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在遙遠的關東平原上,有一隊漫無目的的巴士作為修學旅行的載具,你一定會感到詫異。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即便巴士是運客量低、又老又舊、交通事故背景板、坐著很累、慢得像從前、容易暈車的代表——
但是,長途巴士是很有趣的交通工具。
當然,如果拋棄前置的那些定語的話,它也是很有趣的交通工具——
“如果學生會的目的是培養學生們吃苦耐勞的精神的話,那貴校確實在這方面做得十分出色?!?
“并且,如果將一年生與二年生的聯誼項目放在大巴車上舉行,也絲毫不會讓人覺得違和?!?
抱怨聲此起彼伏。
桑原想:再過一段時間,盡管是最好動最興奮的人,都會睡如米豬。
但是他睡不著。
不僅僅是因為他剛剛丟了行李箱。
不過——
任誰遇到都不會高興的事情就發生在了桑原的身上。
他只好有些冒昧地問:“神宮司桑?行李箱裝了什么?”
“???”
她的臉好不容易褪去了緋紅,現在卻又熟了起來,只轉過頭,支支吾吾。
難怪錦戶部長總會拿這件事玩笑她……
確實很貼切呢。
林檎,他可以是伊甸園中的禁忌欲望,可以是白雪公主服下的劇毒,可以是牛頓頭上的靈光一現,也可以是霓虹音樂界的大紅歌姬稚名桑。
——也可以是神宮司生花臉頰兩側過分的腮紅。
桑原只當她是還沒從剛才那場意外中緩過來,沒有心情想別的事。
因為后排四個座位只有三人,兩個少女各占據一邊窗戶,看向窗外。
桑原按兵不動,或者說,神宮司生花在自己身邊,由內而外散發著陰冷氣息,但是隔著一個過道,又沒辦法和錦戶織月大聲聊天以此來回避尷尬。
就這樣又過了很久,直到車廂內的人們變得困頓。
“我還是覺得,應該要有一個人來幫我們拿行李箱?!鄙T俅握f道,“就丟在那里的話,實在是有些浪費?!?
“對不起……我當時的想法是爬上來之后讓外面的人幫忙抬進來的……”神宮司生花稍稍回過神來。
“那里面的東西重要么?”
“對桑原大人來說……重……要吧……”她看著自己雙腿,愧疚起來。
這么一說,桑原不禁懷疑。
對自己重要的能是什么東西?錢?
——不對,她怎么可能有自己的私房錢。
——或者是吉他?不對,裝不進去。
重要的東西并且難以啟齒的東西的話……大概是自己的內衣褲吧?
桑原確信,八九不離十就是內衣褲。
“不用自責了,反正那東西在外面又不是買不到……我現在讓人幫忙帶回去就行了。”而且將就著穿兩天不換,也沒什么大問題。
“誒?桑原大人還要買……嘛?”她有些錯愕。
“當然,那是必需品,為了干凈,還是最好用新的。”
神宮司生花不說話了,只是死死盯著自己夾緊的雙腿。
桑原打開line
「綏玉,醒了嗎?」(已讀)
「困了」
「……都說了不能熬夜啊」
「有話快說」
「啊,那個,今天學校組織出去修學旅行,我們家的行李箱你知道吧,就是銀色的那個,」
「我一不小心沒帶上車,就在我學校的門口,能不能幫我拿一下」
「不能」
「求你了!我的好妹妹!以摩多!」
「無效」
「回來給你帶很多好吃的!」
「神經病!」
「對不起,回來給你買吉他,好不好?」(未讀)
“……”
被妹妹拒絕了……
算了,這種要求……確實為難她了。
“……”
桑原干脆地靠在座椅上,他也有了困意。
閉上眼,耳邊有輕輕的、風穿過樹梢然后吹進車廂,翻過書頁的聲音。
車廂里的輕音樂也很適合休眠。
……
窗外的植物,不熱烈的陽光,空氣中是清新的味道,世界朦朧如隔了層紗。
少女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自己的身側,她說話的時候總是淡淡的,卻帶著一點溫柔的意味。
她笑起來的時候,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偶像,只露出潔白的上牙齒。
桑原有些愣住了。
少女的唇太真實了。
但那種溫暖纏綿的味道,又怎么才能描摹呢?
