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狐貍
- (荷)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
- 1932字
- 2023-10-30 11:00:28
4
《故事之為故事的故事》創(chuàng)作于1926年。我的母親也是在這一年出生的。我若有意,可以把那一年發(fā)生的許多事與我母親的生平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且可以講得更動聽。但我還是覺得,皮利尼亞克的故事和我母親的生平故事之間,存在著某種更深刻、更詩意的聯(lián)系。
“他安排她坐上一列火車,告訴她,他哥哥會在大阪接她,他自己則有事要忙。黃昏將他湮沒,火車朝著黑黢黢的群山駛?cè)ィ瑢⑺蝗诉z棄在最殘酷的孤獨(dú)中,一切都難以理解,但這更讓她堅信:他,田垣,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值得她的愛戴與忠誠的人,也是唯一可以讓她滿懷感激獻(xiàn)上一切的人。車廂內(nèi)燈火通明,但外面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周圍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恐懼,難以理解。同車的日本人,不管是男是女,都會在睡前寬衣解帶,毫不羞澀地裸露出身體;列車上會出售裝在小瓶里的熱茶和裝在松木盒子里的晚餐,里面有米飯、魚和蘿卜,還有一張紙巾、一支牙簽和兩根筷子。這時車廂的燈光熄滅了,人們進(jìn)入夢鄉(xiāng)。她整夜沒睡,孤獨(dú)、困惑又恐懼。她無法理解任何事情?!?/p>
皮利尼亞克寫出這個故事的二十年后,也就是1946年,我二十歲的母親踏上了她一生的旅程——真正的、字面意義上的旅程。她買的那張火車票,也是一張進(jìn)入未知世界的門票。選擇這條路而非另一條,她命運(yùn)的線團(tuán)也隨之展開,仿佛這條路線及其沿途的路標(biāo)和火車站早已刻在她的掌紋中。她生長于黑海邊的瓦爾納,在那里讀完了高中,熱愛電影和書籍(尤其是標(biāo)題中含有女性名字的小說?。?zhàn)爭快結(jié)束的時候,她認(rèn)識了一個克族水手,愛上了他,并和他訂了婚。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她動身前往南斯拉夫,去找她的未婚夫。她父母送她上了火車,體貼地把她安置在包廂里,仿佛那是一艘小艇,會載著他們的孩子駛向安全的港灣。他們對這樣的旅程也略知一二:我母親的父親,即我的外祖父,就是一名鐵路工人。火車載著我的母親從瓦爾納來到索菲亞,從索菲亞來到貝爾格萊德,又從貝爾格萊德來到薩格勒布?;疖囋谝黄瑥U墟中穿行,正是這段穿越大片焦土的旅程,給她留下了無法彌補(bǔ)的創(chuàng)傷。按照那個水手的指示,她在距離薩格勒布約八十公里的地方下了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片空曠的黑暗之中,那是一座已然廢棄的外省火車站。沒有人在那里等她。這個漆黑荒涼的火車站像一塊火熱的烙鐵,烙印在母親的心頭,有生以來第一場沉痛的背叛。
《故事之為故事的故事》遵循的其實是童話的模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神秘生物、一種未知的力量(野獸、鴉之子、龍、太陽、月亮、不死者科西切、藍(lán)胡子等等)帶著公主跨越七山七海,去往一個遙遠(yuǎn)的國度(在童話中,它往往被稱作青銅、白銀、黃金或蜂蜜王國)。皮利尼亞克用的則是碧玉,既指日本,也是索菲亞幸福生活的代名詞(“她的日子就像一串珠玉”)。神秘的田垣帶著他的俄國新娘來到他的碧玉王國。他和索菲亞的其他約會對象截然不同,比如海軍少尉伊萬佐夫,索菲亞已經(jīng)“不再搭理”這個流氓了,因為他“沒完沒了地跟所有人講與她的約會”。而神秘的田垣則會親吻女人的手,并在見面時奉上巧克瑞(力)。的確,索菲亞一開始并不喜歡“這個異族人,這個日本男人”,甚至覺得“他的身體很恐怖”,然而,就像童話里的野獸變身為魅惑的情人一樣,他也很快征服了她的靈魂。
這便有了一個悖論:如果皮利尼亞克的故事沒有套用童話的模板,那它毫無疑問就是可信的。從答應(yīng)追逐女性命運(yùn)金線團(tuán)的那一刻起,“和成千上萬舊俄女孩并無不同”的索菲亞就變成了一個可信的女主人公。但何謂女性命運(yùn)?答案就藏在世界文學(xué)史中。像一種遺傳疾病一樣,一個幾乎不容更改的模板(一種記憶卡)被經(jīng)典作品(既包括少數(shù)由女性寫就的作品,也包括大多數(shù)由男性寫就的作品)一代一代傳遞下來。女主人公必須按照這個模板行事,我們才能認(rèn)出她來。也就是說,她必須經(jīng)受羞辱的考驗才能贏得永生的權(quán)利。在皮利尼亞克的故事中,女主人公遭到了兩場背叛,先被剝光示眾,然后被劫掠一空:第一次是被田垣,第二次是被皮利尼亞克。皮利尼亞克稱之為“一場穿越死亡的旅程”(!)。就這樣,索菲亞,我們故事中年輕的女主人公,加入到了無數(shù)此類女性文學(xué)角色的行列中來,直至今日,她們還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尤其是那些暢銷數(shù)百萬冊的小說:她渾身戰(zhàn)栗,為那個神秘的他而神魂顛倒。他將迷惑她,征服她,羞辱她,背叛她。最終她將浴火重生,成長為一名值得尊重,也懂得自我尊重的女主人公。
說回我的母親。她年輕而振奮的心很快就會愈合。幸運(yùn)的是,命運(yùn),那個最拙劣的作家,忘記了我母親本該被一名水手接走。水手們不會在鐵路站臺上等候他們的情人,他們屬于海港,或許這就是命運(yùn)忘記了水手的原因。然后,像一個姍姍來遲的幸福結(jié)局,在一片具有象征意味的隧道盡頭的光亮中,他,我母親故事中真正的男主人公、我未來的父親出現(xiàn)了。然而,這個故事要講的并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故事是如何成為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