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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魂牽夢縈的愛情

如果說在盧梭的一生中有一個對他影響最深的人物,那么這個人無疑就是華倫夫人。華倫夫人原名路易絲,出生于瑞士沃州沃韋市的一個貴族之家。她很年輕時就嫁給了洛桑市的貴族德·華倫先生,婚后未生子女,家庭關系也不和諧,一時感情沖動而離家出走,來到瑞士皈依了天主教。華倫夫人不僅天生麗質、風韻動人,而且和盧梭一樣敏感多情、富于幻想。貴族的教養使她具有崇高的德行和樂于助人的慷慨之心,家庭生活的不幸又使她深深地迷戀上了幽靜的大自然和悠閑的田園情調。此外她對音樂和煉制草藥也有一種特殊的癖好,使得上流社會的雅士文人和江湖術士紛至沓來。她的家中經常賓客如云,其中既有盧梭這樣走投無路的流浪漢,也有慕名前來的社會名流,其結果竟使不善理財的她陷入了捉襟見肘的窘境。華倫夫人的晚年是在貧困、疾病和各種災難中度過的,然而盡管如此,“她那爽朗的美麗靈魂仍然使她保持著最幸福時日的愉快,直到死亡”。[1]

盧梭與華倫夫人的關系是一種極難說清的曖昧之情,這種感情中既有性愛的成分,也有母愛的特點。盧梭在第一次見到華倫夫人時,就產生了一種油然的親昵之情。像他那樣一個拘謹、怯懦和害羞的少年,居然在華倫夫人面前從來沒有過一絲的窘迫,而是始終像孩子在母親面前一樣充滿了信賴、親密甚至嬌溺之感。從第一次接觸起,他們之間就建立了一種無比親密的關系,華倫夫人親切地稱盧梭為“孩子”,盧梭則深情地稱華倫夫人為“媽媽”。這種稱呼一直保持到兩人的關系已經發展為情人時仍未改變。在華倫夫人身上,盧梭一方面尋覓到了渴望已久的母性的溫柔,另一方面也激起了他純真而熾烈的愛欲。這個年輕美貌的“媽媽”曾使盧梭陶醉于那種無以言狀的幸福的戰栗之中,他那顆赤子之心多少次為她那溫柔的撫愛所感動。每當他從外面漫游歸來時,他就如同一個受委屈的孩子一樣撲倒在她的膝下,狂熱地親吻她的雙手,淚流滿面地擁抱他親愛的“媽媽”。他曾無數次地狂吻她用過的物品,她的床、窗簾、家具以及一切經她的纖手撫摸過的東西都使他備感親切。在與她共同生活的那幾年時間里,盧梭深深地陷入了夢幻般的幸福感受之中。這是一種既甜美又略帶憂傷的暈眩感,如同四月的晨霧,那樣撲朔朦朧,那樣令人心醉,只有真正領略過純潔愛情的人才能體會這種感覺。在這顆充溢著愛情的心里,四周的一切景物都染上了令人心曠神怡的情趣。盧梭深情地回憶道:

那一向使我心弦顫動的鐘聲,那鳥兒的歌唱,那晴朗的天空,宜人的景色,那疏疏落落的田間房舍——其中有一所被我想象成我們的共同住宅,所有這一切都使我產生了強烈而又溫柔的、悵惘而又動人的印象,使我恍若置身于美妙的夢境中。[2]

這是一段用任何語言也無法描述的純凈生活。在晨霧溟蒙的草場上,他們手挽著手一同散步,暢談著人生的意義和自然的奧秘;在暮色蒼茫的小河邊,他們像孩子一樣盡情地嬉戲,一陣陣爛漫的笑聲灑滿河灘;在寬敞明亮的客廳里,華倫夫人那輕柔動人的歌聲不僅升華了盧梭對音樂的興趣,而且也激發起他無限的遐思。

