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年時代的溫馨夢幻
- 浪漫之魂:讓—雅克·盧梭
- 趙林
- 3564字
- 2024-01-02 17:32:20
盧梭于1712年6月28日生于日內瓦的一個新教徒之家。他的父親伊薩克·盧梭是一個手藝精湛的鐘表匠,同時也是一個愛好冒險和流浪的不安分的人;母親蘇薩娜·貝納爾是一個端莊美麗的賢妻良母,卻在分娩盧梭時因難產而過早地謝世。盧梭有一個比他大7歲的哥哥弗朗索瓦,或許是由于懷念去世的妻子的緣故,父親對盧梭格外溺愛。這種偏愛使得弗朗索瓦在盧梭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并且再也沒有回來。因此盧梭就成為這個家庭中唯一的孩子。
在盧梭幼年的生活中,父親扮演著雙重角色,一方面繼續保持著流浪漢和冒險家的躁動不安和漫不經心,另一方面則把對妻子的懷念轉變為一種母性的溫柔和善感。早逝的母親在幼小的盧梭和散漫的父親之間構成了一條無形而有力的紐帶,他們常常沉浸在對母親和妻子的回憶之中。在父親的愛撫中盧梭能夠感受到一種辛酸的遺恨,父親經常對盧梭說:“讓—雅克,我們談談你媽媽吧!”于是盧梭就回答:“好吧,爸爸,我們又要哭一場了。”父子倆就在這種充滿柔情的氣氛中相依為命,從而使盧梭從小就養成了一種多愁善感的性格。而且在懷念中對母親形象的理想化渲染以及對未曾領略過的母愛的向往,使盧梭日后在對女性的愛情中摻和著一種復雜的成分,其中既有性愛的色彩,也有對母性的愛撫的渴望。這一點,在后來盧梭與華倫夫人的曖昧關系中得以充分地體現。
父親給盧梭留下的另一個深刻印象就是他的那種嗜讀如命的癖性。父子倆常常通宵達旦地陶醉在小說之中,以至于當父親聽到晨燕的呢喃時不得不難為情地說:“我們去睡吧;我簡直比你還孩子氣呢。”在這種氛圍中,盧梭幼稚的心靈從小就飽受知識的滋養。他7歲時就已經把自己家中的所有書籍讀完了,于是開始向外祖父,一個風雅好學的牧師借書閱讀。在這些書籍中,有勒蘇厄爾的《教會與帝國歷史》、包許埃的《世界通史講話》、奧維德的《變形記》、封得奈爾的《宇宙萬象解說》等等,其中對盧梭影響最深的是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阿格西拉斯、阿里斯提德、布魯圖斯等希臘羅馬時代的英雄帶給盧梭幼小的心靈以巨大的震撼,古代英雄們的壯舉激發了他對祖國的熱愛和對崇高的忠貞行為的贊美。據盧梭回憶,有一次在吃飯的時候,他講起了西伏拉[1]的壯烈事跡,為了表演西伏拉的英勇行為,小盧梭竟然伸出手來放在燃燒著的火盆上,使家人們受了一番驚嚇。
盧梭有一個美麗溫柔的姑母,像父親一樣,姑母也異常疼愛盧梭。從小失去母愛的盧梭自然而然地對姑母產生了一種深沉的依戀之情。姑母不僅善良賢淑,而且具有一副清亮的歌喉,她的歌聲婉轉動人,極富感染力,在盧梭天真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盧梭日后對音樂的愛好,據他自己說,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姑母的啟蒙。尤其是姑母歌中所表達的那種纏綿悱惻的情感,永久地滋潤著盧梭的心田,成為浪漫主義的情感之源。
法蘭西斯·韋渥在《盧梭》一書中寫道:“盧梭幼年時從父親和姑母那里得到的溫柔和慈愛,使他養成了一種既十分高傲又非常溫柔的個性,這種介于柔弱和剛強之間的矛盾心理,使他能克制驕奢的不良品質。”[2]這種特殊的教養使盧梭一方面具有女性的柔膩敏銳和豐富情感,另一方面又形成了桀驁不馴和臨危不懼的剛烈個性。他的心中充滿了似水柔情,毫不慳吝地把溫馨的愛灑向大自然和人間;然而當被敵人激怒時,他卻像暴烈的獅子一樣狂躁和不可馴服。他平時如同綽約處子一般沉靜和害羞,怯于言辭,不善交際;但是當他激奮起來的時候,那澎湃的激情和巨大的心靈力量卻足以震懾整個世界。
盧梭身上的那種蘊含著巨大魅力的矛盾個性,正是在這種令人魂牽夢縈的童年教育中形成的。他自己回憶道:
這就是我踏入人世后的最初的感情;這樣,我就開始養成或表現出一種既十分高傲而又非常溫柔的心靈,一種優柔怯懦卻又不受約束的性格,這種性格永遠搖擺于軟弱與勇敢、猶疑與堅定之間,最后使我自身充滿了矛盾,節制與享受、歡樂與慎重哪一樣我都沒有得到。[3]
一次偶然的事故結束了這種無憂無慮的童年教育:盧梭的父親因與一個法國軍官發生沖突而遭到誣告,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和自由,父親離開了日內瓦,遠走他鄉。舅舅不得不把盧梭送到包塞的朗拜爾西埃牧師家中寄宿。在包塞,盧梭“那羅馬人的嚴峻性格”雖然減弱了一些,卻在與大自然的接觸中恢復了童年的稚氣。如果說日內瓦的生活造就了盧梭對知識的熱愛和對崇高的向往,那么包塞的鄉村生活則培育了盧梭對大自然的感情和對自由的珍視。美麗的鄉間景色使盧梭對大自然產生了一種深深的迷戀之情,這種對質樸的自然風光的迷戀之情此后始終伴隨著盧梭,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優美的自然景象和純真的自然狀態一方面開闊了盧梭的心胸,孕育了真摯純潔的高尚情操;另一方面則與充滿虛偽和邪惡的社會現實形成了強烈的對照,成為盧梭心中終生憧憬的圣潔之所。“回歸大自然”,這是畢生縈繞著盧梭的敏感心靈的強烈誘惑,也是導致盧梭那種憤世嫉俗的深沉痛苦和矛盾的重要心理根源。每當盧梭在社會生活中遇到磨難和遭遇不平時,大自然就成為撫慰他傷痛的棲息所和避難地。
