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fēng)雨飄搖
- 唐崖:一曲武陵唐崖土司的慷慨壯歌
- 楚西鵠
- 10588字
- 2024-01-31 17:33:19
覃昇不在清坪鎮(zhèn),竟出現(xiàn)在龍?zhí)豆僬侵校@卻是為何?原來覃昇自從那天見了采藥姑娘之后,便神思恍惚,陷入一種他自己也拿捏不定的心緒當(dāng)中,后來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給自己簽了過境領(lǐng)單,扮成客商,入龍?zhí)吨硨ひ捁媚镉佰櫋6藢ち撕脦讉€村寨,皆無那姑娘蹤影,不知不覺,便尋到了龍?zhí)豆僬侵校氲贸莵恚≈蛋頃r分,卻發(fā)現(xiàn)城內(nèi)那條長街空蕩蕩的,了無人跡,街兩邊的店鋪街關(guān)門閉戶。兩人大為詫異,不明所以,便找到這同福客棧,敲那關(guān)著的門,覃越一邊敲一邊叫喊道:“住店!住店!大白天的,啷門都關(guān)門呢?”
敲了半天,那門才開了一條縫,小心探出一個頭來,不耐煩地說道:“小店已經(jīng)打烊了,客官請另找別家。”說罷,把頭一縮,就要關(guān)門。
覃越眼疾手快,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門框,又伸出一只腳卡住門縫,硬生生把門撞開了。
那店小二立腳不穩(wěn),一個趔趄,就要倒地,覃昇連忙閃身進去,一把扶住小二,歉笑著說道:“小哥兒對不住,他是個粗人,不必與他一般見識,只是我們從石人坪而來,天色將晚,還望小哥多體諒體諒我兄弟,騰出一個房間來,讓我們住上一晚。”
那店小二兀自不干,吵著要關(guān)門謝客。
覃越死乞白賴,不肯再走,說什么也要歇他一夜。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一個清麗的聲音從樓上廂房傳了來,“小哥不可怠慢唐崖貴客。”
那店小二立刻噤聲,臉色也恭謹(jǐn)起來。
覃昇覃越二人抬眼往廂房上邊一望,便見一個裙裾拖地的藍衣女子飄然出來,對著他二人深深一躬:“小女子恭迎二位豪杰。”
這姑娘便是客棧老板田三娘了。
覃昇大為詫異:“萍水相逢,姑娘為何如此禮遇我兄弟二人?”
田三娘嫣然一笑:“奴家見二位公子之相貌,不是普通人,奴家豈能坐失與豪杰交往的機會。”
覃昇深深一躬:“姑娘過譽,某愧不敢當(dāng),只是天色將晚,欲宿一晚,冒犯了姑娘,內(nèi)心有愧。”
田三娘把手一揮,呵呵笑道:“公子不必虛禮客套。”又把手一示,“二位公子這邊廂請。”
田三娘將覃昇二人領(lǐng)到了二樓雅間。那雅間寬敞卻又別致而堂皇,四盞銅人高燈下,四張玉案恰如其分地各自占據(jù)了一個角落,毫無整肅的賓主次序。一面大墻上鑲嵌著一面巨大的銅鏡,雅間便更顯得錯落有致,神秘深邃,右手墻下一張琴案。中央空闊處則是一丈見方的大紅地毯。
“公子這邊請。”田三娘將覃昇領(lǐng)到了東南角玉案前落座,把覃越領(lǐng)到東西南角落座,回身一拍掌,便有一名侍女出來煮茶。茶香看看彌漫,田三娘站起來親自斟了一盞茶捧到覃昇和覃越二人案頭,這才倩然笑道:“我已命人備下薄酒,二位公子稍事歇息,晚間與君同一醉。”
覃昇拱手拜謝道:“某只是一介客商,不敢多加叨擾。只是譚某到了龍?zhí)端荆幸皇率植幻鳎L街店鋪,大白天的,竟家家關(guān)門閉戶,放著生意不做,這卻是為何?”
田三娘臉色倏忽一變,正顏說道:“事情都因黃九逵而起,因他殘害忠良,隨意殺戮,那些官員更是借機騷擾民居,更有良家婦女受其猥褻,故此家家早關(guān)門閉戶,寧可少賺點錢,也不愿受那無端的窩囊氣。那些宵小之輩十分張狂,城外不少百姓已被逼得流亡他鄉(xiāng),受那顛沛流離的苦楚。”
覃昇感嘆不已:“田家際遇,竟如此凄慘!”眼里竟隱隱有了憐憫的淚光在閃,“我也聽說龍?zhí)独贤了救昵芭c其女田古蘭在一夜之間不知所蹤,想來定是被黃九逵這個暴虐之人害了。”說罷,不勝唏噓,又想起自己大哥雖是土司,卻處處受那覃文忠掣肘,有名無實,不知何時才能做個真正的土司,便流下兩行熱淚來。
田三娘:“只恐田家人要被奸人趕盡殺絕!”
