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憤怒的囚徒
- (美)阿倫·貝克
- 2161字
- 2024-01-29 15:21:27
暴力殊途
暴力會通過各種途徑和方式變成破壞性行為。例如,冷漠、精心預謀的暴力,施暴者不一定對受害者有任何敵意。劫持便利店員的武裝匪徒,不一定對店員或店主有任何仇恨。同樣,軍官按下控制臺的導彈發射按鈕,他也不一定對被轟炸的平民感到憤怒。蒙古軍隊包圍抵抗的城市而后屠城橫掃歐洲,他們對城市居民并沒有特定的敵意。在入侵前,成吉思汗精心做了戰爭規劃,他要求徹底毀滅那些反抗的城市,對其他城市形成威嚇,這樣就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掠奪帶來的快感和不論原因的暴力一樣,無疑是對軍隊的強化。
歷史上不乏暴君為了侵略鄰國或迫害國內少數族群而做出冷血決定來煽動本國人民。1939年,希特勒散布謠言稱捷克人正在迫害捷克斯洛伐克蘇臺德地區的少數德裔人。后來,他入侵波蘭著手實施其清除人口計劃,好為大德國騰出地盤。斯大林、波爾布特為了推行他們倡導的意識形態和鞏固他們的權力,在國內搞大清洗,流放和殺害了各行業非常多的民眾。這種暴力是工具性暴力,是為了政治和意識形態目的而進行的任務。工具性暴力普遍地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為信條,因而尤其危險。
長期以來,作家們一直在譴責這種辯解信條,但它仍然在國際關系運作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赫胥黎的散文集《美麗新世界的美德與見識》對此做了哲學分析,并批駁這一信條。盡管如此,為了達成他們所謂有意義的目的,暴君們照舊入侵弱小鄰國,民族族群照舊大肆屠殺弱勢族裔。納粹死亡集中營的守衛把無數猶太人送上死亡之路,但他們認為自己是模范公民。雖然全世界輿論都譴責這種行為,但問題仍在:邪惡行為只存在于旁觀者眼中,而非犯罪者眼中。
反應性(熱)暴力的特征是對敵人仇恨。大屠殺和私刑殺人者的思維器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敵人身上,而且會持續不斷地制造出更極端的敵人形象。首先,反抗一方的人會被同質化,他們會失去作為獨特個體的身份。所有受害者都是可以互相替代的,都是可有可無的。其次,受害者會被去人化。他們不再被當作人對待而能得到同情。他們可能就是一件無生命的物品,就像射擊場中的機械鴨子或電腦游戲中的靶子。最后,他們會被妖魔化:惡魔的化身。殺死他們不再是選項,他們必須被消滅。他們的繼續存在將會成為一種威脅。魔鬼和敵人的抽象概念由此被轉化為一個實實在在的實體或人物形象,這個形象似乎威脅到了攻擊者的生存或核心利益。這些具象化概念被投射到受害者身上。我們攻擊的是投射的形象,但傷害和殺害的是真實的人。
熱暴力在本質上是反應性的:外部局勢,如感覺有威脅,會讓群體領導人及成員進入戰斗狀態。外部環境在多個層面上產生影響。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軍備競賽制造了歐洲的不穩定局勢。而隨著歐洲國家間的結盟站隊,對立雙方皆視對方為強敵。而就群體領導人及其成員而言,這種局勢給他們制造了越來越多的恐懼和憎恨,而這些恐懼和憎恨導致德國先發制人發起戰爭。
家庭暴力則截然不同,婚姻關系不穩定是夫妻相互攻擊的溫床,雙方都視對方為死敵,結果就是大打出手,直至妻子被丈夫打到服輸。在這些爭吵中,妻子也有可能出現暴力行為。酒精往往讓人更加喪失理性和失去克制。
家庭暴力中的施暴者完全淪陷于原始思維模式,這種思維模式下施暴者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敵人意象上,根本不可能同情受害者,也不會關心后果影響。很多家暴的施暴者在后來恢復客觀判斷力之后會由衷地感到內疚(也可能更加冷靜了)。這里的問題是,并非是道德淪喪而是原始思維的禁錮將人導向了對抗。在本書后面,我將介紹這個問題的最終治療方法,即澄清和修正某些信念系統——它們使人易于對假想威脅過度反應,建立有效策略——在一開始就中止敵意鏈條,摒棄暴力(不再以暴力為手段解決問題)。
工具性(冷)暴力特點是蓄意的計劃性思維,反應性(熱)暴力則是反射性思維,除此之外,我們發現,在執行毀滅任務時還涉及一種程序性思維。這種“低級”思維特征顯著者會全神貫注地投入到他們的毀滅計劃細節。程序性思維是那些一絲不茍地執行毀滅任務的公職人員的典型特征,顯然他們根本不在意這事的價值或意義。這些人做事如此地專注(一種管狀視野),以至于對自己正在犯下反人類罪行的事實視而不見。很可能即便他們真的想到了這一點,他們也會認為受害者微不足道。這種思維顯然是納粹官員的典型思維。
要給這兩種敵意攻擊形式賦予罪責應當從哪里著手呢?顯然,那些宏觀規劃、意識形態或政治口號的設計制定者應當承擔這個罪責,他們聲稱預期目標的實現決定手段的合理性。不過,如果沒有追隨者、官僚的合作,以及在許多情況下,如果沒有普通老百姓的配合,群體暴力行為也不可能發生。像成吉思汗或薩達姆·侯賽因,全憑個人好惡,精心謀劃按照清晰的既定計劃大肆掠奪弱小國家來攫取大量財富。同樣,中世紀十字軍在圣地大肆屠殺“異教徒”,他們在以自己的方式做“上帝的工作”,他們也是在實施一個精心謀劃的思想理論。而斯大林也是以成千上萬人民的死亡為手段來鞏固他的政治和經濟改革成果的。
前述這些重大暴力計劃制訂者在心理上是自由的,他們能想到他們的目標實現將會給人類造成什么樣的后果。在衡量計劃的成本和收益時,他們有能力考慮顧及其行動的受害者。他們本可以站在更高的道德層面上阻止殺戮,但他們選擇了不這樣做。
國際社會需要明確指出,毀滅命令執行者與發布命令者一樣需要承擔責任。對盧旺達大屠殺作惡者的國際審判就是朝著強化這一原則邁出的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