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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新生活

布克哈特在《歷史講稿》中,把新教改革總結為逃避約束。的確,解放是一切革命最明顯的誘惑。革命煽動民眾的情緒,使人感覺社會生活永遠是對他們的束縛。這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不滿”的根源。與這種感覺糾結在一起的還有另一種感覺,即古老的習俗是繁重的例行公事,其枯燥乏味是伊拉斯謨的“愚人”的任意玩耍所無法減輕的。人們感到的只有倦怠。【21】

布克哈特的結論提醒了我們:16世紀初所打碎的不只是根深蒂固的陳腐習俗,革命的實際得益者也不僅限于王公,它還為普通人解除了一套難以承受的責任。福音傳教士所譴責的“德行”每天都要消耗金錢、時間和精力。彌撒是免費的,但紀念人一生中重大事件的活動卻需要花錢,如孩子的洗禮和第一次圣禮、婚禮、臨終儀式和購買墓地。懺悔以后的贖罪包括到圣地朝拜、奉獻祭品,后來還包括購買贖罪券。

虔誠的基督徒必須定期施舍錢財,為病人和死去的人買蠟燭,做彌撒。然后是交錢給“奉金收集人”,幫助教皇在羅馬重建圣彼得大教堂;不時還有修道士上門化緣。把尸體運到墓地要花一個金幣(六個先令),相當于為去世的人念頌20次祈禱詞的費用。在有些為難的情況下,還需要贖罪,這是一項少不了的可觀開銷。可恨的是,什一稅(教會對土地征收的十分之一的捐稅)不是交給貧窮的教區教士,而是落到了附近富裕的僧侶手里,而他們并未為拯救納稅人的靈魂出過什么力。

懺悔、守齋和參加各大節日的游行也要耗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有些虔誠的富人甚至覺得有義務出資維持一個小教堂,不停地為死去的人唱彌撒。還有些人臨終前把財產和土地捐給教堂,剝奪了后人的繼承權,縮小了市場的供應來源。

這些善行形成了僧侶階層的利益,也激起了別人對他們的反對。當大片的地產移交到已經是一省之主的大主教手中時,王公們覺得他們的領地正在被逐漸蠶食。由于宣布的圣人節日越來越多,自由城市里的商人和手藝人被迫休業,損失了許多賺錢的機會。因為大主教第一年的收入要進貢給教皇,普通人的奉金也上交教皇,造成金錢大量流向羅馬,使世俗統治者憂心忡忡。【22】

不停的宗教儀式帶來的是安慰還是焦慮,這當然難以衡量。有些人可能愿意到西班牙最西端的孔波斯特拉的圣詹姆斯教堂去朝圣,或者到附近的一個鎮上去瞻仰圣人遺物,把這種活動作為對日常生活的調劑。圣人節日和游行也一樣。經常參加儀式類似于我們今天的保健活動,祈禱、懺悔、星期五吃魚等于是跑步和計算卡路里的攝入,遙遠的圣壇就像是梅奧診所[1]。這樣的比喻只適用于并不狂熱的人,當時大多數人是屬于這一類的。但誰都知道,忽略了靈魂是要下地獄的。定期的儀式從心理作用的角度來看,是一種鞏固信仰的可靠方式,但后來被譴責為最后審判日算賬的粗俗做法。當這個算賬的做法失敗之后,路德宣稱:“我們又找到了救世主!”

用救世主來取代宗教行為是改變現實,也就是改變文化和個人的行為。崇拜圣人曾經是多神教的做法,人需要求眾神保佑。每一個活著的人、每一項活動和制度、每一個城鎮和鄉村都以圣人命名,在他或她的庇護下生活。歐洲仍有不少天主教徒不慶祝自己的生日,而慶祝同名的圣人的節日。不同的人祈禱的對象不同:出門的人向圣克利斯托弗祈禱,水手向圣埃爾莫祈禱,老姑娘向圣凱瑟琳祈禱,孩子病了求圣熱爾曼,鑰匙掉了求圣西瑟,想甩掉討厭的丈夫便求圣威爾吉福提斯,大難當頭便求圣裘德。

這種圣人的分工是早期西方的多神教徒皈依基督教時形成的。為了方便大家接受新的宗教,基督教的許多儀式和節日根據當時的習俗做了調整,由圣人取代了地方神祇。圣誕節、復活節和祈禱節(開春祝福土地)都是多神教節日的翻版。因此,清教徒仇視圣誕節,在17世紀的馬薩諸塞,圣誕節被禁止了22年。在我們當今的時代,1982年,南卡羅來納州的真理圣所教會(125個成員)把一個圣誕老人像吊上絞架,以示抗議。

