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來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電影院里遇到自己的初戀。
說是初戀,其實不過是曹雨來在學生時代一段情竇初開的純潔關系。
小時候,他和艾晶晶住在同一條老街上。那時候的往復鎮還是一座典型的、沒被開發過的江南古鎮。
鎮子的中心是一條八百米長的石板老街,名為引線街,整條老街狹長而古樸,就像一根帶著線頭的粗針縫入年華的衣衫。
老街的兩側沿街是兩層樓高的木制板樓,一戶挨著一戶,樓下是廳堂,樓上則是一家人的起居室。
木樓的后方沿著一條小河,也就是前面提到過的往復河。
河邊有小碼頭,婦人們在碼頭邊的石階上浣洗衣服、拖把以及馬桶,也與來往船只上的商販做買賣,當然,舊時的人也在此乘船前往鎮子以外的遠方。
老街雖短,但五臟俱全。雜貨店,小飯館,篾匠鋪,糧油站,黃酒坊,染布坊……可謂應有盡有。
街上住了零零散散百來戶人,孩子們在街上同一所學堂念書,因此,同齡的曹雨來和艾晶晶既是同學,也是街坊。
兩人的家相聚不過一百米。
到了夏日,兩家人都在戶外支個小桌板吃飯納涼,都能看得見對方。他們的父母也都相互認識,甚至開過將來會成為親家的常規玩笑,彼此關系還算融洽。
至于這兩個娃娃,小時候也經常在一起玩:在街上追來打去,一起比賽養蠶,一起爬到樹上去摘桑葚,一起去老街外的地方冒險……
他們就這么一起,懵懵懂懂地走完了小學階段。
隨后,兩人一起去鎮上讀中學。
所謂鎮上,不過是距離老街兩公里的集市區。
那段日子,兩人每天一早一起從引線街出發,騎上自行車,晃晃悠悠地前往鎮中心的往復中學,風雨無阻。
偶爾,艾晶晶或曹雨來的自行車壞了,她就會側坐在他的車座后面,扶著他的腰,一同出去,一起回家。
兩人雖然在同一個學校,但并不在一個班級,但并不影響他們在一起時,有說不完的話題。值得一提的是,兩人從來沒有誰提過愛情這回事兒。
然而,到了初三那年的某個晚自習后,在回家的路上,艾晶晶突然從車的后座上跳了下來,把曹雨來嚇了一大跳。
他連忙用腳尖踮住地,轉過頭來看著她。他發現在昏黃路燈的照耀下,她的臉色有點慘白得可怕。
“怎么了?”他好奇地問。
他了解艾晶晶,知道她是那種膽子很大、敢愛敢恨的女孩,這樣子有點反常。
“馬上就要畢業了,你就沒有什么想說點的嗎?
“啊?說什么?”他感覺莫名其妙。
“畢業后,萬一我們沒考上同一所高中,怎么辦?”
“怎么會呢?”
“怎么不會?你成績這么好,一定會考上市重點的,而我又這么普通。”
“你怎么就普通了呢……等等,到底想說什么?”
“我要你做我的男朋友?!?
他愣住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怎么?不敢嗎?”艾晶晶繼續緊逼。
“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我們還這么小,而且馬上要中考,現在還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
“我明白??墒且幌氲侥阋テ渌胤阶x書,而我們不在一起,就會很難過?!?
“放心,我不是還住在這里么?再說了,我會幫你?!?
“幫我?”
“對,我幫你提高成績,咱們一起去上市重點,怎么樣?”
