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媽媽去世之后(3)
- 大聲說話的女孩
- (尼日利亞)阿比·達蕾
- 5303字
- 2024-01-12 15:59:23
悲傷和回憶讓我整夜都無法入睡。
清晨第一聲雞鳴響起,我卻沒辦法起床開始每一天的清掃、洗衣、給爸爸磨豆準備早餐。我閉上眼睛躺在席子上,傾聽著四周蘇醒的聲音。我聽到遠方雄雞打鳴,長長的哀鳴;聽到烏鴉在院里的杧果樹上唱起歡快的清晨之歌;聽到遠處有人,或許是個農民,正用斧頭“咔、咔、咔”砍著一棵樹;聽到掃帚在某家院落“沙、沙”掃地,另一戶人家的媽媽正在叫孩子們起床,叮囑他們不要用鐵桶里的水而要用陶罐里的水刷牙。
這些聲音日復一日陪伴著我,今天卻不一樣,它們撞擊著我的心,提醒我一個可怕的事實:我的婚禮在迫近。
我坐起身來。卡尤斯還在席子上睡覺,雖然閉著眼,但睡得不安穩(wěn)。媽媽去世以后,卡尤斯睡覺的時候總把頭扭來扭去,眼皮抖個不停。我走過去用手掌輕輕蓋在他的眼睛上,朝他耳邊哼起一首歌,他終于安靜下來。
卡尤斯十一歲,雖然身上有些壞習慣,但是我很愛他。每當村里其他男孩嘲笑他“三彩貓”時,卡尤斯總是哭著找到我。他從小體弱多病,于是爸爸把他帶到一個地方,那里的人用剃須刀在卡尤斯的臉上劃出三道印子作為記號——他們相信這能驅趕病魔。所以卡尤斯總像是一副剛剛跟貓打斗過的樣子,臉上掛著三道彩。
當爸爸連卡尤斯的學費也付不上的時候,是我把在學校里學到的一切教給他,加法、減法、科學,還有最重要的——英語。我告訴卡尤斯,只要自己不放棄學習,不管去不去學校,他都會擁有光明的前途。
等我嫁給莫魯弗以后,誰來照顧卡尤斯呢?“老大”嗎?
我嘆口氣,看了看我的哥哥“老大”,他也在睡覺,一臉煩悶。他的名字叫阿拉奧,但從來沒人這樣叫過他。因為是頭一個出生,所以爸爸準許他睡在我們臥室唯一的床上。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床上鋪了層薄泡沫墊,上面全是虱子啃出來的小洞,它們在里面吃喝拉撒。那墊子聞上去像市集上搬磚塊的工人們的腋窩,當他們搖起手臂跟人打招呼的時候,那股味簡直能要了你的命。
“老大”怎么照顧得了卡尤斯呢?他除了懂那點兒機械作業(yè),連做飯打掃都不會。十九歲的大男孩壯得像個拳擊手,手腳粗得跟樹枝似的,幾乎從來不笑。他在卡西姆汽車工廠經常通宵干活,到家就一頭栽倒呼呼大睡。就像現(xiàn)在的他,疲憊不堪,鼾聲如雷,口里呼出的熱氣直往我臉上噴。
我看著“老大”一起一伏的胸膛,然后轉向卡尤斯,輕輕拍了兩下他的肩:“卡尤斯,醒醒。”
卡尤斯睜開一只眼睛。他總是這樣起床:先睜開一只眼,然后忐忑不安地睜開另一只眼,好像害怕同時睜開雙眼會遭遇什么可怕的事。
“阿杜尼,你睡得好嗎?”他問。
“我睡得不錯。”我撒謊了,“你呢?”
“不怎么樣,”他說著坐到我旁邊的席子上,“老大說你下個星期就要嫁給莫魯弗,他是開玩笑的吧?”
我抓起他冰涼的小手,放進手心。“是真的,”我說,“下個星期。”
卡尤斯點點頭,后來他一句話也沒再說,只是緊咬嘴唇,用力捏著我的手。
“結婚以后你還會回來嗎?”他問,“還能像以前那樣教我學習,做棕櫚油炒飯給我吃嗎?”
