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瑞蚨祥做學徒
- 大商埠(全三冊)
- 劉杰
- 22008字
- 2024-02-29 16:26:21
郭先生做保人,讓鄭矢民來到瑞蚨祥做學徙,偏偏他的師傅閆洪昌卻是個壞種,而且壞得出奇,用“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氣”來形容他的壞也毫不為過。因為有一個如此壞到極致的師傅,鄭矢民只得忍氣吞聲,夢想自己的將來會有一間屬于自己的鋪子。
面試
漲潮了。
黃昏時的太陽把火紅的余暉撒在了大海上,平靜的海面泛起了一層層血一樣的粼光,緩慢地向岸邊涌動。海浪似乎己經失去了應有的威風,潺弱地卷起一層層細密的白色泡沬,有氣無力地拍打著聳立在岸邊一塊塊如斧鑿刀砍般嶙峋的礁石上,有節奏地發出“嘩嘩”的聲響,連同不遠處從岸邊一直通向海里的木制棧橋,也在海水的沖涌下,“吱吱呀呀”地低聲呻吟著。
這是初春時節的青島,盡管膠州己經處在轉暖的春季,可青島的海邊冰冷依舊,料峭的海風裹挾著大海濃重的咸腥味道迎面撲來,宛若一把用052冰光冷氣鑄成的寒劍,帶著聲聲尖厲的號叫在空氣中橫砍豎劈狂亂肆虐,仿佛己經把陽光的溫度全部驅走,使太陽變成一個沒有溫度的空洞球體單純地掛在空中,任憑這把冰冷的寒劍為所欲為地漫天揮舞著凜冽,肆意地撕扯開人體表面的所有衣物,強行把一股股刺骨的寒風簌簌地灌進人的體內,讓人感覺這種冷是由內往外生成的,冷得透心。
鄭矢民一個人凄涼地坐在棧橋西側的沙灘上,兩條胳膊交叉地抱著雙腿,把一張充滿了悲苦惆悵的臉無助地架在手背上,任由襲人的海風像鋒利的刀片一樣吹刮著他,他似沒有任何感覺一樣地面對著大海,如同一尊沒有任何知覺的雕像,孤獨地迎著風杵在海邊一動不動,早已被凍得麻木的臉上掛著兩抹早已被生硬的海風吹干的清淚,留下兩道清晰的白色淚痕,一雙呆滯無神的眼睛,漫無目的地望著眼前的大海。海的深處起了一層薄薄的霧靄,在陽光下閃爍著七彩的繽紛。薄霧掩住了大海的浩瀚和無垠,使停泊在棧橋遠端的德國炮艦以及不遠處的小青島,都被這霧幔遮去了真實的面孔,只留下幾個龐大的身影,影影綽綽地漂浮在海上,增添了幾分神秘。偶爾有幾只海鷗從霧靄深處飛來,漫不經心地伸長兩只黑白相間的展翼,凄厲地尖叫著,將雪白的肚皮貼著海面盤旋掠過,而后又扇動著翅膀劃著弧線飛走。這一切,如同在演奏一首孤泣悲涼的哀鳴曲,一絲一絲地撩撥著鄭矢民被逐出家門的凄婉,就像這肆虐的寒風一樣,使他心如寒冰!
一九一零年的青島,在被德國殖民統治了十三年后,已經形成了一個城市的基本框架,以建立在地勢平緩的觀海山南麓、面對秀麗弧形的青島灣的總督府為軸心,向東西擴散而去,東到青島河總兵府衙門,西至火車站老廣武營炮臺。以霍恩洛厄路為界,南北分出了青島和鮑島兩個中心區,南邊是以歐洲人聚集的青島區,全部是以歐式風格為特點的建筑,占據了沿海一線的風景絕色。總督官府是一幢典型歐式古典主義風格設計的建筑,總共四層,平面為凹形,突出了傳統的半圓形飄窗和愛奧尼壁柱,外表全部采用花崗巖建造,因為是沿坡建造,所以通往大門的臺階層數也就不同,上層為十八階,下層為十五階,以顯示德國人把家建在別人國土上的十足霸氣。官府門前是一片開闊的廣場,連接著一個狹長的街心公園,正前方就是煙波浩淼的膠州灣。從這里望下去,天海一色,在海中央是翠綠色的青島,宛如鑲嵌在湛藍色綢緞上的一顆美輪美奐的老坑玻璃綠玉,把前海一線點綴得璀燦亮麗,而散落在四周的無名小島,如同一顆顆閃亮的碎鉆,裝點出了膠州灣特有的華貴氣質。公園兩側,各種奇形怪狀的德式建筑把大海推至眼前,紅瓦綠樹的雍容和碧海藍天的浪漫有機地融合為一體,讓人流連。
天色悄悄地暗淡了,眼看著太陽漸漸地沉郁下去,正無法挽回地消逝,只在海面和西空留下一抹燦爛,可四周的光線卻急劇地暗了下去。暗淡的夜晚掩蓋了太陽的同時,似乎也掩蓋了鄭矢民的心,隨著太陽的消失,他的心也跟著越來越縹渺,莫名其妙的孤獨和強烈的恐慌占據了他的身心,在這個鬧市的街頭,卻有一股悲戚的荒涼掠過他的眼睛。
夜幕悄悄降臨了,他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遽地變化,像一塊壓在天平一端的石頭,在他心里漸漸地失去了平衡。隨著街道兩側路燈的開啟,讓他在驚恐中感受著周圍陌生的喧囂,茫然地站在馬路邊上,新奇地望著馬路上川流不息的洋人和一輛一輛馬車、人力車從自己身旁走過,偶爾也能見到一種四個輪子的鐵家伙,頭前亮著兩盞賊亮的燈,“哞哞”地叫著快速跑過去。路邊一間挨著一間燈火輝煌的店鋪里,進進出出的全是洋人。那些陌生的面孔和聽不懂的語言以及男男女女勾肩搭背的洋人們,在路旁爆發出陣陣肆無忌憚的大笑聲。他好奇地看著洋人頭上頂著像中國人尿罐一樣的黑色高帽子,產生了一種幻覺,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還站在大清國的地盤上。
在這個光怪陸離的鬧市里,鄭矢民迷惘地抬頭望著夜空中的點點星辰,陌生的悲涼感像一碗熬不盡的燈油,一點一點地燒干他心里的希望,在這個未知的冰冷世界里,不知道今天的他和以后的他將棲身何處,去向哪里。他漫無目的地沿著馬路走去,無助地四下張望著這個陌生的城市,腦子里依稀還能記著夢中神仙的昭示:往東南去。現在來到了位于膠州東南的青島,可是自己的路在哪里呢?天色己經暗淡,濃濃的黑夜把世界包圍,讓他這個祖袓輩輩沒有離開膠州田野的農民后代,在這華燈初上的夜晚,望著車流如梭人流如織的街市,可還是感覺到如影隨形的凄惶,就像這歌舞升平的背后掩隱著冰冷的浮華!
鄭矢民酸楚地倚在路旁一棵樹下,肚子已經餓得“咕咕”直叫,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整整一天湯水未進。當務之急是要先找到一個棲身之地,然后再做打算。他從褡褳里面找出淳于毅給他親戚寫的那封信,把信上的地址又仔細看看記住,按照地址一路找到了大窯溝。
淳于毅的親戚姓郭,叫郭世宗,是地處大窯溝附近的小洪泰天順客棧的掌柜。算下來小洪泰應該是自青島開埠以來中國人聚居區大鮑島地區最早的一個貿易市場,背靠著青島最大的碼頭小港,往南不遠便是德國統治區的斐迪里街,雖然從鮑島區到青島區僅咫尺之遙,但是兩地無論從街道還是到建筑,有著根本的不同。自從即墨南泉人姜文儒引進了平瓦燒制工藝并在此地開辦窯廠燒窯,此地就取名為大窯溝。由于窯廠生意紅火,前來拉磚瓦的馬車騾車很多,逐漸地把附近的其他行業也帶動起來,小洪泰就是一個主要代表。起初小洪泰里面開的大都是專供那些車夫們花兩個大子兒住一夜的簡易旅館,到后來那些唱戲的、跑江湖說書賣藝的、做小買賣的也都跟著過來了,逐漸形成了一個簡易的下層人的購物住宿和娛樂的中心,尤其到了晚上這里自然很是熱鬧。
郭先生四十來歲,一看就是個生意人,穿一件白府綢馬褂,黑色絲緞長褲,褲腿處打著綁腿,露出雪白的絲線襪和緞面布鞋,手里拿著一個洋式的棗木煙袋,大概是平時保養得不錯,看上去紅光滿面,臉上掛著商人那種職業微笑,顯得很自信。他坐在椅子上看完了淳于毅寫來的信,上上下下打量了矢民,然后才慢斯條理地問:“你過來青島打譜做點什么?”
