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的心理咨詢師之路
- 張沛超等
- 3492字
- 2023-11-28 14:27:27
推薦序 精神分析好學者四心態
李孟潮
2008年,CAPA班第一期在上海開辦了,我和幾位同學興奮地日以繼夜、起早貪黑地學習。而汶川地震讓心理咨詢這個行業正式站在了中央電視臺的鎂光燈下。我們一邊認真學習CAPA老師教授的危機干預技術,一邊摩拳擦掌要奔赴災區奉獻一腔青春熱血。
12年匆匆而過,當年的同學們現在大多已功成名就,成為行業精英。
有的仗劍走天涯,走進美國精神分析研究院繼續閉關苦修;有的招兵買馬,開辦了自己的心理咨詢中心;有的在大學里教書育人,期望帶給學生愛與自由的真諦;還有的依然那么低調,默默守著精神分析一畝三分地的小田園、小確定、小幸福,收獲一堆堆反移情、一點點咨詢費、一滴滴力比多。
他們的心情和故事,就匯集在這本書中,既有趣,又溫馨。
收到沛超邀請寫序的時候,我非常高興。因為發生了一個共時性事件,我擔任編輯的英文期刊Psychoanalysis and psychotherapy in China,今年正好準備出版一個專輯,來回顧、評述中國各種精神分析培訓班的經驗和教訓。
在中國精神分析的發展歷史上,各種班層出不窮,CAPA應該是最獨特的一個。
CAPA全稱為The China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lliance,譯為“ 中美精神分析聯盟”。它實際在2006年就成立了,起源于美國精神分析師Elise Snyder。她在成都出差之時,遇到成都同行訴苦,他們因為沒有個人分析和系統培訓而心如刀絞。
Elise一開始的想法只是做一個中介機構。因為美國的精神分析正日薄西山,退休分析師無用武之地,不少精神分析學院面臨關門的困境。美國精神分析協會開會,都快要變成夕陽紅聯歡晚會了。
而中國卻正好有蓬勃的需求,有志于精神分析的青年漫山遍野,郁郁蔥蔥。
然后有精神分析的有志青年告訴她,CAPA也許可以仿照另外一個班——中德心理動力學高級心理治療師培訓班的體制,先在國內做一些動力學治療培訓,使用Skype等軟件,然后慢慢地從優秀學員中選拔一些人去做精神分析師。
之后,CAPA班就開班了。十多年下來,CAPA幾乎成了中國心理咨詢界的質量認證管理體系ISO 9001。有些機構招人,也寫明要CAPA班畢業的,關鍵就在于它有幾個優勝之處:
第一,全程英文無翻譯。英文閱讀和英文對話,在“90后”的一代看來,也許是理所當然。但是這個門檻對“60后”到“80后”的中老年人來說,是一個巧妙的篩選機制。
第二,超小班教學,超高強度課程設置。CAPA基本上保持了美英等國的精神分析培訓原貌,10個人一班,每個學生都配備了一對一的分析師、一對一的督導師,每周都有足夠的案例討論會和理論閱讀,理論閱讀的材料也動不動就是幾本上百頁的英文書。
第三,師資配置精英化、全球化。CAPA的老師幾乎全部都是免費貢獻自己的時間。不少人是美國精神分析界的中流砥柱,比如寫作《心靈的面具——101種心理防御》的Blackman,比如移情焦點治療的創始人之一Yeomans,比如波士頓變化研究小組的Alexandra等。除了美國老師外,我們驚喜地發現,CAPA的老師里面居然還有以色列、德國等其他國家的分析師。
第四,“互聯網+”式教育。在CAPA之前,全球進行精神分析遠程教育的機構,大概就只有華盛頓分析師David Scharff 創辦的國際心理治療學院。2008年的時候,遠程教育、遠程醫療在其他領域也是新生事物。當時的社會對遠程治療、遠程培訓有不少反對、質疑之聲。CAPA在這方面顯得非常前衛,也受到不少歧視。
第五,CAPA的學員們形成了非常牢固、穩健的同學關系系統。尤其是上海的CAPA小組,他們組建了一個同行組織,定期民主推選,新老更替,不斷出版書籍,轉介個案。這種同行關系,比較類似現代城市的自由公民行會。
在這五大特色的加持下,CAPA學員變成了傳說中一種神奇的存在,在人們的幻想中,她們總是身穿新中式旗袍,在上海灘的隱秘弄堂中左手端皮爺咖啡,右手持最新一期New York Times,雜志看累了,她們就打開iPad Pro,在臉書的榮格討論組中和巴黎的拉康愛好者辯論,在微博上呼吁心理學本土化,在微信里因為《弗洛伊德全集》英文版的微小翻譯錯誤而憤慨不已。
這類幻想歷史悠久,底蘊深厚,猶如費里尼電影《八部半》中那芭蕾舞般滑走平移的長鏡頭,串連起中年危機的回憶、夢境和思考。
它的本質,還在于潛伏期的防御機制,學習如何被內化為一種人格資源,最終投射幻化出各種精神分析學習班的歷史塵埃。
也就是說,學習,作為中國儒家的禪修法門,雖然喪失了其歷史神圣性和超越性,但是其潛在的潛伏期-青春期力比多代謝形式以及客體關系投射性認同,仍然是“統治”中國各班各學員的無上神力,就像破解瘟疫的金剛鎧甲神咒一般威力無邊。
根據精神分析客體關系各位治療師的總結,我們可以觀察到四種學習心態:
其一,自閉態。正如Ogden在其論文《論自閉-毗連態之概念》(On the Concept of an Autistic-Contiguous Position)中所言,這是一種生命早期以感知覺建立客體關系的心態。體現在學習中,最主要的是老師的聲音清晰度、圖像穩定度,最災難的莫過于老師突然斷線,猶如死神帶走了嬰兒花朵般的笑容,或者老師突然跨出屏幕,真的走到了華東師范大學逸夫樓305教室,猶如一場瘟疫突破了客體關系界限,讓人剩下的防御只有自我隔絕、自我封閉。就像小說《香水》中的格雷諾耶,一個曾隱居閉關于外省山洞的法國系列殺人犯、香水煉金師及反社會人格障礙者。
