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來坐在可360度旋轉的辦公椅子上,前后左右,轉來轉去,腦子里的想法飛速膨脹、爆炸。
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異常優秀的學生,學習認真刻苦,做事投入專注,把幾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對付考試和做題上。
那個時候的他心懷理想,目標明確,以至于他的的確確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說鶴立雞群一點兒也不為過。
這種狀況導致的結果有兩點:第一,他沒什么朋友,因為他每次和人交往聊事情,那種自然流露出來的妄自尊大、自以為是的聰明勁讓人很是反感。
不過這點他倒不是特別介意,優秀的人從來都是沒什么朋友的嘛,他讀過一些了不起的人物的傳記,那些天才型的家伙莫不如是。
獨來獨往是他的本性,沒必要花那么多時間在討人喜歡上。
另一個結果就是,他花在課外休閑的時間非常少。
就在其他同學都在關注最近什么電視劇熱播、什么流行歌手最紅的時候,他卻在埋頭讀書。
他幾乎沒看過什么電影,也沒聽過什么音樂,就連課外書,他唯一看過的,還是一套出版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福爾摩斯探案集殘缺本。
他確實出類拔萃,并且以極高的分數考到了上海的一所985大學。
在大學讀本科的四年里,其他同學已經開始放飛自我,他卻依然保持著學習的熱情。
不過,到了大四的時候,因為找工作不利,他也開始對自己的“死讀書”產生了懷疑。就在那段時間,他試著參加一些網上的興趣小組,結識了幾個不同行業的人,才算打開了一點點眼界的窗戶。
他們建了一個群,取名“淮海路軋馬路小組”,開始聊一些天南海北的事情,其中包括但不僅限于影視、展覽、旅游、文學、舞臺劇等他以前從未關注過的領域,直到有一次,他問了一個問題把群里的人都嚇了一跳。
“誰是劉慈欣?”
自然,他遭到了群嘲。
他表面上嘴硬說“我干嘛要認識一個科幻作家”,但其實內心感到羞愧不已。
為了補課,他特意上網買了一些當今著名的科幻小說來閱讀,也包括也看一些科幻電影。
說實話,了解科幻文學為何物之后,雖然談不上很喜歡,但也不討厭。
至少在下一次聊天的時候,他也能假模假式地參與一下話題討論了。
所以,當他意識到自己正經歷著與前一天同樣的人生后,腦海中第一反應是:我這種情況是不是算循環了?
作為一名從前一心只相信科學的工科男,他當然并不愿意相信這種鬼事情。
但同樣,又有另外一種想法在左右著他,那就是:這世界上其實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發生的。
什么是科學精神?在他看來,不就是對未知世界的探索么?
既然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能證明有外星人,那么也就不能證明沒有外星人。
同理,既然沒人見過人生不能循環,那為什么循環就不會發生呢?
最起碼,他敢肯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他剛剛用力掐過自己的胳膊,巨疼。
只是讓他感到好奇的是,這循環發生的原因是什么?
四維空間?
時間倒流?
還是物質的分解和重組?
毫無疑問,這個問題一時半會兒是沒有答案的。
既然無法解答而事情又已經發生了,那,何不趁機好好享受一番循環的樂趣?
當然,在此之前,出于以前做題時養成的習慣,他需要驗證一下。
之前那個與黃站長的電話還不能完全說明問題。
他一拍腦袋,想到了一個不錯的辦法。
隨后,他打開電腦,點開游戲軟件,登陸中國象棋的操作網頁。
很快,他就找到了白先生,簡單的招呼之后,兩人心照不宣地下起了棋。
曹雨來完全按照前一次下過的棋路走子,果不其然,對方棋路沒有任何變化,每走一步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有了這樣提前的預判,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白先生殺得片甲不留。
“感覺你今天有點不太對勁。”白先生說道。
“哈?”
“老實說,你是不是請了個高手在旁邊支招啊?”
曹雨來咧嘴笑了。
“沒有,就是我本人在下。怎么,輸不起了?”
“不至于,就是覺得你突然進步太大,我完全不是你的對手了。”
“嘿嘿,我以前都是裝的,現在你知道我的厲害了吧。再來一局?”
“不了。”
“沒事啊,輸兩局就不玩了,不太像你的風格啊。”
“不是,我今天還有事,下次再來吧。”
曹雨來想起上次他也是這么說,似乎確實跟輸贏無關。
“好吧。那再見,白先生。”
“嗯,黑武士,886。”
說完之后,對方便下線了。
曹雨來瀏覽了一下NBA新聞頁面,發現果然跟前一次的內容一模一樣。
他覺得有些餓了,想起因為那輛該死的奔馳車毀了他的雞蛋灌餅,他到現在還沒有吃上早餐,便關掉了電腦屏幕,走出門去。
路過衛生間的時候,里面傳來了伴隨哭泣的說話聲。
應該還是那位保潔大媽吧?