覃昇一凜:“惡人殘暴不至于此吧!”
田三娘眼里又落下淚來,“只是我雖為田家人,卻無能為力啊!”
田三娘認(rèn)定覃昇二人是豪杰,有心拉攏,這一番促膝而談,那結(jié)交之心又堅定了許多,便有心要把覃昇二人引薦給一個人。
突然,外面?zhèn)鱽硪魂囻R蹄聲和輕佻的喧鬧聲:“這些弄回去,我們就可以交差了。”又是幾聲鞭響呵斥聲,立刻便傳來慘叫聲。
覃昇覃越二人立刻把頭探到窗前,往外一望,只見幾個官員模樣的人押著數(shù)十名年輕人,這些年輕人顯然未及弱冠之年,小者雖一臉苦相,但稚氣未脫,他們的手全被葛藤反綁著,一條長約十丈的楠竹綁在他們肩上,用葛藤吊著竹竿,一順綁下去,這赫然是“吊串子”綁法。
被綁之人的頭全都痛苦地歪向一邊,大冬天的幾乎赤身露體,步履踉蹌。
田三娘臉頰掛著淚:“黃九逵抓來這些土民部族少年,傳言是把他們做祭品,祭祀白虎神。”
覃越怒火騰地升起,緊攥拳頭:“以人為犧牲祭神,違反天道,神一定不會保佑他!”。
覃昇望著街面上的押送隊伍消失在宮殿那邊,臉色異常凝重:“如此惡人,必侵鄰國,以脅百姓!唐崖將有事。”便打消了尋采藥姑娘的念頭,欲次日凌晨回清坪去。
時已交三更,覃昇覃越二人自去安歇。田三娘卻從后院出門,去見自己真正的主人了。凌晨時分,田三娘又回了客棧,卻沒有回房,而是到了覃昇房前,輕敲覃昇房門,低聲喚道:“豪杰,我家主人要見你!”
覃昇雖回了房,卻整夜未有臥床休息,卻在思索黃九岳突然西去,到底要干什么,龍?zhí)短蒲乱痪€以西,便是渝城,若是去聯(lián)絡(luò)樊龍,有事于唐崖……想到這里,覃昇愈發(fā)沒有睡意了,便攏著火爐坐以待旦。這時聽見田三娘在外面的輕喚之聲,便起身開門。
田三娘進來,頗有些不好意思:“我家主人聽說二位豪杰到此,急欲見面,只是三娘還不知豪杰名諱。”
覃昇本欲坦誠相待,想著自己卻是來別國打聽采藥姑娘所在,便不好說得,只好隨口說了一個名字:譚尋。二人便喚醒覃越,一同去見田三娘主人。
在龍?zhí)栋矒崴竟僬甏髮m殿東北角,有一個破落的石殿。
這是宮殿群的一個偏殿,很不起眼,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甚至都不知道當(dāng)初為什么會修建這么一個似乎沒有任何作用的偏殿。
這個偏殿雖然是宮殿群的一員,但是卻沒有任何通道通往其他宮殿。那條曾經(jīng)的通道被黃九逵命人用巨石堵死了。
時已凌晨,街上暫時沒了騷擾,又就恢復(fù)了正常,各類店鋪也都漸次開張了。天寒地凍,街上行人不多。可是卻有三個身著玄色斗篷的年輕人行色匆匆地朝宮殿方向而去。一路上,三人似在避諱什么,幾乎沒有交言。三人埋頭踏雪猛走,留下三行深淺不一的腳印,也都很快被風(fēng)雪覆蓋得了無痕跡。
三人一進入拱門便不走大道,而是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曲曲折折地向?qū)m殿群而去。他們從城樓下的一條林蔭籠罩的青石板路經(jīng)過。這是一條王族大臣的府邸的背陰小路,東西兩側(cè)的大樹之后都是人字紅墻,將巷道夾成了一條深邃的溝谷。三人在幽靜小道上走了一陣,便彎進了另一條石板路。石板路上鋪滿年復(fù)一年的腐葉,已經(jīng)堆起了兩三尺深,走在上面絲毫聲息都沒有,靜得使人心跳。不消說,這條小巷極少有人進出。三人悄無聲息地走了一陣,到了石板路盡頭又是一折,領(lǐng)路人便戛然止步了,回首低聲道:“我家主人居所到了!”那聲音赫然是客棧老板田三娘那嬌俏的聲音。
“倒是一個幽靜的好所在。”另一個聲音赫然是覃昇的。他抬頭便見前面石墻中一個門洞,一堵黝黑的堅實木門牢牢鑲嵌在兩邊石墻之中。外邊還有三級石階。
田三娘略一思忖,便上前去拍門:“三娘求見!三娘求見!”