包塞的田園生活還使盧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純潔的友誼,他與他的表兄,一個骨瘦如柴、十分孱弱的男孩在長期的相處中產生了深深的友情,這種友情是那樣真摯,以至于他們在五年的共同生活中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次齟齬。有一次,盧梭因一件小事而受了冤枉——朗拜爾西埃先生和小姐認定盧梭折斷了一把梳子的梳齒,在極盡威逼恫嚇之能事之后,面對著不肯屈服的盧梭,他們寫信叫來了盧梭的舅舅貝納爾先生,于是盧梭和他的表兄由于這個莫須有的罪名而受到了一次可怕的處罰。這種不白之冤對兩顆幼小的心靈造成了難以估量的傷害,并且迫使這兩只順從的羔羊迸發出令人驚駭的反抗暴力和誣陷的不屈精神。尤其是盧梭,這個平日里靦腆溫順的孩子,在蒙受委屈時竟然表現得那樣激烈、高傲和不可馴服。在后來的漫長歲月里,盧梭曾不止一次地蒙受種種不白之冤,但是他的反應可能都不及這一次這樣激烈。這兩個被氣憤、失望和肉體上的痛楚折磨得怒不可遏的孩子激動得渾身不住地顫抖,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等到激憤的情緒稍稍平靜下來以后,他們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用盡全身力氣不停地叫道:“劊子手!劊子手!……”
在日后盧梭反對暴政、迫害和不公正的社會現實的斗爭中,我們可以不斷地看到這種在童年時期就已經充分顯露出來的不屈不撓的反抗精神和自由性格。
包塞的生活對盧梭一生影響最深的事情可能要數那種意蘊朦朧的性愛情感的啟蒙了。在朗拜爾西埃小姐的嚴厲背后,盧梭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快感。他常常希望能夠嘗受她那纖纖素手的責打,這種責罰在盧梭的感覺中竟然如同一種溫柔的愛撫,它誘發了盧梭早熟的性本能,令他陷入一種心醉神迷的肉欲快感中。童年時代的這種特殊的性愛啟蒙永久性地決定了盧梭對待女性的那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愛情和羞怯而熾烈的純真愛欲。盧梭在《懺悔錄》中描寫道:
誰能想到這種由一個三十歲的年輕女人的手給予一個八歲兒童身上的體罰,竟能恰恰違反自然常態而決定了我以后一生的趣味、欲望、癖好乃至我這整個的人呢?在我的肉感被激起的同時,我的欲望也發生了變化,它使我只局限于以往的感受,而不想再找其他事物。雖然我的血液里幾乎生來就燃燒著肉欲的烈火,但直到最冷靜、最遲熟的素質都發達起來的年齡,我始終是守身如玉地保持住純潔。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不知為什么經常用一雙貪婪的眼睛注視著漂亮的女人。我不時在回想她們,但只是為了讓她們像我幻想的那樣一個個活動起來,叫她們一個個都變成朗拜爾西埃小姐。
甚至在我到了結婚年齡以后,這種奇異的癖好,這種一貫頑強并且快發展到墮落乃至瘋狂地步的癖好,也沒有使我喪失我的純潔的習尚,盡管它像是早該失去了。假如說真的有過質樸而純潔的教育的話,那么我所受過的教育就是這種教育。[4]
這種近乎變態的欲念,再加上盧梭天生的靦腆性格,使得盧梭在異性面前往往陷入一種尷尬的境地。一方面,熾烈的欲火撩撥得他心緒不寧、熱血沸騰;另一方面,靦腆的性格和耽于幻想的習慣又使他在異性面前羞怯拘謹、笨拙不堪。他常常在最心愛的女人身邊“垂涎三尺而不敢吭聲”,只能求助于內心的想象和變態的癖好來平息燃燒的情欲。他那敏捷的想象力越使他熱血如焚,他就越像一個羞答答的少年。由于靦腆的性格和奔放的想象力的作用,盧梭那熾烈的情欲沒有陷入粗野的淫亂,而是升華為一種洶涌澎湃的浪漫情感。這種高雅而狂熱的浪漫情感在盧梭的《新愛洛伊絲》中得到了盡情的宣泄。
1724年9月,盧梭和表兄從包塞回到日內瓦的舅舅家,他的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結束了。
注釋
[1]西伏拉是公元前6世紀時的羅馬英雄,因刺殺入侵者伊特拉斯坎人的國王失敗而被俘,在受審時,他一聲不吭地把自己的手放在火盆上燒,以顯示羅馬人抵抗侵略者的決心。
[2]法蘭西斯·韋渥:《盧梭》,新華出版社1988年版,第4頁。
[3]盧梭:《懺悔錄》第一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1頁。
[4]盧梭:《懺悔錄》第一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5—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