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初并沒有語言。我們看到光，開始識別面孔，區分顏色和圖案。我們聞到氣味，開始識別味道。我們有了觸覺，開始抓東西，吮吸拇指。很快，我們便能識別歌曲。這也是搖籃曲和童謠會普遍存在的原因。嬰兒可以發出很多聲音，“媽媽”和“爸爸”的發音遠比很多緊張的新手父母以為的要隨意。漸漸地，語言開始占據優勢地位。大多數蹣跚學步的孩子在1歲半時會掌握一堆名詞和動詞，2歲時開始造句。大多數孩子在上幼兒園時已經可以說出復雜的句子并理解基本的語言規則了。從交流的層面來說，語言就是我們的水和空氣。

一直以來，人們認為語言的主導地位體現在它不僅是我們交流的基礎，而且是我們思考的基礎。幾個世紀以來，人們對此深信不疑。17世紀的法國哲學家笛卡兒的那句名言“我思故我在”在時光的隧道里留下了長長的影子。具體來說，笛卡兒認為語言讓人類區別于動物。換言之，我們生而為人的人性就建立在語言的基礎之上。在一閃而過的幾百年間，我們一直在論述以語言為基礎的心智理論。1957年，美國語言學家諾姆·喬姆斯基出版了他石破天驚的開創之作《句法結構》。他在這本書中提出，語言，特別是語法，具有自然生成的能力。這一觀點影響了半個多世紀的思想家。

了解人們是以不同的方式進行思考的第一步，就是要理解存在著不同的思維方式。廣為接受的觀點是人天生使用語言進行思考，這也許是我直到近30歲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是一名視覺思維者的原因。我本身還是一名孤獨癥患者，直到4歲才會說話，8歲才在大量語音訓練的基礎上學會了閱讀。換言之，我不是以句法和語法而是以圖像來理解這個世界的。然而，與笛卡兒或喬姆斯基的設想并不相同的是，即使沒有語言，我的思想依然豐富生動。這個世界借由一系列相關的視覺圖像呈現在了我的面前。它們可以是滾動瀏覽的谷歌圖片，也可以是在應用程序Instagram（照片墻）或抖音上出現的短視頻。沒錯，我現在會使用語言，但是我依然通過圖像來進行思考。人們通常會將視覺思維與視覺混為一談，我將在本書中詳細闡發視覺思維不是指我們如何通過眼睛觀察這個世界，而是指我們的大腦如何處理信息，我們如何思考、如何感知。

在我出生的年代，人們還沒有對不同的思維方式進行細致的區分。所以，可想而知，當我發現自己的思維方式竟然與其他人不一樣時，我有多么緊張不安。這就好比我在抵達化裝舞會的現場后，卻發現自己是唯一一位喬裝打扮的參與者。其實，我很難琢磨明白大多數人的思考過程到底與我的有什么不同。當我發現并非所有人都是借由圖像思考時，我便將探究大家究竟是如何思考的以及有沒有人和我一樣視作了使命。25年前，我在回憶錄《用圖像思考》（Thinking in Pictures）中首次談及了這一點。從那之后，我一直在探究視覺思維在普通人群中的比例問題。為此，我閱讀文獻，細致觀察，在數百個有關孤獨癥和教育的會議上發表演講并進行非正式的調查，還與數以千計的家長、教育工作者、殘障人權利倡導者和業內人士進行探討。

在這個探究的過程中，并沒有所謂靈光一現的時刻。相反，我逐漸而非突然意識到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視覺思維者。盡管我在當時還不能完全證明這一點，但是我的確識別出了一種與我截然不同的視覺思維者。他們是通過模式（pattern）和抽象概念將空間可視化的。我第一次意識到這種區別是在與工程師、機械設計師和焊工們一起工作的時候。后來，當我的個人觀察在科學文獻中得到印證時，我整個人欣喜若狂。學者瑪麗亞·科熱夫尼科夫（Maria Kozhevnikov）的研究表明，有和我一樣主要借由圖像進行思考的對象可視化者。與此同時，一如我所懷疑的那樣，還有另一種類型，即傾向于數學的視覺空間思維者，這是一種多被忽視但不可或缺的視覺思維者，他們借由模式進行思考。

