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的一個清晨,白露蒼蒼,東方既白。夜走的那樣悄然無息,只留下一個夢,神秘卻不見甜蜜。睜開猩紅的眼睛,面前會不會不再是一個彩色的黎明?
與綿延的遠山接壤的天際,微露出魚肚白,云彩擁擠在天邊,如血涌般蔓延開來,等待霞光微微張開。輕輕揭去夜幕的面紗,太陽從層巒疊嶂的高山頂上,漸漸爬上來,扯出湛藍的天幕,吐出燦爛的晨曦。
清風徐徐,薄霧冥冥,三兩聲清脆的鳥鳴,吵醒睡了一夜的人們。王氏土司府邸的下人們開始了一天的忙碌,有的在清掃庭院,有的在準備早餐,還有的在給老爺、夫人、少爺、小姐備水,以供洗漱梳妝。
王土司府側門外,一只清瘦卻有力的手,輕輕叩響了府邸側門上的黃銅門環(huán)。
少不經事的婢女冬盈聞聲而去,輕輕打開側門,只見門外站著一位身形單薄的僧侶,著一襲黃褐色海青,脖子上掛著一串小葉楨楠水波紋佛珠。雖是普通僧人的打扮,其衣袂飄飄的身影似與天地相融,眸子里的凌冽在蒼茫中刻下冷傲的寒光,流向神秘深遠的凈土。
見到陌生人,冬盈趕緊問:“這位師父,請問您有什么事嗎?”
“阿彌陀佛。”僧人穿過佛珠,雙手合十,行了一個佛禮,“小僧法號無妄,來自松潘黃龍寺。小僧是受貴府二公子王樾之托而來,有勞女施主代為轉告。”
“無妄法師您稍等片刻,容小婢先去通報。”冬盈趕緊跑去報告王樾。
“二公子,您約的黃龍寺無妄法師就在側門外,現(xiàn)在請他進來嗎?”冬盈輕聲問道。
剛洗漱完的王樾正在系衣服上的帶子,聽到冬盈的話一臉疑惑,心想他什么時候約過黃龍寺的無妄法師?。空尪セ亟^,轉念一想,無事不登三寶殿,無妄法師不辭辛勞地從松潘黃龍寺遠道而來,大清早的,還走的側門,必定是有秘事相商。
王樾告訴冬盈:“快快將無妄法師請到我房間,從回廊后面走,別讓其他人看到,你也別告訴任何人無妄法師來找過我?!?
“遵命!”冬盈急急忙忙地跑開。
不一會兒,冬盈領著無妄法師來到王樾的房間。
“阿彌陀佛!小僧無妄見過二公子?!睙o妄法師簡單地行過佛禮,走進王樾的房間。
無妄法師不忘囑咐冬盈:“小僧此次前來,還望女施主保密,天機不可泄露!”
冬盈一臉迷惑地看看無妄法師,又看看王樾。
王樾嚴肅地告誡冬盈:“不該說的別亂說,就當你從來都沒見過這位法師,知道嗎?”
“遵命,二公子!”冬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離開了。
王樾沒見過無妄法師,但早已耳聞過無妄法師的名號。無妄法師是川西名寺黃龍寺的主持。黃龍寺地處松潘境內,相傳夏禹治水至茂州,黃龍為其負舟導江,后人因而立廟祭祀,治水成功,黃龍舍棄龍宮,甘居此地美化人間,幻化為“人間瑤池”,黃龍真人曾養(yǎng)道于此,故稱黃龍寺。道教是華夏大地上形成的本土教派,后來佛教從天竺傳到中土,佛教大興,在道、佛二教的大發(fā)展大融合下,逐漸形成供奉有黃龍真人塑像的佛教寺廟黃龍寺。無妄法師才到不惑之年,卻極具慧根,佛法修為極高。早前的峨眉山拈花講佛大會上,無妄法師舌戰(zhàn)群雄,一舉奪魁,名滿天下。
王樾親自泡好一杯明前炒青,恭敬地遞給無妄法師:“久仰無妄法師大名,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果真負氣含靈,不同于凡人?!?
