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媽媽去世之后(5)
- 大聲說話的女孩
- (尼日利亞)阿比·達蕾
- 3068字
- 2024-01-12 15:59:23
在我家廚房后面的院子里,伊尼坦正在為我明天的婚禮試妝:一會兒往我臉上刷粉,一會兒把黑色的眼線筆深深壓進我的眼瞼里。
一口鐵鍋,三條木柴,還有個白色塑料盆搭建的臨時水槽,這就是我家廚房的所有了,跟電視上那些有煤氣或電器的廚房不一樣。對了,還有我腳下的這條漂亮的矮木凳,是村里的木匠肯多親手用院子的杧果樹木頭為我打造的。
“阿杜尼,你看上去簡直像一位王后,”伊尼坦一邊說著,一邊用眼線筆在我臉上扎來扎去好像要扎進我腦袋里似的,“國王的妻子!”
我能聽出她的喜悅,她為可以給新娘子化妝而感到自豪。她托起我的下巴,用化妝筆抵在我額頭正中間畫下一個點,就像我們在村中央的電視機里看到的印度人那樣。然后,她開始為我描畫左右兩邊的眉毛,最后是口紅。
“阿杜尼,”伊尼坦說,“接下來我數一……二……三,快!睜開你的眼睛瞧瞧鏡子!”
我眨了眨眼睛,睜開。一開始并沒有看到伊尼坦抱在胸前的鏡子,因為我眼睛里全是淚花。
“看,”伊尼坦說,“好看嗎?”
我在臉上摸摸這兒,摸摸那兒,發出幾聲感嘆,顯出很高興的樣子。其實那些黑色眼線讓我看上去好像被誰用手肘揍了一頓。
“為什么你看著很不開心呢?”伊尼坦問,“難道還在因為嫁給莫魯弗而難過?”
我想說點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一開口就會哭不停,不僅什么都講不清楚,還會把她好不容易化的妝哭得亂七八糟。
“莫魯弗有錢,”伊尼坦嘆口氣,好像她受夠了我那莫須有的煩惱,“他會照顧你和你的家庭。有了一個好丈夫,你這一生還需要什么呢?”
“你知道他家里已經有兩個老婆了。”我努力開口說,“還有四個孩子?!?
“所以呢?看看你,”伊尼坦大笑起來,“能結婚是多么幸運?。「卸魃系圪x予你的這一切吧,別哭哭啼啼的。”
“莫魯弗不會送我繼續念書,”我強行控制住眼眶里的淚水,“他自己就沒上過學。如果我不完成學業,將來怎么找工作賺錢呢?”其實我沒有說出口的是:我又怎么能擁有屬于自己的洪亮的聲音呢?
“你想多了,”伊尼坦說,“讀書在我們這兒沒有任何意義。我們不是生活在拉各斯。忘掉什么教育吧,安心結婚,給他生幾個健健康康的兒子。莫魯弗家離得不遠,等化妝的活不那么忙的時候我去找你,咱們還可以一塊到河邊玩?!闭f著她從金黃色的連衣裙口袋里拿出一把木梳給我梳頭?!拔覝蕚浣o你編個淑酷造型[1],”她說,“把紅色頭珠編進這里,這兒和這兒?!彼f著在我頭頂、左耳和右耳后面的位置摸了摸?!澳阌X得這么編怎么樣?”她問。
“就按你的方式來吧。”我毫不在乎地說。
“阿杜尼要成為伊卡迪的新娘子嘍,”伊尼坦像唱歌一般說,“來一個大大的微笑!”她用手指戳著我的肚子,撓了幾下,我從胸腔咳出一聲苦笑。
遠處,“老大”正在院子里用一根粗繩子從井里打水。井是祖父用泥巴、鋼筋和汗水澆筑而成的,媽媽曾經告訴我祖父死在井里的故事。某一天打水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怎么掉進了那口井里。整整三天時間,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人們到處找他,森林、農場、村子廣場,甚至是村里的停尸房都尋了個遍,直到那口井散發出臭雞蛋的味道,人們才發現水被尸體污染了。祖父的腿、鼻子、肚子、牙齒還有臀部像懷孕似的全腫了起來。村里的人都為他的死而難過,哀悼哭喊了三天。此刻我看著正在打水的“老大”,竟然產生一種希望他掉到井里的想法,這樣我的婚禮就會取消。不過很快我便制止住了這種陰暗的念頭。
“老大”打完水,放下水桶,擦擦臉上的汗。這時爸爸把他那輛自行車推了過來,他手里拿著一塊綠色抹布。今天他穿著那條最好的褲子——藍色安卡拉染布上描著許多紅色小船,隆重得像是要去見國王似的?!袄洗蟆惫蛳聛?,額頭抵到沙子上向爸爸問好,接著從他手里接過抹布開始擦拭那輛自行車。與此同時,伊尼坦將梳子扎進我的頭發,把它們分成幾股,使勁兒梳起來。
“哎喲,”我忍不住叫出聲來,感到頭被重重揪了一下,“輕一點兒?!?
