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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回本的流播、衍變

論百回本《西游記》的藝術形象重塑

——以孫悟空與豬八戒形象的演進為例

在小說《西游記》傳世的系列版本中,明世德堂百回本是迄今為止我們所能看到的最早的寫定本,它的出現在“西游”傳播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如果我們將之與前此的系列“西游”作品加以認真比較分析,就會發現作為“世代累積型”的作品,這一百回本絕不僅僅是簡單的量的累積,而是有了質的飛躍,這種“質的飛躍”當然要歸功于它的寫定者。盡管這位寫定者是否為吳承恩,目前尚存在爭議,但他的藝術創新無疑是了不起的:不論是對傳統題材的選擇與剪裁、情節的構思、形象的塑造,還是思想意蘊的升華,都堪稱大手筆。這從小說的主要人物孫悟空和豬八戒的藝術形象演化上,即可窺見一斑。

在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記》中,孫悟空和豬八戒的地位無疑是舉足輕重的,他們二人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可以這樣講,小說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這兩個形象刻畫的成功。作為一部“世代累積型”作品,這兩個形象又都不是一蹴而就的,皆經歷了漫長的演進過程。然而我們又必須看到,正是經過了世德堂本寫定者的回春妙手,才使他們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生命力,流傳千古而不朽。所以,考察孫悟空與豬八戒形象的演變,可以使我們對百回本《西游記》的藝術創新有更為深刻的認識。

對于百回本《西游記》中的這兩個形象,讀者都極為熟悉。此二者在很多方面都是對應(有時是對立)的。

從外表上說,孫悟空是毛臉雷公嘴,癟頦腮,行動中帶有“猴氣”:輕靈矯健,變化多端,一個筋斗可以翻出十萬八千里。而豬八戒則是碓挺嘴、蒲扇耳的豬樣,用他自己的話說“走路扛風”,變化起來也一如其人,只會變些假山、大象之類的笨物,“飛騰華麗之物委實不能。”

從性格上講,孫悟空促狹、頑皮而又機智過人;豬八戒蠢笨憨直以至有些呆頭呆腦,然又偏生喜歡自作聰明。前者潔身自愛,不染女色;后者可以說天性中自帶“癡憨”。

總的看來,如果說孫悟空是西行隊伍的核心,那么豬八戒則起了很好的幫襯作用,用孫悟空的話是“放屁添風”。八戒在小說第十九回正式加盟取經隊伍,緊接著便是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半山中八戒爭先”,師徒們遭遇黃風怪,八戒首立戰功。在以后的日子里,八戒往往成了開路先鋒。尤其遇到悟空難以施展的水戰之時,他就開始大展神威。流沙河、通天河、黑水河……只要是水里的勾當,就離不開他。還值得一提的是,每每遇到一些悟空不屑于干的功勞時,八戒常常主動上前。典型者如第六十七回七絕山稀屎衕,“(八戒)脫了皂直裰,丟了九齒鈀”,“好呆子,捻著訣,搖身一變,果然變做一個大豬”,立了一場“臭功”[1]。從這個角度看,豬八戒可以說是猴哥的好幫手。

但我們不得不看到豬八戒與孫悟空之間的“齟齬”,即豬八戒在很大程度上又成為孫悟空(乃至整個西行隊伍)行動上的阻力。大家熟知的“尸魔三戲唐三藏”(第二十七回至第三十回)最具代表性:師徒們行至白骨嶺,白骨夫人幾次變化戲弄唐僧,均為悟空識破。而豬八戒卻為一己私欲沒有得到滿足(美色、美食盡皆落空),再三進讒,誣陷悟空打死平人,導致悟空被逐,接下來便是遭遇黃袍怪,唐僧化虎險些喪生。再如第七十五回,正當孫悟空與獅駝嶺的青獅大王舍生忘死爭斗之時,豬八戒卻在動搖軍心:

卻叫:“沙和尚,你拿將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分開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還去吃人;我往高老莊,看看我渾家。將白馬賣了,與師父買個壽器送終。”[2]