她笑了。
“嗯,我們一起上市重點,然后一起考同一所大學,這樣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曹雨來也笑了起來。
這對十五歲的男孩女孩在橘色路燈的籠罩下,散發著朦朧的美好情愫。
從那時候開始,曹雨來給艾晶晶開小灶,每天擠出時間來幫她溫習功課,答疑解惑。
因為心懷要和曹雨來在一起的信念,艾晶晶也十分努力,學習成績很快從班級中等提升到了前十名,看起來上重點中學十分有希望。
就在他們以為一切都在向著美好的方向進發的時候,老天開起了命運的玩笑。
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奪去了艾晶晶母親的生命以及父親的兩條腿。
一天,艾晶晶哭著找到曹雨來,說自己不能再繼續讀書了,要去打工賺錢,照顧癱瘓在床的父親。
曹雨來也哭了,他不明白為什么老天爺這么不公平,要將這么悲慘的事情降落在如此善良美麗的女孩身上。
但一切已成定局。
在中考來臨之前,艾晶晶輟學了。
而隨后曹雨來接到了來自市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單。
那年暑假,曹雨來經常去找艾晶晶,但后者卻找各種理由不愿意見他。
他感到不解,但也無能為力。
市重點高中需要住校。上學后,他基本上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去也很少見到艾晶晶。
有一次,他放假回家經過她家門口,竟發現已經人去樓空。
聽父母說,艾晶晶家為了給父親治病,賣掉了老街上的房子,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再后來,曹雨來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從此以后再也沒有艾晶晶的消息。
在他大三那一年,母親打來電話,說當地政府要打造一條古鎮老街作為旅游景點,看上了引線街,于是便發起動員,讓他們這些老街坊從老街上遷出來。
老街上絕大多數的居民都覺得這是好事,雖然有些不舍,但大家都相信新生活終究取代舊生活。
于是,曹雨來的父母拿了一筆補償款和一套鎮上的回遷房,從此搬離了引線街。
兩年前,曹雨來回家過年,曾有一次經過那條老街。
街口已經樹立起了一個景區的大門,由保安保守,旁邊是售票處,他上前看了一眼,進去一次收費30塊。
想到自己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居然成了這么一個供游人觀賞的景區,他就覺得這個世界還挺幽默的。
不過,需要自責一下的是,這些年,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艾晶晶。
一次也沒有。
仿佛這個人從來都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存在過一般。
不僅如此,他也有意回避以前的同學,不想與本地人發生任何聯系。
因此,當艾晶晶的臉就這么突兀地出現在了自己眼前,他內心的吃驚之情可想而知。
也正是在這一瞬間,關于艾晶晶的記憶被喚醒了。
雖然這么多年沒見,但她的樣貌似乎并沒有太大什么變化,還是像中學時那樣,剪了一頭男孩一般的短發,白白凈凈,個子小小的,瘦瘦的,看上去依然那么干練、勇敢。
唯一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她穿了一件電影院的工作套裝。
“怎么是你?”
“好久不見?!卑Ь⑽⒁恍?,露出潔白的牙齒,“你怎么沒什么變,還是老樣子?!?
“是嗎?你才沒什么變呢。你在這上班?。俊?
“對,我是這里的電影放映員?!?
“電影放映?”
“對,我喜歡看電影,你不記得了嗎?”
曹雨來這才想起來,曾經的艾晶晶特別喜歡看電影,不過那時候小鎮上還沒有電影院,兩人經常去網吧看下載下來的港片。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記得你是杜琪峰的影迷。”
“是哦,你那時候還老嘲笑我,說我一個女孩,怎么會喜歡杜琪峰,打打殺殺的。”
“你好像說過答案,我記得很清楚,”曹雨來腦海中那些青春的記憶全回來了,“你說杜琪峰很浪漫,對吧?”
“對。哎呀,怎么一見面就聊到杜琪峰了。我聽說你不是在上海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這事說來話長,有機會咱們好好聊聊。”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已經走到了影院門口。這時,天空已是雷聲陣陣。
“要下大雨了,我得趕緊回去了?!?
“哦,好吧?!卑Ь坪跤性捯f,“你就住在鎮上嗎?”
“嗯。”曹雨來已經走到路邊了。他一心想著可不能再被雨淋著回去了,所以沒在意艾晶晶問這句話的意思,“我走啦。”
“等一下。”艾晶晶在身后叫住了他。
他轉過身,看見那張曾經非常熟悉的面孔。她就那么站在電影院門口的臺階上,兩只手有些不自然地握在一起,那樣子就好像十年的時間并沒有過去,他們依然還是那兩個每天一起上下學、一起溫習功課、準備考取同一所重點中學的孩子。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畫面差點讓他落淚。
一陣驚雷再次響起,將他重新拉回到了現實中。
“???你說什么?”
“我說,今天是中秋節,晚上六點在海天春有一個同學聚會,你要不要一起參加?”
“同學聚會啊?誒,再說吧。我先走啦?!?
他轉過頭,頭也不回地朝單位的方向跑去。
此時的他已經從那份青春美好中回過神來了。
太可怕了,同學聚會,這不是要人命的活動么?
作為一名輕度社恐的他,完全能夠想象到,自己坐在一堆看似熟悉、其實非常陌生的所謂同學中間,非常傻叉地插不上話,只是默默地夾著自己面前的菜,尷尬地看著別人瘋狂地表演。
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去參加什么同學會的。
死也不去。
十分鐘后,他回到了單位樓下的農貿市場。
因為要下雨了,幾乎所有的攤位都關掉了,包括那個賣活雞的店鋪也是關閉的。
他跳過地下不知道是雞血還是雞屎的灰褐色物體,在車棚里找到自己的電瓶車,插上鑰匙,打開店員,迅速騎了出來。
然而沒騎多遠,雨點就滾落了下來。
唉,還是沒有逃脫這場大雨。
他低著頭,朝前快速騎著,滿腦子都在想著要盡量早點回家。
沒多久,他又來到了那條路上。
不出意外,老遠他就看到了那塊磚頭,就在馬路的中央。
他開始減速。
不,不能減速,這次一定要避過去。
既然中間有磚頭,那就從水溝里趟過去,而右邊的水溝里也有磚頭,那么就往左邊吧。
這世界上絕不會有這么巧的事情,每一處他路過的地方都有磚頭吧?
