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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 銀瓶春
  • 奶油蒸酥
  • 3608字
  • 2023-11-03 18:33:13

銀瓶正不知所措,一扭頭,偏偏瞧見腳邊的屏風下立著只紅漆木桶。

桶里浮著舀水的長柄木瓢,柄的頂端被雕成了鵝頭——又或者是鴛鴦,反正是一種有眼睛的鳥,在蒸騰的熱氣里與她呆呆對望著。

……她可要送過去?

才進了門兒,就這樣大喇喇坦誠相見……銀瓶總有一股子沒用的羞赧與矜持,把方才那賞心悅目的畫面略想了一想,愈發紅了臉。只一出神的功夫,屏風后又傳來一聲吩咐。

“罷了,把那皂袍遞過來。”

這聲音比不得方才低啞,卻多了些不耐煩。銀瓶如今是童養媳的心態,事事留心,步步仔細,生怕惹大人生氣,因此也不敢再猶豫,連忙四下里尋找,見不遠處的熏籠上搭了件玄色棉袍,忙走過去抱了起來,又小心翼翼挨到了浴盆旁。

裴容廷正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近了,也不睜眼,只伸出了一只手。

修長的手臂,水光淋淋的。

銀瓶忙雙手遞上去,她方才腦子一片混亂,也沒細想他要做什么,這會兒戳在跟前,正猶豫著是偷偷溜出去,還是大大方方給裴容廷磕個頭見禮兒,卻忽然聽一陣嘩啦啦的水聲。

裴容廷竟從浴盆中站了起來。

她也不知是驚是怕,抑制不住地低低叫了一聲,登時轉過了身,就要逃開。誰知慌不擇路,一腳便踢倒了一只小銀吊子。“咣啷啷”一聲,銀瓶隨著那小吊子一起跌在地上,濺了滿地深褐汁子,苦藥氣四漫。

裴容廷自然也被驚擾。

他只當是哪個毛手毛腳的小廝,并未太在意,輕輕蹙著眉頭,依舊披上玄袍,將那頭頂的發帶解開,散下烏濃的長發,方才睜開瀲滟的眼,往下看了一眼,卻隨即怔住了。

銀瓶顫巍巍抬頭,對上他的視線,一口氣噎在心頭,連忙打個滾爬了起來,跪在地上,沒口子慌亂道:“大人,大人……奴、奴不是有意的,奴——”

這狀況于他,也實在是意料之外,不過宦海沉浮里出來的人,泰山崩于前還能面不改色,他也只是往自己身下瞟了一眼,瞇了瞇眼,很快舒展了眉目。

“唔?”他彎了一彎唇角,走到銀瓶跟前,俯下身抬起她的下頦,“瞧我抓著了什么。小家伙,你膽子倒大,你可知按照軍令,貿闖將帥營帳是何等的罪過?”

輕輕的言語,在這混沌的熱氣與藥氣間,像一陣寒風,讓銀瓶打了個寒戰。

就在這時,偏門外腳步聲漸近,銀瓶還沒反應,裴容廷已經直起了身,提高聲音道:“是誰?”

“稟大人,是屬下。”

不是方才那個小廝,也不像是小武官。裴容廷問了一句怎么,那人便道:“從前老太爺門下學生,如今的青州白司馬聽聞大人途徑與此下榻,特意來與大人見過,托屬下來討大人的示下,今日晚間可否有空閑,白司馬想設宴與大人接風。”

“罷了。”裴容廷不置可否,只是道:“你先叫個丫鬟取一身姑娘的新衣裳來,你也別走,待會再回我的話。”

那屬下頓了一頓,忙也應了,自退了下去。

裴容廷又看向了銀瓶,見她又悄無聲息往后挪了挪,跪在地上,瑟縮成更小的一團。

她背后就是那絢爛的屏風,暗沉沉的泥金,在這同樣的昏暗的屋子里,仿佛一個與世隔絕的黃昏。繡錦的花開滿了一個角落,魏紫牡丹,赤紅芍藥,銀瓶慘兮兮的小鵝子臉兒融進花叢,像那白芙蓉,綴上兩滴水珠子,是花上的朝露。

她哭了,眼淚無聲無息往下滾。

裴容廷頓了一頓,無奈地笑了,收起玩笑,把手伸到她跟前。

誰知銀瓶怯怯的,不敢去碰,反垂下了頭,低低道:“大人,奴知錯了,求大人責罰。”她頓了一頓,用更細小的聲音道,“大人若用藤條子,奴求大人別打手臂和頸子,那印子不好消,還是打身上,別人看不著……”

一語未了,裴容廷呵斷了她:“胡說什么!”