搞得整個取經軍團人心渙散,瀕臨解體。類似的論調、類似的情形在書中隨處可見。豬八戒成了整個取經隊伍的最大隱患。孫悟空一方面要對付西天路上的群魔,一方面還要留神這位滿腦子“小農意識”的弟兄,不時對他薄施懲戒,用八戒的話說:“常照顧我捆,照顧我吊,照顧我煮,照顧我蒸!”(第八十八回)而這種懲戒有時又成為八戒抱怨乃至忌恨他的潛在原因。如果說悟空是西行隊伍的“向心力”,那么八戒就是不折不扣的“離心力”。求取真經的整個過程就是在猴哥與妖魔的周旋以及和八戒的紛爭、合作中完成的。

二人之間的這種“對立”,既為西行之路平添了不少曲折險阻,同時也為原本沉悶、兇險的西行之旅增加了不少笑聲。正因為有了這種微妙的關系,這兩個形象才相得益彰。

如果以上所說還只局限于顯性層面的話,那么讓我們再深入到書中的隱性層面去探究一下二者的對應關系。事實上,這兩個形象在隱性的寓意層面上同樣是對應的,具有一種相生相克的微妙關系。這點從某些回目的設置上就可見一斑:

嬰兒問母知邪正,金木參玄見假真(第三十八回)

心猿遭火敗,木母被魔擒(第四十一回)

圣僧夜阻通天水,金木垂慈救小童(第四十七回)

心神居舍魔歸性,木母同降怪體真(第七十六回)

心猿妒木母,魔主計吞禪(第八十五回)

木母助威征怪物,金公施法滅妖邪(第八十六回)

禪到玉華施法會,心猿木母授門人(第八十八回)

結合小說的具體情節,我們知道“心猿”“金公”指的是孫悟空,“木母”(有時也稱“木龍”)無疑指代豬八戒。從他們在回目中并列出現的頻率就可以感知二者在作家心目中的地位。如果從中國傳統的陰陽五行之說中可以得到“金克木”的啟示,那么二者之間時時存在一些紛爭則是順理成章的事。更需要說明的是,百回本《西游記》中存在著大量諸如此類的丹道術語,而這些丹道術語如果具體分析起來恐怕并不僅僅是一個個沒有實際意義的符號,它們與小說形象是緊密相連的,往往語帶雙關。這一點恐怕也是《西游記》復雜于《三國演義》《水滸傳》等作品的一個主要原因,也是從小說誕生之日起便有人試圖解讀其深層寓意的原因。人們往往對“以西游證道”之說不以為然,甚至痛加批駁。其實這種解讀并非無的放矢,如果換個角度,或許更有助于我們理解形象。在傳統的丹道學中,“金”“木”分別指代人體的“精”“氣”,又稱為“鉛”“汞”,二者一升一降,難以相投、和合。如果二者能夠匹配,便成正果(大丹將成)。《西游記》的高明處就在于它將這種原本玄妙的專門術語和小說人物形象緊密地連在了一起,溶解在情節當中,使人物別具寓意。第十九回,收八戒之后,有詩為證:“金性剛強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龍歸。金從木順皆為一,木戀金仁總發揮。”[3]以五行中的所謂“金從木順”暗喻八戒皈依,兄弟和合。再如第三十九回,救轉烏雞國王之后有詩云:“西方有訣好尋真,金木和同卻煉神。”[4]第六十一回,兄弟齊心大戰牛魔王,詩曰:“和睦五行歸正果,煉魔滌垢上西方。”[5]結合小說具體情節,不難理解“金”與“木”之間的微妙關系,其實就是悟空與八戒之間關系的真實映襯。

