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剖析行走:什么是行走
- 行走的歷史
- (法)安托萬·德·巴???/a>
- 10416字
- 2023-12-05 13:49:23
一個腳前一腳后,這是什么動作?用來記錄這個身體運動的詞是什么?步行的歷史就是要研究它,這個人類特有的動作如此自然又如此復雜,是人最初學會的動作之一,然而卻學得那么吃力……18世紀末以來,展現人們解釋世界的雄心的大百科全書首次提出了這個問題:“什么是行走?”但答案遠非我們認為的那樣清晰明了。
各種詞典中的行走
在狄德羅和達朗貝爾主編的、集啟蒙思想之大成的百科全書中,有一整篇詞條用來解釋“行走”這個動作。行走是通過身體相關部位的活動,實現“從某一地點移動到另一地點”的動作。百科全書中,通過理性描述身體結構和自然的運行,說明行走體現了一種技能的掌握,這是其原則。行走源于這種人類身體合理性,而后者令啟蒙運動的先驅們著迷。
一個世紀后,法國科學和文化成就的豐碑——皮埃爾·拉魯斯(Pierre Larousse)[1]編纂的15卷《十九世紀百科大詞典》,對“行走”的全部意義做了總結。這個詞成為法語中最令人頭暈目眩的多義詞之一,意思之多、之豐富,使之見證了下文所描述的雙重現象:該詞被普遍使用,并伴隨這種使用而產生的眾多詞義拓展。行走這個動作在法語中也得到無限延伸,因為它既指人向前移動,也意味事物進展是否進行得“還行……”
行走既指肢體動作,也指其方式或者走過的距離。圣·西門在形容勃艮第公爵夫人時寫到:“(她)有著女神在海上行走般的步履”;我們也常說“從這兒到最近的村子有一小時的行程”。“行”這個詞也指動物的移動,甚至是連腿也沒有的爬行動物。還可以指軍隊的行進,展隊或游行隊伍的行進。在集體移動時,使用“行進”還算說得過去,因為腿的數量很大,有十幾甚至成百上千條腿。但是,船艦、天上的星體、地球、月亮或者彗星、機器的運行,還有病情加重或禍害無情地大行其道,等等……在上述事例中,沒有任何類似行走的(機制),然而在表達時都使用了“行(走)”這個詞。我們甚至說到人的思想、人類以及一些新聞“事件”也用“行進”(或“進展”)這個詞。從這個角度出發,榮耀就意味著走向先賢祠,維克多·雨果評論這種宿命競爭時說,這如同名人列隊走在紅毯上,紅毯上寫著“這是偉大人物和偉大事件的行列,克里斯朵夫·哥倫布走在行列之首”。斯塔爾夫人(Mme Sta?l)[2]經過觀察后則深感欣慰地說“人類思想逐步行進,從未中斷?!?