他擰了眉頭,難得起急一回,瞧了眼伶仃的銀瓶,也不管她的惶恐,俯身一拽一托,直將她抱了起來,摟在懷里。一手托著她的臀股,一手抬起了她臉,迫使她與自己對視。

銀瓶慌忙道:“大人,大人……”

“以后再不許說這樣的話。”他知道她并非信口胡說,那些都是她從前經歷過的日子,心里泛疼,說話也沒好氣兒。見銀瓶一動不敢動,眼圈兒愈發紅了,方知道自己太嚴厲了些。他沉了沉,輕輕擦掉一點她臉上的淚漬,方溫和了語氣,淺淺微笑道:“別哭了。打扮得這么俏皮,叫我好好瞧瞧。”

銀瓶不明所以,也不敢再哭,忙把臉抹了一抹,乖乖把臉龐兒由著他觀覽。

全身都繃緊了,只有偶爾抽一抽氣,有咻咻的鼻音,泛紅的鼻尖也有一點翕動。

裴容廷知道她是真的害怕,畢竟一個單薄的女孩子,沒有家人,也沒有過去。吃了許多的苦,前途渺茫,一條命都系在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身上……

然而婉婉,他的婉婉……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曾經那樣小,生在粉墻朱戶,長在他的懷里,撒嬌撒癡要糖吃。

偶爾生了氣,也會故意端出千金小姐嬌縱的架子,討他來哄。

她也曾漸漸長高了,肌膚潤美白澤,滑如凝脂,妝奩里堆滿暹羅進貢的胭脂水粉,將臉頰撲出欲醉的紅;眉心一點金箔花面兒,嵌著璀璨的南海曜石。一雙清凌凌的秋水眼,常常嬌嗔地橫他一眼,慢回秋波,再抿嘴笑起來——

那時他只當她天生成一段媚態,現在看來,更應當是潑天富貴滋養出的嬌憨。

可這一切都沒有了。

樓起樓塌,如夢幻泡影,一別三年,天涯相見,她已經這樣瘦,這樣可憐。

裴容廷看著她,烏濃的眼中霧靄沉沉,滿是銀瓶看不懂的苦澀。他嘆了一口氣,抱著她往里走,自打簾兒進了后頭一間小耳房。里頭窗明幾凈,也沒床,只安著一張三面棱花羅漢榻,鋪了紅氈,掛著四扇花草玻璃吊屏兒。

他把銀瓶放在榻上,自己走到窗欞子旁合上了紗屜子。

銀瓶見狀,攥緊了手兒,只當他就要將自己就地正法,立時倒吸一口涼氣,小肚子先疼起來。可裴容廷走回來,并沒坐下,只斟了杯茶,遞給她道:“你今兒起得早,且歇著罷,待會有人來服侍你換衣裳。”

銀瓶愣愣地接過那青瓷茶杯,抿了一口,這才想起那滿地的湯子。伸脖子一瞧,果然那綠的裙子上洇了大片的鉛灰,就連紗衫的袖角袍角也濺得星星點點。她惋惜又羞愧:“是奴不仔細,才上身的好衣裳……”

裴容廷閑閑道:“不打緊,蘇州沒別的好,就是尺頭聞名。上午織造府才拜上來買百十匹新料子,就等著你來量身子,明兒叫裁縫來就是了。他們內造的樣式新鮮,留到京城也穿得。”

這地界山高皇帝遠,來一個中書省的帝王近臣,幾乎可以算是皇爺的代表,各方勢力都來朝見。

銀瓶本來是擔憂的,覷著裴容廷的神色,并不像是真的生了氣,倒悄悄把心松了一松。又想起被她打翻的銀吊子,小心問道:“方才奴打翻的東西一股草藥氣,像是熬的藥湯子,可是老爺哪里不好?”

