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有事請假又回趟省城的家里,返回隊上的時候,帶來了一大包的衣服和褲子,說是他表弟穿過的,也有他穿過的,成色都還很新,可以給小四花貓改改就穿,甚至不用改就能穿。韓敘芳看到后很高興,可以兩三年不用給小兒子縫制衣服了,而且小兒子顯然穿不完,他穿后,下面又沒有孩子接著穿了,她就送了兩條褲子和兩件衣服給干兒子——鐘向堯家的三蠻子,又送了兩件衣服給小豬兒。范朝還帶來了兩本厚厚的書,一本是《三國演義》,還有一本是《貝姨》。小四花貓第一次看到這么厚的大書,奇怪了好一陣,發現自己真讀不了,好多字都不認識,而且他只喜歡中間有許多插圖的書,這兩本大書一個圖也沒有。可是,晚上和范朝一塊睡的時候,范朝就要在煤油燈下看很久。吹燈睡的時候,范朝就給他講書中的故事。講著講著,沒過幾晚上,他漸漸地被迷住,開始比較三國故事中誰的武藝最厲害,接著很快崇拜上了張飛,他武藝太高了,可為什么沒把壞人呂布殺了呢,他在虎牢關前都能獨自戰勝呂布的啊。當聽到呂布和貂蟬、董卓的故事的時候,他又開始喜歡貂蟬了,覺得她是個很偉大的人。當呂布把董卓殺了的時候,他又發現呂布不算壞人,也喜歡上了呂布。他暗中把張飛當成了書中最厲害的人。范朝講完睡著了,可他還沒有睡著,開始幻想,虛構了一幅幅戰斗場面,比如某一天,呂布和張飛相遇,在哪兒?就在生產隊的公房的壩里吧,然后他們大戰,至少一百回合,呂布打不贏,就跑了,從哪兒跑?跑到了二組的地里,還踩壞不少莊稼,把父親寫的那塊“最高指示”牌也撞壞了,該死!于是張飛趕到,一矛刺倒他……呂布該不該死呢?算了吧,沒死,只是受了點傷,跟張飛求饒,張飛放過了他。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問范朝,后來呂布是怎么死的呢?范朝告訴他,是后來被曹操殺的。他聽到這個結果如鯁在喉,怎么被曹操殺了呢,至少也該被張飛殺嘛。總之,凡是聽到張飛打勝了的時候,比如長坂坡、擒嚴顏、戰張任、敗張合等情節,他都高興得無以復加,還可以把被子蹬得高高的,要知青把情節補充得更完美些。知青終于發現他對張飛的喜歡達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假如誰要冒充張飛和他做朋友的話,他肯定無比幸福。為了逗樂他,他也故意亂編幾個張飛打勝仗的故事,讓他充分滿足。要入睡了,他還在用想象力把張飛贏得勝利的過程補充得讓自己更舒服些。
童年大多數時候就這樣無憂無慮,然而,接下來他又遇到了一點倒霉事。
父親又爭取到了喂牛掙工分機會,把牛牽到家里來,一個月可以掙一百五十分。于是,兄弟二人又必須幫著父親和母親割草。這天早上,小雨剛停,二人拿著割草刀,陸運新背著背簍,從家里出去,去一組方向的山坡上尋找有草的地方。因為爭著喂牛的人多,割草的人也多,很多地方的草都被割了。陸運新一路給弟弟講平原游擊戰的故事,走到白雁大隊與駐馬大隊的交界處豆地邊,對面坡上駐馬大隊第三隊社員們正在耨草。兄弟二人割了半背簍草,正準備離開,小四花貓發現豌豆地里有不少豌豆被人摘去了豆莢和豆尖,余下的扔在路邊,都還青青翠翠的,很可惜,如果能撿到背簍里回家里喂牛,就是牛的大福氣了。他忙叫大哥回來,自己彎下身去撿。陸運新看見,遲疑了一下,說肯定是誰家人餓極了,晚上偷偷出來,毛手毛腳地把豌豆和豆尖采去吃了,然后扔下的,他也覺得可惜,扔下的根藤段喂牛倒是最好。陸運新正猶豫要不要撿到背簍里,從坡地左下方忽然走上來三個巡查莊稼的大人,是駐馬大隊的,原來這里已經是駐馬大隊三隊的地了。幾個社員立即把兄弟二人圍住,望著地里被人扔下的豌豆藤和手里還抓著幾根的小四花貓:
“你們是誰,哪家的?怎么跑到我們這里搞破壞?”
