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言
- 行走的歷史
- (法)安托萬·德·巴埃克
- 4633字
- 2023-12-05 13:49:23
這條小徑,它是如此這般,向前延伸,我就喜歡它這個樣子。
我是個宅男,常常待在圖書館、檔案室、階梯教室、會議室或電影院里,待在所謂“昏暗的”或者光線柔和的地方;或待在我的辦公室,那是我深夜寫作的地方,那里光線更加柔和。大多數時間里,我在室內生活與工作。然而,按照作家米歇爾·勒·布里(Michel Le Bris)的說法,我總是向往“外面的廣闊天地”。這種喜愛要從我的童年說起,20世紀60年代末,我父母在格雷斯昂維科爾(Gresse-en-Vercors)附近一個叫孔布(Combe)的地方買下一個已成廢墟的舊農舍。此地海拔1200米,是個避世的好去處:上方盤踞著韋科爾的高大懸崖、馬拉瓦爾峰(Malaval)(2097米)、魯斯崖(Rousse)(2105米)和貝利耶維(Berrièves)隘口。我和家人在那兒度過了我們所有的假期。我在那兒學會了探索山脈,先是跟父母,后來跟一幫朋友,最后是我一個人,冬天滑雪,夏天徒步。記得15歲的時候,我曾多次穿越維科爾高原,將它踏在腳下。
我最喜歡的散步路線是環艾吉耶山(Aiguille)的路線,我曾不下10次完成這條路線。艾吉耶山是一座位于韋科爾和特列沃(Trieves)之間的石灰巖峭峰,是阿爾卑斯山的勝地。1492年,法國國王在路過山腳下時首次下令攀登該地,開啟了登山運動的歷史。這里層巒疊嶂,或險峻或平坦,有的地方荒無人煙,有的地方則充滿煙火氣。它的地理特征如此多變,令人暈頭轉向,又令人沉迷其中,就像一幅流動的混合全息圖。在行進中,人的感受可以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這是一座無法完成環行的山,因為它無法琢磨,第一天的行程完全可以做成一本徒步手冊:
出發:拉維勒村,格雷斯昂維科爾維科爾滑雪站,從海拔1245米的滑雪纜車站出發(停車場盡頭奈赫斯農田徒步標識牌處)
第一天:從格雷斯昂維科爾維科爾到理查德艾爾(Richardière)
向著“范爾蒙森林木棚”方向前行,取道與格雷斯激流平行的一條路,在林間行走走2.5公里后到達一處小木棚。繼續向蒂奧拉什(Tiolache)方向前行,取道蜿蜒的昆昆巴耶(Quinquambaye)坡道(注意:沿途陡坡,雨天小心路滑);走上陡坡后,大韋爾蒙(Grand Veymont)和韋科爾維科爾東涼臺的美景盡收眼底。然后下行經過小范爾蒙國家森林,在小路的十字路口處,左轉向前走200米,然后走右邊那條橫跨巴里(Barri)河谷和夏朗西的小路,一直走到GTV(1202米標高處)小徑。順著這條路向右走800米到達另一個十字路口,先向左再向右走到下一個路口,走過比斯(Pisse)瀑布,沿著一條風景優美的曲折小徑繼續前行,然后從艾吉耶山(海拔1726米)西側下方經過,下行至奧佩(Aupet)山口(海拔1653米)。從此處取道左側一條下山曲徑,一直向前,經過希希利昂(Chichilianne)國家林區,走過位于道路左側的肖普拉那村(Chauplane),繼續下行,進入一條小路后到達一個十字路口(海拔1057米)。最后到達位于左側的目的地理查德艾爾村。
這種路線指南圖善于把艾吉耶山(le Mont Aiguille)的風景描繪成巖壁陡立的壯觀景象,讓徒步愛好者心馳神往。然而這種實用的地形描述對我而言枯燥乏味,讓我大失所望:只顧埋頭看地圖,對路線指南上代表路徑的紅色線路亦步亦趨的徒步者,其實什么也沒看見,他領略不到山區的風光,對曾經并且一直住在該地區的居民和歷史也一無所知。他既不知道途經的奧佩山曾經是由抵抗運動者建立的韋科爾共和國(la République du Vercors)的主要陣地,也不知道讓·季奧諾曾經熱戀著這片土地,他的作品《一個郁郁寡歡的國王》中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更不知道進入肖普拉那地區就是該省區一處最重要的夏季高山牧牛草場。殊不知,正是所有這些歷史,所有這些知識造就了這些山間小徑,賦予徒步登山一種高低深淺的意味,一種從地形曲線圖上看不出的高低深淺。