這一發現的后續影響是巨大的。我意識到我必須擴展自己作為視覺思維者的個人經驗，以滿足我們文化中從學校到安全再到工作等各個方面對視覺思維進行整體論述的要求。本書所要探討的就是這兩種不同的視覺思維方式，以及它們對我們的個人生活和周遭世界的影響。在這個過程中，我想向各位介紹我所稱的“聰明的工程部門”。書中所有的故事都來自我在過去將近50年的職業生涯中與這兩種視覺思維者一起工作的經歷。他們中有和我一樣借由圖像進行思考的對象可視化者，也有通過模式進行思考的空間可視化者。兩者之間的區別可以類比為：對象可視化者在建造火車，而空間可視化者讓火車動了起來。

本書的誕生還得益于兩個真可謂靈光一現的偉大時刻。對我來說，那是在過去幾年中改變了“游戲規則”的個人經歷。2019年，我前去參觀美國最先進的三家家禽及豬肉加工廠，這是我作為食品供應行業顧問的例行工作。我要確保工廠在按照行業規則正常運轉，且沒有違反任何協議。我要瞪大眼睛尋找與虐待動物、設備故障和員工不當行為有關的蛛絲馬跡。我因自己的觀察能力而在業內頗受歡迎，因為所有的細節，無論多么細小，都會一下子映入我的眼簾。我因能夠發現一根看似微不足道卻有可能造成牛群在滑槽中前行受阻，進而造成代價高昂的工期延誤的繩子而在業內盡人皆知。當我在參觀其中一家工廠時，有個東西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眼球。當時，我工作過或做過咨詢的幾乎每一家工廠使用的都是美國制造的設備。因為所有的零件都是本土制造的，所以有隨時待命的工人可以組裝新部件并修復各種設備故障。在這家工廠，所有設備都是全新的。它們看上去制作精良，非常漂亮，由閃閃發光的不銹鋼制成，包含諸多復雜的活動部件。看著它們，我不由得會想起那些設計、安裝這些設備的技能高超的高薪工人。后來，我得知它們是從荷蘭用100多個集裝箱運來的。

當我站在頂部的天橋上看著這些復雜的傳送帶時，我暗自驚呼：“我們再也做不出來這樣的東西了！”這就是我們取消了學校里大多數實踐課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在我們的學校里，已經沒有了車間、焊接、制圖和汽車機械。那些原本長大之后能夠發明這些設備的孩子在我們的教育體系中被認為在學業成績和日常行為上表現不佳。結果，他們被分流納入了特殊教育的范圍。事實上，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被篩掉的視覺思維者。只不過我們目前的教學體系偏愛那些善于應試的口頭表達型、線性思維型學生。那些能夠讓所謂的“差生”也一展身手的實踐課就這樣從我們的教學體系中消失了。

第二個讓我靈光一現的時刻出現在那年的晚些時候，我前去參觀位于加利福尼亞州丘珀蒂諾的蘋果公司總部的史蒂夫·喬布斯劇院。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塊來自另一個星系的原始玻璃圓盤，通體是22英尺[1]高的透明玻璃，你看不到其中有任何一根立柱。所有的電線、灑水裝置、音響和安全系統都被隱藏在玻璃面板之間的接縫內。真可謂渾然天成、蔚為壯觀！和以往一樣，每當我對某件事情感興趣的時候，我都會鍥而不舍地持續鉆研。所以，這一次，我想弄明白它究竟是怎么建造而成的。我發現整片屋頂是由結構玻璃墻支撐的，而這些玻璃都來自生產大型玻璃面板的行業引領者——德國的Sedak公司。夢幻般的輕質碳纖維屋頂則是從迪拜進口的。玻璃幕墻和屋頂是由意大利公司Frener＆Reifer設計、制造并安裝的。我在劇院參觀時里面空無一人。記得我當時站在中央大廳的正中心，不由得喊道：“我們再也做不出來了！”

很快，我就意識到這些并非特例。事實上，它們只不過是美國工業界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證據。2021年春，我在另一家豬肉加工廠發現了來自荷蘭、丹麥和意大利的全新肉類切割和包裝設備。幾個星期后，一家大型荷蘭設備制造公司的廣告以巨大的折頁形式出現在了最新一期的肉類行業雜志上。是的，我正在親眼見證美國制造業的危機。