“不是我們破壞的,我們割草,從這兒路過。”大哥急忙辯解。
“路過?看,這些豌豆都是剛被扯掉的。把這扯回家去喂豬喂牛,虧你們想得出來。”
“怪不得有的人總見不得我們的莊稼好,總是來破壞。”
幾個人聲音越來越大,完全就是抓了現行的口氣,根本就不讓他們離開,并且高聲招呼對面坡上其他的人,說抓住了兩個賊,不一會兒就過來了十多個人,兄弟二人再怎么說也無濟于事。他們拿了二人的背簍和割草刀,再把“罪證”——那些豌豆藤撿來順便塞到他們背簍里帶上,然后捉住手,推搡著往他們駐馬三隊公房去。這一下,圍上來指責他們的人更多了,幾個“第一發現人”帶著立了大功的表情添油加醋地把捉住壞人的經歷反復講述。又有人懷疑他們多半是來自反動分子家庭,對人民的勞動成果懷著很深的仇恨。陸運新急得說自己來自貧下中農家庭,是不會搞破壞的,沒有人理會。不一會兒他們的隊長來了,另外又有不少社員來了,共有百余人,還有不少娃娃看熱鬧。隊長首先讓社員們都站開些,再讓人把兄弟二人帶到臨時抬來的桌子前面,命令他們規規矩矩站好,然后表揚了幾個“第一發現人”,要給他們記工分,厲聲質問兄弟二人是哪里的人,父母叫什么名字,為什么來這里偷采豌豆秧,破壞生產。隊長問一句,幾個立了功的社員就高聲重復著隊長的話威逼一句,還有人在旁邊記錄。兄弟倆都嚇蒙了。小四花貓還被幾個同齡的男孩女孩推搡幾下,嚇得大哭。陸運新結結巴巴地回答,根本就沒人聽他的任何解釋,他基本就要被當成壞人了,怎么回家跟父親和娘說啊!
嘈雜了兩個小時,直到中午,這場會越開越激烈,只有少數挨不住餓的人回去吃飯去。到了中午,這么長時間都沒見到兩個兒子回家,韓敘芳和陸選南收工回家就開打聽,很快就聽人傳來消息說,相鄰的駐馬三隊捉到兩個割牛草的亂割人家的莊稼,破壞生產,被抓住了,正在審問。夫妻兩人嚇著了,焦急地朝這方趕過來,他們怎么也不相信兩個兒子會做這種事,恰巧路上碰到隊長韓開國,忙央求韓開國來幫忙,看怎么救孩子,三人一路過來了。
因為白雁大隊五隊與駐馬大隊三隊地界相鄰,兩個隊的隊長也還相識。韓隊長帶著夫妻二人來到駐馬三隊公房。小四花貓看見父母和隊長舅舅來了,委屈爆發出來,更傷心地哭了起來。大哥陸運新卻不敢吭聲,父親氣憤瞪他的眼神,讓他已經意識到馬上要受到一頓空前的打罵。韓隊長見了對方隊長,先問候了一句,賠著笑臉問:“張隊長,這是咱這兩個侄子,給你們帶來了麻煩,對不起,可……可是怎么回事?運新,過來,給張隊長說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剛才沒有任何人聽兄弟二人解釋,現在兩個隊長在交涉,場面基本安靜了。陸運新忙過去,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說一遍,再沒人插話打斷。可他剛講完,那幾個立了功的社員立即反駁,說就是他倆割的豌豆,他們親眼所見。陸選南走到背簍面前,翻看了一遍背簍里的豌豆藤,幾乎全是根部,豌豆莢和豆尖部分只有很少,不禁疑惑。韓隊長一邊和對方張隊長交談,一邊看他們剛才的審問記錄,說:“陸選南家里人都是貧下中農,是階級弟兄,最痛恨地主分子,是不會破壞生產的。如果真是孩子不懂事,犯了傻,求多原諒,讓他父母嚴格教育。大家都是階級弟兄、一家人,不要讓敵對分子看笑話。”半晌,張隊長說:“我考慮一下。”
張隊長抱著手,傲然地抽著葉子煙,顯然在想要給韓隊長面子,但也要讓他們賠償生產隊的損失。著急的父親已經和三個“親眼所見”的社員爭論開了:“你們三個真親眼所見,是他們二人拿刀割的?”
“我們三人親眼所見!我們巡邏這么多天,今天終于抓到個現場。”三人還在嘴硬。
“那他們二人,誰拿刀割的?”
“……他們,他們兩人都在割。”
“好,如果你們說的是對的,那這些豌豆藤上肯定全是刀的割口,你們過來仔細看,請你們全部過來,仔細看,這哪有刀割的樣子?全是用手扭斷的摘的痕跡,長短不齊,斷口死青,哪有刀口?”父親抓一大把在眾人面前晃過,又放到對方隊長面前,對方一下子沒人開腔了。韓隊長馬上接過來看看,說:“對,對,這是手扭的痕跡,誰都能看得出來。”
“你們三個既然看到他們用什么刀割成這模樣的,你們能不能現場用刀割來試試看?”父親轉身質問三人。三人面面相覷,找不到話說。
母親也對三人說:“他倆既然要把這些豌豆扯來拿回家,為什么事先還要用刀割斷一次?不是多此一舉?另外,這全是豌豆藤根部,請問,既然你們親眼見到是他們割的,那割下的豌豆尖,還有不少豌豆肯定還在,請問在哪里?難道他們兩個拿來生吃了?”
