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契約論(專家伴讀版)
- (法)讓-雅克·盧梭
- 2542字
- 2023-12-29 16:06:04
第四節(jié) 論奴隸制
既然無人對同類享有天然權威,既然強力不能創(chuàng)設任何權利,那么,必定可以得出如下結論:契約,是人間一切合法權威的基礎。
格老秀斯說:如果一個人可以讓渡自己的自由,成為奴隸主的奴隸,那么,全體人民為什么就不能讓渡他們的自由,成為國王的臣民?[19]這段話有不少語義不明之詞需要作出解釋,但我們只解釋“讓渡”一詞。讓渡,就是奉送或者出賣。讓自己成為他人奴隸之人,并不是奉送自己,而是出賣自己,至少也是為生存而出賣自己。但是,出賣自己,可以換來什么?國王非但不能供養(yǎng)臣民,反而其生存只能依靠臣民。用拉伯雷[20]的話來說,國王并非不食人間煙火。難道臣民奉送自己的人身,是以國王也取得其財產為條件嗎?我看不出他們還剩有什么東西可以保存的。
有人會說,專制君主可以為臣民維護國內太平。權當如此吧,但是,倘若其野心給臣民帶來的戰(zhàn)爭,倘若其貪得無厭的欲求,倘若其官吏的擾民行為,為害臣民甚于臣民之間的糾紛,臣民可以得到什么?倘若這種太平本身就是他們面臨的災難,他們能得到什么?地牢的生活也很太平,難道就可以說地牢就是他們的理想居所?被囚禁在西克洛浦洞穴的希臘人,在那里生活得就很太平,可是,他們等待的,是被吞噬的命運。[21]
說什么無償奉送自己,就是在說荒謬和不可思議之事。如此行為系精神錯亂,僅憑這一事實,該種行為就是不合法的,就是無效的。說什么全體人民也都這樣做,就是在說舉國皆狂,而瘋狂是不能創(chuàng)設任何權利的。
縱使每個人都可以讓渡其自身,但也不能讓渡其子女。子女生而為人并生而自由,他們的自由屬于他們自己,除了他們自己外,任何人都無權處置其自由。在子女達到有理智年齡之前,為子女的生存和幸福,父親可以以子女的名義訂立某些約定,但不能不可撤銷地并毫無條件地把他們奉送出去,蓋這種奉送違反大自然,并且超越了父權。因此,專制政府要合法化,就必須讓每一代人都能作主承認它或者否認它。但是,果真如此,這種政府也就不再是專制政府。
放棄自由,就是放棄做人,就是放棄人權,甚至就是放棄義務。對于放棄一切之人,是無法補償?shù)摹H绱诵袨椴缓先诵裕喝∠磺幸庵咀杂桑褪侨∠磺行袨榈牡赖隆W罱K,一方享有絕對權威而另一方必須無條件服從的約定,是自相矛盾而無效的。對于我們有權向他索取一切之人,我們可以不承擔任何責任,這難道不清楚明白嗎?難道這種不等價又無交換的約定本身,不就宣示著其無效性嗎?既然我的奴隸的一切都是我的,他的權利也是我的,他有何權利反對我?這種我自己反對我自己的權利,豈不是毫無意義的廢話?