連喊數(shù)聲,黝黑的木門方才打開一方小窗,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探出頭來警覺地端詳了覃昇一陣,又把猶疑的目光望向覃越,然后把目光停在田三娘身上好一會兒,良久才問道:“這二位就是三娘口中的豪杰?”
覃昇把手一拱,謙和地笑道:“三娘謬言,抬舉我兄弟呢。”
那管家又仔細(xì)打量了覃昇一番,見他器宇軒昂,面容溫和,臉色竟變好了,說聲:“豪杰在此稍候。”便關(guān)了小窗。
片刻之后,大門嘎嘎響著拉開,那管事在門洞里做出一個迎客的手勢,三人便欲躬身而入。覃昇突然愣怔在那里,覃越正要舉步,見覃昇止步不前,正欲催促,眼睛卻突然一亮,也傻站在那里。
二人在門洞里看到了一張臉。本來,門洞光線比外面要暗,可是這張臉竟像能發(fā)光的月亮一樣,照亮了門洞那狹窄的長廊。那是一張女人的臉,臉色白皙,眼睛如松油一般明亮,目光如鹿眼一般溫和,卻又透著一種古潭般的沉靜。這個女子身材頎長,身著素裝八幅羅裙,將辮盤于頭頂,纏以青絲帕。她的裝束完全是尋常百姓打扮,可是,在舉手投足之間,卻自有一番修養(yǎng),給人一種強烈的冷艷之感,但是又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冷漠,而是那種可遠觀不可褻玩的高貴氣質(zhì)。
這絕色女子赫然是采藥姑娘。雖然此時面色蒼白了些,但那面容,覃昇是銘刻在腦海中的!
覃昇的舉止不自覺地變拘謹(jǐn)了。
采藥姑娘也認(rèn)出了覃昇覃越二人,眼里頓時露出感激之色,但卻沒有多說什么,只把手往門里一示:“二位貴客里邊請。”
覃昇等人便跟著走進了殿前庭院。殿前庭院很狹小,四面皆是高墻,中間一方天井,零亂安放著幾方石案石凳。再往里,便是正北三間房屋。廊柱油漆斑駁,脫落得似荒山破廟一般。廊下站著一個老人,穿著打了補丁的大髦,眼睛瞇縫著,似剛從暗處走出,還未適應(yīng)露天的光線,那眼神透著不安和猶疑,打量著覃昇覃越二人。
采藥姑娘走上前去,附在老人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什么。
老人聽罷,便狡黠地招手一笑:“二位唐崖英雄救過我家姑娘性命,大駕光臨寒舍,龍?zhí)独闲嗤了練g迎之至。”說罷,便是一陣哈哈大笑。
覃昇先是一愕,繼而想起當(dāng)日在七峰巖,自己便是一身總兵裝束,此刻被認(rèn)出來,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沒想到眼前這個瘋癲老人竟是龍?zhí)独贤了咎镳Γ遣伤幑媚锞褪翘锕盘m了!覃昇一時懵在那里,竟不知所措。
田三娘卻跪了下去:“奴婢三娘拜見爵爺!”
覃昇覃越二人朝著田穰就跪了下去:“客臣覃昇,客臣覃越,拜見爵爺!”
田三娘愕然地望著覃昇,沒想到他竟是唐崖東旗總兵。
田穰近二十年未曾享臣民跪拜之禮,故此刻顯得有些詫異!在那里愣怔了一會兒,竟擺出了土司王恩威,把手一揮:“免禮。”又哀嘆一聲,突然嘻嘻笑道,“我是無用老朽,二位貴客卻行如此大禮,莫非是與我家姑娘事先商量好了,哄我這個老不死的開心?”又把手往里屋一示,“二位里面請。”說罷自己先行抬步,往屋內(nèi)而去,誰知石階打滑,差點摔倒。
田古蘭眼疾手快,一個閃身,便上前扶住了田穰,哄孩子似的叮囑道:“父爵小心些。”
覃昇二人神色甚是詫異,他們顯然未料到田穰境況竟如此糟糕,更未有料到他竟有些瘋魔,也沒有料到那天的采藥姑娘竟是田古蘭。二人把目光碰了一碰,跟著田古蘭走進了正廳。
幽暗的正廳相當(dāng)空曠,只有一木案一長榻。田穰被田古蘭扶著,咕咕嚷嚷地坐到榻上,竟下起了逐客令:“二位貴客到此,為何黃九逵那廝不接待,真是有眼無珠,怎奈我早已不是爵爺,二位來見我,也談不了什么,還是請回吧。”
覃昇突然跪了下來,突兀地說道:“客臣可幫爵爺驅(qū)逐篡位逆賊,恢復(fù)大位!”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田穰嘻嘻笑著,上下打量著覃昇,又對田古蘭說道,“這公子很不厚道,作弄你爹呢,以為你爹看不出來唷!他是唐崖人,又不姓田,怎能幫我。”
田古蘭大為詫異,把疑惑的目光望向覃昇,見他一臉真誠,臉上便起了紅暈,但很快就恢復(fù)了沉靜的古潭神色。
覃昇把頭叩得低低的,把身軀伏在地上,不敢看田古蘭,只一字一頓地說道:“客臣可幫爵爺驅(qū)逐篡位逆賊,恢復(fù)大位!”
