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流浪漢
- 浪漫之魂:讓—雅克·盧梭
- 趙林
- 4470字
- 2024-01-02 17:32:20
1725年初,13歲的盧梭被舅舅送到馬斯隆先生那里學習當律師書記,性情懶散的盧梭對于這種枯燥乏味的行業感到非常厭煩,以至于馬斯隆先生常常斥責他懶惰、蠢笨,認為他除了使用鐘表匠的銼刀外別無出息。數月后,不堪屈辱的盧梭果真投靠到一個零件鏤刻匠門下當了一名學徒。他的師傅杜康曼先生是一個脾氣粗暴的年輕人,他那粗俗的作風和低劣的情趣摧殘了盧梭童年時代溫柔多情、天真活潑的性格和古典式教養,以至于有一段時間盧梭“甚至記不起世界上有過羅馬人”。盧梭后來在《懺悔錄》中寫道,假若當時他遇見的是一位好師傅,他將會成長為一個善良的手藝人,他的一生也將會在一種平穩安定、默默無聞的狀態中度過,他將會避免日后所遭遇到的那些艱難坎坷的慘痛境況:“我將會成為善良的基督教徒,善良的公民,善良的家長,善良的朋友,善良的勞動者,在任何方面都是一個老好人。我本來可以熱愛我的職業,也許還能為本業爭光,并且在度過雖然樸素微賤但是既無風波而又安樂的一生之后,在家人的環繞中安然地瞑目。”[1]然而命運偏偏為他選擇了一位壞師傅,迫使他一開始就偏離了他本應該從事的鏤刻業(盧梭的父親也是一位手藝人),成為一位無家可歸的精神流浪者和四面楚歌的社會批判者。由于這位壞師傅的示范作用,在四年的學徒期間,盧梭學會了貪婪、隱瞞、撒謊、偷竊和各種卑劣的行徑,少年的可塑性使盧梭轉瞬之間墮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盧梭后來回憶說:“就連非常早熟的愷撒,也不曾這樣迅速地變成拉里東。”[2]
在這些劣跡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偷竊的癖好,盧梭在以后的生活中,曾長期地保持了這種癖好。最初的誘惑并非由于利己之心,而是出于朋友之間的義氣。盧梭生平中的頭幾次偷竊都是為了討得一位名叫維拉的伙友的歡心——他到鄰居家的菜園中偷取一種名貴的龍須菜,然后拿到市場上賣掉,再把所賣的收入交給維拉。然而這種并非出于私欲的偷竊行為卻使盧梭養成了一種喜歡冒險行竊的癖好,越是作為禁忌的東西,對于年輕的盧梭就越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盧梭尤其對那些精美的小玩意和美味珍饈深感興趣,常常甘冒挨打受罰的風險也要達到目的。在偷竊行為中,令盧梭陶醉的并非是某種物質上的享受,而是一種奇妙的精神上的滿足。他從偷竊行為中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種對所喜愛物品——往往是一些精巧玲瓏的小玩意的自由支配感,而不是這些物品的實際用途。因此,盧梭盡管嗜偷成癖,卻從來不去偷那些在一般人看來是值錢的東西,他對金錢的感覺不是喜愛,而是恐懼。這種對金錢的恐懼感甚至到了這種地步:即使當盧梭兜里的錢足夠買一頓美餐,他也往往由于有熟人在場而不敢買任何東西,不得不帶著垂涎欲滴的食欲轉回家去。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怕金錢,甚于我愛美酒。”
盧梭“好食而不貪,好色而不淫”,浪漫的天性培育了他情感豐富的內心世界,但是羞怯的性格卻使他只能把豐富的情感長久地壓抑在心中,以一種耽于幻想的方式來達到靈魂的滿足和安寧。當他的欲望被激發起來的時候,他把一切審慎、畏懼和羞恥都拋諸腦后,整個世界除了他所迷戀的東西之外似乎別無他物,任何危險都不能使他畏葸不前。但是這種膽大包天的狂妄只是一瞬間的事,轉眼之間,他又重新回到那種虛無縹緲的疏懶、寧靜和怯懦之中。
然而這種從羅馬式的英雄主義向卑鄙無恥的市井之徒的墮落過程,終于因為童年時代的良好教養和嗜書如命的習性而被阻止了,盧梭很快又開始陷入讀書的狂熱之中。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他把女租書商拉·特里布書店中的書籍都讀遍了,并且因為讀書不止一次地挨了杜康曼師傅的打罵。書籍培養了這顆幼小心靈的懷古幽思和浪漫情操,使他覺得與幻想中的人物打交道要遠比與現實中的人打交道更為容易。這種耽于遐想的情結成為浪漫主義思潮的濫觴。