考慮到傳統的力量,路德允許崇拜圣母馬利亞。在中世紀晚期,由于人們把憐憫和母性聯系在一起,所以請求寬恕時找圣母馬利亞而不是求耶穌。路德回憶說,他童年的時候,在布道中提到耶穌被認為是“女人氣”。但是路德不允許教眾向馬利亞的母親圣安妮或向其他受上帝寵惠的圣人祈禱。【23】

路德之后新生活的這些細節說明了容易被人忽略的一點:這場革命嚴格來說不是宗教革命,而是神學革命。基督教并未讓位于另外一個宗教,西歐人仍然篤信《舊約》中的奇跡。人不只是生活在田野中和街巷里,周圍還存在著一個充滿危險的肉眼看不見的世界,這個世界受著一種永存的正義權力的主宰,它決定一切,記錄著人們心靈的所有活動。

革命所改變的是圍繞信仰慢慢形成的思想體系,即意識形態。使用這一現代術語使人更容易理解持不同修正意見的各種宗教派別為何彼此表現出如此的憤怒。它也說明了為什么會以主張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耶穌的名義來發動“宗教戰爭”。在這一點上,似乎有這樣的共識:“非友即敵。”

只從物質利益的角度無法完全理解派別之間的殘殺。物質的原因固然會引起戰爭,但戰斗的激情遠遠不只是要奪回財產或報仇。16世紀宗教信仰的實質現在很難吃透,因為此后發生的千變萬化使人的心念脫離了拯救靈魂的目標。信仰的意義發生了變化,它分成了不同的分支,強烈的程度也被沖淡了。現在人們輕松地談論別人(或自己)的宗教傾向——就像它是一種飲食或運動方面的愛好。

這些變化的發生并不完全是因為大多數西歐人認為物質科學已經成為“我們最好的希望和最信任的東西”。另一個原因是,每一個教徒的周圍都有眾多不信教和信仰不同教義的人。所有教義都得到寬容,它們一定都值得信仰,從某個意義上說都是“正確”的。在16世紀和更早期的時候,曾有一些無神論者,但是,不相信是一回事,可以把它解釋為一種變態的邪惡;沒有信仰卻是另外一回事,它使信教的人更加不安,尤其當這種現象被視為習以為常的時候。信仰一旦失去了它的單一性,它在生活中的中心作用就隨之消退,人們因此會失去和天下人享有共識的感覺。如果周圍的人都理所當然地接受一些根本性的思想,它們就一定是真理。對多數人來說,這是最令人安心的。

這并不是說新教革命摧毀了所有信仰。如今,去教堂的人以千百萬計,各種教派多達數百個,足以證明信仰的重振(<10;28>)。20世紀90年代,教徒對于“世俗的人文主義”發起了激烈的進攻,使得宗教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低潮之后,一躍成為公共辯論中的重要題目(40>)。但是,新教確實摧毀了獨一無二的真理和一致的信仰這一西方人過去的心靈慰藉。【24】

即使在所謂“有信仰的時代”,也并非天下只有一種信仰,人人同樣虔誠。總有一些人認為得救僅僅意味著個人的安全,甚至只是隨波逐流而已。這里要說明的是,過去人們很少認為自己“有”或者“屬于”一種宗教。宗教這個詞有許多不同的用法,每個人都“有”一個靈魂,但不能說“有一個上帝”,因為上帝和與他有關的東西獨一無二,正如今天沒有人說相信“一種物理”一樣;物理只有一種,人們自動地把它看作對現實的再現。

中世紀和早期現代宗教的定義:

——修士的團會。——指表面現象而非內在的信仰。詞根的意思多種多樣:——收集,聚集。——捆綁。——通讀。——傳統。——出于懼怕的敬重。——專心一致,重新振作。

——摘自不同語言的辭典

顯然,20世紀需要用一個新詞來充實信仰的意義。海明威在描寫西班牙的書中做了這樣的嘗試:“這并不是他所相信的東西,這是他的信仰。”出于同樣的意圖,一些現代神學家說相信是“信仰的中斷”,其實就是異端,因為“相信”意味著對于信仰的對象做出陳述,或進行思考,這樣,人就不能全心全意地去接受信仰。這個觀點其實來自5世紀的圣奧古斯丁。

