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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媽媽去世之后(4)

  • 大聲說話的女孩
  • (尼日利亞)阿比·達蕾
  • 3206字
  • 2024-01-12 15:59:23

媽媽去世前兩年的一天,一輛車開進院子,停在我家那棵杧果樹前。

當時我正坐在樹下搓爸爸的背心。我停下手里的活,甩掉肥皂泡,看著那輛豪車開到跟前。黑色锃亮的金屬皮膚,大大的輪胎,兩個前置車燈像大魚的眼睛。車門打開,從里面走出來一個男人,帶出一股混合著冷氣、香煙和香水的氣味。他個子很高,有著烤花生一樣的棕色皮膚,精致的面龐和長長的下巴讓我想起一匹駿馬。他穿著昂貴的綠色緞面長褲,頭上戴著一頂綠色的帽子。

“早上好,我想找艾杜烏,”他語速很快,聲音流暢,“她在嗎?”

艾杜烏是媽媽的名字。她平日里幾乎沒有來訪者,除了村里教會團體里那五個主婦,她們每個月第三個星期日會一起參加禱告。

我舉起手擋住迎面刺眼的陽光。“早上好,先生,”我說,“您是誰?”

“她是住這兒嗎?”他再次問道,“我叫艾德。”

“她出門了,”我說,“您要坐一會兒等她回來嗎?”

“很抱歉,我不行,”他說,“我住在國外,這次回伊卡迪村是為了給我的祖母掃墓。我想或許可以在回機場的路上順便和你媽媽打個招呼。我晚上就飛了。”

“飛?您是說坐飛機?去外國?”我聽過“外國”這個英語單詞,像是美國、英國一類。我在電視上見過那些地方,當地人的皮膚顏色很淺,有著鉛筆一樣細長的鼻子和麻繩一樣的頭發,但我從沒有親眼見過。我從收音機里聽到他們說英文,飛快吐出一個個陌生的單詞,仿佛掌握著一種迷惑人心的神秘力量。

我注視著這個高個兒精致的男人,看著他烤花生般的棕色皮膚和泡沫海綿一樣的黑色短發。他一點兒都不像電視里的那些外國人。“您從哪兒來?”我問他。

“英國,”他溫和地笑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倫敦。”

“可為什么您長得一點兒也不像那些外國人?”我問。

他的表情變得嚴肅,但馬上哈哈大笑起來。“你一定是艾杜烏的女兒。”他說,“你叫什么?”

“我叫阿杜尼,先生。”

“你和她小時候一樣漂亮。”

“謝謝您,先生,”我說,“我媽媽去看望隔壁村的伊婭老太太了,明天才能回。但我可以為您捎口信。”

“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說,“你能不能替我轉達艾德回來找過她,告訴她我沒忘記她。”

男人上車離開以后,我忍不住想他到底是誰,又是怎么認識媽媽的。媽媽回家后,我告訴她,一位叫艾德的先生從英國回來看她,媽媽震驚極了。“艾德先生?”她像聾了一樣不停地問,“艾德?”

然后她悄悄哭起來,仿佛是害怕爸爸聽到。過了三個星期我問起來,媽媽才告訴我。那個艾德先生家很有錢,許多年前,他住在拉各斯[1]。有一年,他陪祖母來到伊卡迪度假,那天媽媽正在市集上賣泡芙,艾德先生過來買一些泡芙,結果深深愛上了媽媽。媽媽說艾德先生是她第一個男朋友,也是唯一愛過的男人。兩情相悅的人應該結婚,可是媽媽沒有上過學,艾德先生家里不同意這樁婚事。艾德先生以死相逼要娶媽媽,結果被家里人強行送到國外。后來媽媽整天以淚洗面,在家人的強迫下嫁給了爸爸,一個她從來沒有愛過的男人。而現在,爸爸也在迫使我做同樣的事情。

媽媽曾對我說:“阿杜尼,就因為我沒有受教育,所以無法嫁給心愛的人。我本來想離開這里去更大的世界闖闖,努力賺錢、讀書,結果都沒有實現。”說著,她握住我的手,“阿杜尼,我向上帝發誓,哪怕傾盡所有,我都要供你讀書。我希望你可以擁有新生活,我希望你能說一口流利的英文。在尼日利亞,每個人都懂英文,英語越好就越容易找到好工作。”

她咳了一下,繼續說:“在村里,如果你念了書,就沒人能強迫你嫁人。但是如果你不上學,一滿十五歲,他們就可以把你嫁給任何一個男人。你受的教育就是你的聲音,孩子,哪怕你無法開口說話,你受到的教育也會替你發聲。它會一輩子保護你,替你發出內心的聲音,直到上帝帶你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為止。”

從那天起,我告訴自己就算這輩子什么都沒有,我也要上學。我要讀完小學、中學和大學,我要做一名教師,因為我不想成為其他什么人……

我只想做一個大聲說話的人。

“爸爸?”