少女向他這邊倒過去,直直地摔在自己的懷里,然后怎么也推不開了。
他沒辦法,只覺得過了很久很久,他抱著她的腦袋一直駛向日落。
——桑原猛地驚醒。
原來是夢啊……
他被顛簸著醒來,脖子有些酸痛。
看手機的時間,原來才過去了二十分鐘。
耳邊傳來神宮司生花清淺的呼吸。
嘴唇一翕一合的,看起來很柔軟的樣子。
她的腦袋就這樣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會去哪里呢……”
桑原還以為她睡了,聽到她這句綿軟無力的話的時候,嚇了一跳。
自己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她嚴絲合縫的眼皮,判斷不出她是醒是睡。
如果是醒著的話?那她是主動地靠著自己?還一直偷看自己?
——剛才真的是夢?
桑原只好繼續保持這個姿勢,觀察局勢,但時間一久,這下不說脖子,連帶著肩膀也僵硬的很。
看著她蹙眉的模樣,想必靠著自己的肩膀也不太好受。
“去哪里呢……”她又重復了一遍夢囈。
他忽然想起來那天神宮司生花在自己身后的輕聲呢喃。
「且行且走,不知到了何方,一直走到現在,茫茫夏野依舊不見盡頭」
夏的季語,倒是和眼下的旅行意外地貼切。
“前面是坂道。”他回應了一句。
透過大巴車前面的玻璃,已經只能看見傾斜的盡頭,只有上坂之后,才可以一覽前面的路。
耳邊又傳來風翻過書本的聲音,只不過這次可以感到,聲音更大些。
不對啊……為了避免噪音,窗不是關了么?
桑原朝聲源方向看去。
坐在自己左側,隔著一條過道的錦戶織月,正在看著手里的一本輕小說。
車廂安靜得落針可聞。
自己記得她也是睡著了的??!
桑原莫名有些窘迫起來。
——不是?他睡之前還觀察過,明明這家伙也應該閉著眼睛了才是啊!
——不對,不對……她有禪坐的習慣……
“……”
“桑原君,”錦戶織月合上書,看向窗外,“上坂了?!?
桑原一時間沒明白她的意思,直到車子在一個坡段不可避免地顛簸了一陣,每次的搖晃好像車廂要脫離四個輪子跳起來一般。
自己始料未及,肩膀上的腦袋也隨著顛簸猛磕兩下。
然后,神宮司生花吃痛地轉醒。
“……”
她搖晃著腦袋坐正,臉蛋紅紅的,一時間桑原也分辨不出她是因為知道睡覺時靠在自己身上而感到羞澀,還是因為車廂里悶熱的空氣被捂得發熱。
“哈——誒……到哪里了?”
“下坡的時候不要講話和打哈欠,容易咬到舌頭?!?
神宮司生花趕忙用兩只手捂住柔軟的唇。
“我們的第一個修學旅行目的地快要到了!各位都醒醒準備下車吧!”
車內的人大半都被搖晃醒了,此刻的心情十分低落,上面也只有導游在唱獨角戲。
“雪取神社,是江戶時代建成的,祭祀的神也是大有來頭……”
……
“前面是鳥居。”導游拿著話筒,大聲地介紹。
其實吧,導游的職責大概僅限于管理學生了,對于土生土長的霓虹人來說,神社和家門口的便利店一樣,都是必需品,沒有人不知道不了解的。
新年的「初詣」能排很長很長的隊,遠比現在的聲勢更浩大。
也許是來到了「神的領域」,學生們也稍稍變得有些拘謹起來,在這樣嚴肅的場地,都心照不宣地小聲交流。
山上,能隱約看見巫女在掃地上的葉子。
神宮司生花慢慢地走上石階,桑原在后面跟著,然后是錦戶織月。
彼此之間隔著一個臺階,一言不發。
“如果是在冬天,鳥居上落了雪,就要找掃雪的人來清理干凈。”神宮司生花摸著紅木的鳥居,上面的雕漆有些老舊。
“嗯?”