在新教革命之前、期間和之后,人們不管虔誠的程度深淺,始終相信他們不時會需要上帝的幫助。在書信中,人們總是求上帝保佑收信人,保佑這個罪孽的時代,還有寫信者下一次的旅行或計劃。商人在啟用新賬本的時候,扉頁上總是寫上“上帝保佑,財源茂盛”的字樣。震撼人心的事件被視為上帝的警告或指令,比如年輕的路德在去法學院的路上被雷雨驚嚇,他認為自己受驚是上帝旨意的顯靈,要他為上帝服務,于是當時就許愿出家為僧。

每天要做好幾次禱告,就像我們為了保持清潔而洗澡一樣,因為魔鬼和它的爪牙們像細菌一樣無處不在。撒旦各處活動,像競選的政客一樣做出各種承諾。在旅行中,路德發現撒旦隱藏在樹叢中、云層里、廢墟內。他知道福音主義者事業的波折是魔鬼搗亂造成的。女巫也是威脅,即使她們能為人治病。當然,天主教徒可以呼喚圣人或圣物的名字來抵擋撒旦。腳踏實地的教徒,無論是信天主教還是新教,所持的信念都類似東方的摩尼教,即世界被兩種勢力所主宰,邪惡的勢力應該打擊,善良的勢力應該安撫。【25】

世事的滄桑顯示了拯救的價值。得到了拯救便萬事大吉,而得救的保證是上帝最大的恩賜,這就是路德從“得救預定論”中得到的“安慰”。它保證被選中的人肯定會得到拯救。這是上帝給予他們的恩賜,不是通過努力就可以爭取得到的。盡管如此,哪怕是最虔誠的基督徒在病中或死前還是擔憂不已:他是否命中注定要永生呢?在16世紀及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得到拯救被理解為“肉體的重生”。福音的承諾是實實在在的:身體會復活。學者對發問的人回答說:圣奧古斯丁說過,生前脫落的頭發和剪掉的指甲在新天新地的身體上會全部復原,盡管肉眼看不見。

天主教包含了基督教的理想:在世界上一無所求。新教則自始至終是世俗性的。

——克爾凱郭爾(19世紀的新教徒)

改革只是刮掉了仍然束縛著我們思想的枷鎖上的一點兒銹。……達爾文主義是新的改革。

——T.R.赫胥黎(19世紀的無神論者)

現在使用的另一個術語“靈魂永生”,許諾的是一種不那么明確、無形的和脫離肉體的幸福。這個術語在后來幾世紀才流行起來。1513年,天主教把它作為一條教義提出來,當時是針對有學問的人而不是對大眾的,目的是抵制有些哲學家的“智力統一”論,即所謂一股精神來自上帝,靈魂從這股精神中生成,最后又回到那里。這些哲學家認為“絕對”既是上帝也是靈魂的來源,這一理論是19世紀歐洲和美國唯心主義哲學的前奏。個人和他人融為一體,因而失去了自己的個性,這種可能性是福音主義者和天主教徒都不能接受的,尤其是福音主義者,他們堅持每人都有一條直通上帝的我們現在所謂的“熱線”。威廉·詹姆斯把他們稱作“反社會的新教徒”。

16世紀的一些信徒極其重視個人,甚至宣稱每個靈魂是單獨創造出來的。另外一些人則可以接受靈魂的共同起源說。前一類人稱為創世論者,這個名稱現在指的是那些攻擊進化論并認為整個人類都是由亞當和夏娃繁衍而來的人。

土耳其人給他們的人民講的天堂中有感受得到的快樂,但是他們的地獄里有什么苦難卻不清楚。基督教徒恰恰相反,他們說,在地獄里我們將承受各種痛苦,但是天堂里有什么享受就不明確了。

——約翰·塞爾頓(1650年左右)

關于意識形態就說這么多。革命還改變了文化的其他方面。根據新教的規矩,教堂不再兼作公共議事所、節日宴會廳和上演道德戲劇的劇場,也不能再上演歌舞雜耍,不能再舉辦一年一度的由“昏君”所主持的愚人節狂歡會餐,給信徒提供一個放松的機會。新建的新教“會堂”不能像天主教堂那樣,在戰爭時期給婦女和兒童提供庇護所,更不能給罪犯提供庇護,教堂的民事作用因而全部喪失。【26】