裴容廷淡淡道:“不過前兒路上受了點涼。”

從南越千里奔襲北上,兩天兩夜不合眼,又趕上大雨,饒是裴容廷身底子好,到底鬧得染了些寒氣。但銀瓶不知道,懵懵懂懂“唔”了一聲,又道:“怪不得,奴進來時聽見老爺的聲音就不大好——老爺還是不大舒服罷?”

銀瓶想的單純,然而裴容廷方才想的可不單純。

那驅寒的湯藥性熱,熱水里也是擱了藥劑的,從里到外的燥熱起來,裴容廷再是個正人君子,月明風清,也不是吸風飲露的人,難免有些想頭。想來想去,當然是想到了銀瓶身上,他又是有潔癖的,斷不肯弄臟了沐浴的水,直到出來時,那地方仍是躍躍欲試的炙熱。

這畢竟是見不得人的,眼下不僅被抓了個現行,還是被當事人捉住。

這懵懂的姑娘不知自己在別人的腦中是如何顛鸞倒鳳,嬌媚承歡,還被人賣了幫人數錢,認真關心起他來。她才哭過,眼睛波光粼粼,清亮泛紅,更招人憐惜了,一味盯著裴容廷瞧,倒叫他全身的血又往下走。

好在他白璧無瑕的臉上也看不出來。

裴容廷淡淡收回了目光,略咳嗽了一聲,也沒說什么便回身出了屋子。

銀瓶見他忽然離開,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愣了一愣,輕輕咬了咬嘴唇。

不一會,便有小丫頭捧著抿鏡梳子和一身新衣裳進了房來,服侍銀瓶換了出爐銀密合色紗衫兒,白綾子裙,又攏攏頭發,抿抿鬢角。都收拾妥當,再把那窗子打開的時候,日頭已經升至中天。

小丫頭在榻上整理鏡梳,銀瓶倚著窗棱子往外瞧。明晃晃的日頭底下,鳥籠子都罩上黑布罩子,怕它們曬著,滿院只剩蟬鳴聲壓倒一切,愈發顯得萬籟俱靜,一泓池水,連點兒水波都沒有。然而她很快看到裴容廷就站在西邊的廊下,一旁的男人正哈著腰恭敬地說著什么。

銀瓶只當是他的一個屬下,可瞇著眼細瞧了瞧那人的衣裳,才看出那是縣太爺的官服。

這位太爺也忒諂媚了些,襯得裴容廷在旁邊,光是站著就已經足夠芝蘭玉樹。他換了衣裳,穿著玄色的盤領袍,眉目看不大清楚,但那沉靜的烏色分明透著一股子疏離,清雋的疏離,優雅的疏離。銀瓶遠遠望著,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清冷的夜,她初見到月下的他,簡直不似凡人。

就像怪志話本里常有的——雍容的謫仙離了碧落,踏著凌波步入這亂糟糟的人世。

然而就是這樣的謫仙,也會同她笑,也會說俏皮的話,溫柔地擁著她的時候,懷抱是暖的,手心微涼……那么他也是個人,而不是什么神話里有求必應的“海螺姑娘”。

現在,她是他的人了。

是他的人……直到他把她打發走,去與那同樣美若天仙的高門女兒結做連理。

銀瓶正出神,忽然聽見門外一陣腳步聲。

“爺說他一會有事兒出去,叫姑娘先一個人吃飯。”有個小廝進門來,隔著門簾傳遞吩咐,“您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訴小的,能做一定給姑娘現做,就是沒有,也一準兒給您上外頭買去……”

銀瓶往外看,見廊下縣太爺托著袖子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點頭哈腰送著裴容廷往大門走。

她目送裴容廷的背影,小小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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