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游記》與西游故事的傳播、演化
- 胡勝
- 6220字
- 2023-11-01 18:29:45
序
劉勇強
《西游記》中有一種令人心醉的情景,那就是取經四眾在克服了一個個艱難險阻后,作者常常會描寫他們駐足欣賞路上風景,如第二十三回開篇:
卻說他師徒四眾,了悟真如,頓開塵鎖,自跳出性海流沙,渾無掛礙,竟投大路西來。歷遍了青山綠水,看不盡野草閑花。
第三十二回開篇:
……說不盡沿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卻又值三春景候,那時節:
輕風吹柳綠如絲,佳景最堪題。時催鳥語,暖烘花發,遍地芳菲。海棠庭院來雙燕,正是賞春時。紅塵紫陌,綺羅弦管,斗草傳卮。
師徒正行賞間……
第四十四回開篇:
……真個是迎霜冒雪,戴月披星,行勾多時,又值早春天氣。但見:
三陽轉運,萬物生輝。三陽轉運,滿天明媚開圖畫;萬物生輝,遍地芳菲設繡茵。梅殘數點雪,麥漲一川云。漸開冰解山泉溜,盡放萌芽沒燒痕。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風氣暖,云淡日光新。道旁楊柳舒青眼,膏雨滋生萬象春。
師徒們在路上,游觀景色,緩馬而行……
因有同好,我一直關注著胡勝先生的《西游記》研究,他每一論出,都會帶給我這樣“別有世間曾未見,一行一步一花新”(第三十八回)的感覺。而他的研究也在移步換景中,漸行漸遠,走向了越來越開闊也越來越清晰的藝術世界,不僅使我有應接不暇、望塵莫及之嘆,相信也是很多同行并未充分意識到的創獲,甚至胡勝自己最初可能都不曾完全預料到這種“開放的西游學”——我姑且用這一說法來指稱胡勝《西游記》研究的特點——的無窮魅力。
我曾經在一本關于《西游記》的小書中說過:玄奘以自己特殊的經歷影響后世,在百川納海般博大的中華文化中,形成了一條絢麗多彩的河流,其中《大唐西域記》《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以至《西游記》,一脈相承,都是可以載入中華文化之最的。當時我的目光所及,基本上還是從玄奘取經到《西游記》的單線發展過程。胡勝則不然,他不斷拓寬學術視野,宛如一位勇于探險的旅人,不是按著既定的路線前行,而是眼觀六路,“摟開”歷史的荊棘嶺,開辟出“古來有路少人行”的幽途秘徑,使目的地不只具有終點的意義,也成為山陰道上山川自相映發的一個契機。
以戲曲論,胡勝的研究就不只拘于眾所周知的《西游記雜劇》等作品,也不只限于宮廷大戲《升平寶筏》,更深入到目連戲、泉州傀儡戲《三藏取經》、民間小戲仙游本《雙蝶出洞》乃至禁戲《收八怪》等等中去。
這種深入有的以提出了新見解、新命題見長,如《一“山”一世界——由兩種〈平頂山〉劇本看宮廷與民間“西游戲”的差異》比較宮廷大戲《升平寶筏》涉“平頂山逢魔”數出與《清車王府藏曲本》所收民間昆腔折子戲《平頂山》的異同,指出不同階層的審美趣味決定了劇本文本的雅與俗;又由對劇本的依賴性決定了演員表演的自由度;不同的舞臺設施,為演員提供了不同的發揮空間。而宮廷與民間戲曲的諸多差異,殊非簡單的雅俗之別可以概言。
不但如此,這種深入又是步步為營,不斷推進的。實際上,通過胡勝的論述我們知道,《升平寶筏》并非一味的走向高雅、神圣,在《論兩出稀見戲〈蓮花會〉與〈收八怪〉——兼及“西游戲”的俗化》一文中,他就指出《升平寶筏》對傳統故事多有“重構”,在原有的神魔題材之中植入大量世情成分,“添加劑”便是才子佳人風情戲見縫插針式的大量植入,并一定程度改變“西游戲”的面貌。而《蓮花會》《收八怪》這兩部極為另類的劇作,更顯示了“西游戲”發展中的兩極,一者佛光普照,一者肉欲橫流,而在表面的背道而馳中,又有共同之處,即拋棄了《西游記》同時也是“西游戲”賴以傳世的最本真的精髓所在。這一論述,進一步揭示了“西游戲”發展中至為復雜的文化面向。