隨著每一次新的教派改革,教堂的裝飾物日漸減少。路德并不反對鮮花,他也不像一些狂熱分子那樣,要砸碎古老教堂的彩色玻璃和塑像。但是,畫像、神壇桌布、蠟燭和圣物必須取締,十字架和香火也必須取締。羅馬教會神職人員的服飾繁復異常,不同級別的人在不同場合所穿服裝的顏色和布料,戴的帽子或圣帶的形狀,佩的金銀飾物和鑲邊都各不相同,五花八門,使人觀之難忘。英國的清教徒和長老會教徒稱其為“粉飾偶像”。需要說明的是,那些部分是由于感官上的原因而向往宗教的人仍然選擇天主教作為信仰,每一代人里都有這樣的人。而對其余的人來說,教堂和藝術之間悠久的聯系被永遠地切斷了。

新教教會的牧師往往娶妻生子,主持禮拜時身著普通衣衫。所謂牧師便是被選舉出來為眾人服務的那個人。當然,他仍然必須有一定的學問,需要有一定的正式神職授權。教區的教眾自己選擇他做牧師,而隨著越來越多的異見教派的出現,教眾也日益擔當起支持他們的領袖及其活動的作用。路德宗仍然有主教,有的是選舉出來的,由國家支付薪金。英國圣公會教會保留了等級制度,其他的教會由在俗的人擔任執事或長老。極端分子嚴格按字面理解路德所說的“信徒皆祭司”的意思,比如,虔信派和教友派教徒“自我布道”。

所有新教教派的教徒在禮拜中都參與唱贊美詩。沒有唱詩班,也不讓僧侶替教友唱詩贊美主。所有的信徒聚集一堂,不熟練但誠心誠意地唱頌歌詞和曲調簡單的贊美詩。這些贊美詩可能是路德根據舊約詩篇或福音書中的一段編寫的,內容不是威脅便是承諾,如“主啊,不管我們奉獻給你多少,都會得到加倍的報償”。人們不再下跪,不再向神父懺悔。人人都領受面包和葡萄酒這“兩種圣餐”——面包不是祝圣過的薄餅,而是真正的面包,不過稍有一點兒陳了。過去只有神父領受葡萄酒,以免平常人不慎灑了耶穌的寶血。教士如灑了酒,手指要被切掉。

此外,由心不在焉的神父給一竅不通的聽眾念拉丁文的儀式也被取締。訓誡使用普通語言,被稱為布道。布道的篇幅逐漸縮短,在布道剛剛成為新教儀式的一個主要內容時,尤其是在舉辦公開儀式時,一次布道可長達3小時之久。直到19世紀,對《圣經》中一兩句話做“講解”還需要一個小時,一天做兩次禮拜是家常便飯。“英國人的禮拜天”成了形容一種奇怪的時間分配的用語。由于取締了圣物和畫像,新教徒只是在禮拜天上教堂做禮拜(孩子們上主日學),而天主教徒至今還保持著一天中任何時候都可以去教堂祈禱和冥思的傳統。【27】

新教教徒減少了圣禮引起的敬畏。他們取締了臨終的圣禮,其他的活動也只是儀式,失去了神秘的含義。圣餐儀式——早期叫感恩祭——沒有彌撒那么頻繁,路德認為一年四次就夠了,而且它也不再能給死者和親朋好友帶來什么好處。別的解放包括新教徒可以與堂表親通婚,如確實“年邁”的話,可拒絕宣誓或擔任治安官。

使《圣經》成為思想和精神食糧,這是最有深遠意義的文化變遷,其意義可以與穆罕默德給他的人民帶來《古蘭經》相比。路德20歲以前沒有見過《圣經》,他所受的宗教教育完全是以神父為他選擇的內容為基礎的。在他之前,就有不少有思想的人希望把上帝的話帶給人民,曾有過十幾個翻譯成普通語言的《圣經》版本。但是,是路德匯集了這些努力,使《圣經》成為所有新教教徒的圣書(bible的原意是書),甚至在天主教徒的思想上也留下了烙印。

這在新教徒中產生的影響是深刻的。首先,它使整個人民有了共同的知識背景和高級意義上的共同文化。19世紀的一件事便是很好的例子:一次柯勒律治在倫敦講授英國的偉大作家這個題目,偶然提到約翰遜博士有一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街邊臟水溝里躺著一個生病的爛醉女人,約翰遜用寬大的肩膀把她背回自己簡陋的住所,給了她食物并留她過夜。時髦的聽眾大嘩,男人嗤笑,女人愕然。柯勒律治停頓了一下,然后說:“我提醒各位想一想撒馬利亞人的寓言。”全場頓時肅靜。