在此期間,盧梭時常到尼翁去探望父親,在那里他結識了兩位風流多情的小姐——德·菲爾松小姐和戈登小姐,并且很快就以一種浪漫可笑的少年方式墜入了情網。在這次愛情的“預習”中,盧梭第一次體驗到愛情所激發的種種奇妙感受,如心醉神迷、憂郁煩惱、妒火中燒和離愁別恨。德·菲爾松小姐甚至還與盧梭通了一陣情書,情感之纏綿令花石草木也為之感動,使情竇初開的盧梭陷入了“如醉如癡”的境地,幾至殉情自盡。后來盧梭才知道,德·菲爾松小姐只是以盧梭這個小情人為幌子來掩飾她與真正的意中人的風流勾當,而她的那次令盧梭“如醉如癡”的日內瓦之行只是為了置辦嫁妝而來。我們可以想象,癡情的盧梭在知道了這個事實真相后是多么的憤怒和傷感。
事業和愛情方面的諸多煩惱,使盧梭終于對日內瓦的平庸生活感到厭倦。1728年3月的一天,盧梭與朋友們出城郊游,大自然的優美風光令他流連忘返,回來時城門已閉。16歲的盧梭索性告別朋友,只身一人離城出走,開始了他那充滿坎坷而又絢麗多彩的流浪生涯。
在流浪途中,一位天主教神父彭維爾先生熱情地接待了盧梭。他給盧梭寫了一封介紹信,讓這個可憐的流浪漢到安納西去找華倫夫人,并希望他在后者的指導下皈依天主教。無可選擇的盧梭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安納西,在華倫夫人屋后的花園小徑上,他第一次見到了這位對他的一生命運產生了決定性影響的貴婦人。在見到華倫夫人以前,他原以為她是一個面目可憎、老態龍鐘的丑老婆子,不料她卻是一位楚楚動人、柔情萬種的美貌少婦。在花園的小徑上,當華倫夫人聽到身后的腳步聲而扭過頭來的那一剎那,盧梭頓覺眼前一片光明:他看到了“一個風韻十足的面龐,一雙柔情美麗的大藍眼睛,光彩閃耀的膚色,動人心魄的胸部的輪廓”,這個可憐的流浪漢一下子就被她那魅人的風姿徹底征服了。局促不安的盧梭用哆哆嗦嗦的手把彭維爾先生的介紹信和他自己所寫的一封辭藻華麗的自薦信遞過去,華倫夫人看完信后,用溫柔得令盧梭戰栗的口吻說:“哎,孩子,你這樣年輕就到處漂泊,實在太可惜了。”她那親切嫵媚的態度、柔情似水的目光和嫣然一笑的神韻,使盧梭陷入了神情恍惚的狀態,并且在那一瞬間就決定了盧梭終生的命運。半個世紀以后,當垂暮之年的盧梭在四面楚歌的受虐妄想中回憶起這一段遭遇時,他的那顆傷痕累累的心仍然充滿了無限的柔情。這種甜蜜的追憶成為他那顆衰竭之心的唯一慰藉,盧梭在他生前的最后一篇《漫步遐想錄》中這樣寫道:
今天是圣枝主日,同華倫夫人初次見面,至今已經整整五十年了。她和本世紀同齡,那時二十八歲。我還不到十七歲。我當時的性格還沒有定型,連我自己也不了解,但它卻給她那顆生來就充滿生命活力的心帶來了新的溫暖。如果說,她對一個活潑而溫柔樸實的少年懷有好感不足為奇的話,那么,一個富有機智和風度的迷人的女子,使我除了感激之情以外,還產生了我當時還無以名之的最親切的感情,那就更不足為奇了。然而不同尋常的是,這最初的時刻對我一生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同時由于一種不可避免的關聯,鑄就了我在余年中的命運。[3]
在以后的風雨晦暝的歲月里,無論命運多么殘酷,盧梭都始終以一種脈脈的溫情回憶起與華倫夫人初次見面的情景。那條花園小徑成為他心中的圣地,日后他曾多少次地用眼淚和熱吻來重新撫摸這塊圣潔之地。他在《懺悔錄》中說:“哎!我真想用金欄桿把這塊幸福的地方圍起來,讓全世界的人都來瞻仰它!誰尊重人類得救的紀念物,誰就該跪拜前進到該紀念物的跟前。”[4]兩個世紀以后,盧梭的這個心愿終于成為現實——德·華倫夫人的故居于1928年被一道欄桿圍了起來,成為供游人瞻仰憑吊的歷史遺跡。