富有隱喻的想象的力量擺脫了身體和生物機理單一的“一腳前一腳后”的動作,讓幾乎所有可能移動的事物動起來,不管是在陸地上還是在海上、在空中,亦或是在時間長河中的思想體系里。或者僅僅是那些讓我們滿足的事物,因為它們的恰當使用必須遵從一定的規范……比如說,這些使用和規范“調節”一個時鐘的運行或者監督一臺梳棉機的運作。
在這種情況下,若人們在使用烤面包機、食物料理機、電視、電腦時明顯表現出很滿意,就像所有人對電器應該運作或運作正常時做出的反應,他們會說“行”。若這些電器暴虐、不聽話、讓人們無法好好過日子,人們會異常惱怒、生氣、不理解,他們就會說“不行”。我們可以立刻從這口氣里聽出他們受盡欺侮,甚至還有些迫害狂的意思:這電器應該運轉的呀!然而,它不轉!盡管這些機器是由齒輪,杠桿和機械組成,但在這兒卻被擬人化了,我們因此可以說它們“行”或“不行”。這些機器既源于對動物行走的模仿,也因為與人類行走機制中的純機械性存在同構,是行走算法無意識和有規律的重復?!斑@種在人類運動感覺經驗中無所不在的機制成為認知的最初模型,從表面上看具有普遍性。”米歇爾·弗利佐(Michel Frizot)[3]在一篇題為《怎么運行》的文章中如是寫到。
“行”常有一種積極且令人安心的內涵,代表事物進展順利。此外,它還像是一種膏藥——不是狗皮膏藥,而是可以預防現代社會最令人憤慨的弊端的一劑良藥;它代表一種正確的使用方法,這種方法源自古老歲月和經驗;它是慢節奏的,但確定且有規律。如果它是“被迫的”,則意味著疲勞、超負荷和衰竭。
別忘了那些數不盡的引申義,作為法語中詞意最多的詞之一,“行走(marche這一單詞在法語中還有臺階的含義)”指樓梯最基本的組成部分。人們在下樓的時候總是很快,但是通常會忽略臺階不規則的形狀帶來的危險,而這一點是不容忽視的。要知道,有個詞叫“跳舞的臺階”指臺階的一端沒有另一端寬。它還是一種非常具體的物件,一個有點被遺忘的機器名稱。這一術語在19世紀60年代的拉魯斯百科大詞典中就有描述:
這是一種織布工可以通過腳的踩踏來牽動梭口上下的踏板,即牽動紡線一上一下。這種織布機有一個、兩個或四個踏板。也可指管風琴的踏板。
“行”還是一個遙遠邊塞的名字,帝國的軍隊曾經在那里作戰,不順從的人有時也被流放到那里?!靶小币彩且环N舞蹈,或是一種進行曲,通常具有軍事意義,旨在規范隊伍的行軍節奏?!靶小边€有國王或王子的皇親國戚之意(生于寶座的“階梯”下,有“生于帝王家”之意);“行”還是一種游戲規則:“每個棋子的移動規則”——可以是國際象棋或是其他的棋類,比如提克塔克游戲(jeu de trictrac)[4]的走法?!靶小边€有動物足跡的意思,比方說水獺或鹿的足跡?!靶小边€是共濟會的互認暗號……
我們在意指道路或路徑的詞匯里也能找到“行走”這個多義詞的身影,正如克勞德·賴克勒(Claude Reichle)在《行走和風景》一書開頭的《地理和詩意》一文中談及被他稱為“道路的現象學”時所言:
法語中與道路相關的表達方式極豐富,具有豐富多彩的語意和大量潛在的引申含義。我們說“指路”“上路”“在路上”“過路”“開路”“開拓道路”“在正確的路上停下來”……我們說道路“消失不見了”,道路“誤導了我們”,道路“指引我們”,道路“引領我們”……我們說“小學生去學校的路”,我們說“寬闊的大道”“抄近路”“攔路強盜”,我們說“苦路”“孔波斯特拉朝圣之路”或“圣雅克朝圣之路”。
在這兩種情況下,本義和引申義賦予該詞匯無數的可能性,構成大量復合意義或令人費解的用法,有時甚至是截然相反的用法。賴克勒繼續談到“我們可以看到這是生動比喻帶來的效果”,“將一個意想不到的形象用于普通常識中”。我們可以看到“字面意思是多么奇妙”。好像在這種語言的延伸中,以及它無數的聯想里,存在一種可以意識到我們存在的空間感的能力。道路,不僅是從一端到另一端的方式,還成為一種復雜的事物,成為生者和空間之間的媒介,成為步行者腳下的一段路程,可以是真實的也可是想象的,恰如一段經歷可以反映一個人。
怎么走?