《圣經》是部完整的文學著作,是座圖書館。它是詩歌和短篇故事的匯編。它的內容包括歷史、傳記、地理、哲學、政治學、心理學、衛生學、社會學(而且是統計社會學)、宇宙學、倫理學、神學,應有盡有。《圣經》對熟悉它內容的人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因為它生動地記載了人間事務。它雖然是宗教著作,但是面面俱到,包羅萬象,無論哪種家庭或社會情形都能從《圣經》中找到相應的例子和道德訓誡。【28】

許多人家里往往只有《圣經》這本書,恭敬地放在重要的地方,空白的扉頁上常常記載著家庭的歷史,如姓名和生死婚嫁的日期。就此形成了除了飯前謝恩之外,家庭中一天還做三到四次禱告的習俗。當父親或祖父給聚集一堂的家人,甚至包括用人,朗讀《圣經》時,很自然會用贊美主的禱告詞以及其他恰當的詞句來抒發激情。在以后世俗思潮占上風的時代,大多數人失去了朗讀《圣經》的習慣,人們思想和典故的共同背景也隨之消失。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取代《圣經》這方面作用的好像只有報紙上的漫畫。

翻開《圣經》,你會發現數不盡的出乎意料之處!

——喬治·赫伯特《罪孽》(1633年)

第一個福音主義教派繁衍出了現代數以百計的新教教派。目前,這樣的教派大約有325個。它們形成的原因是內在亮光,加以對于《圣經》經文的鉆研。關于對《圣經》內容的理解或是新先知的真實性,經常出現意見分歧,甚至常常就某個做法的細節產生異見。分歧不一定大,卻有象征性的意義。門諾教拒絕使用機器,教徒不準釘紐扣。精神不正常但號召力十足的喬治·福克斯為了實現徹底平等,迫使教友派的教徒互相稱汝,而不用你(常常所用不當),不準他們對任何人脫帽行禮。摩門教根據后來出現的另外一條訓誡,奉行一夫多妻制;基督教科學派則根據一條更新的訓誡拒絕承認疼痛,當然也拒絕用藥。我們這個時代還出現了通過集體自殺以求得到拯救的教派。

最曠日持久、最充滿暴力——應當說是鮮血淋漓——的沖突是由關于圣餐、三位一體、洗禮、恩賜、德行和得救預定論的爭議而引起的。所有福音主義者共同的宗旨是憎恨天主教教會,稱其為“巴比倫的娼婦”。唯有一個以斯特拉斯堡為中心,以兩位卓越的思想家馬丁·布塞爾和約翰·胡茨根為首的團體吁請大家就根本性問題達成協議,不要再進行這種致命的吹毛求疵。他們被稱為宗教極端主義者,或是不置可否論者,后一個名稱更加貼切,意思是反對破壞。其他所有教派都對他們恨之入骨,只少數有思想的學者和政治家除外。溫和與明智同當時的時代精神格格不入。今天,不管是在伊斯蘭國家還是在基督教國家,宗教極端主義的意思與那時斯特拉斯堡人的主張都截然相反,它的表達方式無一例外都是暴力性的。

這些問題是否只是那個時代所特有的呢?如果認真研究一下當時和現在對人的生活兩類不同解釋之間的文化連貫性,便會發現并非如此。盡管存在著語言和社會環境的差異,這種對比還是能幫助我們理解我們所走過的路程。【29】

初期的改革派把圣餐——指謝恩和紀念耶穌與門徒共進的最后一次晚餐——看作他們的中心圣禮。他們在這一點上與天主教相同。但是,新教徒不接受這種概念,他們不認為神父有法力把面包和葡萄酒變成耶穌的血和肉——即圣餐變體。路德派教徒信仰的是圣體同質:面包和葡萄酒同時也就是耶穌的血和肉。它被稱為真正的存在。它是一個奧秘,而不是哪個披著神袍的人施展的法力。加爾文派把面包和酒只看作象征,只是通過它們來提醒人們記住那最后的晚餐。當有人向加爾文問起最后晚餐時,他說,耶穌無處不在,因此也存在于圣餐之中。但他只字不提這個奧秘。