現場一直就沒有見到所有豌豆苗尖,零星有點豌豆莢,可都不顯眼,顯然是失落的,完全不能跟大堆的根藤段相配。三人啞口無言,全場一片安靜,韓隊長微笑著望著張隊長,不再說話。張隊長窘得下不了臺,放下了傲然的姿態,熄了葉子煙,望著三位“立功人員”,大概是要他們救場,三人已經開始往后縮。知青范朝也和五隊其他幾個社員早趕到了,他聽了陸運新講述的情況,又把兄弟二人的背簍翻了片刻,對著三人說:“你們對面坡上那么多人看著,他們兩個孩子就敢大膽地割你們的莊稼嗎?你們自己信嗎?他們只是割草路過,可能是想把這些別人偷后留在路邊的裝回去喂牛,并且僅僅是想,你們就把這些豌豆藤抓來塞在他們背簍里當罪狀?想立功,也不能拿娃娃開刀啊,娃娃說不出來話,你們就下得了手!說不定這就是你們幾人和地主分子一塊,弄回去煮來吃了,然后專門躲在附近抓人頂罪,不然怎么這么巧?不敢找大人,就找娃娃?”
這類的事,他早見識過,歪打正著,說到了點子上,或許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有的社員甚至在竊竊私笑。三個人慌了:“你別冤枉好人,我們……我們……張隊長是知道的……肯定是別人偷的……張隊長,我們都是生產隊積極分子,沒和地主分子……”
張隊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已經不好意思再沉默,大聲呵斥三人:“不要說了,回去,滾回去……今天這個事,是我們弄錯了,對不起你們。陸選南兄弟,對不起,大家都是階級弟兄,階級弟兄,我們會認真查查。韓隊長,這事你也多擔待,有誤會,屬于咱們人民內部矛盾,不要讓敵對分子看笑話,你說得對。”
一場禍事差點惹成,好不容易結束,兄弟二人回到家里,仍然受到父親的一頓責罵,只是沒挨打。
知青的生活說是火熱的,其實是枯燥的。范朝孤獨地來到白雁五隊,和他同來的知青雖說都來自省城,可是互相都不熟悉,又分散在大隊的每個隊,相距也遠,幾乎沒有來往。幸好在五隊里,堆草場看管房和陸選南家緊挨著,可以常走動走動,又哄來小四花貓做伴,還不算寂寞。他除了晚上看看書,或給小四花貓講故事,苦寂的日子幾乎讓他開始感到度日如年,甚至有恐懼感,對未來恐懼。一年過去了,他雖然沒有受到排斥,但還是沒有完全融入生產隊的生活中,除了和陸選南家熟悉外,和其他的社員都只是不陌生而已。
終于這天,他發現這個生產隊值得留戀了,因為他發現了一個人。
平時,他是和四組社員們一起勞動。前不久一次耨豆莢地雜草的時候,三組和四組合在一起,他發現其中有一個女子,十六七歲的樣子,高挑的身材,紅撲撲的臉,一根短辮子搭在左肩上,眼睛像潭水那么幽深的,衣服雖然舊,但洗得很干凈。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住。她的長相和他拿來的一九七三年第四期《人民畫報》封面上紡線的女工人很像。女子沒和誰說話,只是低著頭,認真地鏟草,時不時地咬咬嘴唇。忽然之間他想起,眼前的這個女子可能就是大家說的程夏!和大隊支書兒子談朋友的,地主程永安的孫女程夏,可是這么久,他只聽人偶爾說起過程夏,就沒見過她,開會也沒見過她。社員們少有人提到她和她家,也許是為了和地主分子家庭成員保持一定距離,可是聽說她家里和他爺爺程永安劃清界限了啊。
范朝心里忽地跳個不停,一邊鏟草,一邊不自覺地偶爾瞟瞟她。或許是因為家里長期受到社員們心照不宣的孤立,程夏眼中隱藏著一絲讓人不易覺察的孤傲,這讓他心里有些畏怯。她也主動地和大家保持距離,只和楊代晴偶爾說說話。說的什么,他用心聽也聽不清,他只猜到楊代晴是她的母親,因為長得有幾分相似。兩個小時后,草鋤完,三四組的組長分別拿出本子點名,記工分,他聽清楚了,那個女子確實就是程夏。她低低地回了一聲,然后拿著鋤頭,跟著她母親回家。
其實平時不出工時,程夏就待在家里,很少外出,爺爺的身份讓她總感到低人一等。即使開大會,她也不參加,除了同一個組的人,其他人很少見到她。范朝和她不在同一個組,更難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