科學的語言鐘愛步行:為了描繪步行,它竭力刻畫身體機能的合理性,絕不遺漏步行與人類生理運行關系中的任何細節??茖W語言講究具體、精準,是解剖式的,絕不觸犯地心引力與身體運動機理定律,注重重力和反重力。就是這么簡單:
當我們仔細觀察一個人走路時,我們可以把兩步分解成幾個連續的步驟。第一步,把身體重心放到兩腿上,假設左腳向前,右腳在后;第二步,重心完全移到左腿,與此同時,另一只腳抬起在空中然后往前邁;第三步,身體重心重新回到兩腿上;第四步,右腳著地,單獨支撐體重,左腿同時往前邁,回到最初的姿勢。行走時,身體重心被后面的那條腿推向前方和上方。身體的移動造成重心的不斷移動。當一個人行走時,我們可以看到身體隨著一只腳離地而抬起,又隨一只腳搖晃著地而下落。當我們觀察人走路時投在墻上的影子時,這種重心的轉換尤為清晰。行走的人身體微向前傾,使重心軸移至支撐身體的股骨頭之前。這個獨特的前傾動作是為了抵抗空氣阻力。同時,身體處于傾斜方向,隨后拱起的身軀會舒展開來。步伐的大小由重心水平移動的幅度決定。彎向地面的肢體舒展導致這種移動的產生,比由腳牽動身體傾斜幅度更大、更趨向水平。步伐的快慢取決于兩個條件:首先是腳離開地面的時間,即身體關節舒展傳遞重心;其次是腳離開地面開始邁步所需的時間。步行的速度與步幅的大小有直接關系,與步幅的持續時間成反比。韋伯兄弟認為,步行最快移動速度是每秒2.6米,即差不多每小時可以行走8公里多一點。
由此看來,這不是一樁簡單的事。
生理學家會毫不猶豫地確認:行走是一項復雜的運動。11個關節直接參與行走,牽動腿部30塊肌肉,而且這些肌肉存在多重運動,運動之間相互抵觸;時而加速,時而停滯。腓骨第三肌和右前肌通過其雙關節肌肉恰到好處的精確運作,完美地反映出這種復雜性。
馴服自然,把握軀體,行走的生理描述體現了逐漸被征服的人體的合理性。從文藝復興時期的解剖學家到啟蒙運動的先賢,再到“美好時代”[5]的醫生,這些學者都之著迷。時至今日,仍有眾多有關行走深奧研究的醫療論著、生理學教材以及科學描述,30年來,關于矯形道德醫學研究也重新獲得飛躍式發展。毋庸置疑,行走是19世紀末生理學家的一大研究課題。隨著當時新科學方法的出現,對人類和動物運動的研究成為當務之急。
關于運動的歷史,首先固然充滿了學者們以科學計算的方法來觀察行走的愿望。創立一種“行走的科學”,是所有解剖學家的雄心……1670年,喬瓦尼·阿方索·伯雷利(Giovanni Alfonso Borelli)[6]在他《動物運動論》一書中首次嘗試把經典力學(牛頓力學)應用于行走。他雖是個辨識力強的觀察家,卻不精通力學。威廉和愛德華·韋伯兄弟[7]于1836年在德國發表的《人運動的力學研究》中提出了人類運動主要模式的數學理論。該理論深受巴爾扎克的啟發——后者三年前剛剛發表了《步伐的理論》。然而,因為缺乏足夠的精確度,計算方法并不能成立,并被簡單的生理學觀察結果否定。此后,科學家們轉向對行走進行描述,不再試圖提出關于行走的理論或公式,而是嘗試定義和解釋行走動作的所有微妙之處。
