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政說到這兒也就夠了，張孚敬顯然也懶得多搭理來客，他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來一個竹筒。

“去西房門口打點水，給我研墨，我要寫點東西。”

楊名應下來，拿著竹筒出了門。

小仆正在門邊伺候著，呆頭呆腦地看著中年婦人洗漿衣物。

那副模樣像極了研一剛進實驗室的學生，還是跨專業的那種。

楊名輕輕踢了小仆一腳，“你眼里得有活，看不見師娘這么忙碌嗎？去幫著洗衣服。”

吩咐完之后，他自己去水缸那邊盛水。

一口水缸已經空了，另外一口也只剩下小半兒的水。

給竹筒裝滿了水之后，楊名轉眼看見楊勇和中年婦人正在拉扯，顯然師娘覺得這個小伙子洗不干凈衣物。

于是問道：“師娘，咱家這水是從哪里打的？還是有人送水？”

“隔壁鄰居家里打的水，這院太小，沒地方打井?！?

楊名于是吩咐小仆，“你這洗衣服也不如師娘得力，就去把這兩口水缸打滿。”

中年婦人也沒客氣，指明了方向就讓楊勇帶著兩個水桶出去了。

探花郎捧著竹筒走到中年婦人身邊，小聲問道：“卻不知恩主與師娘何日啟程返鄉？這朝中可有不少人拿這點彈劾恩主了?！?

這話也只能問這中年婦人了，張孚敬才不會在這種小事上和楊名廢話。

“你問這點干嘛？”

這中年婦人脾氣也跟著張孚敬，一點也不友善。

“恩師返鄉，我自然要送上一程，問明了日期好上門幫忙，起碼做些雇傭舟車、搬搬行李的活，也聊表孝心。”

中年婦人呲笑一聲，“還輪不到你表孝心，我家有兒子，過幾日就到?！?

張孚敬有四個兒子，三子張遜友早夭，長子張遜志跟著老父親在北京當個小官，可惜今年早些時候因病去世，張孚敬大概也是因為這點今年病情才加重了。

次子張遜業是荊藩的小官，這會兒在湖廣地界，他們可能等的就是四子張遜膚。

楊名躬身行禮，“既不愿意，我也不勉強，這份心意到了就是。”

然后轉身進了張孚敬所在的書房，將竹筒里的水倒進硯臺后拿起那半截墨，開始研磨。

張孚敬在翻閱楊名所贈的《左傳》，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磨墨可是一個功夫活，楊名磨了半天才差不多磨好。

“以后給我送東西，不要送宣紙這種華而不實的，寫字的竹箋紙就行，描金的墨也不要送了，我不用這么貴的。你送的東西就跟新科進士一樣，表面亮堂，實際不堪大用，得……”

他沉吟起來，似乎是沒想到合適的詞。

“沉淀?！睏蠲又挷缯f，“恩主批評的是，這東西就跟我現在的人一樣，需要打磨沉淀，需要去看看小民百姓的苦楚，需要明白胥吏、士紳是如何盤剝壓榨百姓的，方得為清官、為好官之道?！?

張孚敬說的是送的東西，實際說的是楊名這個人，夸夸其談，從政論到落地實施還需要很長的一段距離。

可這就夠了，讓楊名欣喜的是張孚敬的意思以后可以繼續送用度過來。

對張孚敬這個人，他之前是純粹抱著當工具人的想法對待的?？蛇@今天一趟，雖然還是把張孚敬當往上爬的大腿，可心里多了三分尊重。

一分給他的樸素生活，能克制住自己欲望的人都值得尊重，一分給他不愿融進現今的官場規則，出淤泥而不染，另一分給他心系平民。

能為老百姓著想的官，也壞不到哪里去。

“沉淀……”張孚敬閉目長考，“這個詞不錯。你走吧，等我想好錢政的事，會來找你的?！?