田穰蒼白的面容突然漲得通紅,揶揄地笑了:“幫我?莫不是借幫我之名,出兵龍?zhí)叮_疆拓土。”說罷,竟死死盯住覃昇。
覃昇的臉色異常平靜,“我不是圖爵爺回報,是那黃九逵肆行篡逆,壞了祖制,我十分看不過,不獨是田家人仇敵,也是施州衛(wèi)各土司仇敵,人人得而誅之!”
田穰臉色突然變得極其嚴(yán)肅,目光中露出一種罕見的威嚴(yán),逼視著覃昇問道:“真的沒有其他理由!”
覃昇漲紅了臉,說道:“客臣見爵爺受逆賊陷害,苦厄如此,不勝其憤,而且爵爺金貴之軀,貴為王者,尚能忍辱負(fù)重,我十分欽佩,愿獻身爵爺,效犬馬之勞。”頓了頓嗓,又繼續(xù)說道,“那黃九逵逆賊雖篡位自立,但是忘乎所以,一味享樂,朝中官僚,皆宵小之輩,橫征暴斂,民心盡失,竟抓捕少年人祭鬼神,殘忍已極,竟使家家關(guān)門閉戶。這哪里是關(guān)門,這是在積怨啊。龍?zhí)栋矒崴狙巯掳盗鳑坝浚灰魻斦癖垡粨],定會應(yīng)者云集。我將說服我大哥,從清坪出兵,驅(qū)逐逆賊,恢復(fù)爵爺大位。”
這一番話說出來,覃越也感到十分意外,他雖知覃昇是為了討好田古蘭,但這個承諾未免做得太過火了,欲待阻止,卻見覃昇一臉慷慨激昂,又不忍攪渾了他的一片心意,只得傻站在那里,那望著覃昇的目光竟似不認(rèn)識一般。
此時,那管家搬進來一個生好火的大火盆,陰冷潮濕的正廳終于有了一絲熱氣。
田穰吩咐道:“上茶!”立刻便有一個老年侍女走過來,手里端著一個漆色斑駁的舊木盤,上面擺著幾色茶具。
“快給二位貴客倒茶!”田穰又吩咐道。
那侍女便不聲不響,依言給覃昇覃越倒茶。
覃越猛灌了一口茶,那茶極苦,他皺了皺眉頭,把茶碗一放,一字一頓說道:“總爺?shù)某兄Z,實在太重!”
田穰臉色陡然而變,陰陽怪氣地說道:“老朽苦厄如此,一碗茶都苦里吧唧,自然容不下唐崖貴客。”便對那管家喝道,“送客!”
田古蘭這時候開口道:“父爵,覃將軍這么說,自有其道理,聽他把話說完吧。”那聲音既是在懇請,又有一種深沉平和的味道在里面。
田穰側(cè)過枯瘦的臉看了看女兒,抬起瘦長的手,面色滯了一滯,壓抑著怒氣說道:“英雄有何高見,老朽愿聞其詳。”
覃越:“民間積怨雖深,但是爵爺無一兵一卒,而且在下聽說少主田應(yīng)虎竟在施州衛(wèi)為質(zhì)。唐崖土司新即位,總理大權(quán)獨攬,一心培植黨羽,無所他圖,總爺此諾,恐兌現(xiàn)不了。”
田穰的臉色驟然間變得煞白,雙手竟然不聽使喚地抖了起來,兀自煩躁地嚷嚷起來:“蘭兒,你也不用服侍我了,跟著二位英雄逃亡去吧。老朽無所用了,就在這個活死人墓等死罷。”這樣胡亂說著,田穰眼里竟落了淚。
田古蘭那沉靜的臉色也變得有些慌亂了,幽怨地望了覃越一眼,連忙伸手去扶住父親,又用削蔥根一樣的手指在田穰的兩個太陽穴那里輕揉。
好一會兒,田穰才緩過勁來,坐在那里一聲也不言語,兩眼昏昏的,竟像是睡過去了一般。
田古蘭待田穰緩了一會兒,方開口說道:“覃越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黃九逵不僅是龍?zhí)短锛业某饠常彩翘蒲埋覕晨堋喝俗鲪憾喽耍赜惺掠卩弴悦{百姓。黃九岳突然西去,正是到渝城聯(lián)絡(luò)樊龍,唐崖將有危險。誅滅黃九逵,不僅是爵爺之福,也是唐崖之幸!”