毫無疑問,這就是我成為“徒步中的歷史學家”的原因——走動的歷史學家,同時也是研究行走的歷史學家:只為還原山間小徑的歷史淵源。把這種戶外活動轉移至室內意味著長時間泡在圖書館里查閱資料,總結行路經驗,用文字記錄下來,讓山間小徑躍然紙上。行走的歷史是個大熔爐,研究它需要使用追本溯源的方法。如同一條河流,在漫長的時光中,無論它是溯源而上還是順流而下,都擁有眾多支流,海納百川,吸收其他學科的成果(從地理學到人類學,從城市規劃到社會學,從政治學到文學,從哲學到歷史人物群像研究),從無數的經歷、故事、論著、詩歌、小說、隨筆、報刊中汲取養分。我們尤其要根據所有可能的情況,將它置于悠長的歲月中進行審視。
無論是任何山間小道,還是都市中的每條路,都有著不同歷史階段的沉淀,這些道路在被不斷踩踏中從一個時代進入另一個時代,功用也不斷轉換,它們是各個時代的見證,常常是被后來的過路人或漫游者不經意間重新發現的、疊放的道路化石。我喜歡搜集這些過路人的鞋印探個究竟,重新展現前人所走的路,用歷史演繹的方式讓隱沒的信息再次變得清晰。從朝圣之路到趕騾人走的通商之路,從行軍之路到放牧通道,從巴黎的街道到政治游行,事實上,徒步的歷史從未曾中斷,源遠流長。當代徒步愛好者、大街上的行人以及為爭取平等、反種族歧視而走上街頭的北非裔移民后代,其實都是踏在前人的腳印上,沿著他們走過的路線前行:貨郎擔、走私團伙、牧羊人、士兵、朝圣者、浪漫主義時代的閑逛者、甘地,甚至馬丁·路德·金。行走的形式不斷推陳出新。
不難理解,我寫這本書的宗旨是探討和比較各種關于行走的歷史。我會討論每種徒步的方式:這會涉及游牧民族以及一些遷徙性行業,從拉普蘭人到蘇族人,從貨郎擔到牧羊人,從手工者到士兵;以及各種文化傳統中的朝圣者,如長途跋涉到恒河上游的朝圣者,又如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上的遠足者,還有穿越東海道的徒步者,再就是前往麥加的行路人,或者更確切地說前往麥加的朝拜者。此外,從18世紀至今,阿爾卑斯山已經迅速成為徒步者的樂園,成為他們積累經驗、一試身手的實驗場,他們的探索廣泛多樣:有極限運動也有普通旅游項目,有文藝創作,還有或精英的或大眾的各類活動。
盡管如今職業徒步者幾乎蕩然無存,周末徒步參與者卻應運而生,他們利用空閑時間進行這項運動,并開創了屬于自己的歷史。徒步旅行的歷史可以追溯到20世紀初,愛好者們完成了大大小小徒步路線,邊走邊在途經處刻上標記。1947年,法國徒步路線委員會成立時,標識徒步路線總長只有500千米,位于盧瓦爾河流域、楓丹白露地區、勃朗峰周圍和孚日山脈。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徒步就已經成為一項大眾運動,2000年,法國有18萬千米的有標識的徒步路線,7000位志愿者負責對其進行維護,他們都是法國徒步旅行愛好者協會的會員。這個協會有20余萬名會員,每年出版30萬本徒步手冊,銷售對象是全法大約1000萬的徒步遠足者。
不過,自17、18世紀出現城市徒步活動以來,人們也可以在市區徒步。不久之后,這甚至成為巴黎生活的時尚,先是波德萊爾,后來是本雅明,把城市閑逛者作為城市現代性的象征,即19世紀巴黎城市現代性的象征。然而,城市面貌又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有時甚至極其粗暴,讓巴黎的閑逛者面臨困境,所幸他們沒有因此完全消失,為抵抗這種變化,游蕩者,迷路者,懷舊者或純粹的路人重現城市之中。總之,行進歷來也是一種政治行為:出走以求生存,游行以示威,或者是一種訴求的具象支撐,步行在這里變為游行者承諾的象征,是一種主動甚至激進的游蕩。
步行是一種探索式的體驗。不僅僅是尋覓風景與解密世界,更是一種對自我的探索。這種探索首先從自己的身體開始。步行者要找到一種自己的節奏——接受初次體驗自然的感受。在自然中行進,在大地上前行;盡情舒展自己的觸覺、味覺和視覺,與荒野融為一體。亨利·戴維·梭羅對這種與自然交融的神奇感受有過如下無人能及的描述:步行成為必需,步行讓人遠離塵囂,與自然交融。