而從“開放的西游學”角度看,胡勝對相關戲曲作品的深入研究,還展現了更為重要的新思路、新理念,如《重估“南系”〈西游記〉:以泉州傀儡戲〈三藏取經〉為切入點》一文,通過考證,他認為清抄本泉州傀儡戲《三藏取經》的生成年代極有可能要早于明代,似與“目連全簿”的《目連救母》一樣,應是在宋元時期生成與傳播的。在《超度科儀與〈西游記〉的傳播——以莆仙戲為考察對象》一文中,他又通過仔細的辨析,指出莆仙西游戲淵源有自,既有對宋元以來西游故事傳統的繼承,也有伴隨案頭經典產生的同頻、共振。顯然,這樣的考證已超越了簡單的作品產生先后的判斷,將問題引向了對文本性質與意義的通盤把握。所以,在分析《西游記》與目連戲的關系時,他在《〈西游記〉與“目連戲”淵源辨》一文中,重新考察相關文獻,輔以新見材料,通過細致的文本比對等,說明目連戲形態復雜,版本眾多,鄭之珍《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為一集大成者,但仍有許多目連戲以海納百川式的包容度,對《西游記》中的人物、情節因子加以吸收,甚而分化。而《西游記》也沿著自己的演進軌跡在與目連戲的合演中汲取養分。這種糾結、交融,一直呈動態變化而非凝滯不前,所以我們會看到不同階段目連戲的變異,也會看到不同時期《西游記》的差異,這是民間話語體系中經典形成的一種常態。
為了將上述關于《西游記》與民間戲曲的推斷落到實處,胡勝還特別拈出了一些不為人所注意的細節加以討論,如在《疊加的影像——從賓頭盧看玄奘在“西游”世界的變身》一文中,他就敏銳地注意到《三藏取經》中唐僧最終受封果位是人所罕知的賓頭盧羅漢尊者,說明這種消逝在漫長成書過程中的人物形象,看似無關緊要,然而在“西游”故事形成、演化和寫定本成書過程中卻有難以替代的作用。在《小議“和合二仙”寒山、拾得與〈西游記〉的淵源》一文中,他也通過寒山、拾得的雕像與《三藏取經》中的寒山、拾得形象相互印證,說明《三藏取經》故事主體形成的時間似應在宋元間,在《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之后,楊景賢《西游記雜劇》之前。如果此說成立,它在西游題材文學作品演變中的位置當然就不可忽視,因為它呈現了楊景賢《西游記》雜劇之外的又一套獨具面貌的西游戲,完善了“南系”西游故事的發展鏈條,而就其本身而言,又由自發進入自為階段,開始作為一個相對完整而自足的故事集群,向下一階段進化。
與此相關,胡勝對西游說唱文學的研究也具有同樣的學術意義,如《民俗話語中“西游”故事的衍變——以常熟地區“唐僧出身”寶卷為例》指出《唐僧寶卷》專門講述唐僧出身的江流兒故事,《陳子春恩怨記》和《三元寶卷》講唐僧父親陳光蕊的故事,這類活躍在民間的口傳故事有強大的生命力和創造力,它們可能會把毫無關系的傳說聯系在一起而邏輯自洽,不必強行論證此類“西游”故事到底早于還是晚于百回本小說。僅以故事形態而論,它們完全可能更早,只是在受到文人話語體系的沖擊之后,會有所調整,但依然沿著自我的固有邏輯發展、流布。而《〈受生寶卷〉與早期“西游故事”的建構》則指出《受生寶卷》最值得被關注的是將魏徵斬龍、唐王入冥與西天取經匯攏至同一文本,如果這確實具有“故事的原生形態”性質,價值也非同小可。正是在此基礎上,胡勝進一步指出:
隨著研究視野的下沉,《西游記》研究的傳統定勢思維:即所有傳統西游故事,都是為百回本服務的,最終必匯聚為百回本的情節。隨著文獻的大量發掘與整理,這一結論越來越靠不住。因為我們看到不少早期西游故事與百回本的呼應,它們或多或少被百回本吸納、接收、改造。但同時我們也發現更多游離于百回本之外的西游故事,它們有自足的演化邏輯和流布空間,并且已經形成閉環。并不為百回本的強勢光環所掩,按其自身的節奏,在歷史的長河中緩緩流淌。