矢民抬頭望著他,不知所措地搓著兩只手答道:“以前就是在油坊里管過幾天賬,其他的都沒有做過。”
郭先生問:“淳于在信里介紹說你讀過書,還是個秀才?看不出,竟然是個喝磨刀水長大的人,肚里全是銹(秀)啊!”
矢民靦腆地笑笑道:“郭叔笑話俺了,在家里跟著俺四爺爺淺淺地讀了幾年私塾,也沒考出個名堂,所以沒有什么大出息才出來闖青島。”
郭先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之后又看著矢民問:“哦!還是個有文化的人呢。你剛才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前些天瑞蚨祥的王先生說鋪子里人手不夠想找個學徒,你看你能不能吃這個苦?我告訴你,瑞蚨祥可是做大買賣的,進去當學徒學點本事,以后干什么都能行。”
矢民不懂學徒具體做啥,就抬起頭疑惑地問郭先生:“大叔,什么是學徒?都是做什么的?”
郭先生沉吟了片刻說:“這學徒就是跟著師傅學手藝,很苦也很累,也沒有工資,這就看你機靈不機靈了。好的學徒,師傅要是看了順眼用著順手,第二年就能跟著師傅學東西了。比方說這瑞蚨祥的學徒吧,細說起來就是一個打雜的,腿腳要勤快,眼神能跟得上趟,師傅走到哪學徒就得跟到哪,有這么一句話說:要想學得會,就得跟著師傅睡,這樣才能學到師傅的真本事。早晨不能睡懶覺,見天要早起里外掃地抹桌子,迎接伺候客人,到了晚上還得晚睡,得先給師傅端洗腳水,把師傅伺候睡了,自己才能躺下,而且睡覺不能太死太沉,要是晚上師傅起夜吾的,就要在一邊長著眼神,趕緊給師傅端夜壺。只有這樣才能把師傅伺候愉做了,那你這手藝自然也就學成了。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就看你自己怎么出息了,三年滿師還得再謝師一年,東家管你吃住,不過就是人要委屈一點。淳于的信上說你家是膠州的大戶,不知道你能不能吃這個苦。”
矢民過去從來沒聽說過什么叫做店鋪學徒,經郭先生這么一說,心里就明白了,原來學徒是這樣啊。他一邊想一邊不停地點頭,很認真地聽郭先生介紹完了學徒之后,像下保證似的對郭先生說:“我想我能行。既然己經出來,那就去試試吧。”
兩人正說著,一個胖乎乎的女人進來,似乎是沒有看到矢民的存在,扯著一副公鴨嗓子對郭先生吆吆喝喝地說:“你沒看看現在都是什么時候了,還在這里閑扯淡。”
郭先生給矢民介紹說:“這是我賤內,你就叫嬸子吧。”
矢民抬頭看了看她,怯懦地叫了一聲“嬸子”。這女人長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他大概長這么大都沒見過這么難看的女人:身材粗得沒腰沒腚像個水桶,一張銅盆樣的臉上長滿了渾立肉,一坨子肉把臉上的五官都擠在了一起,從臉部往下幾乎看不到脖子,就好像把一個腦袋直接按在肩膀上一樣。
那女人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矢民好一會兒,才撇了撇嘴對郭先生說:“你那個表侄把鄉下的窮神惡鬼都搗鼓到咱青島來了,不知道的還真以為青島是個聚寶盆搖錢樹呢!”她把郭先生拉到一邊,抱怨地說:“你過來過來,我有話要說。我說你看看這二年你都給我招應了些什么人來?這個是你叔伯兄弟,那個是你遠房親戚,我跟了你這么多年,怎么就不知道你到底哪來的這么多親戚好友?昨天好歹地剛送走了一個,今天你又給我接上,一個個都來吃孫喝猴。老郭,咱這日子你還打譜不打譜過了?這大小也是個買賣,一天到晚地光往里搭錢,這錢是從后海潮上來的?你得讓這滿戶家子都跟著你喝西北風?今天我可得告訴你啊,從現在起,就是你家老祖來了也得該咋著咋著,親戚來了住店也得花錢,我可不能一天到晚地盡跟著你往里搭銀子。”
這一席話讓站在不遠的鄭矢民聽得真真的,臊得臉像發燒一樣灼熱,尷尬地垂下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郭先生白了那女人一眼,慢斯條理地對矢民說:“你別介意,你嬸子就是這么個人,刀子嘴豆腐心,在咱這小洪泰里都是出了名的。等熟悉了你就知道她了。”
鄭矢民慚愧地說:“郭叔,我來給你和嬸子添麻煩了。不過俺嬸子說得沒錯,這是個買賣,住店交錢天經地義的事。嬸子你也別客氣,該多少就是多少。”
聽到矢民這么一說,郭太太反倒覺得自己確實有些過分,就拉著長腔說:“算了吧,我也就是說說。看你這個小孩倒是挺實誠,比他領回來那一個個的強多了。對了,你是不是還沒吃飯?”
鄭矢民趕緊說:“嬸子,我吃過了。”話還沒等說完,肚子里又咕嚕咕嚕直叫,被郭太太聽到了,她就笑著說:“我剛才還夸你小孩實誠,到這回怎么又不實誠了?沒吃就是沒吃,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既然來了,你也就別客氣了,反正也沒有什么好東西吃,你不嫌乎的話今晚就湊和著吃吧。”
矢民聽了暗自好笑,郭先生說得沒錯,果然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
第二天,郭先生帶矢民來到瑞蚨祥見工。瑞蚨祥的門頭在鮑島中心地段上的膠州路,門面很大,琉璃瓦樓搭頂,一塊黑色的牌匾,鐫刻著老翰林、當朝法部侍郎王墀親筆題寫的金光閃閃的門頭,似乎是在向世人說明這家字號后面的背景靠山,大門兩側是由乾隆年間的大書法家、膠州人高鳳翰題寫的楹聯,上聯是“生意興隆通四海”,下聯為“財源廣進達三江”。門口兩邊是一對石獅子,大小尺寸僅比北京紫禁城門外的小了兩寸,好不氣派!