我聳聳肩膀。“棕櫚油炒飯很簡單。只要把米淘三次,把濕米放在碗里等它充分吸收水分,再拿些新鮮胡椒……”說著說著,淚水流進嘴角,我再也憋不住,哭了起來。“我不想嫁給莫魯弗,”我說,“卡尤斯,請幫我求求爸爸吧。”
“不要哭,”卡尤斯說,“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就這樣,我和卡尤斯緊緊握住彼此的手,無聲地哭起來。
“逃吧,阿杜尼。”卡尤斯擦掉淚水,再一次睜大那雙圓圓的眼睛,眼里充滿恐懼和希望,“逃得越遠越好,徹底躲起來。”
“不,”我搖頭,“被村長抓到怎么辦?你忘了阿莎碧的下場了?”
阿莎碧是我們村的一個女孩,她不愿意嫁給家里安排的老頭子,因為她和一個叫塔法的年輕男孩相愛了,塔法也在卡西姆汽車工廠上班。婚禮第二天,阿莎碧和塔法私奔了,可沒有跑多遠就被抓了回來。人們在村邊抓住她,將她痛打了一頓。塔法則像可憐的鳥兒一樣被活活吊死,尸體被拋到野林里。村長說,塔法犯了偷盜他人妻子的大罪,必須被處死。因為按照伊卡迪村的規(guī)矩,賊都要被處死。按規(guī)定阿莎碧必須被關一百零三天禁閉,直到確保她今后會一直乖乖待在丈夫家再也不亂跑。
可是阿莎碧沒有屈從。一百零三天過去了,她告訴所有人,自己再也不會邁出那間屋子半步。如今她仍舊把自己關在那里面,整天對著墻壁,揪自己頭發(fā)吃、拔眼睫毛塞進內衣里,嘴里喃喃自語地和塔法進行著“靈魂交流”。
“也許以后你可以來莫魯弗家找我玩,”我說,“我還能在小溪附近見你,或者在市場上,以及村里任何地方。”
“你覺得可以嗎?”卡尤斯問,“如果莫魯弗不讓我去找你怎么辦?”
我還沒想好怎么回答,這時“老大”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張開兩腿放了個屁,空氣里瞬間充滿一股死老鼠的味道。
卡尤斯捂住鼻子笑了:“也許嫁給莫魯弗總比和放臭屁的家伙擠在一個屋子里好。”
我握住他的手,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一直等到卡尤斯重新入睡,我才走出房間。
我在外面找到爸爸,他坐在水井旁邊的長凳上。天色漸亮,太陽從沉睡中蘇醒,半邊橙色的臉從黑色天幕后露出來,窺探著地平線上的一切。爸爸只穿著長褲和鞋子,沒穿上衣,嘴里叼著一截小棍,正用石頭敲打著手中的破收音機。卡尤斯出生以后,他每個早晨都在搗鼓那臺破收音機。我雙手背在身后,跪在地上等那臺收音機發(fā)出聲音來。
爸爸拿石頭“咔、咔、咔”敲了三下,收音機里噼里啪啦響了幾聲。沒過一會兒,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里面飄出來:“早上好!這里是調頻89.9兆赫,國家廣播電臺!”
爸爸把那截小棍吐進旁邊的沙地,看著我,好像因為我的貿然出現(xiàn)而心煩,“阿杜尼,我要聽六點的早間新聞,你來干嗎?”
“早上好爸爸,”我說,“家里沒有豆子了,我可以去找伊尼坦的媽媽借一點兒嗎?”
其實我在廚房里泡了整整一罐豆子,但我需要去找人聊一聊結婚的事。我和伊尼坦自打學習ABC和數(shù)數(shù)起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她媽媽經營著一個小農場,經常給我們拿豆子、木薯和瓜子仁吃,說等我們有錢了再付就行。
沒想到,爸爸忽然大笑起來:“等等。”
他把收音機輕輕擱在長凳上,結果剛一放,收音機里傳出“噼啪”兩聲,就跟丟了魂似的徹底死機了,沒有調頻89.9兆赫,也沒有國家廣播電臺了。爸爸死死盯住那個沉默的黑色盒子,喉嚨里發(fā)出“噗”的一聲,拿起收音機往地下一摔,碎了。
“爸爸!”我吃驚地大喊,“您干嗎要摔收音機呀?”這下除了那臺破電視機,家里又多了一堆黃色、紅色和棕色電線裸露的塑料垃圾了。
爸爸不耐煩地哼了哼,挪挪左邊的屁股,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掏出兩張50奈拉的鈔票給我。我睜大眼睛,看著又臟又軟發(fā)出難聞味道的鈔票:他從哪兒弄到的錢?難道是莫魯弗給他的?他把錢疊起來塞進我的披肩,我感到一陣別扭。
我也沒有說謝謝。
“阿杜尼,聽好,”爸爸說,“去把豆子的錢付了。你告訴伊尼坦的媽媽,等你結婚以后,你的爸爸我——”爸爸猛拍著胸口,好像恨不得拍死自己,“我會還她錢,她施舍給我們的一切,我都會還清。就算要一千奈拉,我也會付掉,一分錢不欠。告訴她,聽到了嗎?”