在安納西和沙爾麥特(尚貝里城外的一座小村莊)的那段時間里,盧梭被真摯的愛情和優美的田園風光所環繞,那是他一生中最甜美、最幸福的時光。每天早餐后,他就開始閱讀各種書籍,他的大部分哲學知識和科學知識都是在這一段時間中獲得的。蒙田、拉布呂耶爾、培爾、波須埃、洛克、伏爾泰等人的著作以及幾何學、代數等自然科學知識充實了盧梭那顆懶散而又極富天才的心靈。在讀書之余,他幫助華倫夫人采集藥草和種植花卉,此外就是研習音律和進行一些科學實驗。在盧梭的建議下,華倫夫人每月舉行一次小型音樂會,從而使他結識了一些優秀的音樂家。那間樸素而雅致的客廳經常被優美悅耳的音樂所縈繞,洋溢著一種高貴而令人愉快的氣氛。盧梭對于音樂的愛好和才能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熏陶出來的,這種優雅的環境不僅啟迪了盧梭的音樂天賦,更造就了他的浪漫情懷。后來盧梭一直堅持認為,自己在其他方面都是非常笨拙的,唯有在音樂方面才具有特殊的稟賦。

這種田園牧歌般清純的生活令盧梭全身心地沉醉其中,完全忘記了外部世界的存在。有一次,在“媽媽”的命名日,他們穿越山崗叢林到曠野中游玩。那一天雨霽初晴,藍天如洗,空氣清新,暖風和煦,晶瑩的溪水愉快地奔流著,清風輕拂著綠葉,四周一片寧靜,一如他們純凈的心靈。他們盡情地欣賞著大自然的美景,抒發著內心的真摯情感。盧梭感動得淚水漣漣,滿懷柔情地擁抱著可愛的女友,熱烈地說:“媽媽,媽媽,這個日子是你好久以前就許給我的,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希望了。由于你,我的幸福已達極點,但愿它永不減退!但愿它和我能領會這種幸福的心一樣長久!但愿它只能和我自己同時結束。”[3]

五十年后,盧梭在追憶這段清純如水的歲月時,滿懷柔情地寫道:

我沒有哪一天不在愉快地、懷著深情地回憶起這段時期,這是我不受干擾、沒有阻礙地充分體現我自己的時期,現在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我真正生活過的唯一而短暫的時期。從前韋斯帕西安治下有位大法官被貶謫鄉間,他說:“我在這世上度過了七十個寒暑,但是我真正生活才七年。”我現在差不多也可以說這樣的話。要是沒有這段雖然短暫然卻寶貴的日子,我也許至今對我自己還缺乏充分的認識……在這短短的幾年中,我得到一個無比溫柔體貼的女人的愛,做我愿做的事,做我愿做的那樣一個人,同時充分利用我的余暇,在她的教導和榜樣的幫助下,終于使我這淳樸得如同一張白紙的心靈最好地體現它的本質,而且從此就永遠保持下去。對孤寂和沉思的愛好,它跟作為我心養料的易于外露的溫柔感情一起,在我的心中滋生了。……正是在那里,在四五年間,我飽享了一個世紀的生活,飽享了純真而充分的幸福,它以它的魅力遮掩了我命運的可怖。……我別無他愿,只盼這種如此甜蜜的境界能繼續下去。[4]

那段時間里,在盧梭與華倫夫人之間還有一個第三者,這就是克洛德·阿奈。他是一個忠誠、正直和沉著穩重的年輕人。他們三人保持著一種奇特的曖昧關系,然而彼此之間卻坦誠相待,充滿了相互尊重和信任之情。他們之間的聯系竟然如此微妙,三人組成了一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集體,他們的愿望、關注以及整個心靈都是共通的,以至于只要有一人不在,另外兩人就會感到不自在。一切妒忌、恚怨和爭風吃醋的念頭在華倫夫人所喚起的高尚感情面前都得退避三舍,他們就在這種其樂融融的和睦中共享幸福時光。然而一次意外的打擊卻使這個和諧的集體遭到破壞——阿奈不幸患了肋膜炎,盡管華倫夫人、盧梭和醫生想盡了一切辦法,仍然沒能挽回他的生命。阿奈之死使華倫夫人和盧梭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他的位置后來由一個無聊而愚蠢的青年溫贊里德先生所頂替,這個替代者是如此粗俗和令人難以忍受,最終使盧梭不得不含淚離開了尚貝里。