因為時間較早掌柜的還沒來,伙計把郭先生和矢民領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給郭先生泡上茶,然后就退下了。矢民瞪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前后左右地把鋪面里面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門口站一個伙計,大概就是個學徒,脖子上掛著一條膠皮軟尺,見客人進門就主動地過去打招呼,點頭哈腰低三下四地把客人領到椅子上坐下,沏茶點煙好生伺候;如果是來了大戶貴客,就要把客人帶到雅間去;墻上貼著印刷精美的美女畫,上面寫著米國風情、東洋細紡洋布等;中間一溜柜臺,上面擺著一匹一匹的綾羅綢緞、呢絨皮貨、各色布匹,像北京的陰丹士林布、杭州的絲綢、蘇州的綾羅、天津的線綈等面料,矢民還算認識;在鋪面的最里面還有很小的藥柜,大概也就是兩節柜臺那么大,有一位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郎中在里面坐堂問診,藥柜里擺放著上海雷允上的六神丸、北京同仁堂的活絡丹、杭州胡慶余堂的跌打止痛膏以及東洋日本國的仁丹等日常用藥;迎門處是一個很大很笨重的西洋寫字臺,因為此時尚無人坐,估計應該是店掌柜的寶座了;寶座的旁邊是賬房,從各柜臺拉過來的鐵絲結賬線路全部集中于此,柜員開好了票據之后,連同顧客應交的款子,用一個大號的鐵夾夾住,只要用力一甩,那鐵夾子就會“唰”的一下沿著鐵絲直接滑到賬房,再由賬房里面的人負責處理結賬。
矢民眼睛都看直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看到這么大生意的鋪子。
瑞蚨樣綢緞莊是由山東章丘縣舊軍鎮大財主孟氏家族中的孟雒川于一九零四年在青島開辦的首家商號,東至濟寧路,西接芝罘路,南對膠州路,北到即墨路,是一幢青磚灰瓦二層的四方型庭院,門庭豪華,裝修氣派,為清朝末年青島市民光顧的一道風景。孟家家大業大,到底孟家有多少地,據說連老掌柜自己都說不清楚。他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一天到晚坐在家里看地契,據說,有一次孟雒川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家到底有多少地,騎著馬走了兩天兩夜,來到一塊地界上撒了泡尿,結果仔細一看,卻發現這泡尿還是尿在了自家的地里。孟家朝里有人,府里有官,濟南、周村、北京、天津等地都有孟家祥字號生意,僅青島除了瑞蚨祥外,還有在北京路上正在準備開張的謙祥益。
矢民的眼睛感覺都不夠用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細地看了好幾遍。郭先生把矢民拉過來小聲地說:“在這里做事可要長起眼神來,不能讓掌柜的說我老郭辦事不牢靠。”
矢民咬著嘴唇點點頭說:“你放心吧,我不會給你丟人的。”
過了一會兒,從鋪面外面進來一老者,年紀大約有六十歲左右,穿著講究的絲綢長衫,頭發雖己經花白,可目光炯炯不怒自威,痩高身材,背不駝腰不彎,走路挺胸昂首透著一股子精氣神,顯得特別自信。郭先生一見,連忙彎腰給老者唱了個大喏道:“給孟掌柜請安了。”
孟掌柜微笑著在胸前抱了抱雙拳,算是給郭先生還禮了。郭先生趕緊扯了扯還在發愣的鄭矢民,給他使了個眼神,小聲地說:“別在那傻站著了,快給孟掌柜請安。”
矢民顯得很拘謹的樣子,臉漲得通紅,走到近前怯生生地按照郭先生事先所教的樣子給孟掌柜鞠了一個躬。
孟掌柜把手里的包放到柜臺上,不慌不忙地從包里拿出賬本放在桌子上,態度很隨和地和郭先生寒暄了兩句,然后看了看站在郭先生身邊的矢民問:“這位后生是……”
郭先生臉上堆滿了笑容對孟掌柜介紹道:“前幾天孟掌柜不是說要找個學徒嘛,這不是今天我特地給你找來了。這孩子不錯,是我家的一個親戚,從膠州過來,姓鄭叫鄭矢民,在老家讀了七八年私塾,寫字算賬樣樣都行,人也機靈,正好來闖青島,這不專門給你孟掌柜帶來看看中意不中意。”
孟掌柜又仔細地打量了矢民一眼,點點頭說:“這后生不糙兒,眉清目秀雙眼疊皮的,一看就是挺有靈性的。”他轉過臉對郭先生說:“待會兒你和賬房的王先生去辦一個保,把這后生留下吧。”(不糙兒:青島方言,不錯。)郭先生滿臉喜色地連聲對盂掌柜說:“謝謝孟掌柜!謝謝孟掌柜!!”說罷就帶著矢民去了賬房找王先生。
王先生是個老頭,人長得奇瘦,皮膚黝黑,在賬房的燈光下,能透過他楮楮嘎呀(楮楮嘎呀:青島方言,不平整)的皮膚看到里面一條條黑綠色的血管,用皮包骨來形容并不為過,仿佛一陣小風就可以將他吹得無影無蹤。他的頭上帶著一頂皮制的瓜皮帽,在帽子的前臉上鑲嵌著一塊長方形狀深黃色寶石,下巴留著一縷山羊胡子,鼻子上掛著一副眼鏡,看人的時候,把頭略低,兩眼卻從眼鏡的上面審視著對方,瘦得像刀刻一般溝壑密布的臉上始終掛著一絲讓人難以琢磨的笑容,左手捋著胡子,右手隨意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矢民。矢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抬起頭,看了看別處,最后把目光落回到王先生帽臉上的那塊黃色石頭上。
沒錯,那是一塊田黃石,矢民認得這東西,老袓宗鄭雋當年告老還鄉的時候,乾隆爺專門賜給他一方田黃印章,以示對他這么多年來為國鞠躬盡癢的肯定,這方印章現在已經傳到了他大大鄭應勤的手里。一兩田黃三兩金的價格,足以體現出這小小石頭的價值,和田黃石相比,被人們所追捧的老坑玻璃綠就實在算不上是什么東西了。不過,把田黃石用在帽臉上的,還真是不多見。
王先生瞇縫著兩只小眼,見這個小伙子的眼睛盯著帽臉上的石頭看,心里就有了數,不動聲色地站在柜臺里把矢民反復打量了幾遍之后,才慢斯條理地開口問他:“年輕人,你讀過幾年書呀?”
矢民緊張得心抨評亂跳,好像是聽不懂王先生的話一樣,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回答,怔怔地望著王先生,又轉身看看郭先生。郭先生在一旁推了矢民一把:“你趕緊回王先生的話呀。”然后又滿臉堆笑地對王先生說:
“這孩子剛上來,還不懂規矩,請王先生原諒啊。”
矢民被郭先生推了一把,這才如夢初醒一般地反應過來,拘束得連說話都變得結結巴巴,漲紅了臉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在家讀了七年私塾。”王先生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他從一旁的桌子上拿過一個算盤交給矢民說:“這個東西會用吧?”
矢民伸手把算盤接過來,習慣地舉在眼前一晃,算盤珠子立刻就歸了位,然后放在自己的腿上,也不說話,抬起頭等待著王先生出題。
王先生一看他抖算盤珠子這個干脆利落勁,心里就多少有了數,默許地點了點頭,干咳了兩聲,慢慢騰騰地問:“白布四分五一尺,線綈八分三一尺,府綢九分一尺,我現在要買三尺三白布,三尺六線綈,五尺二府綢,你給我算一下總共得多少錢啊?”
王先生的題一出完,就拿眼睛在盯著矢民等待他計算結果。
矢民的手指并沒有去撥弄算盤。
矢民的嘴唇上下翻動了幾下,幾乎沒怎么認真考慮,直接就把答案說給了王先生:“一塊零四分八厘,按照四舍五入,就是一塊零五分。”
王先生的臉上頓時斂起了笑容,神色吃驚地望著矢民,沉吟了片刻之后,又出了一道比剛才那道難度大了一些的計算題,結果矢民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就一口說出了答案。郭先生也在一邊驚喜地看著矢民,他無法相信,淳于毅介紹過來的這個小伙子,竟然有如此快的心算速度。他心里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一樣,欣慰地點了點頭!
王先生驚訝得目瞪口呆,連胡子都翹了起來,身體似乎不自覺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出柜臺,再次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有些土氣的孩子,然后起身離開柜臺,指著紙墨筆硯對矢民說:“你給我寫幾個字看看,就寫《道德經》道經的前十句吧。能背過吧?”
矢民點點頭走過去,直接就拿起了架在青花筆山上的一支羊毫筆,深吸一口氣,不慌不忙地將毛筆在硯臺里蘸了蘸墨,擰緊眉頭稍加思索,提筆就在紙上寫下了《道德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也,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也。
王先生站在一旁,驚愕地看著矢民寫下的這幾行娟秀的小楷。字雖然寫得很小,可間架結構一筆一畫都清晰地透出顏筋柳骨的豪氣,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字沒有個五年八載的硬功底子,絕對寫不出這個水平。王先生走到矢民身邊,拍了拍矢民的肩膀,什么話也沒說,拿著矢民剛剛寫過字的那張紙,徑直走到孟掌柜身邊,沖著矢民這個方向指指劃劃地對孟掌柜嘀嘀咕咕在說些什么。矢民也己經注意到,孟掌柜似乎也很吃驚,瞪大了驚訝的眼睛望他這個方向看過來,心里估計他們肯定在說關于他的事情,便急切地把目光投向了郭先生。
果然,孟掌柜和王先生一起走了過來,孟掌柜又認真地打量了一下矢民,然后轉身對王先生說:“留下吧,咱也破個例,一年學徒,從頭開始,不過謝師就免了,期滿就直接跟著你去賬房上做。”
他把目光轉向了郭先生說:“謝謝你郭掌柜,能給我送這么個寶貝過來。這個后生我決定要了。不過咱還是得按規矩來,你跟著王先生一起去做個鋪保,一年學徒,期滿就叫他跟著王先生到賬房去記賬,你看這個條件中不中?如果家里沒什么事,我看明天就讓他把行李搬到后院吧。”說完,轉身就往回走,走了沒有幾步,卻又轉過頭來問矢民:“你大號叫什么來著?”