無妄法師雙手接過茶杯:“二公子,您謬贊了。這個時候來打擾二公子,實屬冒昧。但小僧乃奉天命行事,不得不來。”
“此話怎講?還請無妄法師明示?!蓖蹰斜粺o妄法師的話勾起好奇心。
“王氏將興,必有禎祥?!睙o妄法師側著身子,低聲說道,“近來小僧夜觀天象,龍州蟠龍壩王氏土司府邸上有紫云,紫微星西漸,皆以為帝王之符,當在西方。東來紫氣培麟趾,山吐奇香起鳳毛?!?
無妄法師的一席話,如同一道電光火石撞擊在王樾眼眸前。
還未等王樾回過神來,無妄法師不緊不慢地小聲說:“二公子您有帝王之相,德才兼?zhèn)洌鞣矫婺芰诖蠊又?。可惜自古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賢,如果您不順從天意搏上一搏,恐怕以后連世襲王氏土司繼任龍州宣撫司僉事都與您無關了。唐太宗李世民如何當上皇帝的故事,您是知道的。如果不是他年輕的時候鼓動唐高祖李淵興兵起義,助李淵打下江山,一步一步從太原留守登上皇位,而后發(fā)動玄武門兵變,殺兄弒弟,逼父退位,哪里有后來的貞觀之治?否則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太原留守次子罷了,絕不會成為后面的秦王,更不會成為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成王敗寇,古往今來史書都是由勝者書寫的?!?
王樾怔了一下,短促而痙攣地倒呼一口氣,生根似的愣在原地。
“二公子,要不您考慮一下?待會兒小僧準備拜訪令尊王土司大人,遵天命而行,告知祥瑞。二公子,走唐太宗李世民的上位之路是您唯一的選擇,否則您永遠與土司之位無緣,一輩子只能屈居于大公子之下,您的子孫后代就更加沒有機會了。二公子,您想想令堂,想想您自己,想想您的后人。如果您想通了,就請您相信小僧,相信天命,相信上天的旨意。至于之后的事,就有勞您旁敲側擊,鼓動令尊興兵起義。只要王土司大人與您二人父子齊心,必成大事。”無妄法師放下茶杯,準備起身離開,“二公子,那小僧先行告辭,您放心,小僧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小僧來找過您,這是小僧和您的君子之約。”
見無妄法師要走,王樾這才回過神來:“無妄法師,且慢!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望指點迷津?!?
“二公子,請講,但說無妨。”無妄法師捋了捋胸前的佛珠。
王樾棱角分明的輪廓,霎時肅然若寒星,一對劍眉在思索狀態(tài)下更加英挺:“無妄法師,我們就明人不說暗話吧。正所謂無利不起早,您告訴我這些,究竟有何目的?”
無妄法師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明眸皓齒,“小僧就喜歡和二公子這樣的爽快之人打交道。不瞞二公子,小僧此次前來不僅是為蕓蕓眾生,也是為我黃龍寺。朱家氣數(shù)已盡,王代朱興乃是天命難違。大公子王鑒資質平平,毫無帝王之相,難當大任。二公子您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額有伏犀骨,是典型的帝王之相。論文稻武略,您遠勝其他王氏后人,只有您才有本事助令尊打下江山,日后功成繼承大統(tǒng),登上金鑾寶座。況且二公子您的生母二夫人曹氏一心向佛,她曾到過我黃龍寺為王氏一族祈福,黃龍寺也算與二公子有緣。小僧此行并無他求,只求他日二公子登基稱帝后,能將我黃龍寺立為天下佛法正宗。”
“哈哈哈……”聽了無妄法師的話,王樾意味深長地大笑起來。一方面,王樾面對無妄法師突如其來的天子之說并不相信,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是無緣無故的。另一方面,王樾的確素來不滿王鑒,王鑒雖是嫡長子,不過王鑒的發(fā)妻朱檀兒病逝后,既無子嗣還堅持不續(xù)弦的王鑒陷入悲痛難以自拔,無心協(xié)助王璽處理僉事衙門的政務,很多政事都改由王樾協(xié)助。而王樾縱使宏才偉略,畢竟是庶次子的身份,將來難以成為世子繼承王氏土司之位,這是不爭的事實。
一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聲過后,王樾瘦削的臉頰露出狡黠的笑靨:“無妄法師,承您吉言,如若真能成就大業(yè),在下定當立黃龍寺為佛法正宗,封您為護國禪師。但要成就一番霸業(yè),恐怕還得倚仗無妄法師您鼎力相助啊?!?