當盧梭對華倫夫人的依戀之情發展為肉體上的關系時,他陷入了一種矛盾的心理之中。一方面他由于完全地占有了她而極度興奮,另一方面這種關系又令他深感不安,他覺得玷污了她那美麗的靈魂。每當他把華倫夫人擁入懷中時,總難免產生一種犯罪的感覺,似乎有一種憂傷毒化了這副美麗胴體的魅力。而華倫夫人則始終以一種溫存而平靜的愛撫來安慰盧梭的激動不已的心靈,盡可能地減輕他那深沉的負罪感。盧梭終生都在為華倫夫人的崇高德行和他們之間的這種曖昧關系進行辯護,而他的敵人們則對此極盡攻擊之能事。在盧梭看來,華倫夫人絕非一個縱欲的女人,她那善良的情感使她把肉體上的關系升華為一種純潔的道德聯系,并且完全是出于慷慨和同情的動機。“即使她做了錯事,她的動機也值得贊賞。……她為人正直,真誠,仁慈,無私;她信守諾言,忠于朋友,忠于自己認為應該遵守的責任。她既不會對人進行報復,也不會憎恨別人。……我敢大膽地說,蘇格拉底既然能夠尊敬阿斯帕西雅,他也一定能夠尊敬華倫夫人。”[5]

1737年秋,盧梭在華倫夫人的建議下到法國南部的蒙彼利埃去治病(在此之前他曾大病一場,病體一直未能痊愈)。在旅行途中,多情的盧梭與邂逅的拉爾納熱夫人產生了一段熱烈纏綿的艷情。當他正準備應拉爾納熱夫人的邀請赴圣昂代奧勒鎮再次與她相會時,猛醒的良知突然使他想起了一度被拋諸腦后的華倫夫人。懷著一顆沉重的悔罪之心和對“媽媽”的深切懷念,他克制住了對拉爾納熱夫人以及她的那位未曾見過面的妙齡女兒的熾烈情欲,驅車直奔尚貝里。像以往每次歸來時一樣,他急切渴待著見到“媽媽”那風姿綽約的身影。然而,這次等待著他的卻是一種被欺騙的屈辱——正如同他背叛了“媽媽”一樣,華倫夫人也在他的這次旅行期間背叛了他。新來的溫贊里德先生不僅取代了阿奈,而且也取代了盧梭在“媽媽”心中的重要地位。當盧梭發現華倫夫人已經被那位下流而自負的“埃癸斯托斯”[6]深深地迷惑住,并且明顯地對自己采取一種冷漠態度時,他那顆充滿柔情和夢幻的心徹底破碎了。在其后的幾年中,華倫夫人與盧梭的關系日益疏遠,隨著華倫夫人越來越深地投入到那位風流倜儻的溫贊里德先生的懷抱中,她也就越來越難以忍受盧梭對這位花花公子的嫉妒和醋意,因此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打發盧梭離開她身邊到里昂等地去謀求差事。盧梭為此曾深深地苦惱過,但是他很快就認識到必須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在他30歲的那年(1742年),他在一封詩體書信《致帕里索先生》中這樣寫道:

崢嶸頭角的時機到來了嗎?

我行年即將三十,

無聲無臭地過了半生。

懷著一種遠大的抱負,惆悵失意的盧梭決定結束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他變賣了所有的書籍和一些零七八碎的東西,告別了尚貝里溫馨如夢的寧靜生活和親愛的“媽媽”,踏上了崎嶇坎坷的獨立生活之路。溫馨浪漫、如夢如幻的前半世生涯結束了,以后的路要由他自己獨立去走了。那位曾經給予他無限的溫存和關懷的華倫夫人,從此就要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在日后每況愈下的悲慘遭遇中默默無聞地耗盡她的風燭殘年。但是她的影響卻深深地滲透進了盧梭的骨髓,并將永遠伴隨他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