正因為有了這些或明或暗的描寫,才使得孫悟空、豬八戒這兩個對應形象更加耐人尋味,形成了獨特的美學品格。

從前文的簡單描述不難看出,作者在孫悟空、豬八戒這對形象身上是花費了大功夫的。如果追溯一下這兩個形象的“成長”過程,我們就會更加驚異于這位寫定者的超凡功力。

在“西游”系列作品中,孫悟空的出現遠比豬八戒為早,名氣也大得多。早在《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以下簡稱《取經詩話》)中,孫悟空的雛形——猴行者就出現了。他是以一白衣秀士的身份出場,自稱是“花果山紫云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曾“九度見黃河清”[6]。從這些帶有炫耀色彩的自敘中可以體味到,他身上帶有很濃重的本土道教妖魔的味道。但因《取經詩話》本身“寺院俗講”的性質決定了其“弘佛”的宗旨(《取經詩話》“孩兒周歲便通經”等近乎夸張的情節描述即是明證),所以猴行者是自愿佐助法師西行的。他的形象還顯得比較單薄,其法力有限,只是一個受佛法感召的“志愿者”。

至楊景賢《西游記雜劇》中,這一形象進一步豐滿起來,發生了很大變化,某種程度上說更適合市民的審美情趣。他在第九出出場,自稱:

一自開天辟地,兩儀便有吾身。曾教三界費精神。四方神道怕,五岳鬼兵嗔。六合乾坤混擾,七冥北斗難分。八方世界有誰尊。九天難捕我,十萬總魔君。小圣兄弟姊妹五人:大姊驪山老母,二妹巫枝祁圣母,大兄齊天大圣,小圣通天大圣,三弟耍耍三郎。喜時攀藤攬葛,怒時攪海翻江。金鼎國女子我為妻,玉皇殿瓊漿咱得飲,我盜了太上老君煉就金丹,九轉煉得銅筋鐵骨,火眼金睛,鍮石屁眼,擺錫雞巴。我偷得王母仙桃百顆,仙衣一套,與夫人穿著,今日作慶仙衣會也。[7]

這一大段話向我們提供了有關這一形象的大量信息:他是父母精血所生,他有姊妹五個,個個身手不凡。他本人叫“通天大圣”,大哥叫“齊天大圣”;他十分好色,強搶了金鼎國公主為妻;還喜歡小偷小摸,先是偷飲了玉皇殿瓊漿,又偷了老君金丹和王母仙桃、仙衣。此外,他還具備銅筋鐵骨、火眼金睛等顯著生理特征。這樣《西游記雜劇》中的孫悟空形象基本上就定格了。說起來更像一市井無賴,油腔滑調,滿身流氣。

而在《西游記平話》(平話已佚,據朝鮮漢語教科書《樸通事諺解》的幾條相關小注,大致勾勒出話本的輪廓)的記載中,孫悟空已越來越向百回本中的“齊天大圣”靠近了:

西域有花果山,山下有水簾洞,洞前有鐵板橋,橋下有萬丈澗,澗邊有萬個小洞,洞里多猴,有老猴精,號齊天大圣,神通廣大,入天宮仙桃園偷蟠桃,又偷老君靈丹藥,又去王母宮偷王母繡仙衣一套,來設慶仙衣會。老君、王母具奏玉帝,傳宣李天王引領天兵十萬及諸神將,至花果山與大圣相戰失利,巡天大力鬼上告天王,舉灌州灌江口神曰小圣二郎,可使拿獲。天王遣太子木叉與大力鬼往請二郎神,領神兵圍花果山。眾猴出戰,皆敗,大圣被執當死。觀音上請于玉帝,免死;令巨靈神押大圣前往下方去,乃于花果山石縫內納身,下截畫如來押字封著。使山神、土地鎮守,饑食鐵丸,渴飲銅汁。待我往東土尋取經之人,經過此山,觀大圣肯隨往西天,則此時可放。其后唐太宗敕玄奘法師往西天取經,路經此山,見此猴精壓在石縫,去其佛押出之。以為徒弟,賜法名吾空,改號為孫行者,與沙和尚及黑豬精朱八戒偕往。在路降妖去怪,救師脫難,皆是孫行者神通之力也。法師到西天受經三藏東還,法師證果旃檀佛如來,孫行者證果大力王菩薩,朱八戒證果香華會上凈壇使者。[8]