美國正在喪失基本的技術技能，其背后的原因有三。第一，專業人士青黃不接。擁有制造專業知識的人離開行業的速度遠超過后來者接替的速度。第二，制造力低下。美國不僅將服裝、玩具和電器等大宗商品的制造權交給了外國公司，就連高科技產品的制造權也拱手相讓。例如，每年約有30%的蘋果手機是在中國制造的。第三，視覺思維者被淘汰出局。這也是我最為關注的問題。當我們無法鼓勵和培養具有不同思維方式的人發展他們的才能和技能時，我們勢必將無法整合有益于整個社會的學習和思維方式。試想一下，一個沒有藝術家、工業設計師或發明家的世界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一個沒有電工、機械師、建筑師、管道工或建筑工的世界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他們就是我們的視覺思維者。他們就這樣被埋沒在了人群中。我們沒有做到去理解、鼓勵和欣賞他們的獨特貢獻。驅使我撰寫本書的一個原因就是技能在美國的喪失讓我深感恐懼。這一切完全是可以預防的，只要我們停止將那些可以拯救我們的人淘汰出局。

大多數人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思維方式，大多數科學家對此也一無所知。因此，我會先描述我們對視覺思維的認識，同時以一種視覺思維者和非視覺思維者都能理解的方式來說明它的工作原理。在此基礎上，我會點明我們在教育方面到底做錯了什么，從推行統一的課程計劃到實施一個帶有偏見且過時的考核系統，并在這一過程中短期或長期地淘汰有才華的孩子，這造成了集體性的損害。我們發現，代數是一些高中生完成學業或從社區大學拿到技術學位的一大障礙。他們是可以發明機器卻無法解出x的視覺思維者，而我們正在將他們淘汰出局。接下來，我們將探討這種教育危機又如何在人們對行業及社區大學的偏見之下，導致了失業或就業不足危機。我們大多認為維護和改善基礎設施建設至關重要，但是，我們是否通過識別、鼓勵和培訓建筑工、焊工、機械師和工程師體現出了這一點呢？換句話說，聰明的工程師們當下都在哪里呢？

我們將會看到語言思維者和視覺思維者之間的精彩合作，其中包括作曲家理查德·羅杰斯（Richard Rodgers）和歌詞作家奧斯卡·哈默斯坦（Oscar Hammerstein）、蘋果公司的兩位創始人史蒂夫·喬布斯和史蒂夫·沃茲尼亞克（Steve Wozniak）以及建筑師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和工程師塞西爾·巴爾蒙德（Cecil Balmond）的作品。我們將看到多元化思維方式如何使團隊整體受益的各項研究。我們將一起探究天才、神經多樣性者和視覺思維者的交互合作。我們還將介紹藝術家和發明家，而他們中的很多人是視覺思維者，還有一些人是孤獨癥患者。他們對藝術、科學和發明創造的卓越貢獻早已改變了人類歷史進程。

我們之后還將討論在你的工作團隊中如果沒有視覺思維者，有時也許會帶來生死攸關的現實后果。我們將看到具有視覺技能的人如何有助于避免災難的發生，例如日本福島核電站的毀滅性故障和奪去數百人生命的兩起波音737 MAX的墜機事故。盡管視覺思維者不是先知，但是他們的視角不僅能夠幫助規避小事故，還可以避免大災難。我們還會研讀一些對只有一種思維方式的團隊與視覺思維者、非視覺思維者混合的團隊進行對比研究的成果。擁有視覺思維者的團隊將會有相當不同的表現。

最后，我們會回到我一直以來多有涉及的主題。作為一名研究動物的科學家，我畢生都在致力于動物的行為研究，教授相關知識并提供與之相關的咨詢服務。我之所以關注動物就是因為它們沒有語言。那么，對于我們了解思維方式，動物又能帶來怎樣的啟示呢？

如何才能判斷自己是不是視覺思維者呢？你或許大概知道自己是否擅長音樂、藝術或是將機械的東西進行組裝，又或是你更喜歡畫畫而非寫作。所有這些都是線索。重要的是要記住，與大多數特征一樣，視覺思維也存在于一個譜系范圍之內。大多數人是同時使用語言思維和視覺思維來理解這個世界的。通過我在本書中所呈現的故事、研究和想法，你應該能夠找到自己在譜系中的位置。另外，我還想幫助父母找到孩子的閃光點，讓他們進而能因材施教，使孩子獲得成功。這就需要父母首先了解孩子的思維方式和學習方式。我還想鼓勵雇主在評估員工時能夠看到簡歷之外的東西，看到視覺思維者和神經多樣性者所具備的優勢。我更希望視覺思維者能夠在閱讀中看到自己，而非視覺思維者也能夠認識到不同的思維方式會帶來的可能性和機會。最后，我希望在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中，我們作為世界公民能重新找尋到我們的創造力和創新力，認識到我們利用不同的思維力量將會有怎樣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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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英尺≈0.3米。——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