他現在無牽無掛,準備起程了。他說他將來總有一天還要回來,把掙得的錢交給媽媽。這純粹是一句空話;他心中有數,他不會再回來了,因為他在此地已一無所有了。對于華倫夫人的記憶,他目前尚想象不到它將使他多么沉痛地懷念一生,尚預料不到他臨終前幾個星期在《漫步遐想錄》中最后幾頁念念不忘地回顧的是她的幽靈。她有她的弱點,她也做過錯事和可羞的行為,但她心地善良,為人厚道,而且,曾經愛過他,庇護過他,使他有充足的讀書自學的時間。沒有她,他將成為什么樣的人呢?他將成為一個無賴,像他的哥哥弗朗索瓦那樣餓死街頭,或者在一個富人家中當聽人使喚的卑躬屈節的奴仆。一想到當年圣枝主日春光明媚、百花盛開那一天第一次見到這個笑容滿面的金發女人,他這一生無論怎么感激也感激不盡她的恩情。[7]

12年以后,名聲大振的盧梭在回日內瓦舊地重游的途中,曾專程去薩瓦看望了貧困潦倒的華倫夫人。在闊別了十多年之后,盧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位老態龍鐘、形容枯槁的老婦人就是當年那位風采照人、美貌嫵媚的華倫夫人!此時的華倫夫人已經被那位游手好閑的溫贊里德先生折騰得一貧如洗,全靠借債和預支年金勉強度日。“一想到從前和她見面時的情景和現在見到她的樣子,就令人心酸:從前是一個光艷照人的美人收留一個流浪的少年,如今是一個著名的作家來尋找一個身體衰敗、一副老相的貧婦。”[8]盧梭盡其所能地給了華倫夫人一點錢,而這位善良的“媽媽”卻把自己的最后一件首飾,一只小小的戒指從手指上脫下來送給了盧梭的伴侶黛萊絲·勒·瓦瑟。盧梭感到現在是對華倫夫人的恩情進行回報的時候了,他再三敦促華倫夫人與他和瓦瑟一起生活,但是這盛情的邀請卻被那位固執的老婦人婉言謝絕了。盧梭后來在《懺悔錄》中感嘆道:

啊!這時正是我償債的適當時刻啊!我應該拋棄一切跟她走,相依為命,直到她最后一息,同甘共苦,不問她遭遇如何。我卻沒有這樣做。由于我被另一份感情分了心,我感到我對她的感情也淡薄了,不能指望我的感情對她能有點好處。我為她嗟嘆,卻沒有跟她走。在我生平所感到的一切內疚之中,這個內疚是最強烈、最抱恨終身的。為此,我就理該受到從那時起不斷降到我頭上來的那些嚴厲的懲罰:愿這些懲罰能把我的忘恩負義之罪全部抵償掉吧!這種忘恩負義是表現在我的行為上的,但是它卻如此深地刺傷了我的心,足見我這顆心從來也不是一個忘恩負義者的心。[9]

1762年7月29日晚上10點鐘左右,這位曾經用她的善良心靈和溫柔情懷撫慰培育了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浪漫主義思想家的“媽媽”——華倫夫人,在貧病交加的悲慘狀態中與世長辭,只留下了幾件舊衣服和破家具。她去世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知道,但是在盧梭的《懺悔錄》、《新愛洛伊絲》和《漫步遐想錄》中,她卻以一個美麗善良的金發女人的形象復活了,并且與盧梭一起長留在后世人們的記憶中。

注釋

[1]盧梭:《懺悔錄》第一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58頁。

[2]盧梭:《懺悔錄》第一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29—130頁。

[3]盧梭:《懺悔錄》第一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305頁。

[4]盧梭:《漫步遐想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34—135頁。引文中提到的韋斯帕西安是公元69—79年的羅馬皇帝。

[5]盧梭:《懺悔錄》第一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46頁。阿斯帕西雅是古希臘雅典城邦著名的交際花和女權主義者,也是雅典杰出政治領袖伯里克利的情人。

[6]埃癸斯托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他在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遠征特洛伊期間,引誘了他的妻子,陰謀害死了凱旋的阿伽門農,篡奪了王位。

[7]雷蒙·特魯松:《盧梭傳》,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89—90頁。

[8]雷蒙·特魯松:《盧梭傳》,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168頁。

[9]盧梭:《懺悔錄》第二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483—484頁。文中所說的“另一份感情”是指盧梭對他的生活伴侶瓦瑟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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