“我在想,「雪取」的意思。”
“還好是夏天?!?
“也不好?!?
“嗯?”
“冰淇淋也會化掉?!?
“……”
“那個——我說兩句,”錦戶織月的聲音從后面傳來。
“你們走得很慢誒!”
桑原有些無奈地看著神宮司生花。
——這不能怪他啊。
一分鐘十五個臺階左右的速度,的確是很慢。
三個人遠遠地被甩在了大部隊的后面。
領頭羊是神宮司生花,所以不可避免地很慢。
“那……你們先走?”神宮司生花扶著膝蓋,這個速度她也很盡力了好不好!
桑原沒有說話,眼神示意錦戶織月,意思是自己要留下來,讓對方先上去。
——他沒辦法??!這里是神社!自己怕神宮司生花忽然又觸景生情作出過激的事來。
錦戶織月面無表情,然后往高處跋涉而去,白生生的腿邁著矯健的曲線,絲毫沒有多停留。
“錦戶部長好像生我的氣了……”神宮司生花看著上面疾奔的背影。
“也有可能是我的……”
“那……怎么辦,要追上去道歉嗎?”
“呃,你追得上嗎?”
“……”
“坐纜車吧?這里應該有的?!鄙T魍h方,果真找到了纜車的起點,就在山下。
“不可以的,都走了那么久了?!?
“下山的路會輕松很多吧?!?
“……不是的。”
桑原明了,大概那是對神的尊敬吧。
“好吧?!?
……
“早知道給你買個登山杖了。”
桑原爬到山上,站在臺階之上俯瞰舉步維艱的神宮司生花。
在他們上山的彼時,虔誠參拜神社的人大概都已經做完了那一套流程,現在大都在神明的注視下自由地閑逛。
即使是一身疲態,上到了山上也是要在神明面前依舊要保持禮節的,神宮司生花將喘息給憋住。
“然后是賽錢……”
神宮司生花頗為熟練地走到有巫女小姐姐營業的看板前,伸手掏口袋。
“……”
“桑原大人……”
“嗯?”
“我的錢……好像都……在行李箱里?!?
香火錢都燒不起了這是……
桑原覺得一陣無語,他掏了掏兜,拿出手機對著巫女小姐姐說道:“能用手機支付不?”
“……”
“算了算了。”神宮司生花一邊向巫女道歉一邊紅著臉將桑原推走。
“真的啦,反正最后都用于修建神社,用什么錢都一樣吧。”
桑原是不太注重形式的,他真的覺得這種東西都是一樣的,心誠所至。
就像佛說“V我五十保佑你”一個道理,桑原不喜歡這種收你錢還當你大爺擺臉色的感覺。
“中飯還沒吃,神社上有吃飯的地方嗎。”
“有齋飯……但怎么可能提供給這么多人……”
“寒天豆花沒有嗎?”
“那是什么東西……”
“看來只能下山的時候去東面的敘敘苑吃了呢……”
神社一下子塞不下太多人,大多數的人只在曲徑通幽之處聊天。
在神宮司生花的堅持下,在神社所有地方參拜完之后,來到了神社后庭。
「驚鹿」的流水聲很清凌,桑原捧起一把洗臉。
“桑原大人!看這里!”
有執勤巫女來去,表情詫異地看過來。
除了神明之外——這里還有什么能被稱為“大人”?
“是「繪馬」!”神宮司生花有些興奮,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措辭。
在風中搖曳的木制牌子,愿望的筆觸或淺或深。
“我們也寫一個吧……”
“可以,就當是為神社作貢獻了?!闭f著,桑原已經拿出手機付款。
這年頭,向神明許愿也要錢,那還不如等流星呢。
神宮司生花坐在一邊,一只手托住繪馬,一只手用記號筆在上面寫,還時不時瞟過來一眼,好像生怕被桑原偷看了去。
桑原對神宮司生花這種給許愿池里的王八丟錢無異的行為已經免疫了,自己反正是提不起一點興趣的。
她開心就好。
但是,既然買了繪馬,也就寫一點好了。
「希望,行李箱能夠回來,親愛的神——敬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