矢民怯怯地回答:“鄭矢民。”
“鄭矢民!”孟掌柜自言自語地重復了一下矢民的名字,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才轉身走了。
郭先生拉著矢民走出了瑞蚨祥,眉飛色舞地用力地在矢民肩旁上拍了一巴掌說:“還真看不出你,你還真行啊,被孟掌柜一眼就相中了。人家學徒都是三年還得再謝師一年,第四年上才能掙銀子,你小子行啊,一年學徒還不用謝師。走走走,趕快回去,讓你嬸子也歡起歡起。”說著拖著矢民就往回走。
閆洪昌的一肚子壞水
在瑞蚨祥做學徒可不比其他小鋪子,掌柜的對學徒要求極其嚴格,一要長相端正,讓顧客看上去順眼,那些歪瓜劣棗往門外一矗,嚇得顧客都不敢進門的主,就是倒貼錢掌柜的也堅決不要;二要腿腳利索,能說會道,機機靈靈的把顧客伺候舒坦了;第三點更重要,人必須要忠厚老實,手腳干凈,沒有歪歪毛病。掌柜的對挑選學徒的手續也很煩瑣,學徒要有可靠的中人介紹并且做保,然后立下字據才能上工。在學徒期間要守鋪子的規矩:不許和師傅、掌柜頂嘴,如果師傅有錯,那叫做錯了不錯;雞叫三遍必須起床,先要把水缸里的水挑滿,再拿笤帚把店鋪里外全部打掃干凈;每天早晚各洗一遍臉,冬天三天洗一次澡,夏天則每天都必須要洗一次,洗臉要使用鋪子里發的香胰子,洗過臉后還要再抹上雪花膏,頭發每天至少要抹一遍梳頭油,以保持辮子的光亮和身上散發出可人的清香;開門以后,身體呈前傾姿勢站立在店鋪門口,人要精神,雙腳呈外八字排開,腳后跟對齊,站在門口不準東瞅西望,人前人后不準打哈欠,臉上必須始終掛著笑容,顧客進門,要笑臉相迎,嘴上還得抹了油似的哄著顧客,對顧客的任何要求,都須耐心伺候,一直到顧客離開為止;每天營業時間為五個時辰,沒事不準走出店鋪大門,晚上打烊上了門板之后,還要再行檢查一遍防火防盜,直到把這些事全部都做完了,才能去灶上吃飯,伺候師傅睡下后自己最后再上炕;如果在學徒期間三次不守規矩,直接卷鋪蓋滾蛋,中途因為吃不了苦而私自逃跑,中人要負責包賠店家損失,如果一旦有什么病災吾的在學徒期間意外死了,店家概不負責;學徒期間,不準自主自事,更不能自己開口隨便辭了東家,只許東家辭伙計等等。
看了這些掛在墻上的規矩,矢民忽然感到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沉重,陡然升起虎落平原的惆悵。他的目光有些呆滯,轉頭望著一旁興高采烈的郭先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從他昨天來到青島以后,心就沒有平靜下來,可能是剛換了一個陌生的環境讓他緊張,抑或是近段時間以來腦子始終都繃得過緊,晚上他躺在天順客棧的小床上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從小到大的成長歷程在他的腦子里一幕一幕掠過。惚恍中,他忽然看到張氏面帶微笑從云端里像一片落葉般飄飄忽忽地飛下來,徑直來到他的床前,一句話也不說,抓住他的胳膊拉起他就要往外走。他拼命地想掙脫,可那只手越抓越緊,像一把鐵鉗一樣,箍得他連動都動不了。他定睛一看,不知什么時候竟然變成了徐氏,眼神中滿是幽怨地看著他說:“鄭矢民,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可是你們為什么不讓我進老塋?”
兩個女鬼的身影交替出現在他眼前,嚇得他猛地坐起,額頭滲出一層冷汗,全身還在不停地發抖,兩只手緊緊地抱在胸前,呼哧呼哧地大口喘著氣,驚魂未定地掃了房間一眼。房間里靜無一人,一輪月光從窗外飄了進來,如同在窗前倒下了一片水銀,把整個房間內反射得如白晝般光亮。他慢慢地下了床來到了窗前,望著窗外寂靜的夜,心里亂如一團麻,想想自己迫于無奈而背井離鄉的處境,忍不住潸然淚下。
屋后的膠濟鐵路上,一列剛剛駛離青島站的火車像一頭因為過于負重而累得直喘粗氣的老牛,轟隆轟隆地駛過,沉重的身軀碾軋得整個房間在不停地震顫,車輪與鐵軌“咣當咣當”的沉悶揸擊聲和相互摩擦發出的刺耳尖利聲仿佛就在耳邊,震得他耳朵也伴隨著巨大的碾軋聲一同在轟鳴,似乎火車正從他身體上駛過,要把他這個人給碾軋得粉碎。他痛苦地閉上眼,任那些己經發生過的悲劇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腦海里浮現,心頭就像一道早己結痂的傷疤被人猛地揭開,痛得他渾身顫抖。
第二天一大早,郭先生就把矢民送到了瑞蚨祥的后院,和王先生打了個招呼,又說了一些諸如多多關照之類的客氣話后,就走了。
王先生吩咐后院里一個學徒,幫矢民把行李搬進了緊鄰倉庫的一間平房里。矢民把整個房間都看了一遍,因為是在后院,光線都被前面門頭所遮擋,所以里面有點黑,而且還帶有一股濃重的霉味。他小心地跟在那個伙計的身后,進了屋子。房間很小,一鋪大炕占去了將近一多半的地方,炕上只鋪了一張光禿禿的炕席,里面擺著三床已經疊起來的被窩,看上去是三個人在這里住,在每個人的床鋪前,都有一個不大的樟木箱,可能是用來裝衣服之類的。房屋中間是一張長條桌子,黑黑的滿是油污,已經看不出是什么顏色,桌子兩邊各擺著兩個杌子。最讓矢民感興趣的是屋子中間的那盞昏黃的燈,不像在老家時的油燈,而是用一條長長的線把燈掛起來,矢民想,這要是晚上起夜的時候,怎么才能去點著和吹熄呢?
那個伙計見矢民在屋里好奇的東張西望,就指著在大炕里面靠墻的一個鋪位對矢民說:“那就是你的地方。”
把東西歸置好,王先生在天井里叫矢民,矢民聞聲走出來。剛剛在陰暗的房間里出來,明晃晃的太陽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只好用手在前額上打了個眼罩,瞇著眼來到王先生跟前,見旁邊還站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人正在看著他。矢民也不知道此人是誰,只能站在王先生身前,怯生生地聽命。
王先生指著旁邊的人對矢民說:“來,矢民,見過閆師傅。”矢民規規矩矩地向這位閆師傅鞠了一個躬。王先生繼續說道:“從今天開始他就是你師傅,一切都由他來帶你。俗語說得好,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閆師傅可是咱們柜臺上的一把好手,既然掌柜的對你很器重,你可得好好跟著閆師傅學。鋪面里的規矩你都明白了吧?”
矢民點了點頭,囁嚅地回答道:“都知道了。”
王先生轉臉對閆師傅說,“我這前面柜上還有事要忙活,閆師傅你費費心,一定要給我好好的把他帶出來,這里我替掌柜的謝謝你。”
閆師傅用萬分崇敬的目光看著王先生,點頭哈腰地說:“請王先生放心,也請孟掌柜放心,洪昌一定上心帶他就是了。”然后給王先生作了個揖,臉上始終帶著諂媚的笑容,一直目送著王先生進了店鋪以后為止。
閆師傅本名閆洪昌,從瑞蚨祥開業之日起就在這里上工,算得上是一位元老。他目送著王先生進了店鋪后才轉過身來,矢民再抬頭看他時,不由嚇了一跳,剛才還是堆滿了笑容的那張臉,轉眼工夫就變得陰沉下來,一雙小眼賊溜溜地在矢民身上轉來轉去。矢民心里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似乎感覺這眼神中有一種自己說不出的邪氣。矢民忽然想起,自己當年跟著四爺爺讀書的時候,曾經讀過一本識人書,是漢朝劉邵寫的一本《人物志》,其中有一段意思是說,兩腮沒肉,下巴很尖的男人往往多是長了一副奸人相,就是被青島人稱之為“尖嘴瘤猴”或“尖嘴猴腮”的那種,通常多為奸虞之徒。比如眼前這位閆師傅,從長相上說,雖然還算得上周正,可一看到那副尖溜溜的下巴,總是讓人覺得身上往外冒出一種說不出的邪氣。
閆洪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矢民一頓,然后一句話也沒說就轉身離去,走出了幾步,回頭見矢民依舊站在原地,張口就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娘了個逼,你死了?”