格老秀斯等人[22]說,這種所謂奴役權的另一個來源,是戰(zhàn)爭。他們認為,勝利者享有殺死戰(zhàn)敗者的權利,戰(zhàn)敗者可以自由為代價贖買生命,而且這種約定更正當,蓋對雙方都有利。
很顯然,那種所謂殺死被征服者的權利,絕不可能是從戰(zhàn)爭狀態(tài)中產生的。生活于原始獨立狀態(tài)的人類,由于彼此之間不存在足以構成和平狀態(tài)或者戰(zhàn)爭狀態(tài)的穩(wěn)定關系,天生就不可能成為敵人。構成戰(zhàn)爭狀態(tài)的,是物與物的關系,而不是人與人的關系。既然戰(zhàn)爭狀態(tài)并非源于人與人的關系,而只能是源于物與物的關系,那么,私戰(zhàn)或者說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戰(zhàn)爭,就不可能存在于根本無恒產的自然狀態(tài)中,也不可能存在于一切都處于法律權威之下的社會狀態(tài)中。
個人之間的毆斗、決斗或者沖突,根本不能構成戰(zhàn)爭狀態(tài)。至于被法國國王路易九世[23]的敕令所認可但被“上帝和平令”[24]所禁止的私戰(zhàn),那只是封建制度政府濫用權力而已。而封建制度本身,如果曾存在這種制度的話,也是違反自然權利原則而且是一切良好政治制度對立面的荒謬制度。
因此,戰(zhàn)爭絕不是人與人的關系,而是國與國的關系。在戰(zhàn)爭中,個人與個人,絕不是以個人甚至也不是以公民而只是以士兵身份,才偶然成為敵人的[25];也不是作為國家一員而只是作為國家保衛(wèi)者身份,才偶然成為敵人的??傊?,一國只能以別國為敵,而不能以人為敵,蓋不同性質事物之間不可能存在什么實質關系。
上述原理,甚至符合一切時代所確立的準則以及一切文明民族的普遍做法。宣戰(zhàn)不只是向掌權者下通牒,更多的是向其臣民下通牒。外國人,無論是國王、個人還是整個民族,未向君主宣戰(zhàn)就拘禁、搶掠或者殺害他國臣民的,不是敵人,只是強盜。即使在正式戰(zhàn)爭中,公正的君主雖然會將敵國境內的全部公共財物據(jù)為己有,但是,他會尊重個體的生命和財富,會尊重構成其權利基礎的權利。戰(zhàn)爭的目的是摧毀敵國,一方有權殺死對方國家的保衛(wèi)者,只要他們手里持有武器。但是,一旦他們放下武器投降,就不再是敵人,或者不再是敵人的工具,而又成為單純的個人。在他們成為單純的個人后,任何人都無權剝奪其生命。有時,不殺害對方的任何成員,也可以消滅一個國家。因此,戰(zhàn)爭不能賦予任何不是戰(zhàn)爭目的所必需的權利。這些原則,并不是格老秀斯的原則:它們不是以詩人權威[26]為基礎,而是源于事物本性并以理性為基礎。
至于征服權,除是最強者的權利外,沒有任何依據(jù)。倘若戰(zhàn)爭沒有賦予征服者屠殺被征服的人民的權利,那么,將被征服者變?yōu)榕`的權利,就不可能以不存在的權利為基礎。除不能將敵人變?yōu)榕`外,也無人享有殺死敵人的權利。因此,把敵人變?yōu)榕`的權利,絕不是源自殺死敵人的權利。讓人以自由為代價而贖買勝利者并不享有權利的生命,是一種不公平交易。根據(jù)奴役權確定生殺權,又根據(jù)生殺權確定奴役權,豈不是顯然陷入惡性循環(huán)的論證?
即使假定存在這種可怕的可以殺死一切人的權利,我也堅持認為,戰(zhàn)爭制造的奴隸或者被征服的人民,除了被迫服從而服從奴隸主外,對奴隸主不負有任何義務。取得被征服者生命等價物的勝利者,對被征服者沒有任何恩德;征服者不是因為無利可圖而殺死被征服者,是因為有利可圖而殺死被征服者??梢?,除強力外,征服者對被征服者根本沒有任何權威,他們彼此之間依舊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他們相互之間的關系就是戰(zhàn)爭的結果,戰(zhàn)爭權的行使并不意味著存在和平條約。他們之間確實達成過約定,但這種約定根本沒有消滅戰(zhàn)爭狀態(tài),而是以戰(zhàn)爭狀態(tài)的持續(xù)為條件。
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考察,奴役權都是無效的,不僅因為它是非法的,而且因為它是荒謬而毫無意義的?!芭`”和“權利”這兩個詞,是互相矛盾、互相排斥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或者對全體人民說“我和你立約:負擔完全歸你,利益完全歸我;我想遵守就遵守,我想讓你遵守你就得遵守”,這永遠都是荒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