這段記載中有關孫悟空的出身,循《取經詩話》及《西游記雜劇》而來,但又有所變化。他在取經過程中的作用無形中得到了加強,這從“在路降妖去怪,救師脫難,皆是孫行者神通之力也”就可以深切感知。再加上“車遲斗圣”一回云梯打坐使促狹、隔物猜枚啃青桃、油鍋洗澡要肥棗(皂)[9],頑皮而又不乏幽默的性格已現端倪。

相比較而言,豬八戒的出場比悟空要晚得多。他是取經隊伍的最后加盟者。《取經詩話》中除法師、猴行者之外,另有一個深沙神(沙僧前身),但沒有豬八戒,至《西游記雜劇》中他才姍姍出場,排名卻還在沙和尚之后。他的身份是“摩利支天部下御車將軍”,是位“金色豬”。長得“喙長項闊,蹄硬鬣剛”,自號黑風大王,攝走了裴太公的女兒裴海棠。孫行者最后借助二郎細犬之力將其收伏[10]。在《西游記平話》中,他則成了“黑豬精”,排名依然在沙僧之后(名字也有一點差異,是“朱八戒”),最后“證果香華會上凈壇使者”[11],此外不詳。但基本可以推斷,他的地位遠遜于孫行者,“車遲斗圣”一回根本就沒有被提及。總體上看,豬八戒的性格比較單一化,除了好色之外,沒給人留下什么特別的印象。

從兩人的形象追溯中不難看出,這兩個形象與百回本中的對應者還存在很大的差異。《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西游記雜劇》的中心人物皆是法師,孫行者尚且只是一個配角(當然他的風頭還是蓋過了法師)。拿《西游記雜劇》來說,計有六本二十四出,孫行者直到第三本第九出才出場,而且妖氣十足,豬八戒就更不用說了。至百回本中,二者才脫胎換骨,面貌一新。孫悟空取代唐僧成為全書的“書膽”,于是就有了緊張刺激的前七回故事。從石猴出世、拜師學藝、龍宮借寶、勾銷死籍,一直到大鬧天宮,奠定了孫悟空的傳主地位。同樣令人驚嘆的是,豬八戒的形象也被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將他作為孫悟空形象的對應。二人相得益彰,優勢互補,使西行之旅灑滿了笑聲,使讀者在輕松愉快中感受著取經師徒們的自我超越。

百回本中孫悟空與豬八戒形象塑造的成功,關鍵在于“寫定者”為二者所動的“手術”。這兩個形象的美學意義是在對前此形象的改造過程中逐步獲得的。可以說孫悟空與豬八戒這兩個形象的改造是百回本最成功的一筆。

百回本中孫悟空取代唐僧成為“書膽”,成為一個一往無前的戰斗英雄。作為這樣一個形象,他身上不宜有太多污點。可是他的“前輩”們,要么膽小委瑣,如《取經詩話》中的猴行者;要么太過流氣,如《西游記雜劇》中的通天大圣。尤其是后者,不僅好偷而且好色,他強搶金鼎國公主為妻,為了討好自己這位壓寨夫人,居然偷了王母繡仙衣一套,搞什么“慶仙衣會”。而且在人前(尤其是女人面前)言談舉止極其下流。這個孫行者與此前的猴行者大大不同,猴行者對宗教有一種虔誠,孫行者身上則透出一股油滑氣,或者說是流氣;前者是一個宗教徒,后者更似一個市井無賴。

另外,《取經詩話》中的猴行者和雜劇中的通天大圣、平話中的吾空性格中的反抗因子都不是很強,對天宮的反叛其實是被動的。《取經詩話》中的猴行者沒有明顯的反叛行徑,只是路過西王母池時(“入王母池之處第十一”),向法師追訴自己當年曾因偷吃蟠桃受罰:

我因八百歲時偷吃十顆,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鐵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12]