然而,他再一次想錯了。
當他以三十邁的車速從左邊的水溝里劃過時,再一次,車頭軋上了什么隆起的東西。
他的車朝前翻去,然后再次摔倒在了水里,并且膝蓋被磕破了——這次摔破的是左膝蓋。
曹雨來痛苦地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朝電瓶車走去。
果然,電瓶車的車燈、后視鏡、車肚子還是出現了同樣的傷痕。
他忍著劇痛扶起了電瓶車,坐了上去,嘆了口氣,扭動把手,繼續前行。
在大雨中,仿佛有一首BMG在他的腦海中響起: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飄過……
十五分鐘后,他到家了,一身早已全部濕透,雨也停了。
心如死灰的他推著電瓶車來到了車棚。
這一次,他長了個心眼,不管怎樣,也要先把電充好才行的吧。
車棚內有專門的充電樁,不過是掃碼充值的,一塊錢充三小時。
插上電源后,他選擇了兩塊錢,支付成功,六個小時足夠把他的電瓶車充滿電了。
一瘸一拐地上了樓,打開門,站在玄關處,他突然感到一陣感動。
和上一次回到家的溫暖感不一樣,這一次是死后重生的感動,因此,即便看著母親拿著菜刀朝自己過來,他也沒有一點要避讓的意思,反而有種想哭的沖動。
母親走到面前,話還沒開口,就被他一把抱住了。
“怎么了兒子,怎么哭了?”
“沒什么,我摔了一跤。”
“嗨,都多大人了,還哭呢。來,我看看。哎呀,好像是很嚴重啊。你坐著,我去拿藥膏?!?
他在客廳的沙發上,望著這個不大的家。
現在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這個地方叫做家了,就是每次你受到傷害,就有這么一個地方讓你遮風避雨,同時,還有愛你的家人來關心呵護你。
“來了?!?
母親拿著藥水和棉簽棒,開始給他清理傷口。他就這么默默坐著,咬著牙,任由母親擺布。
“疼嗎?”母親問。
他搖搖頭,表示不疼。
清理完傷口、綁上紗布之后,母親站了起來。
“我繼續去做晚飯,你呢先去洗洗,換身干凈衣服吧。記住,這腿可不能沾水?!?
曹雨來回到房間,拿了一套換洗衣物來到了衛生間的門口。
父親還是像上次一樣,蹲在地上在給嘟嘟洗澡。
曹雨來就這么靠在門上看著,暫時不想打擾。
也許是他的存在引起了嘟嘟的注意,它激動起來,要朝他的方向過來。
父親這才發現了他,剛想說話,那滿身肥皂泡沫的傻狗就趁機從父親的襠下鉆了出來。
“嘟嘟,嘟嘟……快,幫我攔住它?!?
這一次他沒有猶豫,蹲下去,張開雙臂試著去阻攔嘟嘟,結果因為膝蓋的傷勢,他這一下疼得幾乎要坐下去。
嘟嘟哪能錯過這種機會,一個飛躍,就從他身前跳出了衛生間。
然后,父親也跟著追了出去。
曹雨來心一橫,咬牙站了起來,來到客廳,幫助父親抓起狗狗來了。
父子倆在客廳里圍繞這滿是泡泡的嘟嘟轉悠來轉悠去,根本拿它沒有任何辦法。
也許是因為肥皂泡被弄到了瓷磚地上,造成了濕滑,父親一個沒留神,腳下一滑,仰面朝后倒去。
這可不得了。
眼看他就要后背著地了,一把老骨頭將要接受堅硬地磚的檢驗,曹雨來強忍著膝蓋的痛苦,飛撲過去,用自己的身體給父親做了墊背。
哎呀!
他的膝蓋再次遭到了重創。
就這樣,他趴在地上,一時半會兒起不來。
更糟糕的,嘟嘟不跑了。
它炫耀般地跑過來,在他頭上聞了聞,然后,突然抬起了腿,對著他就開始排泄。
當熱乎乎的狗尿噴射到他的臉上時,曹雨來瞬間就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