矢民在家時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罵過,如今被閆洪昌這么一罵,頓時蒙了,稀里糊涂更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膽怯地望著閆洪昌。
閆洪昌見矢民仍然沒挪窩,幾步就躥了過來,照著矢民的腦門子就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嘴里惡毒地罵道:“你耳朵聾了,怎么跟你娘了個木逼似的站著一動不動?你是來干活的,你以為是把你當袓宗供著?”
矢民被他這一頓莫名其妙的打罵,心里感到委屈,可是挨了打也不敢吱聲,心想郭先生所說的學徒大概就是這樣,只好摸著被打得有些疼的腦袋,順從地跟在閆洪昌的屁股后面進了店鋪。
下午吃過了午飯,郭先生閑得沒什么事做,就從家里專程來到瑞蚨祥看看矢民。剛一進門就看到一個師傅模樣的人正站在柜臺里面大聲地訓斥矢民,矢民則低著頭一聲不吭。郭先生就湊過來,趴在柜臺上小心翼翼地湊到閆洪昌跟前,討好地說;“師傅你費心了,這孩子剛來青島還不懂規矩,你費心好好管教他。”
閆洪昌轉過臉來,冷冷地看著郭先生道:“這是你兒子?你怎么能做出這么兒子來?真是他娘了個逼的喝熊打了碗的塊莊戶孫,連屎都吃不上口熱的,叫他去干點什么,都他娘了個逼得仰仰感感地站著動都不會動,腦子在想什么?”(仰仰感感:青島方言,發呆。)
郭先生臉上依舊帶著笑容說:“這不是頭一天來嘛,還不是很熟悉,有什么事你就多擔待點。他是我的一個親戚,以后還得仰仗師傅多管教了。”
矢民見到郭先生,像見到了親人一樣,委屈得低著頭,抽抽達達地竟然哭出了聲。
閆洪昌看到矢民哭了,走過去照頭就打了一巴掌,下面又踢了一腳,破口罵道:“你娘死了,你跑這里來報廟?還不敢說你了?說說你就頂了個尿罐眼哭哭咧咧的,要哭就給我死一邊去哭,別你娘了個逼在這里喪門我!”
郭先生站在一邊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沉下臉來對閆洪昌說:“他到底犯了什么錯了還用得著你這么拳打腳踢?即便是打狗還得看看主面,怎么說也該給我個面子吧?我現在站在這里你就又打又噘,是不是也有點兒太過分了?”(噘:青島方言,罵。)
閆洪昌見郭先生說話了,乜斜著眼瞅了瞅他,然后故意地把辮子往后一甩,嘴里哼著小曲得瑟著屁股揚長而去。
閆洪昌是個壞種,而且壞得出奇,用“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氣”來形容他的壞也毫不為過。因為這家伙的生殖器天生長得特別大,據說有一拿兩摟八豆粒那么大小,故人送外號“閆大鴨子”。他是青島本埠閆家山人,他娘在生下了他姐姐后不久就守了寡,后來和當村一個老光棍拉拉扯扯地勾搭到了一起,也不顧村里人背后指指點點地戳脊梁骨罵,兩個人就這么明鋪夜蓋地乳伙上了,結果就懷上了閆洪昌這個壞種。在生下了閆洪昌之后還沒過百歲,他娘就在閆家族人的一片叱罵聲中羞辱地撒手人寰,只撇下嗷嗷待哺的閆洪昌和尚未成年的閨女在一起相依為命。后來家里窮得實在揭不開鍋了,就由閆洪昌他舅出面做主,把他姐姐賣到了膠州一家姓徐的大戶人家做了丫鬟,從此就沒有了任何聯系,只是后來從別人嘴里聽說,姐姐被這家主收了房。由于閆洪昌從小在家里缺管少教,再加上身背一個“私孩子”的惡名,不僅從來沒有被人拿正眼瞧過,還處處招人怒斥惡罵。就這樣,閆洪昌在一片罵聲中長大,很快就“出息”成了閆家山鹽灘一帶出了名的塊爛才。由于從小在一種極為惡劣的環境下逐漸長大,讓閆洪昌自幼就從骨子里生成一種叛逆心理,雖然作不了大孽,可生就了一肚子兩肋巴的壞心眼子,偷雞摸狗砸人尿罐,欺小罵老扒寡婦門,幾乎沒有他沒做過的壞事。說實話,因為他的壞也不知道被人揍過多少回,可不但改不了他身上發壞的賤毛病,反而變本加厲,不是把曬干了的兔子屎摻在人家的煙荷包里,就是給別人的茶葉水里加蛤蟆尿,盡做一些上不了臺面的下三爛事,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過街老鼠,村里的男女老少提起他來個個都恨得牙根癢癢,沒有人不想揍他。可是,只要是白天有人罵過他或是動手打過他,晚上這覺就基本上不用睡了,閆洪昌指定要報復回來,放把火給這家把草垛給點著那是小菜一碟,重者偷偷地上房給你把房瓦全揭了,再不讓就趁人不注意,把這家的孩子給領出去在外面轉悠兩天,能活活地急死這家人。從此也就沒人敢再拿他怎么樣了。
這塊爛才算是壞得出了花,在村里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只好一個人闖街里當了叫花子,餓了就到小攤上偷個燒餅,一旦被人發現,往燒餅上吐口唾沫再還給人家,掌柜的一看也就不能再要了,只能狠狠地揍他一頓解恨。到了晚上就找個大門洞,把破爛的鋪蓋往地上一鋪,像條喪家之犬一樣蜷咕一宿。就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在街里混了兩年,到光緒三十四年,正趕上瑞蚨祥綢緞莊準備開張要招伙計,實在無路可走的閆洪昌就到海里洗了洗身上臟乎乎的灰塵污垢,對掌柜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介紹自己的身世,掌柜的見他可憐,就動了惻隱之心,把他給留下了。這家伙壞歸壞,可也具備了私生子的典型優點,那就是有一種與生倶來的機靈和聰明。于是,他把這種機靈和聰明全部用在了門店里,在三尺柜臺上施展得淋漓盡致,見人說人話,遇鬼講鬼語,生就了一張能說會道的技量嘴,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能把死人給說活了。只要顧客打他跟前走過,就絕對不可能空著手離開,無論是掌柜還是顧客,都對他的表現極為滿意。不僅如此,他自己在柜臺上和宿舍里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練就了一手令人瞠目結舌的拿手絕活,那就是出了名的“一撕準”,他那兩只手比柜臺上的尺子還要準,顧客前來買布,根本不需要拿尺子一尺一寸地量,用手一碼直接就撕,保證寸毫不差。很多顧客見了甚感驚訝,就到外面去四處宣傳,說瑞蚨祥有一個賣布的簡直神了,賣布不用尺子量,買多少就撕多少,比尺子量得都準。如此一傳無疑等于給瑞蚨祥做了廣告,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不相信竟然還有這樣神奇的人,就專程前來看個究竟。一時間瑞蚨祥顧客盈門,自然也就滾入了不少財源,掌柜的樂得喜笑顏開,對閆洪昌另眼相待,提前出徒,也當上了師傅。
應該說,閆洪昌在學徒期間,表現基本上還算可圈可點,但是自從受到掌柜的賞識并提前出徒,特別是當上了師傅以后,他骨子里那種壞的秉性又有了得以孳生的溫床,開始慢慢地顯露出來,而且變本加厲別出心裁地壞出些花樣,像打罵欺負壓榨徒弟這樣的事在他那里不過是小事一粧,不是拉泡屎用點心紙包起來放到學徒睡覺的被窩里,就是撒泡尿當茶水倒進學徒的茶缸中。總之,別人連想都想不到的壞點子,他早己經反復使用過好多次次了。當他看到自己這些壞主意一個個都得逞的時候,他則躲在一邊偷偷地直笑。他前后帶過了三四個學徒,都因為實在忍受不了他的壞,寧可不要鋪保也不愿意在瑞蚨祥繼續待下去。這事或多或少地也傳進了掌柜的耳朵里,使掌柜的對他的這種行為大為不滿,曾經在背后專門警告過他,閆洪昌表面都是“好好好是是是”地應承下來,背地后則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用他自己的話說,狗怎么可能輕易地就改了吃屎這個嗜好呢?這倒是迎合了他進了瑞蚨祥后所學會的孟老夫子的《滕文公下》中的至理名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后,而自行篡改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比較符合他這一生的軌跡。雖然被掌柜的當面訓斥之后表面上有些收斂,可背地里依然我行我素。瑞蚨祥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小子壞得出奇,說誰要是跟了閆洪昌當學徒,那就等于是掉進后娘手里的孩子,倒了血霉了!