行走一直都是一場重要論戰的中心話題,自19世紀中葉以來,這種論戰迅速在繪畫、雕塑與攝影作品中展現出來。畫家愛德華·塞恩(Eduard Sain)在1859年的沙龍上展出了作品《出發去工作的掃煙囪工人》。在這部作品中,人物行走的姿態定義了其社會階層,即其“行走者身份”。同樣,查理·奈格爾(Charles Negre)的攝影作品《行走中的煙囪打掃工們》也為行走的呈現提供了生動的背景。作品中顯現了藝術家依靠直觀視覺追求的真實的畫面動感(如羅丹的《行走的人》),它有時是非生理的,與之后成為步行真正標準形象的科學記錄式的嚴謹分析,形成強烈的對比。要做到科學嚴謹,就要發明并打造可靠且優質的能夠鎖定走路者的器械。行走處于思考和實驗的中心,后兩者則將其打造為力學分析的基本模式。
艾蒂安—儒勒·馬雷,行走連拍攝影師
艾蒂安—儒勒·馬雷(Etienne-Jules Marey)[8]是19世紀最后三十幾年間最杰出的學者之一。不過他有時會被人們遺忘。他通過記述、分析、拍照和攝影,非常細致地研究了人和動物的運動?!缎“屠枞恕返囊粋€記者評價這位“大教授”的杰出時寫到,多虧了馬雷,“關于行走的研究向前邁了一大步”。馬雷既是“運動科學”領域的典范,也是一位實踐探索者。從1864年起,他在自己位于舊劇院路上的實驗室中做了一些關于運動的實驗,后來又在法蘭西公學院做,并于39歲時被評為法蘭西公學院教授。最后,他自1881年起,在位于布洛涅森林的生理實驗站繼續這項工作。在這些實驗點,他研究過烏龜、鴿子、鵟、蜥蜴、青蛙、山羊、狗、貓和人類的行走,從而成為最著名的步行記錄者。
《動物結構》是馬雷的重要生理學著作,于1873年出版。他在開篇就寫到“機械師可以從對自然的研究里汲取實用的知識,自然研究會多次向其證明如何用令人艷羨的簡單方法來解決最復雜的問題?!边@項工作的首要意義是詳盡描述行走,將連拍照片以圖表的形式保存下來——這是一種穩定、清晰且易理解的記錄方式。肉眼看來,這個動作如此迅捷,感覺轉瞬即逝。從這一點來說,人類“動物生理結構”特有的兩條腿,在力學原理作用下得以交替前行,生物和機器的研究模型如此趨同,這讓對行走的觀察成為科學得到了允許和承認。而此前,人們用比喻法、對比法與活力論(vitalisme vitaliste)的或其他類似的方式來描繪步行。19世紀下半葉,步行成為一種基礎模式,暗含對人類及其世界的科學研究。馬雷發明了一些似乎能代替人眼的儀器,以期“把自然情況下難以覺察或觸及的現象放大,變得觸手可及?!彪S著這些儀器的日漸完善,探索的領域也不斷拓寬(脈搏測量儀、多種生理指標測量儀、血流速測量儀、心動描記器,自計溫度儀、計時儀、連續攝影機……),電影由此誕生,成為這項科學研究的最終成果。
在對集中系統進行測試后,馬雷找到了解決方法,將這臺儀器命名為“活動底片上的連續攝影機”:他提出在每次曝光的間隙移動底片,在成像時停下來。結果是“照相底片間歇性轉動,停頓期間底片曝光?!瘪R雷用一把類似手槍的攝影機連續“瞄準”,每秒可以拍下運動中的50個不同圖像。
費納奇鏡是約瑟夫·普拉托(Joseph Plateau)為兒童設計的玩具,它根據動像幻視的原理讓畫片合成地動起來。而馬雷借助這個平平無常的詭鏡,用計時攝影槍成功拍攝了短短幾秒內的不同步伐與姿態。這項發明完成于1882年,可以跟蹤、對焦并非常逼真地重現一只鳥、一匹馬或一個人的運動。我們得承認,這把攝影槍是拍攝電影的基礎裝置:由連續攝影影像分解運動,在賽璐珞膠片上完成沖印以及普拉托的視覺暫留原理進行合成。因此,多虧了這個位用科學方法行事的人,視覺的詩意效果才成為可能。從這個意義上說,馬雷是kinêma(希臘語“運動”之意)的實踐和思考者,而且是最偉大的一位。