“謝過二公子,小僧自當竭力相助,義不容辭。小僧先行告辭,待會兒再從正門進來拜訪令尊?!闭f罷,無妄法師從王樾的房間悄然離開。
望著無妄法師離去的背影,王樾心頭涌上千思萬緒,腦海里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奔騰。他靜靜地思考著,周圍的一切不復存在,默默置身于他的世界中。王樾皺著眉頭,任思緒在臉上寫寫畫畫,凹陷的雙眼如一汪深幽的潭水,無妄法師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縮小印在里頭,像璀璨的星星溶于夜色之中。
許久之后,王樾雙眼一亮,似乎有了答案,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釋放出一抹別有深意的笑。
吃過早飯,王璽和三位夫人在王土司府的庭院里散步賞花。拱廊上盤根錯節(jié)的紫藤剛生出蓓蕾。這一架紫藤可謂是王璽的得意之作,柔條披掛的枝葉上,綴滿圓潤的花骨朵,含苞欲放,已有姿態(tài)。三五朵聚成一簇,沉甸甸地在枝頭熱鬧著。本來毫不起眼的拱廊,因這一架紫藤,有了一絲瑰麗莊重的氣息。
王璽正在擺弄紫藤枝條的形態(tài),家丁吉瑞跑來稟報:“老爺,大門外來了一個大和尚!”
“和尚?”王璽感到有些奇怪。
吉瑞摳了摳腦袋:“那個大和尚自稱是黃龍寺的無妄法師?!?
聽到是無妄法師的名號,王璽立馬放下手中的修花剪:“既是無妄法師,還不快快請進府來!”
過了一會兒,吉瑞領著無妄法師來到富麗堂皇的正堂。
無妄法師一見王璽等人,先行了一個佛禮:“阿彌陀佛,小僧無妄見過王土司大人,見過各位夫人、公子、小姐?!?
“見過無妄法師?!蓖醐t的夫人、子女紛紛回禮。
“無妄法師快快請坐?!蓖醐t攙扶無妄法師坐下,囑咐下人泡好茶水,端上各式水果、糕點。
待下人端上熱茶,王璽熱情地遞給無妄法師:“無妄法師,請喝茶。這是今年的貢品新茶,龍州青絲。”
“謝過王土司大人?!睙o妄法師雙手接過茶,呷了一口,“果然是好茶!芽葉勻齊,葉色青,形如絲,成茶色澤嫩綠微黃,香郁味醇,回味甘甜,啜飲一口,齒頰留香?!?
“行家啊!”王璽巧逢知己,感慨起來,“看來無妄法師也是愛茶之人啊?!?
“王土司大人您謬贊了。小僧只是把茶冷眼看紅塵,借茶靜心度春秋罷了。”無妄法師淡然一笑。
簡單寒暄幾句后,王璽直奔主題:“不知無妄法師此次前來我寧武司蟠龍壩有何貴干?”
無妄法師四下打量周圍的環(huán)境后,對王璽小聲說:“此事事關重大,還請王土司大人屏退左右?!?
“噢?”王璽感到疑惑,究竟是什么要事搞得如此神秘,“那拙荊和犬子、息女呢,要不要叫他們也先行回房?”
無妄法師擺擺手:“此事事關王氏一族興旺,夫人、公子、小姐都得留下?!?
王璽吩咐下人們都退下,整個正堂只剩下王璽和三房夫人、子女。但見無妄法師忽然雙膝跪地,向王璽叩頭,行跪拜大禮。
這一跪把王璽嚇了一大跳,連聲叫道:“無妄法師,您這是做什么呀?快快請起,在下可是萬萬受不起?。 ?
無妄法師沒有想要起身的意思,繼續(xù)完成跪拜禮:“小僧無妄拜見真龍?zhí)熳樱 ?
王璽嚇得不輕,整個身子微微顫抖:“無妄法師,您可不能亂說啊,這可是要殺頭的呀!”
