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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齊學

齊也是一個在經濟上富裕的地方,它所發展的文化,也和楚十分相似,便又同樣為漢所吸收。

我們試看齊、楚兩國人同樣善于想象,齊人騶衍[2]有海外九州之說,楚人屈原也有“九州安錯?川谷何洿”之問,這都是“閎大不經”,而且“迂怪”的,此其一。齊人喜歡講“隱”(如淳于髡用“三年不飛不鳴的鳥”來諫齊威王,齊客用“海大魚”來諫靖郭君),楚人也喜歡講“隱”(如伍舉也曾用“三年不飛不鳴的鳥”來諫楚莊王),此其二。齊國最發達的是兵家,戰國時的兵家幾乎全是齊人,如司馬穰苴、孫吳、孫臏,一直到蒙恬,都可以為例。他們兵家所最愛講的是術,是知白守黑,是人先我后(因為誰先作戰,誰就有被第三者看穿了實力的危險),而楚國的哲學卻就從兵家一轉而為形上學,這就是后來的《老子》,此其三。

在這些和楚國文化相似之點上,卻也正是浪漫精神的寄托。“閎大不經”,不用說是浪漫精神,因為那其中含有想象力的馳騁,無限的追求故。隱語也是浪漫精神的一端,因為這正是一種曲折,正是追求質實的古典精神的反面。至于兵家,兵家是所謂出奇制勝的,“奇”又恰是浪漫精神之最露骨的表現。

因為齊、楚文化有這樣的接近,所以楚國的正統文人如屈原輩也往往是親齊派。屈原本人就曾三次出使過齊國。這樣一來,齊、楚文化的聯系就更密切了。

說到齊,我們就更容易想到魯。齊、魯雖然相距很近,而文化系統上卻決然兩事。正如齊、楚的文化為一系一樣,魯乃是和周為一系的。魯幾乎是周文化的一個保存所,試看在公元前544年,吳國的季札到了魯,就聽見了周的音樂。又過了四年,就是公元前540年,晉國的韓宣子又到魯國,便看見了《易象》和《春秋》,他高興地說:“周禮盡在魯矣!吾今乃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我們必須了解周、魯的文化這樣密切,我們才能夠明白產生在魯國的孔子是那樣羨慕周,一則說:“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二則說:“吾其為東周乎!”三則說:“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p>

正如周與楚之相對立似的,魯與齊在文化上也是對立的。即以經學論,便有魯學、齊學之分。同是解《春秋》,《公羊傳》那么多“非常異義可怪之論”(何休《公羊解詁序》),《穀梁傳》便非常謹愿而很少夸張了。這就是因為公羊是齊學,穀梁是魯學呵?。ò喙獭稘h書·藝文志》注)以孔、孟二人而論,孔子是純然魯國精神的,而孟子卻多少染了一些齊氣——孟在齊較久。

西漢的經學多半是齊學。你看《春秋》吧,《史記》上說:“漢興至于五世之間,唯董仲舒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惫蚴驱R學,我們已經說過的了?!兑住穭t“本之楊何之家”,楊何是齊人,而且楊何是自田何傳來的,田何也是齊人?!稌肥莻髯詽戏瑵弦彩驱R地。《詩》之中,大師有轅固生,轅固生也是齊人,而且“諸齊人以《詩》顯貴”。只有《禮》是傳自魯高堂生,可稱為魯學,然而實際上定漢代禮儀的卻是叔孫通,而叔孫通的為人,不唯有齊氣,而且變服改為楚裝,以悅漢高祖,這就尤其是低首于齊、楚一系的文化的了。

以上是就經學范圍以內說,也可以說是就儒家范圍以內說,是如此。假如就儒家以外看,則西漢最盛的學術是黃老,黃老也是齊學。照《史記》上說:“樂氏之族有樂瑕公、樂臣公,趙且為秦所滅,亡之齊高密。樂臣公善修黃帝、老子之言,顯聞于齊,稱賢師?!庇终f:“樂臣公學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于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師。”(均見《樂毅列傳》)可見齊是黃老之學的大本營。

同時我很懷疑黃老之學的黃、老原先并非指黃帝、老子,而是指張良所見的黃石公。黃石公也不一定真有這個人,卻可能是張良所假托的。我們要注意的是黃石公教給他的一卷書是什么書?原來是封在齊地的姜太公的兵法。又要注意張良所說的黃石公的最后歸宿是什么地方?原來是齊地的濟北谷城下。這無異于透露了一個破綻,就是這一套學問乃是來自齊地。大概是張良學自齊地(也許就在東見倉海君的時候),后來張良卻不公開這個來源,因此托名黃石公。黃石公是張良自述的一個神話,當然是他編造的。張良是秦、漢間人,造了這個圯上老人黃石公以后,于是到了漢初,便有“黃老”這個名稱了。后來的“黃老派”也的確是拿兵家的道理而應用在人事上的。不管我這個推測錯不錯,漢朝盛行的是黃、老而黃老之學是齊學,這是沒有問題的。