覃昇覃越一時愕然,覃昇更是內(nèi)心受到巨大震動,自己心中所憂,竟是真的!如此,與龍?zhí)短锸下?lián)盟誅滅黃九逵便更顯迫切了,便為田穰畫策:“爵爺可遣人至施州衛(wèi),令少主田應(yīng)虎在指揮使面前把黃九逵篡位之事申訴明白,懇請他上道奏疏,以朝廷的名義譴責(zé)黃九逵,號召武陵諸土司討伐謀逆之賊,唐崖與爵爺結(jié)盟。到那時,爵爺重整旗鼓,歸攏民心,何愁大事不濟!”
田穰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只是申訴一事,未必有用,犬子初入施南為質(zhì)時,曾夾帶了我的密信與指揮使,至今未有答復(fù),想是他覺得這是土司內(nèi)部權(quán)斗,懶得管它。這是天要滅我田家啊!”一語未了,田穰便是涕淚唏噓,“我在而立之年,便被黃九逵那廝欺騙,尋仙修道著了迷,連三歲孩童也嗅得出的陰謀氣味,我也懵然不覺,黃九逵乘機發(fā)動叛亂,擒住我,關(guān)在黑牢,散布謠言,說我瘋魔不堪為政,嗣子年幼無知,不能繼承大位,他黃九逵暫為攝政,待嗣子長大成人,擇吉日交還政權(quán),奈何這一攝就是十余年。嗣子田應(yīng)虎堪堪將至而立之年,那黃九逵又把應(yīng)虎派至施南府學(xué)習(xí)儒家治國治世之道,幾年過去。堪堪我將近花甲之年,兩鬢白發(fā),心如死灰。若無古蘭悉心照顧,老朽早已魂歸西天了。”一語未了,田穰竟是痛哭流涕。
田古蘭眼里竟也隱隱有淚光在閃。
覃昇:“時與勢已變,彝族土司奢崇明勢大張狂,攻合江,破瀘州,南侵遵義,震動朝廷。其婿樊龍占據(jù)渝城。巴蜀大亂,正是朝廷用兵討伐奢崇明、樊龍之時。不出半年,朝廷必在施州衛(wèi)調(diào)兵令。此時申述,正是時候!”
良久默然,田穰慨然一嘆:“真是世事變幻,不可或測!可憐我孤家寡人,竟是無人可使。”
眾人一時默然,田古蘭突然開了口:“我去申述!”
田穰懵住了,覃昇覃越等人也懵住了。
田穰立刻感到一陣不安,口氣虛虛地呵斥道:“自古未曾聽說女子人出使的,我兒不可故作驚人之語,拿二位英雄取樂。”
田古蘭聽到這句話立刻在田穰面前跪了下去:“歸攏民心,掌握兵權(quán),奪回政權(quán),女兒日夜思之,未得一良策,憂心如焚,幸今日天降二位貴客助我田家,這是天不滅我田家。女兒必須去一趟施州衛(wèi),說服指揮使上奏朝廷,實現(xiàn)我田家復(fù)興大業(yè)!”說罷,仍跪在那里,抬起頭望著父親,眼中隱隱閃出了淚光,“只是丟下父親一個人在家,古蘭十分放心不下。”又轉(zhuǎn)身對著田三娘納頭便拜,“古蘭不在家的這些日子,懇請三娘照顧我父親。”
田三娘慌忙去扶田古蘭:“照顧爵爺是奴婢分內(nèi)事,姑娘卻下跪奴婢,這是折殺奴婢啊!”
田穰望著女兒,眼里透著非常復(fù)雜的情緒,只覺得心亂如麻,良久嘆了一口氣:“只是此去施州衛(wèi),路途艱險,為父放心不下!”
覃昇立刻在田穰面前跪了下來:“如爵爺不嫌棄,我愿調(diào)撥唐崖精兵護送姑娘!”