打了師傅
鄭矢民不知不覺己經在瑞蚨祥度過了將近四個月,這時候矢民已經對瑞蚨祥里里外外非常熟悉了。早晨一大清早,趁著太陽還沒升起的空檔,矢民就起床拾起掃帚,把前街后院都打掃干凈,麻麻利利地把手頭上的活計都做完了,再到前面柜臺上跟著師傅學生意。
在瑞蚨祥學徒,每月逢初一是鄭矢民的休息日,雖然沒有工資餉銀,可掌柜的每個月也給幾吊大錢做零用,逢著過節,掌柜的還特地備上點心,提供路費,讓學徒帶回家去探親。因為矢民是在家里被家族驅趕出來,逢休或逢節也沒有地方可去,就基本上把鋪子里給預備的點心都送到了小洪泰天順客棧郭世宗家。說起來他和郭先生一家算不上沾親帶故,可畢竟在青島也就和郭先生一家算是熟識。矢民在青島沒有什么花銷,就把積攢出來的零碎銀子打一壺滄口下街有名的燒鍋子白酒,或者是花錢從鋪子里扯上幾尺處理的布頭一起送到郭先生家。盡管花錢不多,卻博得了郭先生一家的交口稱贊。
要說“瑞蚨祥”店名的來歷,可就鮮為人知了,相傳是瑞蚨祥創始人孟鴻升經過反復推敲多處考證后引用了“青蚨還錢”這一典故,才選了這個名字。店名中的這個“蚨”字,是古代傳說中一種形似蟬的昆蟲。晉代《搜神記》卷十三日:“南方有蟲,名蟲禺,一名蟬,又名青酜,形似蟬而稍大,味辛美,可食。生子必依草葉,大如蠶子,取其子,母即飛來,不以遠近,雖潛取其子,母必知處。以母血涂錢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錢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錢或先用子錢,皆復飛歸,輪轉無己。故淮南子術以之還錢,名日青蚨。”這里說的是錢用完了又能飛回的故事,因此當年老掌柜的取名為瑞蚨祥,就是借“祥瑞”的吉祥寓意。瑞蚨祥孟掌柜是孟子六十八代后人,前堂后舍多以孟子語錄為座右銘,凡事都須遵循孔孟之道,以仁義禮智信為經營之本,孟掌柜更是把孟子條幅懸掛于顯眼處,到處都顯出一副儒商氣息。于迎門上方高懸:“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徵于色,發于聲,而后喻。”至后院門上則為:“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日,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店鋪大堂上高掛“至誠至上,貨真價實,言不二價,童叟無欺”的經營思想,以此是讓每個伙計都切記凡事當以仁義為本,不僅僅是生意,更重要的是做人。另外,凡是瑞蚨祥的伙計,按照店鋪的規矩,無論師傅還是學徒,每天早晨起床以后首先要做的幾件事,洗臉刷牙打掃衛生然后吃飯,臨開門前,一律都到大堂里集體背誦《朱子治家格言》: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留連。器具質而潔,瓦缶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疏愈珍饈。勿營華屋,勿謀良田。三姑六婆,實淫盜之媒;婢美妾嬌,非閨房之福。童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艷妝……
掌柜的要求每個人在背誦時雙目微閉,氣沉丹田,而且聲音要洪亮。據說只有這樣才能深刻領悟其中的道理,這己經成了每天的功課,背誦完畢,才開門納客。
三伏天的太陽像是和誰有仇似的,早晨剛剛從東方露出個頭,就帶著炙熱的溫度,毫不客氣地把灼人的暑氣灑落到地球上,一股股焦煳的味道彌漫在空中,仿佛只要劃一根洋火就可能把空氣給點著。人們仿佛鉆進了一個巨大的火盆里,被逼人的酷暑烘烤得無處躲藏,馬路兩側栽種的法國梧桐樹的葉子也被曬得蔫了吧唧。
打入了伏以來,瑞蚨祥的生意便逐漸進入了淡季,雖然顧客比平日少了很多,可學徒的依舊要輪班站在門外,對偶爾走進來的客人迎來送往。學徒站門,那可是一個學問,腰不能挺得太直,像個電線桿一樣杵在那里,會把客人給嚇著;但也不能太彎,如果腰太彎,像個卑躬屈膝的奴才,沒有了精氣神,這買賣也就被人瞧不上,所以人站在門外,這腰需虛空著,顯得不卑不亢,即表現出對客人的尊敬,又不失店鋪的體面。有客人進門,那張嘴得甜,俗話說買賣一張嘴嘛。把顧客請進門,身體依舊呈虛空狀站在客人的側身后,眼睛要看著客人的臉,只要客人伸手,就立馬走上前去把客人所需要的布料給取下來,然后把客人請到一旁的柜上,將布料抻開一層,認真、仔細地介紹這布料適合做什么,穿在身上是什么效果,要讓客人聽著舒心,看著賞心,買著開心,等等。這就叫做買賣。
伏熱酷暑,對于學徒來說是最難熬的季節。店鋪外面,似火的驕陽把暴露于陽光下的所有器物都烤得燙手,鄭矢民雖然穿著店鋪里配發的府綢短袖衫,依然難敵酷暑,熾盛的天氣熱得他頭昏腦脹,地面上的熱度像要把人烤熟一樣,虛脫得大汗淋漓,前胸后背早己被汗水溻透,濕漉漉黏糊糊地粘在皮膚上。頭上的辮子已經盤起,汗水從發根里流出,順著發梢流到臉上,拿在手里的手帕已經被汗水漬透,他依然還在不停地擦拭著流下來的汗,可仍然有咸潰潰的汗珠子流入眼里,煞得眼睛生疼,只盼著能早點換班。昏昏沉沉的矢民想起北齊劉晝《劉子新論·大質》里有這么一句就是形容炎熱夏天的,“大熱煊赫,焦金爍石”,形容天氣酷熱得能把金石融化枯焦。大概這等熱天差不多就是傳說中的“焦金鑠石”了,如果在這個時候能跳到涼爽的海水里去泡一會兒,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這段日子里,鄭矢民己經適應了店鋪里的生意,除了白天要和其他學徒輪番到門口迎接顧客外,他盡可能地跟著閆洪昌學習識別面料、貨品如何上柜等基本知識。可是這一切閆洪昌并不教,只是讓矢民去做一些雜活。開始的時候矢民什么也不懂,不是搬錯了料子,就是上錯了架,一旦做錯了什么,就立刻招來閆洪昌的一頓臭罵:“你那倆眼長腚上了?”要么就是:“長了倆眼是喘氣的?”反正無論如何也沒有一句人話。頭一個月下來,矢民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罵,到了晚上一個人趴在被窩里偷偷地哭,甚至萌生了不愿意在瑞蚨祥繼續做下去的想法。可轉念一想,如果這個差事不做了,自己在青島人生地不熟還能再做點什么?再說也對不起人家郭先生和郭太太的熱心,于是,就咬著牙對自己說,熬過這一年滿了師就一切都好了。
慢慢地,矢民也就熟悉了鋪子里的這一套程序,出錯率也就大大降低,沒有了錯,閆洪昌也就罵得少了。由于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柜臺上,再加上矢民腿腳靈便,閆洪昌也找不出什么毛病,雖然還是那副臭德行,整天蜆著一張豬肚子臉,擺出一副師傅的架子來對矢民吆三喝六,每天支使矢民像支使孫子一樣,可畢竟在柜臺上是當著掌柜的和王先生的面,他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對矢民還算是不錯,特別是王先生經常過來找矢民幫忙算個賬吾的,閆洪昌更得收斂著來,還故意當著眾人的面和矢民開玩笑,讓孟掌柜感覺這師徒二人關系很好。不過一旦離開了這兩個人的視線,他立馬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稍不順心,就連吵帶噘,上至祖宗先人,下到子孫后代,從閆洪昌那張近似茅房一樣的嘴里沒有罵不到的。好在閆洪昌自己賃了房子包了個婊子在外面住,晚上少了許多麻煩,可偶爾也在店鋪里睡上一宿,不是嫌矢民打的洗腳水太熱,就是煩氣洗臉水太涼,要不然就罵矢民晚上睡覺像個死豬,想找他啦個呱打都打不起來。總之,只要稍有一點不滿意之處,劈頭蓋臉傷爹害娘地就是一頓臭罵,把矢民罵得一點脾氣都沒有。因是初來乍到,圖得是能跟著他學點東西,所以矢民也不敢翻動,只好忍氣吞聲地聽著。