這種行走的概念如同在同一張底片上連續呈現的一組停頓的照片,馬雷認為這是一個恒定的圖像。他最早的圖像記錄是一卷留有腳印的圖紙——他當時將圖紙放在地上制作完成,后來又使用了成百卷的賽璐珞膠卷,這都是電影美學、歷史和技術的初期真實寫照。行走是一種間歇性的平行移動,是通過反復的移動和停頓動態前進的典范:步行是由運動連接的一連串停頓,是重復機制,而這也正是馬雷的拍攝與發明,同時他還創造了電影拍攝。
行走者身體的這種算術式影像體現應該證明所有運動都是可以被記錄下來的。馬雷在杰出的助理喬治·得門尼(Georges Demen?)——一位出色且有遠見的技師的協助下,用上百個定時攝影的鏡像證明了這一點,宛如一種普遍適用的行走法則。行走不僅屬于科學范疇——盡管它首先是屬于科學范圍,行走還有一個功能,就是了解行走者的身體。這種認知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確性,并參與了一個受辱民族的重振,一個被普魯士征服并被歷史打倒的國家的振興。行走的呈現還是一門學科技術,旨在了解、修正和改善行走者的身體,同時創造新的姿態。難怪馬雷和得門尼在大多數影片里拍攝過運動員,更確切地說,是體操運動員士兵。
例如,一組同一底片上14張連拍分解動作的大影像:這是一個來自連城的士兵,穿著白色制服行走,行走動作被分解開來,背景是黑色的。得門尼的寫下的文字有助我們了解這組照片的拍攝日期和背景:“1886年7月18日,申科爾(Schenkel),行走。”士兵申科爾向前走了6步,這張計時連拍照片拍攝于在布洛涅森林王子公園內的生理研究站。作戰部從連城的體操和擊劍師范學校派了一些步兵協助研究,馬雷親熱地叫“他的小士兵”;他們穿著雪豹皮或赤膊,走、跳、跑,背著包、槍、長棍,他們(在畫面上)總是向前慢走或被迫向前走。
得門尼自己就是一名體操運動員,1880年他和艾米樂·郭拉(émile Corra)在巴黎創立了一所叫科學體操圈的學校,并在這所學校教授行走這門身體藝術。同年,體育課成為法國學校里的必修課。正如愛麗絲·樂華(Alice Leroy)指出的,對得門尼,“毫無疑問,定時攝影有助于改善體操教學技巧。”在與馬雷的合作中,他取得了豐富的經驗,出版了很多與體育有關的教材:《科學體操的生理效果和哲學效用》(1880)、《高等教育體操計劃》(1886)、《體育教育的科學基礎》(1902)、《運動力學和教育》(1904),《高級體育課》(1905)、《付出的培育:心理學和生理學》(1910),甚至還有一本教材專門講體育性的行走,即《快走教育及協調運動》(1911)。從1884年開始,公眾教育部(前教育部)將生理實驗站與體操組織與教學結合在一起。此外,馬雷本人還主持了一個委員會,負責修訂和編寫體操課大綱。
戰時部(前國防部)也參與到這些行走研究中來,因為部隊希望生理學家用科學方法,根據士兵體能、負重情況和更好的行走技術來改進軍隊行進方式,使其又快又省力。這就是今天我們說的軍事運動生物力學。自1890年底,連城軍事學院的安德列夫奧中尉就被長期外派到馬雷身邊,幫助其進行行走實驗。
這種科學和軍隊相結合、生理研究站和軍事機構現代化相結合的現象在當時的法國并不稀奇。1870年戰敗的慘痛記憶讓法國軍隊看到自身的弱點,意識到對戰爭準備的不足,需要改進方法,而改革似乎是反敗為勝的必要條件。1870年得門尼曾參與作戰;他堅信體育鍛煉是“國民必備”素質,每個應征入伍的士兵必須“學會徒步”。徒步成為重振隊伍的新措施,并且這一措施適用于法國部隊。會走路,走得好,是對現代國民的定義,國民可以讓民族擺脫不幸,獻身于新式教育,進而從體力上戰勝對手。