這是胡勝反復強調、越來越明晰的思想。也就是說,胡勝對《西游記》周邊文獻的開拓研究,不單是“掌子面”的擴展,更重要的是水到渠成地帶來了上述觀念的轉變,并形成了“開放的西游學”基本學術理路。他在《跨文本視閾的生成——新時期〈西游記〉研究之檢討》總結學術史與研究現狀,對這一思想作了高屋建瓴的總結,強調應高度重視遺落在百回本《西游記》之外的“西游”故事。因為它們原本自成一體,既有其獨特的藝術成規,也有特定的傳播時空,以及非文學的演化邏輯。它們不遵循百回本生成的轍軌,自成閉環,自洽自足。而《西游記》的形成與傳播歸根結底是“西游故事”的演化與傳播。不是所有的藝術經驗都必然指向百回本小說,也不是所有的藝術經驗都必然從百回本小說流出。
我以為胡勝的這一“開放的西游學”觀點有極其重要的理論價值,它不僅進一步說明《西游記》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更富有啟發地說明,《西游記》甚至也不是一個絕對中心式的存在,而在回歸各類“西游”文本系統的本體研究后,既還原了“西游故事”演化傳播的歷史空間,又昭示了西游文化的豐富內涵。由于取經題材的演變與發展在古代小說中并非特例,這一理論也有助于我們從更開闊的角度,審視古代小說乃至通俗文學的復雜生態與巨大價值。
當然,從我個人的學術興趣來說,我仍然愿意堅守《西游記》本位,也相信傳統的領域與方法仍大有可為。事實上,胡勝在傳統意義上的《西游記》研究方面,同樣取得了值得矚目的成就。這些論文或是關于人物形象的演進,如《論百回本〈西游記〉的藝術形象重塑——以孫悟空與豬八戒形象的演進為例》《從鐵扇公主形象的藝術演變透視百回本〈西游記〉的藝術創新》等;或是關于情節設置的變遷,如《女兒國的變遷——〈西游記〉成書一個切面的個案考察》等;或是關于思想內涵的生成,如《從〈心經〉在〈西游記〉成書過程中的地位變遷看小說意蘊的轉換》《〈西游記〉與全真教關系辨說——以“車遲斗圣”為中心》;還有一些是關于版本及文獻問題的考證,如《楊悌〈洞天玄記·前序〉所引〈西游記〉辨》《閩齋堂本〈西游記〉版本淵源論》《圖像與科儀:新見〈西游記〉故事畫論略》等。可以說,舉凡《西游記》成書的各方面重大問題,胡勝都有所涉及,而且都提出了富有說服力的新見。其中有如下幾個特點最值得稱道。
首先,與前述西游戲曲及說唱等研究一樣,依然是于細微處見精神,胡勝往往能因小見大,從前人習焉不察或以為無可置詞處加以闡發,著眼點看上去有些輕微,其實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比如在討論《西游記》與全真教關系時,他特別提到了車遲斗圣中的以“虎”易“牛”,指出這雖然是承平話中的虎精而來,但也與百回本主體意蘊已經發生轉移有關,由于宣揚全真教義,弘揚“丹道”之說迥非作家本意,所以棄牛選虎,自是應有之舉。《西游記》中的道教意味,固非單一細節所能說明,胡勝也有全面展開,而在此種細節處的掘發,實具探幽燭隱之效。
其次,在材料的使用與辨析上,胡勝常常探源溯流,擘肌分理,對文獻作縝密推敲,從而梳理出取經題材演變的可能軌跡。如楊悌的《洞天玄記·前序》是一篇學界久已關注的文獻,因多有不明不白處,討論難以深入。胡勝經過周密考證,指出其中提到的版本除了為《西游記》奠定“語道”基調外,還提供了一些與世德堂百回本似又不是的相關情節,進而認定它所說的《西游記》應為世德堂百回本之前的本子,其面貌與后出者之間,還有一定的距離。這雖是一家之言,但言之有據,令人深思。
第三,胡勝在討論取經題材的演變時,雖然各個擊破,但又不是單純就事論事的,合而觀之,往往揭示著某種可能的規律性現象。如在《從鐵扇公主形象的藝術演變透視百回本〈西游記〉的藝術創新》一文中,他論述的是百回本《西游記》成書過程中的“合”,也就是將元雜劇中單身的鐵扇公主與后經佛祖點化成為保護神的鬼子母(紅孩兒之母)合并成一個人,而《女兒國的變遷——〈西游記〉成書一個切面的個案考察》討論的則是百回本《西游記》成書過程中的“分”,也就是將元雜劇中女兒國國王形象中橫暴、色情的部分分化為蝎子精。雖然所謂分、合的具體過程有待進一步考察,但作為一種人物、情節發展過程中普遍存在的客觀現象,自應有某種昭然若揭的規律存在。