其二,偏執態。這是指此人把“老師”這一客體表象一分為二,劃為“好老師”與“壞老師”來說。“好老師”投射到美國人、美國白種人、美國本土白種女人身上;“壞老師”投射到中國人、中國男人、中國農村英語差且皮膚黑的男人身上。遇“好老師”則欣喜若狂,發奮惡補。遇“壞老師”則憤怒沮喪,拖延厭學。
其三,抑郁態。這是指學員意識到每個老師都既好又壞,從而為曾經瘋狂理想化“好老師”而深感自愧、羞恥,為曾經貶低歧視“壞老師”而內疚、自責。他覺察到好老師/壞老師、中國/美國等二元對立概念無非都是“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他領悟到學渣學霸、學神學者在心理動力學層面上是自性實有,在量子動力學層面則是本性空無,“綠水青山枉自多”,“一樣悲歡逐逝波”。
第四,超驗態。這是指一個人能自由進出以上各種心態。超驗心態是Grotstein在1996年的文章《比昂在“O”、物自體、“真實”中的轉化:超驗位概念的提出》(Bion's Transformation in “O”,the “Thing-in-Itself ”,and the“Real”:Toward the Concept of the “Transcendent Position”)中提出的。既然精神分析方法的建立是試圖根治神經癥,而神經癥其本質是文明的慣性,所以精神分析師們必然發現有一個超驗態的存在。否則一個活在時間空間、生死本能中的人,如何可以超越這一切神經癥的基礎設施、存在母體?然而,既然存在超驗態,而精神分析中的“主體”,如果本質上如弗洛伊德或者拉康等所言,不是神經癥性主體就是性倒錯主體的話,超驗如何可能?故而,1998 年,Grotstein又寫了論文《精神分析主體的啟明性及普在性》(The Numinous and Immanent Nature of the Psychoanalytic Subject),提出了主體與無意識關系的超越性和終極性的觀點。
這樣正式確立了精神分析實踐的先驗超越性,也就是說,它就像馬來西亞歌手黃明志的單曲China Reggaeton所展示的,在Bob Marley的牙買加雷鬼節奏烘托下,韓國民族風說唱開始傾訴男性主體在功利化、工具化后被無情拋棄的凄美愛情故事,隨著港島無根中年的油膩地下搖滾的空性領悟而異軍突起,再推拉搖移出后殖民弱勢青年的空心躁狂。
這四種心態盤根錯節,彼此轉化,正如下圖所示,三個角分別是自閉、偏執、抑郁態,而串聯三個角的圓圈則是超越態。

“自閉-偏執-抑郁-超越”態三位一體圖
對于這種精神分析主體超驗動力學原型,衛禮賢在其注解的《易經》中,利用云雷屯卦作如此說明:“云和雷由明確排列好的爻來表示,這意味著在初始的困難、混亂中,秩序已經隱含其中。就像一個人從打結線團中理出線頭,并把它們編成絞繩一樣,君子也必須整理和組織初始時期的無數混亂時刻。為了在存在的無限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個人必須既能分離又能聯合。”(Clouds and thunder are represented by definite decorative lines;this means that in the chaos of difficulty at the beginning,order is already implicit. So the superior man has to arrange and organize the inchoate profusion of such times of beginning,just as one sorts out silk threads from a knotted tangle and binds them into skeins. In order to find one's place in the infinity of being,one must be able both to separate and to unite.)(譯文選摘自葉文玲。)
如何既能與各種客體分離,又能和它們聯合重聚,也事關每個分析師的心性修養。藕益智旭禪師,一個非常講究心性修養的江蘇人,明朝崇禎十四年,歲逢辛巳,西歷1641年,那年他43歲,正在福建泉州閉關。有人邀請他用佛法來注解儒家的《周易》。這時候,一場瘟疫正在席卷整個中華大地,后來有歷史學家甚至認為明朝的滅亡應該歸結于這場瘟疫。4年后,乙酉年,47歲時,藕益大師的《周易禪解》完稿。
在論及屯卦的時候,他寫道:“佛法釋者:六四正而不中,以此定法而修,則其路迂遠難進,惟求初九之明師良友以往,則吉無不利矣。《象》曰:求而往,明也。佛法釋者:不恃禪定功夫,而求智慧師友,此真有決擇之明者也。”
明師良友,吉無不利,求而往之,抉擇之明。這正是2006年初,乙酉年末,CAPA成立對于中國學人的意義。此書記錄了16位CAPA學人從乙酉年到庚子年的心性成長之路,值得我們所有同道中人回望、凝視、默觀、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