連續計時拍攝步行者反映了當時法國社會一種普遍的活力,無論是行走者的身軀還是他們代表的意義。自1870年起,身體運動暴露在光線、空氣與陽光下,與重生、肉體和靈魂的重振緊密連接在一起,上述概念又借助全新的科學活力展現在公眾面前,在他們眼中,體育,尤其是行走傳達了一種政治信息。生理學家喬治·艾伯爾(Geroges Hébert)借助艾伯爾主義(hébertisme)的理論宣揚“在自然中的人力移動”,建議大家“重新找到行走中的身體的生命力”。在法國傳播弗朗西斯·高爾頓(Francis Galton)優生學思想的人類學家居斯塔夫·瓦謝爾·德·拉布什(Gustave Vacher de Lapouge)則積極支持人類不斷進化的觀點,反對“頹廢主義和退化”。他們跟馬雷和得門尼觀點相同,都認為人們要通過鍛煉讓身體獲得重生,這種重生與行動、努力以及運動有關:從字面上來看就是步行。
馬雷教授在法蘭西公學院的兩個學生——人種學家、電影人、醫學博士菲力克·斯雷尼奧(Felix Regnault)以及第34炮兵團的總司令阿爾貝·德·拉烏爾(Albert de Raoul)在寫于1898的論著《怎么走》中也提到“馬雷的貢獻”:
馬雷將行走研究提升到了一個完美的高度。他能夠借助圖像方式進行精確研究,而該方式需要通過精密的記錄儀器,尤其是計時攝影實現。我們因此可以分解行走動作,計算所耗的能量……正因為他,科學可以對人類的行進機制進行解釋。
這部名為《怎么走》的論著提出的問題自此有了答案。馬雷決定性的貢獻在于他對運動的看法:他的行走研究把一個時間概念用空間形式記錄下來,對文藝復興以來的固有的塑性空間提出質疑。他新的世界觀構筑在流動性、原始的運動、行走及其視覺內涵之上:用簡單的動畫展現腳步移動。20世紀的象征視覺藝術[9]就從這種移動影像中誕生了。
人類最初的步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描述行走、了解行走的生理機制是溯本求源。既是追溯20世紀的馬雷,也是追溯人類的源頭,追溯所有人的源頭。征服知識的夢想在此是絕對的:我們通過分析行走獲取的知識正是人類走出的第一步,是每個人從小必走的第一步,是所有事情的第一步,同時也是我們每個人必經的第一步。
這絕對不是我們認為的那種在現代城市中行走——人只是坐在車里,而是依靠自己的雙腳走路。安德烈·洛里·古蘭(André Lori-Gourhan)喜歡這樣的說法,并在《世界之源》這本書中寫到“人類的歷史從雙腳開始”。直立與行走:為了改善伙食,為了在熱帶草原上和森林里自由奔跑,追逐獵物,600萬年前,人類改變行動方式,漸漸離開高樹來到地面生活,開始直立行走,從此成為兩足動物,350萬年前人類實現完全直立并真正行走,直至今日。
2000年,古生物學家布里吉特·塞努(Brigitte Senut)與馬丁·皮克弗德(Martin Pickford)組織的考察隊在肯尼亞發現了一具距今600萬年的兩足人科動物的殘骸,是迄今發現的最古老的化石。化石的肱骨以及大拇指趾骨長度和曲線形狀都說明,他還未脫離樹棲的生活方式。他被命名為“千禧猿”(Orrorin),是最早的兩足南方古猿,生活在炎熱潮濕的森林中,但已經與黑猩猩屬不太相像了:他們走路的姿勢不同,他的兩腿有一種新的能動性。環視動物界,存在很多兩足類動物,例如鳥類、袋鼠類、熊類、猴子類,更不用提中生代,用后面兩足行動的霸王龍,斯蒂芬·斯皮爾伯格證明它們還會經常借助自己的尾巴完成行走。