他下達了逐客令。

按普通人家的規矩，逐客令是主人端起茶杯送客，可這張家連口茶都沒給客人沏，也就只能口頭逐客了。

楊名也不在乎這些虛禮，后退幾步躬身行禮之后轉身走出房門。

楊勇已經幫著打滿了兩缸水，探花郎又朝著中年婦人行了禮之后才離開。

天色還早，主仆二人朝著澄清坊逛了過去。

走到崇文門里街的時候，小仆對街上行人的華美綢服直勾勾的盯著瞅。

楊名見了失笑：“怎么，你喜歡漂亮衣服？”

“東家，我是個俗人，心里的念想也就是頓頓吃肉，穿的好看，以后娶個大屁股媳婦兒就行?！?

“俗人。”楊名琢磨著這個詞，“我也是個俗人。”

雖然是穿越客，可昨天早上面對皇帝的時候，還是被其陣仗唬住了，沒有一點侃侃而談的放松心情。今天到張孚敬家里心態就不一樣了，看見其住所穿著，頓時就有種能夠拿捏的感覺。

“我這輩子和你想的也差不多，當個大官就行，再娶幾房嬌妻美妾，對付著過?！?

古代生活的無聊可不是現代靈魂能想象的，他已經看到了以后無聊的夜間生活，也不知存個啥念想才能消日。

他可不像楊勇，大屁股媳婦兒不是他的首選，腿長胸挺的才是。

當然，首先是要漂亮，最好是長的傾國傾城那種。

不多時，悶熱的天氣就將楊名飛遠的心思扯了回來，他和小仆于是加快腳步，往澄清坊金魚胡同摸了過去。

這天氣，早點回去歇著才是正理，逛街太累人了。

按楊大勝給的地址找到了出租院，這是最普通的四合院，坐北朝南，大門辟于宅院東南角“巽“位，門開著，楊名敲了敲門也沒人答應，于是帶著小仆走了進去。

進門左手擺著兩缸，裝滿了水，謂之門海，用來防止火災啥的，民間和宮里面都愛這么擺，可以理解為古代消防栓。

院里面的建筑很逼仄，北屋是一正廳，三開間，左右倆耳房，和東西二屋緊挨著，東屋大概是廚房，廁所則在西南角。

北屋正廳和東西二屋都是懸山頂結構，也就是屋面懸伸出山墻之外，懸伸部分由下方伸出的檁承托，這是民居最常見的結構。

兩耳房則是硬山頂結構，也就是屋面與山墻平齊，這么設計應該是為了節省空間。

南面的幾間房都是單坡頂結構，這都是附屬房間才這么建造。

建筑雖然逼仄，但用料相當精致，比剛才去的前首輔家里看著有檔次，起碼青磚鋪的比張家密致。

北屋屋檐之下，擺放著四口箱子和幾個包袱，看樣子這租客馬上就走。

“我這七品官也就是住個三開間，這房不錯?！?

雖然之前有點嫌棄，但現在楊名越看越喜歡，逼仄的空間反倒給了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穿越以來漂泊不定帶來的心恍總算是慢慢消失。

聽著院里有聲音，東耳房出來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先給楊名作揖，說自個兒是現在的租客，生意落敗回了家鄉，然后挺負責任地介紹起這院的信息。

“……相鄰的金店是宮里面的人開的，相公可千萬不要得罪，切記切記。民是如何也斗不過官的，宮里那就更大了?！?

楊名看他說的心有戚戚，于是猜道：“你這生意是被當官的給攪黃了吧？我猜猜，是武定公郭家干的？”

郭勛得了嘉靖帝的恩寵之后，其家族在順天府大肆擴張，控制的店面多達上千家，在現在這個關頭，也就郭家會這么做了。

中年男人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沒有回答，隨后睜眼，流了行清淚，連話都說不出來，歪著頭對著楊名拱手一拜，又回到了耳房里，竟也不管了，看樣子真是郭家給這老哥干的心態崩了。

楊名也沒懲強扶弱之心，惡人自有天收，夏言夏閣老可在后面等著郭勛呢！

打定了租下這小院的主意，楊名帶著小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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