她真的是在給兒子打電話嗎?
會不會遇到什么麻煩了?
他猶豫了一下,想著要不要去問一下情況,但最終還是低頭走了過去。
下了樓梯,來到了臨近中午的農貿市場。
和之前一樣,市場內已經趨近于平靜,沒有了早晨的熱鬧,但依然有一些生機勃勃的聲響,與這個秋日的中午發生美好的聯系。
曹雨來就這么朝前走到,內心被一種“我在循環中”的激動包裹著,想著待會兒能趁機干點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等他發現自己又走到那個賣活雞的鋪子門口時,為時已晚。
一只公雞,哦,還是那一只掙脫了束縛的大公雞,撲棱著翅膀,朝他撲了過來。
曹雨來一個閃身躲了過去。
那個拿著剪刀的老頭氣勢洶洶從店里沖出來抓雞,公雞則像有了靈氣似的,圍繞著他開始了逃亡生涯。
速戰速決吧。
這一次曹雨來沒有再被動等著突圍,而是逮住機會,一把撲過去,瞬間就把公雞給逮住了。
同樣的狀況,這大公雞一到他懷里就自動安靜下來了,瞪著兩只雞眼看著他,那眼神似乎在發出請求……
“謝謝你啊,小兄弟,把雞給我吧。”拿著菜刀的老頭說道。
“等等。”
為了吸取上次被雞啄的經驗,曹雨來小心翼翼地將雞放入老頭的懷里,然后慢慢地把手縮回來,爭取盡量不要驚動了這只傻雞。
非常成功,傻公雞就這么被傳遞到了老頭懷里。
他松了口氣,點點頭,轉身準備離開。
“當心!”
身后傳來一聲怒吼。
曹雨來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感覺有什么東西飛到了他的頭頂上。
是那只大公雞!
他感覺到它用兩只有力的爪子抓住了他的頭發,然后,只聽見“噗哧”一聲,什么東西掉在了他的后頸上,熱乎乎的,滑溜溜地,并且很快順著他的脖子,滑入了他的衣服里。
不用想都知道,那是什么——雞屎。
曹雨來慘叫一聲,伸出手臂朝頭上掃去,而那只雞似乎早有防備,騰空躍起,然后像只老鷹一樣臨空低飛,神奇般地在空中打了個盤旋,居然就這么飛回活雞店里去了。
他轉過臉,看著那只雞正站在雞籠的上方,盛氣凌人地看著自己。
不知道為什么,他感覺那只雞的小臉上滿是嘲諷的表情。
“喲,不好意思啊,小兄弟。”
那個老頭可能覺得自己的雞闖了禍,很不好意思,但也不想負責任,連忙返回自家店里去了。
接下來的一幕觸目驚心。
只見那老頭一把抓住公雞的翅膀,然后用手中的剪刀迅速在雞脖子上一剪,不等鮮血流出,就把雞扔到了地上。
這只可惡又可憐的大公雞,在水泥地上掙扎不止,血濺得到處都是。
曹雨來恐懼地連忙把頭轉了過來,驚慌失措地逃離了現場。
來到市場外面,正值午時陽光燦爛,在耀眼的光線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餐巾紙,然后從背后伸到衣服里把那坨雞屎給擦干凈。
惡心死了,這還不如被雞啄破手呢。他哭喪著臉想到,看來,雖然循環了,但倒霉勁還沒過去,得加倍小心點。
算了,去吃面吧。
再次來到那家名為“如意”的面館,要了一份與上次不同的爆魚面,他拿著鋁制取餐牌,在之前坐過的桌前坐下。
電視機里又開始播放上次同樣的泄洪畫面。
隨后,那個傻缺男主持人又出來就非法露營問題發表冠冕堂皇的看法。
曹雨來再次想到了楊晴。
他連忙拿出手機來查看楊晴的社交平臺,果然,還是和昨天一樣,她的微博停留在了前一天,也就是說,她現在應該就是在天穹山。
她會不會遭遇了洪水的襲擊呢?
為什么電視里提都沒有提一下有沒有遇難者的情況?
等等,這關我什么事。
她那長得難看的男朋友不是跟她在一起么?他應該會保護她的吧?人家情侶倆的事情,我一個外人就不要操心了,好吧?
這么想著,他關掉了社交平臺的APP。
但很快,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昨天沒有下雨,為什么會突然泄洪呢?
