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
我們經常會聽到人們在憤怒的時候說“我恨你”。然而,有時強烈的憤怒確實會膨脹成一種“仇恨”狀態,盡管這種狀態很短暫。
下面是一位父親和他14歲女兒之間的對話。
父親:你在搞什么鬼?
女兒:我現在要出門去聽搖滾音樂會。
父親:不,你不能!你知道你被禁足了。
女兒:這不公平……這是一個監獄。
父親:你早該想到這一點。
女兒:我受不了你了……我恨你!
此時,女兒巴不得父親立刻消失,在她的意象中父親變成了一頭野獸困住了她,讓她無法做她想要做的事情。敵對沖突到極致時,人們會相互把對方視為戰士而隨時準備進攻。父親被女兒顯而易見的任性威脅了,而女兒則被父親明顯不公正地控制和干涉。當然,他們實際上是被對方精簡的形象投射干擾了。不過,大多數這樣的親子沖突中,最終孩子的仇恨都會隨憤怒平息而一起消退。而如果長期持續受到父母的虐待或挫敗,孩子的強烈憤怒可能會轉化為長期的仇恨,在孩子心里父母就是一頭倔強的怪獸,自己將永遠被折磨下去。
同樣,一位父親或母親如果認為他的孩子不可靠、不誠實或叛逆,可能會感到急劇的或長期的憤怒,而不是仇恨。但是一旦他/她覺得自己無能為力,認為孩子不可救藥,就可能由愛生恨。父母子女間、離異伴侶間或兄弟姐妹間的仇恨可能會延續幾十年,甚至終生。仇恨的體驗深刻而強烈,與日常的憤怒體驗可能有本質上的不同。一旦仇恨凝結,它就像一把冰冷的刀時刻準備刺入敵對者的后背。
在嚴重的沖突中,敵對者可能會被視為無情的、充滿惡意的,甚至是兇殘的。以下是一位妻子的陳述,她正在與丈夫爭奪孩子的撫養權。“他是個不負責任的人,脾氣很壞,他總是把氣撒在我和孩子身上。我知道他會虐待孩子們,所以我不能相信他……我恨不得殺了他。”她對丈夫的這種負面看法有時可能是對的,但大多數情況下都被夸大了。
想象的敵人看起來可能很危險、很兇惡或很邪惡,所以所謂的受害者會被迫要逃跑或通過消滅敵人,以及令其失能來解除威脅。平民沖突中實際的危險程度常常——但不總是——是被顯著夸大的。沖突中的威脅往往不是針對人們的身體,而是針對他們的心理——他們的榮譽、他們的自我意象——尤其是當他們認為對手已經占了上風的時候。通常來說,人們易受傷害的感覺往往超出了敵對方的實際侵害程度。
在某些情況下,雙方的惡意意象在相互影響下會導致殺人的沖動。心懷嫉妒的丈夫幻想對前妻報復,他的前妻獲得了孩子的單獨監護權,正與另一個男人在一起生活。他感到無能為力、無法自拔、絕望。他癡癡地想:“她奪走了我的一切——我的孩子、我的尊嚴。我現在一無所有。”他覺得自己無法忍受這樣的痛苦,也無法繼續這樣恐懼地生活下去,所以他制訂了一個計劃,要殺死他的前妻和她的情人,然后自殺。這樣他就可以報仇雪恨,不再那么痛苦,而在自殺之前重獲力量。
如果此時他接受治療,治療師能證明他的主要問題并非妻子,而是他受傷的自尊心和無力感。當他對這一過程能夠洞察時,他的問題也就可以獲得解決。
這個案例中,這個男人對所謂折磨者有著如此強大而本能的報復沖動,以至讓人懷疑這可能是在遠古人類生存環境中進化而來的。那種情況下,對“背叛”和“不忠”的嚴厲懲罰能提高族群的生存機會。有人認為,這種機制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是進化的結果。
個體化敵人的概念在集體戰爭中也有對應內容。在武裝沖突中,對敵人的仇恨是具有功能適應性的。一名士兵在想象敵人的步槍瞄準鏡十字星對準他的情景時會點燃他的仇恨,這是一種本能性的生存策略。關于對手的強大范式意象有助于士兵將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敵人的弱點上,并調動資源來保護自己。“殺人或被殺”,這條簡潔明了的戰場準則準確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在采取行動懲罰所謂的侵犯者時,同樣的原始思維會在群體成員頭腦中被激活。群體暴力事件中,暴徒對他人非理性的敵人范式化是非常明顯的。殺人暴徒或瘋狂殘害無辜村民的士兵毫不在意他們正在毀滅的是和他們一樣的人。他們意識不到的是,是高度亢奮的原始思維驅動了他們的暴力行為。他們對受害者的惡意意象如野火燎原般在暴徒人群中四下散播。他們認為受害者是壞人或是惡魔,因此報仇的想法控制了他們。他們認為自己正在做正義的事情——為惡者必被誅,因此對殺戮的抑制自動解除了。暴力行為的回報立竿見影:平息憤怒,賦予權力感,伸張了正義而獲得滿足感。