閆洪昌在外軋伙的那個婊子姓孟,也是章丘人,和瑞蚨祥的孟掌柜是本家,人稱孟三姐。史料上記載的這位孟三姐,原名凡珍,長了一張名副其實的苦瓜臉,丈夫原來也是瑞蚨祥的伙計,和閆洪昌是同門師兄弟,后來跟人學會了耍錢,結果不但把家底輸了個精光,還倒欠了一屁股債,天天被人逼債追到門上,無奈只好偷瑞蚨祥的布頭出來變賣了還錢。時間一長被掌柜的發現了他的小偷小摸行為,一怒之下將其掃地出門,他徹底丟了飯碗,再也不知去向,據說是被債主抓住后裝進麻袋給扔到海里淹死了。失去了經濟來源的孟三姐迫于生計,于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只好偷偷地賃了間房子在家開半掩門子接客。
婊子行賣得是年輕,可孟三姐畢竟過了如花似玉的好年齡,盡管整天涂粉抹脂,可是在燈影下也遮擋不住歲月在臉上留下的痕跡。穿著打扮也十分粗俗,往街邊一站,明顯覺出是個“久經沙場”的老騷,所以不是很受男人們的注目,過于低下的領口可以明確看到下垂的胸部堆積起的深溝,開岔很大的旗袍下,看到的是被脫了絲的土黃色洋絲襪子包裹住的肥嘟嘟的胖大腿,隱約可以看到腿毛被刮掉的痕跡,過于緊身的襪子兜起碩大的屁股,偽裝成一副撩人的翹臀。但凡是個男人從她面前走過,她便會假裝不經意地用手向上托一下下垂到腹部的胸,瞇起沾滿了眼屎畫著不為人色的濃黑眼眉,甩出一連串風情的眼波矯柔造作地問:“上俺那里去玩玩吧?”
半掩門子可比不上持牌的窯姐值錢,沒有挑客的權利,什么做小買賣的、拉洋車的、撿煤核的,總之,不論什么高低貴賤,只要肯付出兩吊大錢甚至更少,誰都可以把她當做一回臨時老婆騎在身下。走進她的小屋,脫下一身人樣的外皮,劈開皮膚己經松弛的大肥腿,嘴里哼幾聲不像樣的調子假裝很浪很舒爽的春叫,于是一個活兒就立馬做完,然后再簡單清理一下就可以出門去接下一個嫖客了。
這事一天正好被晚上沒事出來嫖娼的閆洪昌撞上。閑極無聊的閆洪昌到了晚上就去馬路上“看光景”,瞪著饑渴了多日己經發綠的眼睛在一條街一條街之間走過,從中尋找著稍微年輕一點帶一點姿色的尤物,只要見到一個中意的,像是發現了食物的老鼠,立刻就咧開嘴笑了,走過去,低聲交談一下價錢,合適就去,不合適也就各自走開。這天晚上,已經在馬路上轉了好幾圈的閆洪昌沒發現一個順眼的婊子,就在他落寞地準備返回時,于不經意間,忽然看到同門師嫂也在馬路上站街“攬活”,這一下子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按說這種事畢竟不光彩,無論是賣的還是買的,都不愿意遇到熟人。可閆洪昌不是這樣,看看師嫂的生意清淡無人光顧,于是便色迷迷地主動湊上前去套近乎。
孟三姐的丈夫還活著的時候,經常帶著閆洪昌幾個師兄弟們回家吃吃喝喝,所以孟三姐和閆洪昌也算是老相識了。現如今丈夫己經死了,自己為賺幾文碎銀以謀生計而走下了道,自然也就顧不上什么倫理,經閆洪昌稍加挑逗,也就起了淫心。在閆洪昌的眼里,這孟三姐雖然經過了嫁人生子,可兩只媚眼依然風情,都說好風情的女人會秋波流轉、顧盼生輝,孟三姐的眼神恰是如此,只消瞟了一眼,就把閆洪昌的魂魄生生地給拿去了。于是,一個有心,一個有意,干柴烈火湊到了一堆,什么也顧不上,急不可待地來到了住處。剛一進門,閆洪昌就從后面一把摟住了孟三姐,慌不擇路地動手就扯下了她的褲子。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四回以后兩人一拍即合,干脆就勾搭到了一起。也許孟三姐炕上的陰功把閆洪昌伺弄得神魂顛倒,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把被窩從瑞蚨祥搬過去,和孟三姐明鋪夜蓋地住到了一起。閆洪昌還以為自己瞞天過海把這事隱藏得湯水不漏,其實瑞蚨祥上至掌柜下到學徒人人都知道他在外面的這些勾當,只不過都是心里有數嘴上不說罷了。
從這個熱浪如織的中午頭上開始,在門外站了整整一個下午的鄭矢民好不容易才熬到店鋪打烊,熱得昏頭漲腦,拖著疲憊的雙腿上了門板,才去后面的灶房里吃飯。說起來,瑞蚨祥的伙食還算得上不錯,掌柜的和伙計們都在同一個灶上吃飯,后灶上的師傅也盡可能地按照孟掌柜的意圖,變著花樣的讓伙計們吃飽吃好。在伙計們吃喝方面,孟掌柜一向都很大方,只要大差不差,首先希望能讓伙計們都吃飽,只有吃飽了,才有力氣去干活。眼下正是夏天,各種蔬菜都有,伙房里每天都有大鍋菜,耙谷、粘粥(耙谷、粘粥:玉米面做的餅子和粥)管夠,間或從小港碼頭上買一些鮮活海鮮回來,算是對大伙的犒勞,熱天再每人加一碗綠豆湯解毒去火。
通常吃完了晚飯,閆洪昌就去了孟三姐家,矢民在宿舍里閑著也沒什么事,不用像其他學徒那樣還得伺候師傅,他可以出來到馬路上透透氣。從瑞蚨祥到小洪泰,也就是幾步遠的路,矢民像是走順了腿一樣,只要從瑞蚨祥出來,就直奔小洪泰而去。
自從和郭先生一家熟悉了以后,矢民已經不再感覺郭太本是一個很冷漠的人,而恰恰像郭先生所說的那樣,她是豆腐心刀子嘴,人其實也很善良。郭先生兩口子身下有一兒一女,兒子郭葆銘,比矢民小六歲,正在學堂讀學務,女兒郭秀敏也已經十一歲了,兩個孩子都喜歡矢民,只要矢民一到,都一齊矢民哥矢民哥地叫,叫得矢民心里也很高興,就像疼愛自己的親弟弟親妹妹一樣對待他倆,把自己在店鋪里發了舍不得用而省下來的雪花膏、香胰子等拿過來給他們。瑞蚨祥是大字號,非常注意職員的儀表儀容,所以鋪面里所有的人都按月發雪花膏、牙粉和香胰子,著裝是按照季節來發放的,不論師傅還是學徒,一律都是青色府綢衫褲外加黑幫白邊鞋,而夏天則換成白色短袖衫。
小洪泰里有一個不大的小戲園子,到了晚上會有一些說書的、唱戲的或者是變戲法的在這里賣藝。這些日子,從天津衛來了一個跑碼頭的說書人正在小戲園子里說《楊家將》。那書說得叫一個棒,說書人聲情并茂,千軍萬馬十八般武藝從他嘴里講述出來,如臨其境一般,滔滔不絕、頭頭是道而又環環相扣,引人入勝,把所有人都給吸引住了,矢民更是聽得入了迷。這天吃過晚飯收拾完了店鋪里的營生,閆洪昌前腳離開,他后腳就直接奔過來。葆銘和秀敏也是早早地帶著馬扎杌子到戲園子前排占個好地方,就等著矢民的到來。
待矢民緊趕慢趕地來到戲園子,說書人己經開講,葆銘坐在前排向他招手,焦急地給他打手勢,示意他快點過來。這時候,說書人正用略帶沙啞的嗓子,聲情并茂地說到楊六郎兵敗,皇上龍顏大怒,要將他推出午門問斬:
皇帝大怒要殺楊六郎,滿朝文武紛紛保本,皇帝就是不準。
皇帝不準本,滿朝文武面面相覷,突然丞相王袍跪倒丹墀以下:
啟奏萬歲,臣已年過古稀,耳聾眼花,竊位素餐,不能為囯效勞,實感寢食不安,請萬歲恩準為臣回鄉務農。皇帝心說:我沒準本你就用辭官來將我的軍哪!好,三日交印,五日騰府,準奏。
謝萬歲!王袍下去了。他剛走,“噗通”又跪倒一個人,誰呀?