田穰:“如此甚好!只是麻煩貴客了。”
覃昇當(dāng)日便告辭田古蘭父女,回了唐崖清坪,一面安排人在邊境等待田古蘭,護送她去施州衛(wèi),一面遣人將黃九逵聯(lián)絡(luò)渝城樊龍的事情報與土司覃鼎。
渝城樊龍西進南侵皆連連取勝,拓地數(shù)百里,又占了涪陵,正有意東進,恰逢黃九岳來請兵,又聽說唐崖土司年少不知事,只知一味享樂,懈政怠權(quán),不勝之喜,當(dāng)即同意從涪陵出兵,以作龍?zhí)对姟F洳繉⒘_乾象為人多機謀。聽說樊龍聽龍?zhí)镀鸨敝G道:“龍?zhí)妒拐卟豢陕牐「⒘暌员保鞘麚崴荆乐矣诔ⅲ页霰刈咂淠暇常羰ノ液蠓剑瑒t我首尾不能相顧,將遭敗績。”
樊龍已許下黃九岳,遂不聽羅乾象之言,克日興師。
黃九岳回龍?zhí)稄?fù)命,黃九逵大悅,起重兵南下,將清坪鎮(zhèn)圍得水泄不通。
覃文忠問計于百官,皆一籌莫展,言戰(zhàn)言和,紛紛不一。
時田克申正在宮中,與覃鼎論及此事,又是目中火出,極力敦促覃鼎出兵伐黃九逵:“黃九逵那廝不得民心。若爵爺此時舉兵北上討伐黃九逵,必然大勝,則爵爺既可揚名于外,又能立威于內(nèi),收歸總理之權(quán),指日可待。”
覃鼎呵呵笑道:“外廷諸君,皆未得良策。黃九逵篡逆,殘害龍?zhí)短镒灞咀凇N吹妹裥模释醒耘f怨,又借故要我交還你們兄弟,出兵唐崖,欲立威以壓百姓。樊龍與我無仇,受黃九岳蠱惑,貪唐崖之地,卻顧忌石柱宣撫司從后搗襲,又懼黔東衛(wèi)戴君恩截斷他的歸路。我若修書一封,申明朝廷大義。你星夜送到石柱。石柱必出兵相助。樊龍將不戰(zhàn)而退。再令覃昇引狼土兵三百,出清坪關(guān)挑戰(zhàn),詐敗而逃。黃九逵有戰(zhàn)勝之名,其志已得,國事未定,豈能久留在外,他一定會很快撤退。我聽說龍?zhí)锻了局锕盘m有經(jīng)緯之才,二弟覃昇有幸見過一面,龍?zhí)段磥恚荚谒砩稀!北闶固锟松瓿鍪故迺环庠唬骸疤蒲掠宄窍喔羟Ю铮垨|侵,其心不在唐崖,在投石問路而已,欲效春秋晉國假道伐虢之故事,侵石柱南鄙之地。”
石柱土司果然出兵從后蹈襲樊龍。
樊龍一怒之下,便引兵圍石柱。
黃九逵圍住清坪,欲待樊龍兵至唐崖西方邊境,卻聽說樊龍圍了石柱,無暇東進,又見覃昇竟引兵出關(guān)挑釁,便引大軍圍攻。交戰(zhàn)不久,覃昇軍陣便潰退了。黃九岳追至清坪鎮(zhèn)北門,門內(nèi)接應(yīng)入去。黃九岳在北門外燒起一堆大火,燒了北大門,傳令班師。
諸將也不解其意,一齊來稟復(fù)黃九逵:“我狼土兵銳氣正盛,正好乘勝進兵,為什么突然退兵?”
黃九逵也十分疑惑,召黃九岳問道:“未見大勝,為什么就退兵了?”