搶劫團伙分子認為他們是在行使選擇的自由。實際上,殺人決策是他們的精神器官——大腦——自動做出的,而他們的精神器官卻已被出于消滅對他們有威脅或令他們厭惡的事物的本能需要所控制。不過,雖然在敵意意象循環的這一環節上傷害或殺戮沖動在某種意義上是不由自主下意識的動作,但士兵或暴徒個人仍然是有能力去主動控制它的。如果要持久矯正這種破壞傾向,需要針對三個系統進行修正:核心信念系統——構建了受害者是惡魔的意象;規則系統——規定了受害者應當受到懲罰;許可信念系統——解除了傷害他人的禁忌規則。
歷史上的仇恨公案數不勝數,所謂家仇國恨,那些家庭間、宗族間、部落間、種族間抑或國家間的世仇宿怨常常代際相傳。有些恩怨頗具傳奇色彩,如《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哈特菲爾德家族和麥考伊家族、蒙太古家族和凱普萊特家族之間的恩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第一幕第一場中王子告誡他不安分的臣民道:
目無法紀的臣民,擾亂治安的罪人,
你們的刀劍都被你們鄰人的血玷污了。
——他們不聽我的話嗎?喂,聽著!你們這些人,你們這些畜生,
你們為了撲滅你們怨毒的怒焰,
不惜讓殷紅的流泉從你們的血管里涌出,
要是仍然畏懼刑罰,趕快將血腥的兇器從你們的手中丟棄,
靜聽你們震怒的君王的判決。
凱普萊特,蒙太古,
你們已經三次為了一句口頭上的空言,
引起了市民的械斗,擾亂了我們街道上的安寧……
如果你們膽敢再來我們的街道尋釁,
你們的生命將作為擾亂治安的代價。
較近的內亂戰爭案例有盧旺達的胡圖族和圖西族,中東的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以及南亞的印度教教徒和穆斯林。
夸大敵人形象也是國家領導人為軍事或經濟失利辯解推責的一種便宜做法。把軍事失利的責任推給污名化的少數人,可以改善國家軟弱和脆弱的形象。例如,希特勒利用猶太人的存在來解釋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失敗、停戰后的政治恥辱,以及隨后的通貨膨脹和經濟蕭條。通過把猶太人描繪成戰爭販子、國際資本家和布爾什維克,他把邪惡的形象投射到這個弱勢群體身上。
替罪羊是在給納粹賦權。對猶太人的貶低和迫害更加深了猶太人的惡魔形象。如此一來,順理成章的做法就是消滅敵人,這樣他們就不能再進行所謂的破壞(引發戰爭,在經濟上壓榨國家,污染文化)。希特勒把他的追隨者描繪成被猶太人控制、顛覆和腐蝕的受害者形象,從而在他們中間制造同情和自憐。然后這群“受害者”搖身一變成了迫害者——他們掌握著高效的戰時政府機構的所有權力來執行“猶太人滅絕計劃”。
一個把國家帶入戰爭的領導人可能對敵人保持著清醒的認識。征服之戰并不要求領導人憎恨他們的對手。不過,如果戰士和民眾把敵方視為魔鬼并要消滅他們時,軍事行動就更有可能成功。對政府領導人來說,軍事冒險可能是一場政治賭博,但對士兵們來說,這是一場生死較量,他們會把個人的犧牲視為英雄的行為。
從個人言語辱罵到歧視和偏見,再到戰爭和種族滅絕,有可能在這個憤怒、敵意和敵對行為譜系背后隱藏著一個共同統一的主題。憤怒就是憤怒,無論是由叛逆的孩子還是反叛的群體引起的;仇恨就是仇恨,也不管是由暴虐的配偶還是無情的獨裁者引起的。不管引發敵對行為的外部原因是什么,敵對行為的喚醒和覺醒所涉及的總是同一套內部機制或心理機制。這與破壞性的人際行為一樣,是認知扭曲激發了憤怒,引起了敵對行為。所以,那些源自歧視、偏見、種族主義或軍事入侵的無依據的人身攻擊行為,也涉及人基本的思維結構:一方面是絕對化的分類認知,另一方面是對受害者的人類身份的健忘。
如果某些認知統一共性的確存在,我們就可以利用它們簡化不斷增加的心理矯正干預工作。它們也能為矛盾的個體和群體解決方案提供一個統一的理論框架,并為制訂切實可行的犯罪和大屠殺問題解決方案奠定基礎。我們在對這些統一共性進程及其背后的核心信念系統的理解、澄清和修正基礎上,識別認知偏差并予以矯正,這將開辟心理治療經驗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