除這一令其至今心有余悸的盜竊行為之外,沒見有什么其他“不軌”行為。《西游記雜劇》就復雜了許多:不僅偷了仙桃、飲了瓊漿、吃了仙丹,還偷了一套繡仙衣。事件的起因皆在一個“色”字,為了討好自己的壓寨夫人,才引出這一連串的麻煩。面對前來圍剿的天兵天將,他顯得有點兒底氣不足,一會兒“行者作慌科”,一會兒“行者作走科”,幾乎不敢正面交手。好在他會駕筋斗云,會變化,“小圣一個筋斗,去十萬八千里路程,那里拿我。我上樹化個焦螟蟲……”[13]這是他值得注意的新本領。最后被捉拿歸案,還是觀音求情,壓在花果山石縫中等待唐僧。當唐僧路過此地,收他為徒,本應感恩戴德,可他被放出來后的第一反應竟是“好個胖和尚,到前面吃得我一頓飽,依舊回花果山,那里來尋我”[14]。故而觀音又傳了唐僧緊箍咒以為約束。在女兒國如果不是頭上的金箍發生效用,肯定再次破(色)戒。

《西游記平話》中他的行為雖然被明確稱為“鬧亂天宮”,但在偷桃、偷酒之外也涉及到“繡仙衣”,所以令人疑心其行為動機是不是也和女色有關。這樣一個“五毒俱全”的形象恐怕很難作為正面人物隆重推出。他要取代唐僧成為第一主人公,“英雄不好色”是必然的。于是作者花了很大一番心思,對他進行“凈化”處理。首先將原本由于自身不光彩行為引發的滅頂之災(因色而盜),改為因忿“玉帝不會用賢”,起而大鬧天宮。這樣就為鬧天宮尋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猴王的形象一下子就立了起來。同時又進一步把他和女色剝離開來,使之與女色沒有任何瓜葛,他可以自豪地宣稱:“我從小兒不曉得干那般事”(第二十三回)。另外又洗盡了他身上的“妖氣”,不僅不再吃人,而且潔身自愛。在寶象國唐僧遇難,八戒去花果山敦請大圣重新出山降妖救師那回(第三十一回),有一段文字頗耐人尋味:

那大圣才和八戒攜手駕云,離了洞,過了東洋大海,至西岸,住云光,叫道:“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去下海去凈凈身子。”八戒道:“忙忙的走路,且凈甚么身子?”行者道:“你那里知道。我自從回來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了。師父是個愛干凈的,恐怕嫌我。”[15]

僅此即可知,百回本中的悟空對“正”“邪”之分是看得非常分明的。與此相連的是他對取經事業的百般執著。而這一切都是為了突出他作為一個正面形象所作的努力。這樣就將一個原本充滿妖氣、流氣,膽小、委瑣的孫行者,一變而成一個充滿豪俠氣概,為理想勇往直前的“斗戰勝佛”。百回本中的孫悟空身上帶有濃重的“市民英雄”氣息。他尚氣好勝、“有仁有義”、為理想百折不撓的性格,深為讀者所喜愛。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對孫悟空的“凈化”是和對豬八戒的“丑化”同步進行的。作者一邊不遺余力地刪削孫悟空身上的“劣跡”“污點”,努力使孫悟空之形象光彩照人;一邊煞費苦心地“丑化”豬八戒。前面說過,傳統西游故事中豬八戒是取經隊伍的最后加盟者,但在百回本中卻異軍突起,風頭不僅蓋過沙僧,連唐僧也要遜色三分,在讀者心中的地位直線上升,直逼猴哥兒。這主要歸功于作者為這一形象動的“手術”:筆鋒輕輕一轉,便將悟空形象中的不光彩因素過濾干凈,而豬八戒除了承載許多原本屬于兩個角色的缺點——好色之外,另加上貪吃一說。這樣就成功地將其豬樣的外表與貪吃、嗜色的性格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使其成為食色二欲的象征。于是,豬八戒順理成章變為“丑”角大全:貪色、貪吃、說謊、善妒、愛小、戀家、意志薄弱,簡直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這樣一改,原本就好色的豬八戒,在百回本中變得更“色”,甚至于在女人面前難以自持,一次次在女色面前摔跟斗。先是酒醉戲嫦娥,被貶下凡,誤投豬胎,為豬樣的外表尋到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接下來舊習難改,先是卵二姐,后是高翠蘭,兩番倒蹅門,直到被迫加入取經隊伍,一直沒有忘“情”。“莫氏山莊”“女兒國”“天竺國”,屢屢出丑。除了好色之外,豬八戒還添了另一個大毛病——貪吃。因為食量大,在高老莊時就為丈人所厭棄。西行一路更是因忍饑挨餓,所以他不放過每一次吃的機會。第四十七回在陳家莊、第五十四回在女兒國、第九十三回在布金禪寺,讀者不止一次見到他大吃的特技表演。只要有了“吃”,八戒大腦思維似乎都簡單化了,第二十八回,黃袍怪騙說唐僧正在吃人肉包子,他居然信以為真,冒冒失失往里就走。這固然有夸張的成分,但充分說明了“吃”對他的誘惑之大。正是由于他對食、色的渴求每每得不到滿足,所以又滋生出其他的一些缺點,諸如善妒、愛占小便宜、愛說謊等。也正是由于有了這么多的缺點,八戒的形象才空前豐滿起來,作為本能欲望驅使下的“感性”人,獲得了一種廣為認可的“世俗性”。和悟空正好相反,悟空是以自身的優點(堅忍執著,笑對一切困難,為理想百折不撓)贏得讀者;而八戒恰恰是因為有了這許多缺點才讓人覺著可親可近。所以百回本盡管有“丑化”八戒的嫌疑,但卻使他贏得了讀者的喜愛。