況且,現在也不是雨季啊,水庫里的水應該沒到泄洪的水位吧?
那,這到底是什么情況?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于是拿出手機,撥通了黃站長的電話。
“喂?”黃站長在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上去有點虛弱。
“不好意思,站長,您還在醫院呢?”
“廢話,我這瓶點滴還沒打完呢。找我干嘛?是領導來任務了嗎?”
“沒有。我就是想問一件事。”
“什么?”
“前一晚的泄洪是您親自操作的嗎?”
“對啊。咋了?”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要泄洪?現在并不是雨季,按常理水位應該沒到基準線以上。”
“你是在質問我?”
“啊?沒,我沒這個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老子泄洪還需要跟你匯報?”
“不是,我就問一下……”
“沒事別瞎打聽!”
說完,黃站長就掛掉了電話。
“嘿,這,這都什么毛病啊。”曹雨來自言自語道,“我他媽的還懶得管呢。”
他罵了這么一句后,干脆去柜臺上拿起遙控換了個頻道。
眼不見為凈。
電視熒屏上正播放一檔當下火熱的綜藝節目。一群光鮮亮麗的年輕帥哥去鄉下種地,試圖展現一種美好的勞動生活。
看著他們嬉笑打鬧又熱情洋溢的樣子,曹雨來覺得雖然有點假,但也被那種虛假的快樂所感染了。
假有什么問題。
這世界上有相當一部分是喜歡假的,他也不例外。
既然真實的生活已經夠苦的了,用一點虛假作為人生調劑又有什么問題呢?
面來了。
熱火朝天地吃完一碗面之后,曹雨來心情好了起來。他拿起餐巾紙擦嘴,然后惡作劇般用力擤了把鼻涕,聲音超大,把鄰桌的顧客嚇得直皺眉頭。
他嘿嘿一笑,把紙巾往桌上一扔,就起身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面館。
在回單位的十字路口,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按照上一次的經驗,今天下午應該不會有領導出現了,與其去單位的沙發上睡一覺,還不如找個舒服點的地方待一會兒。
去哪兒呢?
他想起鎮上有一家電影院,是在他去上海求學之后開業的,回來后雖然經常路過,但從未進入去過。
有一段時間,為了追趕朋友的步伐,經常泡在電影院里,現在,他的大多數時間都奉獻給了手機游戲。
他轉身朝電影院的方向走去。
電影院門口的海報顯示,這里正在熱映一部名叫《奧本海默》的好萊塢大片,看簡介講的是一個發明原子彈的家伙的故事。
一想到可能出現的原子彈爆炸場面,他就覺得瘆得慌,于是轉身買了一部國產文藝片的票,從檢票口走了進去。
果然,文藝片沒什么人看,整個小放映廳里就他一個人。
他沒有按照票上的指定座位,而是找了個中間的位置坐下,然后開始等待。
一堆最新電影的貼片廣告之后(其中還夾雜了一個本地某KTV開業的廣告),電影開始了。沒過多久,他開始犯困起來,眼皮打架了一番之后,便沉了下去。
夢境中,他再次回到了那個花團錦簇、五彩斑斕的小公園里。
他和楊晴肩并肩走著,并在一個轉角,重復了一次他那套尷尬無比的告白宣言,結果依然是滿意的:楊晴含羞同意了他的請求。
那個巨大的身影再次出現了。
這一次,他終于看清楚了這個惡棍的臉——許東,這個丑陋的男人對著他發出可怕的獰笑。
他轉過身來,想跟對方打斗一番,但根本沒過上招,就被對方打倒在地。
“你小子,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去死吧!”
巨人將楊晴扛上了自己的肩膀,大搖大擺地離開,他看見楊晴的臉變成了鴨蛋,五官全都不見了蹤影。
于是,他跪倒在了地上,痛哭流涕。
為什么?
到底這是為什么?
他大喊大叫著,向老天祈求一個答案。
天雷滾滾,答應化作暴雨開始傾盆而下。
他剛想大叫,卻感覺旁邊有人在用力推自己。
“先生,先生……”
他用力睜開了眼睛。
眼前一片明亮,在大燈的照耀和片尾音樂的伴隨下,銀幕上正緩緩往上滾動字幕。
這里是電影院。
還好,又是一場同樣噩夢罷了。
我已經睡過了整部電影嗎?他抹了一把嘴邊的口水,感慨萬分。
“先生,電影已經結束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剛才就是她推的自己吧?曹雨來感到抱歉,轉過臉,看向對方。
這一眼,令他突然愣住了。
不僅他,對方也同樣愣住了。
兩人同時認出了對方。
“曹雨來?”她說。
“艾晶晶?”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