雖然所有靈長類動物都能兩足行走,但只有人類可以長時間、遠距離前行。千禧猿是最早行走的人屬,其身體結構反映了其行走方式:他的軀干和盆骨短而寬,腰部短小,下身較長,股骨彎曲,大腳拇趾與其他腳趾連在一起,足弓,臂短。這是最早適應長時間長距離持久快速行走的人類。
法蘭西公學院的古生物人類學家伊夫·柯本斯(Yves Coppens)則根據1974年在非洲東部海岸發現的距今320萬年的原始人露西的化石殘骸指出,露西及其同伴們適應了氣候變化和導致森林變得稀疏的干旱,尋找到了更開闊的空間,擁有了近乎獨有的雙腳行走方式與全新的飲食制度,腦容量增大,腦溝槽增多,牙齒的咀嚼力與雙腳的行動力也更有效。在直立行走的同時,他們也成為雜食動物,吃水果、塊根,也吃肉,他們開始制造工具,工具變得愈來愈多也愈來愈完善。直立和行走,讓早期的直立人發展了制造工具與賦予世界意義的能力,在行動中認識世界,預測未來,觸摸世界,用另一種視角看世界,與別人分享這個世界。正如帕斯卡·皮克(Pascal Picq)在他的美文《行走,拯救我們的游牧特性》中所言:
人類是用兩腳行走的動物,而且思想是在行走中形成的。
雙足行走解放了雙手和臉,使其逐漸演變成更為敏銳和完善的器官:人類制造工具、觀察、體驗、認知所處環境的能力都因行走而誕生。行走本身還促進了大腦發育,因為行走要求思想集中。直立人首先用雙腳促進思考,從而建立自己的世界。
幼兒學步
自有人類以來,每個人、每代人都會經歷這第一步,根據人類的公理,這第一步是最關鍵的一步。盡管已然重演了成千上億次,第一步仍然是一個重要事件。這無疑是因為開始行走并不容易,因此第一步才有如此決定性的意義?!八新烦潭际遣叫械钠孥E”,埃德蒙·捷波(Edmond Jabes)如此寫到。開始學步就是從被保護、被封禁、被呵護的平靜生活里被迫走出來:對幼兒來說,麻煩開始了。只要看小寶寶試著走路就會明白行走者竭盡全力克服了多少困難。在成為無意識動作前,行走必須習得,這個過程會在大腦與以后的生活中留下看不見的印記,直到有一天行走者年老體弱的時候,他會再次喪失這一無意識的動作。行走就是這種奇異的活動,所有人都要學,也有不少人會忘卻。
人們不斷向兒科醫生、骨科醫生提出這些問題:我的孩子什么時候走路?我的孩子會走路嗎?為什么我的孩子走得這么笨拙?行走是孩子的身體、運動和神經漸漸成熟的結果。從開始學步到用雙腳走路須經過7年的調整實踐期。在此期間,孩童的步伐演變成成人的步伐。事實上,正常行走需要大腦控制、肌肉和關節協調同步。這種習得是在以下幾個因素連續和同時作用的基礎上產生的:基本肌緊張、肌肉力量、平衡性、姿勢,實踐圖表、心理狀態、感覺系統、神經發育。要知道,小腦是人腦中交互作用非?;钴S的部分,在行走的協調和平衡中起決定作用,被有些腦專家認為是運動的神經生發器。
