把桌子拾掇干凈,鋪上氈子,鄭應勤吩咐矢民從屋里把閑置己久的文房四寶搬出來擺在桌上,由矢民研墨,淳于毅凝神提筆,飽蘸濃墨,在硯臺上當了當筆鋒,揮筆寫下了“約事”二字。
約事
具立約人:鄭應勤(甲)、鄭矢民(乙)
立約日期:一九一零年二年梨月十一日
具立約人雙方自立約日起分家,鄭矢民自次日起離開現居住地,另行前程,所分得家產折合白銀貳千壹佰兩,允諾不再參與日后家產分配,現有家產全部歸鄭應勤所有或自行處置。
空口無憑,立此為約。
中人:淳于毅
淳于毅寫畢,像唱書一樣將“約事”當場讀給了在場的人聽,都沒有什么意見之后,從一邊拿過印泥盒,要鄭氏父子在上按手印。矢民望著印泥盒里裝著和血一樣鮮紅的印泥,他的心在抽搐,哆嗦著把自己的大拇指按了進去。
清晨的太陽像一個紅紅的圓球,帶著薄薄的霧帳氳染了半個天空,如同國畫中的大寫意,把潮濕的朝霞浸潤著擴散著。輕輕的風柔柔地吹著地里己經返青的麥苗,嬌嫩青翠的葉片上掛著點點晶瑩的露珠。
矢民長嘆了一口氣,朝著鄭家林的方向跪下磕了三個頭,流著淚依依不舍地離開了他的家鄉。
宣統二年,也就是西歷一九一零年春,膠州人鄭矢民來到了膠澳商垾一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