然而,盧梭在初次見到華倫夫人之后,很快又離開了她。華倫夫人推薦盧梭到都靈的一個為皈依天主教的人行洗禮的教養院去,盧梭雖然對這個決定不太滿意,但是這次長途旅行卻非常適合他從父親身上承襲下來的漫游嗜好。特別是考慮到這次旅行能夠踏著古代迦太基大英雄漢尼拔的足跡翻越阿爾卑斯山,更使盧梭產生了一種古典式的豪情。盡管同行的一位胖子令盧梭感到俗不可耐,阿爾卑斯山雄渾壯麗的景色卻使他陶醉不已,他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自然美景和田園風光的悠閑靜謐之中。那山間農舍的裊裊青煙,婉轉低吟的潺潺清泉,層巒疊嶂的巍峨山峰,蜂蝶飛舞的如茵草場,深深地感動了這顆純潔無瑕的心,并在上面留下了永久的印記,成為他魂牽夢縈的精神故園。
到達都靈后,身無分文的盧梭進入了那所教養院。在宗教信仰方面,盧梭對改信天主教這件事本身并無堅定的決心,只是因為華倫夫人的緣故才不得不放棄了自己從小接受的加爾文教信仰。在盧梭心中,天主教是一種令人厭惡的偶像崇拜形式,它的情感基礎是極端虛假的,天主教的教士們往往都是一些既愚昧固執又陰險可怕的人物(除了蓋姆神父和加迪埃神父等少數幾個例外)。因此在日后一有機會,他就會輕而易舉地重新轉向新教。實際上,對于盧梭來說,任何宗教形式和教派都不過是一些表面性的儀文,重要的是作為信仰基礎的真實情感和自由心靈。在這一點上,盧梭對宗教的態度頗有些類似于馬丁·路德那樣的具有純正信仰和崇高德行的圣徒。正是由于這種對于信仰問題的獨特看法(這種看法后來在《愛彌兒》第四卷的“信仰自白”中公開闡發出來),盧梭這個虔誠的有神論者反而比百科全書派的無神論者遭到了來自教會方面(包括法國的天主教會和瑞士的新教團體)更為激烈的攻擊。
都靈的教會生活對于盧梭來說無異于一種囚籠式的禁閉,若非考慮到這是出于華倫夫人的善意安排,他那酷愛自由的天性和流浪的癖好早就驅使他逃之夭夭了。兩個月枯燥乏味的教會生活終于隨著盧梭受洗皈依天主教的儀式而結束,揣著施舍者們捐贈的二十多法郎這筆數目不小的財產,重獲自由的盧梭如同沖破牢籠的小鳥一般欣喜若狂。自由散漫的性格使盧梭盡情地在都靈這個大都市逍遙玩樂,當錢袋終于告罄時,盧梭又開始從事各種借以糊口的職業。在此期間,他接觸到社會上各式各樣的人物,其中既有巴西勒太太這樣令人怦然心動的風騷少婦,也有維爾塞里斯夫人這樣高尚而堅強的天主教徒,而且盧梭與前者之間還有過一段不成功的浪漫插曲。盧梭與蓋姆神父的交往也發生在這段時間中,這位品質高尚的天主教神父與安納西的加迪埃神父共同成為盧梭《愛彌兒》中那個薩瓦牧師的現實原型。
從1728年到1731年,盧梭在意大利、瑞士和法國的一些城市之間輾轉游蕩,這種流浪生活非常適合他的天性,同時也使他初步認識了錯綜復雜的社會現實。在此期間,他曾一度回到華倫夫人身邊,再一次陷入那種甜蜜的憂思之中,但是不久又開始了新的流浪生涯,一直到1732年才最終定居于已經遷移到尚貝里的華倫夫人家中,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溫馨寧靜的生活。
羅曼·羅蘭在談到盧梭的這段顛沛流離的流浪生涯時說:“一想到他處在沒有指導者監督的情況之下,他在流浪的少年期能保持住難以置信的肉體的清白,這是多么驚人的事。他的道路通過最不潔的,甚至是惡劣的和敗壞的地方,但是這只小天鵝連一支羽毛也沒弄臟。”[5]當這個精疲力竭的流浪者終于一事無成地歸來時,他帶給華倫夫人的不僅是一顆純潔的心,而且還有一個童貞的肉體。
注釋
[1]盧梭:《懺悔錄》第一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50頁。
[2]拉里東是拉封丹的寓言《教育篇》中的一只狗的名字。
[3]盧梭:《漫步遐想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33頁。
[4]盧梭:《懺悔錄》第一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56頁。
[5]羅曼·羅蘭:《盧梭的生平和著作》,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3年版,第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