新生兒處于高滲狀態[10],反射處于原始階段[11],學會站姿,要等到這些原始反射消失,軀干與上下肢分離,脖子也可以挺起來,這個過程新生兒大概需要等上3個月左右。大約6個月,當新生兒第一次抓到自己的腳時,也就看到了自己下肢。由于肌肉屈伸和腘窩張開成一定角度,雙腿得以進入新生兒的視線。新生兒很快就會利用下肢來變換姿勢:坐姿就習得了。7個月的時候,新生兒腰部可以不依靠身體主干的其他部位自主活動,會借助下肢翻動身體。一個月以后,新生兒可以坐著變換兩腿的姿勢。如果這個階段扶著新生兒,他的雙腳可以給身體以支撐并站立起來,但只能堅持很短時間。到了9個月,新生兒開始用四肢爬行,以膝蓋為支點,用下肢微微撐起身體,同時也借助上肢撐地的力量。新生兒身體前傾,兩肘彎曲,手臂微向外側,兩腿微微彎曲并快速撫過地面,他的行動軌跡并不規律,下肢(受力)被推向前。11個月的時候,新生兒能夠扶著支撐物站立,可以抬起一只腳,同時把身體重心轉向另一條腿。在這個階段,臀大肌和股四頭肌的力量強壯到令人吃驚的程度,同時左右兩側身體可以各自獨立活動。站立時,以前上身的搖晃不穩減少,腰部呈現前凸,有利于上身的平衡。
1歲時的小寶寶喜歡倚靠外物站立?,F在他只需鍛煉平衡能力,加強肌肉力量,學習行走姿勢了。這種鍛煉就是每天順著家具、推著玩具前行,或者由成年人扶持著快步向前。到14個月的時候,他可以自己行走,可能只是在平地上向前走幾步,動作猶疑、踉踉蹌蹌,完成得一點也不優雅,上身還搖搖晃晃,上肢伸展,起平衡作用,形成擴大的多邊支撐力,前腳著地,摔跤更是家常便飯。兩歲后,小寶寶盆骨前傾以及胯關節的外轉和外展幅度都在減小。一開始的前腳著地接觸變成腳后跟外圍與地面接觸。最后,發展成腳跟著地。而在搖搖晃晃走路的階段,多數情況下,他都會搖擺雙臂,轉動腰部。他行走的節奏持續放慢,前進速度因步幅變大而增快。正常情況下,他會在3歲半時行走自如。人們通常認為孩子到6歲才具備成人行走的所有特征。
從此,小孩子開始走路,時時謹防摔倒,在兩腿之間自然轉換身體重心,不斷控制自己的前進,盡量減少位于第二骶椎上方的重心的上下移動,以保存運動能量。他開始行走,我們的故事也開始了。
注釋
[1]皮埃爾·拉魯斯(1817—1875),法國百科全書編纂家,編纂出版了15卷本的《19世紀百科大詞典》。——譯注。
[2]斯塔爾夫人(1766—1871),法國小說家、隨筆作家、法國浪漫主義文學先驅。——譯注。
[3]米歇爾·弗利佐,法國攝影歷史學家和理論家?!g注。
[4]一種古老的桌面游戲?!g注。
[5]歐洲歷史上從19世紀末到一戰爆發(1914年)的一段時期。這一時期科技進步、經濟騰飛,被稱為“美好時代”。——譯注。
[6]喬瓦尼·阿方索·博雷利(1608—1679),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生理學家、物理學家和數學家?!g注。
[7]此處應指德國物理學家威廉·愛德華·韋伯與其弟愛德華·弗雷德里?!ろf伯?!幾?。
[8]艾蒂安—儒勒·馬雷(1830—1904),法國科學家。他在心臟內科、醫療儀器、航空、連續攝影等方面的工作卓有成效,被廣泛認為是攝影先驅之一,對電影史也有重大影響?!g注。
[9]這里作者應該指電影的誕生?!g注。
[10]生物學概念,指細胞溶質大于細胞質的狀態。——譯注。
[11]指嬰兒而非神經發展完善的成人表現出來的,由中樞神經系統產生的正常生理反射行為,其反應能回應特定的刺激。這些原始反射會隨著兒童的額葉發育過程而受到抑制,直至消亡?!g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