無論是哪方面的研究,都依托著翔實的文獻,這是胡勝的“開放的西游學”行穩致遠、碩果累累的原因。他與趙毓龍教授整理出版了《西游戲曲集》《西游說唱集》及待刊的《西游寶卷集》,無論是作為他個人研究的雄厚基礎,還是作為嘉惠學林的學術貢獻,都是有目共睹的,無需詞費。
我當然不是說胡勝的研究已經十全十美了,他的論著有些地方可能還存在著可以商榷的地方。比如有些元素與取經題材的粘著度本不高,附會上來,又游離出去,恐怕不排除偶然性的因素,與百回本主體情節的發育、蛻變,似不能等量齊觀,寒山、拾得與取經題材的淵源也許就屬于這種情況;又如《“金蟬脫殼”有玄機——說百回本〈西游記〉中金蟬子的名實之變》有些論述未必沒有道理,但也可能走遠了點,文中指出“作為金蟬子,三藏的形象承載了太多傳統文化賦予的符號性因子”,作者巧妙地運用了“金蟬(脫殼)”的長生隱喻,為諸路妖魔劫擄唐僧提供了最直接的動力,而安排本性馴良恭謹的三藏輕慢佛法,致被貶歷劫。以因果框架圈定了情節發生的原點,構建起敘事的縱向(升降)與橫向(發展)邏輯。這是作者的從俗處,也是狡黠處。這種觀點,依拙見,似稍有夸大之嫌,而其中的所謂“作者”及其作用也不甚了了。后一個問題在其他論文中也有表現,如《從鐵扇公主形象的藝術演變透視百回本〈西游記〉的藝術創新》認定《西游記》“盡管刪去了有關鬼子母與紅孩兒之間的糾結枝蔓,刊落了與鬼子母相關的故事,但在刪改的過程中還是留下了蛛絲馬跡”,這種“刪去”“刊落”恐怕不能只建立在相關情節或細節的有無、明暗比較上,在演變的復雜過程與中間環節尚不清晰的情況下,我們難以把上述情況只置于作者創作中的問題來理解。《民俗話語中“西游”故事的衍變——以常熟地區“唐僧出身”寶卷為例》論及各自流通渠道傳播、并行的故事時說,它們“最終在《西游記》作者的手中還是有所取舍”。在我看來,其中似乎也隱然還有一點著者不甚認同的《西游記》中心意識存在。如果不能認定那些故事一定產生在百回本前,或者即使產生在前,也有可能是衍生出來的,未必處于《西游記》演變主脈序列中即未必為“著者”所了解,所謂“有所取舍”就只能是一種難以坐實的可能。——當然,我要補充說明的是,這些可以商榷之處并非錯誤。任何新說都可能存在著有待完善的地方,特別是在文獻不足征的時候,而即使不完全周密的新說,也同樣有激活思維、導夫前路的意義。
實際上,盡管胡勝的論文新見迭出,但他卻從不刻意標新立異、強為之說。我個人一直以為《西游記》研究中有一個未解的謎團,就是道教思想是怎樣大規模地進入其中的。我注意到胡勝在討論《西游記》與全真教的關系時,有一條腳注說:“不論是文人視野中的《西游記》,還是民間宗教視域中的《西游記》,都和‘丹道’糾結不清,這應該是世德堂本《西游記》‘丹道’之說大量充斥的根本原因。”這顯然是一個重要觀點,與胡勝強調主脈、兼重民間的總體思路相切合,也與他在論述《洞天玄記·前序》時提出的“丹道西游”有關聯。但或許因為材料仍在繼續挖掘,觀點還要不斷錘煉,他并沒有張皇其說。我以為,這既是胡勝治學審慎處,也讓我們對他的“開放的西游學”抱有更多的期待。
開頭說過,拜讀胡勝書稿有一種佇足觀景的感覺,但熟悉《西游記》語境的讀者也都知道,賞景之后,往往又意味新的妖魔在前面。面對一個又一個艱難險阻,有人中道而止,有人一往無前。在《取經詩話》中,取經團隊原本有七人,演變到后來,漸漸凝結成了《西游記》中的取經四眾。其中緣故,值得深究。但我有時瞎想,沒有寫一兩個掉隊者、犧牲者,也許是《西游記》的某種缺憾。而胡勝當然屬于堅持不懈者。他俯約小序,則可能是因為我曾參加過這個隊伍。我雖然淺嘗輒止,卻也因為一度參與過,深知路途之艱辛,也很能感受終成正果的欣喜。上面拉拉雜雜的話,大概表達的也就是這個意思。
2022年12月22日于西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