“抱歉?!币聊崽拐f著把我的頭往下壓,繼續用力編她的辮子。編完一排,我抬起頭?!袄洗蟆币呀洶炎孕熊嚥恋瞄W閃發亮,爸爸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踩進沙子,然后跳上自行車,騎出了院子。
伊尼坦給我試完妝,梳好頭,再后來,我又把臉上的東西一點點洗掉。那天剩下的時光,我一直獨自站在小板凳上摘玉米粒,把它們一顆一顆掰下來扔進桶里。
從下午到夜晚,直到月亮高高升上天空,空氣又熱又悶。我的背僵硬得像雞蛋殼似的隨時要爆開,手指被染成玉米的顏色,而且火辣辣地疼。我想停下手上的動作,但只有干活才能讓我平靜下來不至于崩潰。
桶里的玉米粒終于快滿一半,我把它挪到一邊,跺跺腳伸了個懶腰,聽到骨頭“咯吱”一聲響。我將一碗冷水倒進桶里,然后用布蓋住了桶口。
明天一早茜茜阿姨會來我們家,她總是為村里辦喜事的人家做飯,到時候她會把泡發的玉米粒、甘薯和糖還有生姜混在一起磨碎,做成婚禮上客人們喝的飲料。
我把剩下的十根玉米棒踢到一邊,也不管上面沾了許多沙土。如果她明天需要更多玉米,那就自己剝,我不干了。我的手指太疼了,渾身沾滿了白色的玉米須須,像爬了無數條小蛇。
進屋,我發現爸爸睡在客廳的沙發上,還打著鼾,帽子壓到鼻子上,腳邊擱著我的結婚禮物:三箱小瓶裝的啤酒,其中一個箱子里少了一瓶,空酒瓶滾到不遠處的蠟燭旁。我站在那兒,想再和爸爸聊聊,萬一他最后還能考慮一下呢?但我很快想起屋外桶里浸泡的玉米,想起廚房里那堆番薯、大米和紅胡椒,想起屋子后面拴著的兩只雞和四只公山羊。
我想起茜茜阿姨、伊尼坦,還有那些明天為了我的婚禮盛裝出席的人。我望著爸爸腳邊的空酒瓶嘆了口氣,彎腰走到門邊,一口氣吹熄地上的蠟燭。
爸爸獨自留在了黑暗中。我走回房間,脫下衣服,抖干凈上面的玉米須須,掛在窗前晾干。
我裹上一條披肩來到卡尤斯旁邊躺下,把頭擱在席子上。頭像脫離我的身體似的麻木而昏沉地呼吸著,仿佛伊尼坦編頭發時往我腦子里灌進許多混濁的熱氣。于是我靠墻坐了起來,聽著風在外面輕輕地吹。真羨慕卡尤斯,他的生活幾乎沒有什么需要擔心的??ㄓ人箵氖裁茨??不過就是吃什么、去哪里踢球而已,既不用擔心結婚或者賺錢,也不用擔心學習,反正一直都有我教他。
伊尼坦說莫魯弗有座大房子,有輛不錯的車,有吃不完的食物,還有錢能讓爸爸、卡尤斯和“老大”吃飽飯。而且卡尤斯上學需要錢,也許我可以努把力,就像伊尼坦說的,盡量讓自己快樂起來。
我抿住嘴唇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胸腔里卻像擠滿了振翅的鳥兒,它們跺著腳,啄著嘴。我祈求鳥兒們停下來,別讓我的心跳得這么厲害了。我真想朝著夜晚大喊永遠不要讓明天來臨,但卡尤斯睡得像個嬰兒般酣甜,我不忍吵醒他。于是我用力咬緊揪成一團的披肩,任憑咸咸的淚水和玉米味混合著一起流進嘴里。
一直哭到筋疲力竭,我才將披肩從嘴里拿出來揉著鼻子。不管怎樣,明天總會來臨,我什么也改變不了。我躺下來閉上眼睛,又睜開,閉眼,睜開。旁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顫抖,是卡尤斯。
我輕輕碰了碰他:“卡尤斯,你還好嗎?”
但我的寶貝弟弟只是打掉我伸過去的手,好像我的手指燙著他似的。他從草席上爬起來,踢開拖鞋,我還沒來得及叫住他,他就一口氣沖進了門外的黑夜。
我坐在那里,聽見他用赤腳狂踢著家里的大門。
踢。踢。踢。
我聽到了難過和憤怒,他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我聽到爸爸在床上大聲咒罵著,讓卡尤斯要么閉嘴,要么進屋領一頓熱氣騰騰的鞭打。我從席子上爬起來找卡尤斯,他背靠著墻坐在地上,揉著自己發疼的左腳,一邊揉一邊哭,一邊哭一邊揉。
我俯下身緊緊握住他的手,把他拉近些。我們就這樣彼此倚靠,一句話也沒說,直到他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沉沉地睡著。
注釋
[1]淑酷造型:源自尼日利亞約魯巴族的傳統發型,將頭發編成辮子,然后在頭頂形成一個駝峰。“淑酷”(shuku)在約魯巴族語里意為“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