黃九岳屏退左右,說道:“唐崖有大才,不動一兵一卒,便使樊龍移師圍石柱。我不可久圍清坪,恐有他變,今為我所勝,足以立威。爵爺國事未定,若久在外方,恐田氏宗族舉事。”
黃九逵:“我弟果然深謀遠略,我十分不及。”即刻傳令班師。
龍?zhí)独峭帘鴵碇S九逵兄弟,齊唱凱歌,揚揚歸國。
至樊龍、黃九逵兩支兵退,覃文忠仍不知個中緣由,卻以覃昇兵敗為罪。
在土司王宮后宮。土司御案之上,一只黑漆發(fā)亮的紫檀木寶匣擺著,上面的小金鎖被輕輕開啟,寶匣被覃鼎那只高貴的手緩緩揭開,匣內(nèi)是一方虎鈕銀印:方圓四寸,上鐫刻白虎一只,踞坐其上,眈眈而視,銀光閃閃,冷瑩明潤,刻有篆文:洪武三年初夏,受帝命執(zhí)政。這赫然是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所賜的土司印璽了。
土司覃鼎將這虎鈕銀印捧在手中,反復(fù)端詳,心中感慨萬千。這虎鈕銀印自明太祖御賜以來,已經(jīng)歷了十余代土司,算上自己已經(jīng)是第十二代了。而自己繼位以來,此印便沒有按照自己的意圖用過,二叔覃文忠已然大權(quán)在握,勢壓群僚。自己雖故意遣開了二弟三弟,以保全兄弟,又沉醉享樂,以蒙蔽二叔,卻未曾想氣病了三叔覃文靖,而四叔覃文恭態(tài)度卻是不明,如此一來,自己反顯得勢單力孤了,而且樊龍此番東侵,卻只是個開頭,唐崖內(nèi)憂外患不止,一想到此,覃鼎便緊緊握住虎鈕銀印,眼里閃出不屈于現(xiàn)實的堅毅光芒。
田克申立在一旁,望著土司覃鼎:“臣克申近來讀了一篇春秋文章,有些不通不明的地方,想向爵爺請教一番。”
覃鼎醇厚的面龐露出一絲微笑,把虎鈕銀印放回寶匣,淡淡說道:“田卿是當(dāng)世大才,也有不通不明的地方?那就講來吧,看我能不能參悟得透。”
“臣讀到《呂氏春秋》里的一篇文,荊莊王立三年,不聽而好隱。成公賈入諫,王曰:‘不榖禁諫者,今子諫,何故?’對曰:‘臣非敢諫也,愿與君王隱也。’王曰:‘胡不設(shè)不榖矣?’對曰:‘有鳥止于南方之阜,三年不動不飛不鳴,是何鳥也?’王射之,曰:‘有鳥止于南方之阜,其三年不動,將以定志意也;其不飛,將以長羽翼也;其不鳴,將以覽民則也。是鳥雖無飛,飛將沖天;雖無鳴,鳴將駭人。賈出矣,不榖知之矣。’明日朝,所進者五人,所退者十人。群臣大說,荊國之眾相賀也。故《詩》曰:‘何其久也,必有以也。何其處也,必有與也。’請問爵爺,成公賈之諫與楚莊王之不飛不鳴,能應(yīng)在當(dāng)世嗎?”
覃鼎一聽,臉上微微一笑,心念一動,笑道:“田卿話中有話,是在以暗喻隱諫之術(shù)規(guī)勸我呢。楚莊王不飛不鳴,鬬越椒之故也。莊王有神射手養(yǎng)由基射殺鬬越椒,我又有誰?”臉上竟凝肅起來,眼里竟顯出一絲憂色,望著門外陷入了沉思。
田克申:“我兄弟二人愿為爵爺效命,萬死不辭!”他這句話把覃鼎的神思從遙遠的地方拉了回來。
覃鼎面上竟有了笑意。
“啟稟爵爺,總理大人求見。”覃師站在寢宮門外突然高聲宣道。
覃鼎心頭一震,忙朝內(nèi)室點了一下頭,田克申便入內(nèi)躲避起來,一個嬌俏的土家少女又款步而出。覃鼎一把摟住她,便調(diào)笑起來,仿佛沒有聽見覃師的宣報,過了好一會兒,才緩聲而道:“宣!”
他話音剛落,覃文忠便傲然挺胸扶刀徑自而入,邁步走到覃鼎座前,微微欠身:“老臣見過爵爺。”
覃文忠既沒有施跪拜之禮,覃鼎也就不可能說免禮,他把眼望著嬌女,應(yīng)了一聲,“二叔平身。”
“爵爺,老臣今日前來,是想請爵爺在這道詔書上用印。”覃文忠身形一直,便從袖中取出一卷銀絹詔稿,向覃鼎遞了過來,沉聲而道,“這是誅殺敗軍之將覃昇的明詔,已經(jīng)由大小衙門參驗核實無誤,請爵爺用印。”
“誅殺覃昇?”覃鼎一聽,頓時吃了一驚,“他有何罪?為何要處以極刑?”
“唐崖律令,兵敗者死!”覃文忠眼簾低垂,面色冷峻,沉聲又道,“覃昇兵敗龍?zhí)叮瑮夑嚩樱率龟P(guān)內(nèi)石門被毀,該當(dāng)死罪。覃昇是爵爺胞弟,老臣也有心保全。只是律法是唐崖立國的根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老臣也不能因親之故破壞了唐崖根本。”
覃鼎沉默良久,才緩緩而道:“覃昇兵敗,我也聽說了,但是我聽說龍?zhí)饵S九逵已經(jīng)退兵,我唐崖又未折損一兵一卒,覃昇罪不至死。依侄兒所見,可奪其封地百里,以賞二叔總理唐崖之功,削其官爵,著令他戴罪立功。”
覃文忠臉上的肌肉不禁隱隱抽動了幾下,這個年僅二十歲的年輕爵爺雖貪圖享樂,卻固執(zhí)地愛護胞弟,看來,以后自己不可小瞧了他,行事需更加周密,這一次便讓他一步,便說道:“爵爺護弟之心,情有可原,只是此例一開,有損唐崖立國之基。既然如此,老臣無力總理唐崖了,請從此辭!”