爸爸坐在沙發上,盯著那臺壞電視機,仿佛下一秒灰色的玻璃屏幕會變魔術似的忽然閃現出畫面,這樣他就能看尼日利亞選舉的新聞了。

“爸爸?”我朝他走過去。夜幕已至,蠟燭把客廳照得更加幽暗,熔化的蠟油把沙發腿四周的地板弄得一團糟。

“是我,阿杜尼。”我說。

“我眼沒瞎。”他用約魯巴話說,“要是飯好了,就端過來。”

“我想和您談一談,爸爸。”我跪下來握住他的兩條腿,猛然發現媽媽去世以后他瘦得如此厲害,我抓住的仿佛只是兩條空蕩蕩的褲腿。

“求求你,爸爸。”

爸爸很固執,總是板著一副臉跟家里每個人作對,這也是為什么我想找伊尼坦陪我一塊向他求情。爸爸在家的時候,每個人都壓抑得像死人一樣,沒人說話,沒人大笑,甚至沒人走動。媽媽活著的時候,爸爸經常對她大喊大叫。很久以前,他打她,雖然只打過一次。他扇了她一巴掌,把她的臉都打腫了。他說這是因為他在訓話時她頂嘴,男人說話的時候女人沒資格開口。盡管從那以后他沒有再打過她,但兩人一直過得不開心。

他低下頭望著我,額頭上閃著汗珠:“做什么?”

“我不想嫁給莫魯弗,”我說,“我結婚了誰來照顧您呢?卡尤斯和‘老大’是男孩子,他們既不會做飯、洗衣服,也不會打掃屋子。”

“明天莫魯弗會送來四只公山羊。”爸爸伸出四根細長的手指,換成英語數著“一、二、三、四”,唾沫星子從他嘴里噴出來,落到我臉上。“他還會帶家禽來,很貴的。還有整整兩袋大米,還有現金。我沒有告訴你,他會給我們五千奈拉,阿杜尼,五千。多虧我養了個好閨女。你不應該再待在娘家了,以你的年紀至少都該生一兩個孩子了。”

“和莫魯弗結婚,我的未來就毀了啊!我腦袋好使,爸爸您知道的,老師也知道。只要能想辦法回學校念書,我將來找著一份好工作就能幫您分擔了。我不介意做班上最大的學生,我學東西很快,一畢業當上老師,我就把每個月的工資存起來給您蓋新房子、買新車,買一輛黑色奔馳。”

爸爸嗤之以鼻地冷笑一聲,擦擦鼻子:“眼下我們連吃飯錢都沒有,更別提三萬塊房租了。再說當老師對你有什么好處?什么都沒有。它只會給你安上一個不開化的腦子,還有一張利嘴。你現在這張嘴說的廢話還不夠多?難不成你想變成第二個托拉?”

托拉是巴達先生的女兒,今年二十五歲,長得像是披著長發的阿伽瑪蜥蜴。巴達先生送她去很遠的伊丹拉鎮上學,畢業以后托拉在銀行工作,有汽車和存款,但一直沒有結婚。他們說她到處尋找丈夫,但沒有男人愿意娶她,也許因為她長得像只蜥蜴,也許是因為她像男人一樣有錢。

“可是她有很多錢,”我說,“可以照顧巴達先生。”

“沒有丈夫?”爸爸搖搖頭,拍了兩下手,“上帝保佑,兒子會照顧我的。‘老大’在卡西姆汽車工廠做幫工,很快卡尤斯也會跟著他一塊學。你有什么用?一無是處。十四五歲正是結婚的好時候。”

爸爸又吸了吸鼻子,用手撓了兩下喉嚨:“昨天莫魯弗還說,只要你能第一胎生個兒子,他還會給我一萬奈拉。”

我感到胸口被什么東西重重碾了過去,自從媽媽去世以后,我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負,又多了一塊。

“但您明明答應過媽媽,”我說,“您忘掉當初的諾言了?”

“阿杜尼,”爸爸一邊搖頭一邊說,“承諾能做飯吃?承諾也不能幫我們交房租。再說莫魯弗是個好男人。和他結婚是好事,是喜事。”

我繼續抱著他的雙腿祈求,眼淚流淌到他的腳上,可是爸爸不為所動。他只是邊搖頭邊說:“結婚是好事,是喜事。你媽媽要是知道了也會為你開心,所有人都會開心的。”

第二天一早,莫魯弗來到我家,爸爸讓我前去歡迎,感謝他為我們送來的家禽和公山羊,我沒有配合。我讓卡尤斯告訴爸爸我這個月例假來了,肚子疼得厲害。躺在草席上,我用媽媽留下的披肩蒙住頭,聽到爸爸和莫魯弗在客廳“砰”地打開杜松子酒,敲開花生慶祝的聲音。

我聽到莫魯弗大笑著談論約魯巴地區明年的總統大選,談論著博科圣地[2]組織上個月從學校綁走許多女孩的新聞,還談論著他的出租車生意。

我就這樣一直躺著,直到淚水浸透了媽媽的披肩,直到夜幕降臨,整個天空變成黑暗的濕土。

注釋

[1]拉各斯:尼日利亞舊都以及最大的港口城市。

[2]博科圣地:活躍在非洲尼日利亞一帶的恐怖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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