《散步》是梭羅的一篇短小聲明,發表于1862年,并收錄在《自然生活贊歌》中。他在文中寫到:“對我來說,如果每天不在林間、山丘、田野漫步至少四個小時(其實通常多于4小時),并與俗世絕對隔離,我就不可能保持健康和好心情。一整天待在屋子里會讓我變得遲鈍。我所說的散步不是人們通常說的鍛煉身體——像病人按時吃藥那樣——這與搬椅子或舉鐵完全不一樣。真正的散步必須走向生活澎湃的本源。我輕易就可以走一萬五千或兩萬英里,或如您所愿的任意距離,從家出發,不走公路,不經過有人煙的地方,我只走狐貍和松貂經過的地方,我會涉過河流和小溪,也會穿行草地和樹林。”
通過每天向生活的源頭步行,梭羅發現了另一個生命的空間,不單是一個幾何形的、城市的、實用的生活范圍,更是一個巨大的、動物的生命體,向他傳遞著原始能量。他將之稱為荒野(The wild),而后者促使他活出另一種狀態。
瑞士詩人皮埃爾·洛朗·艾倫貝爾杰(Pierre Laurent Ellen-berger)則在一篇美文中談到自己是“一個沒有極限的行路人”。這不僅指行路人只要體力允許就要不斷前進,更意味著他通過雙腳探索一切感官可能的極限,甚至超越極限。他要超越疼痛和快感,無限開拓視覺與嗅覺,感官完全向周遭完全打開,通過行進形成一種超強的感觸力。因此,步行讓步行者自省,直至靈魂最深處。步行讓人從自身獲得一種不曾感知的真實狀態,使身體敏銳地感知到自身的存在。
在感官重獲能量的同時,行走還是認知系統的中樞,仿佛是一種理解外部和內部世界的保證。通過調節呼吸,一步一步,有節律地行走,通過考驗身體耐力,通過穿越田野風光,或觀察矗立在漫步者面前的城市,行走實現了求知的欲望。行進中,人們可能達成這種認知:人是一種以踏步走來實現身體與自然的摩擦的生物。同樣,要想了解自己,了解某地,了解他人,并最終了解自己的思想,人必須行走。所有的行路者都是這樣用雙腿思考,然后寫作的。
相反,身體體驗和實地經驗并不排斥思考。行走開啟思維活動,思想由此產生,隨著步伐的節奏而發展,思想隨著行走進度或停頓而堆疊。正如尼采在他的著作《瞧!這個人》中《為什么我如此聰明》這章里向“思考的步行者”傳達的那樣:
不要相信任何不是在戶外自由舒展身體時形成的思想,也不要相信任何在肌肉沒有被徹底釋放時產生的思想。
怎樣才是像歷史學家一樣思考行走?才是像行走的歷史學家一樣思考?其實,史學史的研究步序和步行者的行進過程有一點相似之處。步行者在大自然或城市中行走,路過風景,與城市景觀擦肩而過,并穿越了過往的遺跡,如同身臨其境般地回到過去。歷史學家集中、比較各個時期的史料并對其進行剪輯和解釋,恰如步行者在有些峰回路轉處,得益于身體的知覺(上坡路、平地、稍有些上坡的地方、下坡路)而駐足凝視或近或遠的全方位景色,看到不同的地層、植被垂直分帶、礦物層,以及特別的居住層,獲得新的體驗,進而重新認識眼前的世界。這位歷史學家兼步行者終于邂逅了他正在穿行的實物:過去的自然卷宗,證明人類行為的文化:建筑、房舍、豐碑、區劃和指示牌所代表的特定時期,行路中記下的筆記、保留的紀念物,以及采集到的戰利品——這些都是他在途中收集到的各式資料,通過他的身體和思想,通過他的行路日記和背包,成為步行歷史的流動檔案。
所有行走著并將步行體驗記錄下來的思考者,最終都會從盧梭的懺悔中獲得靈感:
恕我直言,只有當我一個人步行時,才能好好思考,才那么真實地存在和生活,才成為我自己。步行產生了某種活躍并增強思想的物質。我原地不動的時候幾乎無法思考。我的身體必須動起來才裝得下我的思想。
然而,還有法國文學史上最杰出的步行者之一泰奧菲爾·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年輕時寫下過如下詩句:
狹窄山谷里的一條無人小徑
誰人知它是向左還是向右
我就喜歡這條小路的樣子和它延伸的方向
更勝于所有其他小徑
有泉水,籬笆和花朵的其他小徑,
只因它就是它,
蒼天殘月孤照,穿過墻的縫隙間,
巨大的栗子樹下,幽怨的風輕輕搖曳,
愛情在神秘魔力下愈顯美麗的時刻,
這條小徑引領我悄然而過,從不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