至于漢初的黃老勢力,那是大極了!不但漢高祖時代的張良、陳平、曹參是“黃老派”,就是漢高祖本人講斗智不斗力,能以退求進,能欲取先予,也是深得黃老三昧的。這樣一直到了漢武帝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是司馬遷生年的前一年)才死去的景帝母親竇太后,以及武帝時直言敢諫的汲黯,好推舉人才的鄭當時,還有田叔、直不疑、鄧章、王生等,都是“黃老派”。

我們再拆穿了說,西漢何嘗有真儒家?秦時的儒家已經和方士不分,所以我們在現在雖然稱秦始皇坑儒,在西漢卻稱秦坑術士。

(《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伍被諫淮南的話便有:“昔秦絕圣人之道,殺術士,燔《詩》《書》。”《儒林列傳》里太史公也說:“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何嘗稱為儒?)就是在《秦始皇本紀》里,記載秦始皇大怒道:“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練以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徒奸利相告日聞……或為妖言以亂黔首!”于是使御史悉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被坑的也哪里是純粹的儒家?

到了西漢,書呆子式的儒家固有,但當權的儒家都是方士和“黃老派”合流的人物。試看為漢代制禮儀的叔孫通,弟子們罵他“專言大猾”,意思就是夸大而狡猾,而他罵那說他面諛的兩個魯生卻是:“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無怪乎司馬遷譏諷他說:“‘大直若詘,道固委蛇?!w謂是乎?”這哪里是儒家,簡直是黃老!

再一個提倡儒學的人物,就是公孫弘,由于他的請求,“自此以來,則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矣”??墒撬臼且粋€多詐的齊人。起初放豬,四十歲以后,才學《春秋》雜說。他是從來“不肯面折人過”的,《史記》上說他只是“緣飾以儒術”。他和汲黯同時去見皇帝,總是“汲黯先發之,弘推其后”,而且和別的大臣本來議好的事情,見了皇帝,他也每每“皆倍其約,以順上旨”。他的真面目是:“外寬內深,諸嘗與弘有郤者,雖詳與善,陰報其禍?!边@難道不是一個典型的“黃老派”嗎?

我們不妨再提出大家公認為是儒家的董仲舒。這是在公元前140年向漢武帝建議“《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的,這就是歷史上所謂罷黜百家,把儒術定于一尊的大功臣??墒撬臑槿嗽趺礃幽兀侩m然號稱“廉直”,可是受了打擊,也就竟“不敢復言災異”了!所以這也仍然是“黃老式”的人物。

在漢武帝心目中,儒家也仍然是方士之流,所以當“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禪事”時,便“盡罷群儒不用”(見《封禪書》)了!

這樣看來,從漢高祖一直到漢武帝,儒家并沒有被重視,事實上這些方士和黃老合流的人物也不值得重視,痛快地說,西漢并沒有真儒家,滔滔天下者乃是黃老,黃老是齊學!

除了當時在經學上是齊學,在黃老上是齊學之外,當時的宗教更是齊學。我們剛才說當時的儒家多半是方士和“黃老派”的合流,而方士又大多是齊人。像漢武帝時著名的方士如少翁、欒大、公孫卿、丁公等,都是齊人。原來終始五德之運的學說,就是開始于齊人騶衍,為秦始皇所聽得入耳而采用,又為漢文帝所向往,到了漢武帝就完成了巡狩封禪改歷服色等事的。這一串的把戲,是發源于齊。再說漢代所崇敬的神,原是一些地方神,隨著政治上的統一,這些神也被統一了。這些地方神中有大部分神是齊神,如所謂八神之屬:“一曰天主,祠天齊。天齊淵水,居臨菑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太山、梁父。蓋天好陰,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地貴陽,祭之必于澤中圜丘云。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東平陸監鄉,齊之西境也。四曰陰主,祠三山(《索隱》:顧氏案《地理志》,東萊曲成有參山,即此三山)。五曰陽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之萊山。皆在齊北,并勃海。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集解》:韋昭曰:‘成山在東萊。’),最居齊東北隅,以迎日出云。八曰四時主,祠瑯玡?,槴e在齊東方,蓋歲之所始。”(《史記·封禪書》)這就是齊人的宗教體系,秦始皇追求于此,漢武帝也追求于此。至于所謂封禪者,不過在八神之中,特別提出在泰山、梁父的地方神而加以崇禮而已。從一方面說,這種地方神因秦而有統一于中央之勢,因漢而有統一于中央之實,但是反過來,實在不如說是這地方性的宗教恰正統一著漢人的信仰。這也可以說是齊學的又一表現了。

總之,漢代的經學,黃老,宗教,在在被浸潤著齊學的成分。經學作用了漢人的學術,黃老支配了漢代的政治,宗教風靡了漢家的君臣。齊學的力量多么大!

我們說過,齊、楚文化是一系,都是浪漫精神的代表,那么,漢代在楚文化的勝利之余,又加上齊,真是如虎添翼,自然可以造成浪漫文化的奇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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