不等無妄法師自行起身,王璽生拉硬拽地把無妄法師拉起來:“無妄法師,您這是鬧的哪出???”
看著急得滿頭大汗的王璽,無妄法師一臉嚴肅,鎮(zhèn)靜自若地說:“小僧此次遠道而來,乃奉天命行事。近來小僧夜觀天象,龍州蟠龍壩王氏土司府邸上有紫云,紫微星西漸,皆以為帝王之符,當在西方。東來紫氣培麟趾,山吐奇香起鳳毛。天降祥瑞,王代朱興?!?
聽到這些,王璽的臉瞬間被嚇得改了樣子,驚恐萬分地咽了咽唾沫,木樁般杵在原地,像被吸走了魂魄。過了好一會兒,王璽才回過神來:“無妄法師,我王家世代忠良,對朝廷忠心耿耿,您可切莫胡亂說笑?。 ?
“出家人不打誑語。”無妄法師一板一眼地說,“天意如此,小僧只是奉天行事。王土司大人如若不信,可打一盆清水過來,即可看到上天的旨意?!?
看著一臉疑惑的王鑒,二夫人曹鳶娘催促王樾:“樾兒,趕緊去打一盆清水來。”
王樾忙里慌張端來一盆清水:“無妄法師,這水可以嗎?”
無妄法師指著他面前的地磚:“有勞二公子,就放在這兒吧。”
王璽全家屏住呼吸,眼睛直直地盯著無妄法師,想看看所謂上天的旨意究竟是何意。無妄法師雙手合十,緊閉雙眼,站在那盆水前面念起經文。
“煥哥哥,無妄法師念的是什么呀,怎么我一句都聽不懂?”辛夷問身旁的王煥。
王煥目不轉睛地看著無妄法師,回答辛夷:“他念的應該是梵語。最初的佛經都是梵語寫成的,想不到無妄法師還精通梵語,果真佛法高深啊?!?
念了一會兒經文,無妄法師伸出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又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那盆水中先順時針攪動一圈,再逆時針攪動一圈,挑起一串小水花來。小水花在空中變成一滴滴小水珠,落入水中。霎時間,那一滴滴小水珠變成一個個閃亮的小光球,好似四處亂竄的精靈,在水中四處游動,伴著嘶嘶的響聲,發(fā)出來自靈魂深處的呼喊。無妄法師從布袋里拿出一張手帕,擦干手上的水,再次念起經文。念了一會兒經文,無妄法師將雙手十指交叉,浸入水中,宛如一朵綻放在水中的蓮花。忽然間,這一盆純凈見底的清水竟慢慢變成紫紅色,仿若攪碎了一池紫紅色的睡蓮,和王土司府里的紫藤相呼應。無妄法師從布袋里拿出一張黃紙,給王璽一家示意黃紙上空空如也。他把這張黃紙慢慢浸入紫紅色的水中,待紙片完全浸染,從水中取出,平鋪在桌上。
無妄法師行了一個佛禮,對眾人說:“請各位稍等片刻,上天的旨意自會顯現(xiàn)?!?
眾人的眼睛盯著那張已染成紫紅色的紙片,誰也不敢多眨一下眼睛,生怕錯過了最重要的時刻。等到紙片快要干透,無妄法師這才拿起那張紙片雙手遞給王璽看。
只見紫紅色的紙片中間,赫然顯現(xiàn)出一個黃色的“王”字!
在場的人無不瞠目結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臉上的神情仿佛被千年寒冰所冰封,在這一刻凝固了。
還未等眾人回過神來,無妄法師對王璽說:“王土司大人,您耳厚垂肩,日月角起,頰豐鼻直口正,神韻內收,神清貌古,神足氣旺,面豐耳正,額間三紋為伏犀,命門到雙顴高聳而朝,神色專精鼻如獅鷲,下庭方正,須直而密,是為龍顏,嘴闊有力,有氣吞山河之氣魄,此乃真龍之相。天命不可違,逆天而行必遭天譴。既然上天選中了您,您何不順天而為?”
王璽愣在原地,翩浮的思緒晃若細長的觸角,肆無忌憚地鉆入他的毛孔,藤蔓一樣伸展,入心入肺般纏繞,令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