覃鼎肅然而道:“侄兒年幼,不堪理政,二叔萬不可棄侄兒而去,若無二叔一力輔佐,侄兒當(dāng)土司也就無能為了。”說罷,誠心誠意地望著覃文忠,眼里竟有淚光在閃,似要哭將出來。
覃文忠目光猝然灼亮起來,話聲卻凜冽如冰:“老臣年邁,無能無力,還請爵爺另請他人總理唐崖。”
覃鼎聲音里竟有哭腔:“覃昇是我胞弟,與我相差兩歲,覃星也只比我小四歲,兄弟三人一同長大,若是問了覃昇死罪,與失去二叔總理唐崖一樣,對侄兒有錐心之痛,唯有同死,方能解我心中之痛。”
話已至此,覃文忠知道自己再逼,便顯得太過了,便喟然嘆息道:“覃昇是我侄兒,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一塊,為叔的都心疼啊,奈何身負(fù)兵敗之罪!既然爵爺一力堅持,老臣亦以為覃昇只是初犯,可以削其爵位,將功折罪,至于所割封邑之地,二叔無功,不應(yīng)賞給二叔,應(yīng)賞給爵爺?shù)乃氖迳岚疡墓В跃魻斃^位以來,官寨大小事務(wù),各種瑣細(xì)官務(wù),都是他一手打理,把具體政務(wù)處理得井井有條,功勞不小。”
覃鼎面色一舒:“準(zhǔn)之!”
覃文忠:“爵爺英明,老臣告退!”便轉(zhuǎn)身離去。
覃文忠離去之后很久,覃鼎還怔怔地望著門那里。
田克申從內(nèi)室走了出來,眼里冒著火:“覃文忠太囂張了!”又憤怒地詛咒道:“善惡到頭終有報!這是天理循環(huán)!惡人終有惡貫滿盈之時!”又把話一頓,良久乃贊道:“爵爺胸有韜略,臣愚不及。”
覃鼎:“哦?”
田克申:“所謂‘人心似水,民動如煙’,覃文忠手握權(quán)柄,以勢壓人,自私殘暴,視人命如草芥,終致民怨沸騰,官逼民反。爵爺現(xiàn)在忍辱負(fù)重,堅守一個忍字訣,是在伺機后發(fā)制人。”
“忍字訣!”覃鼎聽著,嘴里反復(fù)念叨。
“不錯。忍!必有忍,其乃有濟。”田克申把目光緊緊望著覃鼎,凝重地點了點頭,一字一頓地講道“一定要忍字當(dāng)頭,沉毅自持,隨機應(yīng)變,萬萬不可亂了方寸。”
“我一定遵從田卿所訓(xùn)。”覃昇目光灼灼,炯炯有神地注視著田九霄,眼里滿是感激之色。
田克申肅然說道:“只是覃文忠以二總爺封邑借花獻佛,在拉攏舍把。若總理與舍把合力,家政又在病中,覃文忠勢力便可一手遮天了。爵爺不可不防。”
覃鼎聽罷,沉沉一嘆,不無憂慮地說道:“還有,渝城樊龍侵?jǐn)_唐崖西部邊境,龍?zhí)饵S九逵虎踞北方,唐崖內(nèi)外交困,也讓我焦心得很。若我連唐崖萬民都保護不了,枉為爵爺啊。”
田克申見覃鼎身處這般險境卻仍念念不忘民生,不禁在心底暗暗一嘆,沉吟道:“樊龍多行不義必自斃,朝廷不會坐視不管!依臣之見,不出半年,朝廷將下詔令,出動大軍,圍剿樊龍,以平靖大明西南。唯有龍?zhí)饵S九逵,處山高皇帝遠深山,朝廷不愿管束,唯有爵爺聯(lián)絡(luò)金峒土司南北夾擊,誅滅黃九逵,恢復(fù)田氏正宗。”
覃鼎沉吟未答,臉上卻是一臉憂色。
不一日,覃鼎詔令到了清坪,覃昇甘愿受罰,越發(fā)謹(jǐn)慎鎮(zhèn)守北方邊境,黃九逵再不敢輕動,卻說奢崇明在重慶立國一事,引發(fā)蜀中、石柱、唐崖、劍南、黔東衛(wèi)各方震動。四川布政使朱燮元一面急調(diào)石柱宣撫司,龍安府等地官軍入援,一面連夜寫了奏疏。時值冬日,他也顧不得路途艱險,親自上京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