“聽到了,爸爸。”
看著散落一地的收音機碎片,爸爸咧嘴笑起來:“反正我要買臺新收音機,也許還要買臺電視機,以及一個帶靠墊的沙發(fā),還要買個新——阿杜尼?”他的眼神落到我的身上,立刻換了張臉,“你看什么?還不快走!走!”
從他前面離開時,我一句話也沒說。
通往伊尼坦家的路是小河后面一條又冷又濕由沙子鋪成的小道,兩側的灌木叢和我的個子差不多高。村子這一頭空氣總是很涼,即便是陽光燦爛的時候。我低著頭一邊走路一邊唱歌,嗓門兒壓得低低的,村里的孩子們正在灌木后面的河邊洗澡玩水。我可不希望有人忽然喊我的名字,問我任何有關婚禮的事情,所以我加快腳步走到小路盡頭右拐,拐入一片干燥的土地,伊尼坦家的院子就在那兒。
伊尼坦的家和我們家不一樣。她的媽媽把農場打理得很好,去年他們用水泥翻新了之前的紅泥房,現(xiàn)在他們家有舒服的沙發(fā)、軟乎乎的大床、轉動時完全不會發(fā)出噪聲的立式風扇。此外,他們家的電視機也是好的,有時還能看到國外的電影。
我在房子后面找到伊尼坦,她正在井邊打水。我等她把水桶放下才叫她。
“啊,看!是誰一大早來我家呀!”她舉起手朝我打招呼,“阿杜尼,新娘子!”
我朝她頭上拍了一巴掌,“別這么說!我不是誰的新娘子,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
“但是很快了,”她說著把披肩從胸前拿下,用它擦了擦額頭的汗,“人家專門和你打招呼,你還打我,有時候你太容易生氣了,阿杜尼。你今早怎么了?”
“你媽媽呢?”我問。如果伊尼坦的媽媽在家,我就不能和她聊我的婚禮了,因為她媽媽完全不能理解為什么我不愿意嫁人。上次當她聽到我跟伊尼坦說自己很害怕的時候,她硬是扯著我的耳朵讓我把那些話咽回去,還要我感謝上帝能安排一個男人照顧我。
“去農場了,”伊尼坦說,“唉,我知道你為什么難過。跟我來,我們家有些豆子——”
“我不是來討食物的。”我說。
“那你煩心什么?”
我垂下頭。“我一直在想怎么……求爸爸別把我嫁給莫魯弗。”我的聲音小到連自己都聽不清,“你能陪我一塊求求他嗎?如果你和我一起,也許他會改主意的。”
“求你爸爸?”我聽出她的聲音里有一絲困惑還有憤怒,“為什么?因為你就要過上好日子了?”
我的腳趾摳進沙里,結果被一塊鋒利的石頭扎到。為什么就沒人明白我不想結婚呢?上學的時候,我是全班年紀最大的,班上的傻男孩吉莫赫總是笑話我。有一天我剛剛坐下,吉莫赫說:“阿杜尼阿姨,為什么你的朋友都上中學了,你還賴在小學?”我知道吉莫赫想把我氣哭,但是我沒有哭。我盯住他那雙惡魔般的眼睛,他也不甘示弱地回瞪我。我又望著他那倒三角形的腦袋,他還是死盯住我不放。于是我伸出舌頭,拉起自己兩只耳朵說:“為什么你明明長了一個自行車座椅的腦袋,卻沒被放進自行車店呢?”所有人的哄堂大笑把整個教室都震動了,我對自己的回擊很滿意。直到老師拿尺子在桌上拍了三下:“安靜!”大伙才安靜下來。
在學校那些年,我總是有辦法對付嘲笑我的人,我為了自己而戰(zhàn),把頭抬得高高的,因為我知道自己來學校是為了學習。學習和年齡無關,任何人都有權利學習,所以我堅持學習,成績優(yōu)秀。可就在我的加減法和英文越來越好的時候,爸爸卻讓我輟學,因為交不起學費。從那時起,我就一直努力不讓自己忘記學到的知識。我在村里的集市日里教小男孩和小女孩們學ABC和數(shù)123。當老師沒有讓我賺到什么錢,但有時候那些孩子的媽媽會送給我二十奈拉或者一袋玉米、一碗米飯、一些沙丁魚罐頭。
不管他們送給我什么,我都會收起來,因為我喜歡教書。當我問“A代表什么?”,他們的眼睛是那么明亮,聲音細細尖尖的:“A代表蘋果,蘋——果[1]。”盡管除了在電視里,我們誰都沒有親眼見過蘋果。
“我結婚了,誰去教那些孩子呢?”
