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
- 李長之
- 2227字
- 2024-02-04 11:17:19
二 楚文化的勝利
按照我們的考證,司馬遷應該生在公元前135年,這就是漢武帝建元六年(關于這一節的辯論,我們放在這文字的附錄)。這時離漢朝的初立(公元前206年)只有七十多年的光景,一切政治或文化上的規模還沒有十分成為定型,所以司馬遷也可以說多少還能夠呼吸著“先秦”的學術精神或者氣息的。許多大師的流風余韻應該對司馬遷并不生疏,而活得較為老壽的人物像伏生、申公,更幾乎年代和司馬遷相接。伏生是秦博士,申公曾見過漢高祖,這恰是可以傳遞先秦的文化的人,和他們同年輩的人也一定還不在少——這樣便可以想象司馬遷和先秦的精神之銜接了。
不過我們大可注意的是,漢的文化并不接自周、秦,而是接自楚,還有齊。原來就政治上說,打倒暴秦的是漢;但就文化上說,得到勝利的乃是楚。這一點必須詳加說明,然后才能了解司馬遷的先驅實在是屈原。
不錯,在公元前297年,楚懷王被囚于秦而死,但后來過了九十年左右項羽起來反抗秦,依然找到了楚懷王的孫子,立為“楚懷王”,才能號召。可見楚的勢力——精神上的勢力——之大了。當時陳涉起事也稱為張楚,張楚就是張大楚國。楚國愛國的詩人屈原雖然在郢都被破(公元前279年[1])后不久就自殺了,可是從另一方面說,就正是像表現在屈原身上的楚人愛國的情緒似的,推翻了暴秦,報了仇。“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句話假若當作一種象征的意義看,是應驗了!
就精神上看,楚實在是直接繼續秦而統治著的,漢不過是一個執行上的傀儡而已。我們試舉幾件事情看:
第一,語言,漢代承襲著楚的語言。例如當時稱公即是楚語,而司馬遷為太史令又稱太史公者,也是因楚語而然(據朱希祖說,見其《中國史學通論》)。當時有所謂楚聲,可知楚語有很大的勢力。
第二,風俗習慣,有許多是得自楚的。例如中國古代是尚右的,楚人卻尚左,后來中國人也尚左了,這關鍵就在漢(可參看蔣錫昌《老子校詁》頁二一一)。在漢時還有所謂楚冠,也很盛行。
第三,楚歌、楚舞,在漢代流行起來。不唯項羽會作那楚辭式的歌,“力拔山兮氣蓋世”;就是漢高祖,也會作楚辭式的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到了漢高祖看到戚夫人的兒子趙王如意不得立為太子了,便又對戚夫人說:“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見《史記·留侯世家》)
第四,從漆畫的藝術看,漢之承繼楚的文化處尤為顯著。在許多年前,日本在朝鮮樂浪郡所發現的彩篋冢中的許多漆器,讓我們看到漢代那樣筆勢飛動的人物畫。可是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的頭幾年,我國學者商承祚卻在長沙又發現了楚國漆器,我們在那上面便看到同樣的筆意飛動的人物畫——那精神是多么相像!
例子不必再多舉了,楚人的文化實在是漢人精神的骨子。這種文化的特質是什么呢?假若我們和周代的文化比,那就更容易了解。周的文化可說最近于數量的、科學的、理智的、秩序的。具體的例子像按爵位及事情性質不同而用的圭(有大圭、鎮圭、躬圭、桓圭、琬圭、琰圭之別),像按器用不同而有一定比例的合金(《考工記》所謂“金有六齊”);街道吧,是像詩人所說:“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小雅·大東》)他們的精神重在凝重典實,那農業社會的精神狀態乃是像詩人所歌詠的農作物似的:“實發實秀,實堅實好。”(《大雅·生民》)這種凝重堅實的文化的最好代表可以看銅器,尤其是鼎。楚文化和這恰可以作一個對照。它是奔放的、飛躍的、輕飄的、流動的,最好的象征可說就是漆畫了。這兩種文化,也可說一是色彩學的,一是幾何學的。在周文化那里,仿佛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在楚文化這里,卻是像“青黃雜糅”的大橘林似的,鮮艷奪目。簡單一句話,周文化是古典的,楚文化是浪漫的。就是這種浪漫的文化征服了漢代,而司馬遷是其中的一個代表人物。
至于楚文化何以在漢代有這樣大的勢力,我們似乎也可以看出一些成為原因的事實來。第一,我們必須注意到楚的實力之大,蘇秦所謂“從合則楚王,橫成則秦帝”,可知唯一能和秦對立的只有楚。第二,我們必須考慮到楚國的民氣之盛,報仇心之切。我們看范增初見項梁時的談話:“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立楚之后也。”項梁聽了他的話,才把楚懷王的孫子——一個牧羊兒——找了來,又立為懷王,以為號召。可見楚的潛勢力了。第三,我們不要忽略楚國占地之廣。自從兩次遷都后,已經擴張到了現在江蘇的北部;在某一種意義上說,劉邦一班人已經是楚人,不要說項羽了。第四,在漢高祖九年(公元前198年)曾把楚的貴族昭、屈、景、懷遷入關中。這一方面固見出楚的勢力仍不可侮,另一方面卻也見出這是楚文化之直接對漢代的傳遞。大凡一個時代的文化,往往有一個最顯著的共同特點,這就是時代精神。漢代——特別是西漢的時代精神,就是浪漫情調,而楚文化者恰與這切合,自然為人所熱烈吸取了。
假若再問何以楚國產生的文化是那樣的?我們可以說經濟力的膨脹乃是一個大因素。我們試看春申君客人的豪奢吧!“趙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趙使欲夸楚,為玳瑁簪,刀劍室以珠玉飾之,請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躡珠履以見趙使,趙使大慚。”(《史記·春申君列傳》)再看《招魂》《大招》里的鋪陳,那生活的豪華富貴更不難想象。在這樣的經濟條件之下所產生的文化一定是浪漫的,正如在農村的勤苦生活之下所產生的文化一定是古典的。我們用這同樣的原因不唯可說明楚,而且可說明齊,又可說明一部分的秦,更可說明漢代文化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