雙天宮寇準:啟奏萬歲,臣年過五旬,耳聾眼花,竊位素餐,不能為國效勞,實感寢食不安,請萬歲恩準為臣回鄉務農。皇帝心說,嗯!還是這套!好,三日交印,五日騰府,準奏。謝萬歲!寇準剛走,噗通又跪倒一位顏查散:啟奏萬歲,臣年已三十,耳聾眼花。
恰巧這天晚上郭先生出門會客去了,矢民和葆銘兄妹正聚精會神地聽得津津有味的時候,矢民不經意地一抬頭,忽然發現樓上的郭太太掙扎著走到門口有氣無力地向樓下招手,示意他們趕快上去。矢民一見知道有事,就不顧一切地飛快沖上樓去,發現郭太太已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葆銘、秀敏一見這個場面,嚇得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矢民見狀和他們兩人一起把郭太太攙扶到床上去,自己則飛身出門,去大窯溝的一家西醫診所把醫生請回來給郭太太診治,醫生跟著矢民過來一檢查,說是闌尾炎,而且可能己經化膿了,必須馬上進行必要的消炎。幾個人一起把郭太太送到了診所,終于沒有耽誤事。矢民這邊剛剛把郭太太安排停當,忽見一同學徒的小師弟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找他說:“矢民,快!你師傅正在到處找你呢,趕快回去吧。”
矢民一聽閆洪昌今晚又要在店鋪里住下,心里咯噔了一下,慌忙和葆銘、秀敏打了個招呼,自己撒腿就往店鋪里跑去。
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回到了宿舍,屋子里只有閆洪昌一個人倚歪在炕旮旯,一看就知道是在家里受了氣了,自己端著一個酒壺,在悶悶不樂地地喝著燒鍋子。閆洪昌抬頭一見矢民回來,憋屈在肚子里的那口惡氣就不打一處來,立馬跳起來,怒目圓睜,指著矢民的鼻子破口就大罵:“你個小雜碎死哪里去了?死你娘了個逼里回爐去了?”
矢民低著頭小聲囁嚅地說:“去小洪泰了。”
閆洪昌一聽矢民去小洪泰,知道他又去郭先生那里了,心里的那股火就被點著,瞪起了布滿血絲的眼睛,邊從炕里面往外挪邊罵道:“我操死你那個親娘,一天到晚沒事往你娘了個逼的小洪泰跑什么?那里有個鉤死鬼鉤得你非得往那里跑?”說著,己經挪到了炕沿,伸手照著矢民得腦袋就是一巴掌。
矢民本能地一閃,沒打著,卻把閆洪昌閃了一下,身體晃了晃險些從炕上摔到地上。閆洪昌見矢民躲了過去,心里的火就躥上來,直接就從炕上跳下來,用力按住矢民的頭就是一陣亂打,嘴里還不停地罵:“再叫你躲,再叫你躲!”
矢民也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后生,被閆洪昌打得急了眼,就把身子往后一掙,用力地把閆洪昌推到了一邊,抹了一把嘴邊上被閆洪昌打出的血,怒火萬丈地吼了一句:“姓閆的,夠了,別你媽不給臉不要臉!”
這一聲怒吼把閆洪昌給嚇了一跳,他沒有想到矢民竟會暴怒反擊了,趔趄著身子倚在了炕幫上,驚訝地望著一臉怒氣的矢民,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
矢民的拳頭攥的嘎巴嘎巴直響,瞪圓倆眼怒視著閆洪昌問:“你為什么打我?”
己經軟下了三分,不敢太過分。起先他是在家里和孟三姐吵了一架,心里感到很憋屈,就回到宿舍想找矢民到雅間里踅摸踅摸有沒有客人剩下的大煙,自己能夠抽兩口。
瑞蚨祥和其他鋪子一樣,都有專門接待貴客的雅間。雅間設在賬房的旁邊,單獨辟出來一間房,用金絲絨做的門簾,如遇到貴賓光臨,定要請到賬房旁邊的雅間里好生伺候,由學徒到柜上把顧客所需要的面料依次抱進來供顧客挑選。雅間里有鋪著軟乎墊子的洋式搖椅,梳妝臺上擺放著雪花膏、凡士林、胭脂等女人用品,也為男賓準備了紙煙、茶葉,旁邊還有一張西洋銅床,客人累了可以在上面小憩片刻,若是有好一口的,就由學徒到賬房那里把煙燈和煙槍取出來,擺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挑著煙膏在煙燈上燒成一個大大的煙泡,侍候給客人裝入煙槍,以便讓客人過足了癮。待客人走了以后,要把剩下的煙土再上繳回賬房。當然也有私自把剩下的煙土收起來而不上繳的,客人走后,學徒進來收拾雅間,就順勢把剩下的煙劃拉劃拉全部自己藏起來。賬房問時,就說客人都自己帶走了,反正賬房也不會去查問客人是否真的都已經帶走。因為雅間只有學徒的才能進進出出地伺候客人,當師傅的幾乎沒有機會進去,自然就和這些東西接觸不上。當年閆洪昌做學徒的時候,也是經常出入雅間,不過這小子很賊,早就發現了鋪子里的這一疏漏,但凡來了客人,全部都往雅間里領,也不管個人是不是抽大煙,都一概打著顧客的旗號到賬房去領煙膏,客人抽了的,他沒辦法,如果趕上不好這口的,自己就把煙偷偷地揣起來。開始的時候,他把積攢下來的煙土拿出去便宜點賣給癮君子,自己清賺幾錢碎銀,可到了后來,就逐漸地被他自己享用了,一個人躲在外面偷摸地冒上兩口。結果三享用兩享用,就慢慢地上了癮,煙癮一旦上來的時候,渾身無力哈欠連天,鼻涕眼淚一齊流,到了這個時候,說什么也得去抽上兩口。但是,自從閆洪昌做了師傅,就再也不能進出雅間了,所以就只能好話哄著學徒打著顧客需要的旗號,從賬房里支點煙土拿出來,以便自己偷偷地躲在宿舍里過過癮。自從鄭矢民跟了他以后,這樣的好事就少有了,興許是矢民這個人腦子死性就是不開竅,無論你磨破了嘴皮子想盡一切辦法動員他去賬房上給騙出點煙,這小子就是不肯,好不容易遇上那么個好一口的主,再三叮囑他一定想辦法把人家抽剩下的那一星半點給拿出來,鄭矢民偏偏就是不理他這個茬兒,不管顧客剩下多少都原封不動地拿回賬房去交賬。這讓他心里大光其火,對鄭矢民的態度更是變本加厲,致使鄭矢民對他有一種本能的抵觸,想要煙?哼哼,門都沒有!
本來這廝就是個欺軟怕硬的東西,過去在家時專門欺負小孩,嘴里還唱著:“我是山東大塊兒,專門打小孩兒,小孩兒他爹來找我,我說和他鬧著玩兒。”此時見平時老實巴交的鄭矢民真的火了,也就不敢再說話了。他知道自己那兩下子不是和人打架的把式,剛才只被鄭矢民推了一把,心里很明白這小子的力氣在自己之上,再加上在外面偷偷地抽了一年多的大煙,晚上不要命似的趴在孟三姐身上撲通,身子板早就被掏空了,若真的和鄭矢民動手打起來,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于是就來了個好漢不吃眼前虧,轉身上了炕,眼睛雖然還在瞪著矢民,可是早就沒了剛才的兇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