“他們有自己的爸爸和媽媽。”伊尼坦雙手交叉在胸前,翻著白眼說,“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也可以教他們!”
我咬住嘴唇,努力憋住淚水。在我們村結婚是好事,許多女孩都渴望結婚,渴望成為某個男人的妻子。但我不是她們,阿杜尼不是那樣的人。自從爸爸下達通知以后,我就一直在胡思亂想:還有沒有其他法子?我甚至想到了逃跑,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可是要跑多遠才不會被爸爸找到?再說我怎么能就這樣扔下卡尤斯?如今就連伊尼坦也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了。
我抬頭看著她的臉。伊尼坦從十三歲起就想結婚,我想也許是小時候發(fā)生的意外導致她上嘴唇左邊缺了一塊,以致到現(xiàn)在也沒人向她的爸爸提親。伊尼坦對上學讀書不感興趣,她喜歡打扮、編辮子,現(xiàn)在她正準備一邊打理自己的化妝生意,一邊等待未來的丈夫出現(xiàn)。
“所以你不能陪我一起去求情嗎?”我說。
“求他做什么?”伊尼坦大聲冷笑著搖頭,“阿杜尼,你知道結婚對你的家庭來說是一件多好的事嗎?自從你的媽媽去世以后,你吃了多少苦頭……”她嘆了口氣,“我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我知道你喜歡學習,可是好好想想吧,阿杜尼。你結婚了,你們家的日子會好過多少。就算我替你向你爸爸求情,你知道他是不會答應的。我發(fā)誓,如果我能找到一個像莫魯弗那樣的男人結婚,我會有多開心!”說著她捂住嘴唇害羞地大笑起來,“我一定會在自己的婚禮上跳舞。”說著她用膝蓋夾住裙子,將裙邊提起來,抬起兩只腳,一只腳邁到另一只腳前面,左、右、右、左地跳了起來,口中輕輕哼起一首歌。“我跳得好看嗎?”
伊尼坦的話讓我想起今天早上爸爸打碎的收音機,想起他已經在計劃怎么用莫魯弗的錢添置新東西。
“喜歡這支舞嗎?”伊尼坦又問。
“得了吧,你跳舞的時候就跟兩條腿出了毛病似的。”我配合著她大笑起來,雖然那笑很沉重,重到讓我難以承受。
她松開手中的裙角,用手指頭按住下巴,抬頭望著天空,“我要怎么做才能讓這個愁眉苦臉的阿杜尼開心起來呢?嗯?我該做什么——啊!我知道什么能讓你開心了!”說完她拉起我就往她家門口跑。“看看我為你的婚禮準備的化妝品吧!你知道有一種眼線筆是綠色的嗎?綠色的!讓我畫給你看看,美美的妝容一定會讓你開心!然后咱們再去河邊玩——”
“今天不行,”我收回手,轉身憋回眼中的淚水,“我還有很多活要干。有很多……婚禮的事情要準備。”
“我理解,”她說,“也許今天下午我去你家里幫你試個妝?”
我搖搖頭,轉身就走。
“等等,阿杜尼!”她朝我喊道,“我?guī)裁搭伾目诩t好?是新娘子抹的正紅色還是更年輕一點兒的粉紅——”
“帶支黑口紅給我吧,”走到路口拐彎的時候我說,“就是送葬的人會抹的那種黑色!”
注釋
[1]此處指阿杜尼教孩子們英文單詞“App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