可以說,百回本寫定者對這兩個人物所進行的“凈化”和“丑化”處理,一方面獲得了“寓莊于諧”的藝術效果,使小說的藝術品位比此前同類作品有所提升;另一方面這兩個形象之間微妙的“互動”效應,即二者間的相互掣肘、制衡,使小說情節復雜化了。從某種意義上說,孫悟空代表的是理想化人格,是“超我”;豬八戒代表的是潛意識人格,是“本我”。由此可見,真正使悟空、八戒獲得永久藝術生命的是百回本的“寫定者”。這位“寫定者”(吳承恩也好,其他人也好)是偉大的,他使原本稚拙、散亂、只活躍在說書人口頭或者戲劇舞臺上的故事,走上了文人案頭,走進了讀者視野。他重新詮釋了原本古老的取經故事,為之注入了鮮明的時代特征。其濃烈的主體意識的滲透,使百回本《西游記》避免了像《大唐三藏取經詩話》那樣氤氳在宗教的祥光瑞靄中;也不再像《西游記雜劇》那樣一味地輕浮調笑;也不再如《西游記平話》追求“熱鬧好看”。相反,卻在原本一個宗教故事框架中楔入了自己對社會、人生的獨特思考,在滑稽謔浪的文字背后隱藏了自己的一顆“傲世之心”,使原本意蘊單一的故事變得深邃、復雜、厚重起來。于是,虛幻的神魔世界變成了真實人世的投影,他筆下的人物也就相應地承載了更多的社會意義,原本蒼白的“扁平”人物變成了意蘊厚重的“圓形”人物,從而獲得了永恒的藝術魅力。

(原載《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2期,有改動)


[1] (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中華書局,2014年,第866頁。

[2] (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969頁。

[3] (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276頁。

[4] (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525頁。

[5] (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793頁。

[6] 李時人、蔡鏡浩校注:《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第3頁。

[7] (元)楊景賢:《西游記雜劇》,載胡勝、趙毓龍校注:《西游戲曲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第70頁。

[8] 蔡鐵鷹:《西游記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10年,第480頁。

[9] 蔡鐵鷹:《西游記資料匯編》,第482頁。

[10] 胡勝、趙毓龍校注:《西游戲曲集》,第84—96頁。

[11] 蔡鐵鷹:《西游記資料匯編》,第481頁。

[12] 李時人、蔡鏡浩校注:《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校注》,第31頁。

[13] 胡勝、趙毓龍校注:《西游戲曲集》,第72—73頁。

[14] 胡勝、趙毓龍校注:《西游戲曲集》,第77頁。

[15] (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4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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