讓我們摒棄這些惡狠狠的措辭,這些黨派的名稱,以及像路德派、胡格諾、天主教這些分裂性、煽動性的詞匯。我們不要給基督徒改名字。

——米歇爾·德洛皮塔爾在1560年

法國三級會議開幕式上的演講

這樣,加爾文派的信徒向著從定期的感恩儀式中悟出詩意和心靈的真情靠攏了一步,因此削弱了人的驕傲與自大。自然主義者的看法更徹底,他們認為原來的罪人洗清了罪孽,為得到寬恕而感激莫名,因而經歷了奇跡般的變化:他的精神達到了耶穌所期望的境界。這算不算一個奧秘呢?如果我們反思一下自己生活中的重大變化,就會發現對此是沒有答案的。比如,我們的身體是怎么自行治愈疾病的?有時是靠“神奇”藥物的幫助,有時是由于吃了其實是用面包做成的假藥片所起的心理作用,偶爾是因為受到感情上的沖擊。又如,當我們的思想發生重大變化時,如觀點、信仰或愛情有了變化,或獲得了藝術靈感,原因又何在呢?我們只能看到結果,卻看不到根本的原因。

再來看預定論。根據這個理論,德行不能保證得到拯救,而且人是沒有自由意志的,這是新教最普遍的教義。當一種觀點說服了這么多人,而且是這么多聰明人的時候,把它斥為幻想是不智之舉;應該研究一下這個理論所依據的經驗。路德就提供了這樣的經驗:他整整有7年彷徨無依,但有一天突然受到了上帝的啟悟。前文談到不信教的人中有許多人相信預定論(<12),那些人聞聽此言可能會感到吃驚。的確,他們并不認為大多數人,包括未經洗禮的嬰兒,是命中注定要被永遠詛咒的,但是,他們相信科學決定論,相信因果關系無法改變,而這就是預定論。任何在實驗室中工作的人都會做出這樣的結論。它排除了人的自由意志,斷言任何現狀和采取的任何行動都是一系列事件的必然結果,可以一直追溯到創造宇宙的大爆炸之時。【30】

大談基因、潛意識或“人是化學機器”的社會科學家和老百姓用像路德和加爾文一樣的方法來解釋他人的行為和他們自己的行為。每個人的生活道路早已確定,任何時候都沒有選擇,意志僅僅是幻覺而已。人感到在受一種不為自己左右的力量的驅使,這是常見的,尤其在偉大的實干家和發明家中。有些人天生崇拜必然性,例如,腓特烈大帝自小受加爾文主義教育,雖然他后來超越了加爾文主義,但仍然是堅定的預定論者。現代犯罪學深深地植根于這種信念之中。主流公眾輿論一致認為,罪犯不應該對其行動負責,因為他是“被支配”的(不論是遺傳方面,還是后天方面)。恩典沒有惠顧于他。

16世紀其他的一些基本信念在當代也有其翻版。當年路德為靈魂而痛苦不已,而存在主義者則執著于焦慮,或對“人類的境況”感到絕望。莫名其妙的“罪惡感”目前似乎非常流行,尤其在許多抑郁癥患者中間。這種病有時是醫得好的,方法是自我反省并接受內省揭露出來的事實,路德的病就是這樣醫好了的。現代人的自我反省有心理醫生的幫助。天主教的懺悔也是這種治療方法的一種簡化的形式。

在現在的開明時代,人們的詞匯中仍然保留著罪過這個詞。不少現代小說家、詩人和社會理論家把我們時代的暴行歸咎于原罪,盡管這個詞并沒有明確的定義。它假定人性有著根本性的缺陷,但它比神學家的理論更加無情,因為它不包括贖罪和洗禮的效力。16世紀的時候,贖罪和洗禮幫人卸除了思想上沉重的負擔。對于當今的一些人來說,“科學的”的贖罪辦法是政治革命。革命之后,歷史將終結,社會將迎來無須法律的幸福祥和;換言之,迎來再洗禮主義者為之斗爭了100年之久的圣人王國(<15;265>)。

隨著文化的變遷,古老的思想和情感不斷得到重新解釋,記住這一點,我們就能同情并理解宗教改革派的理論以及他們在各種奧秘面前所做出的選擇。路德曾說過,與其說他相信,還不如說他親身感受到了三位一體。他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本世紀杰出的學者和高明的批評家多蘿西·塞耶斯也聲稱有同感,并就此做了解釋(742>):圣父、圣子和圣靈主宰一切創造,無論是藝術創造還是其他的創造,每一體都有其特定的作用。[參閱她所著的《創造者的思想》(The Mind of the Maker)一書。]固然,她用的是路德所不贊成的比喻方法,但是,路德如果是因為感受而不只是因為信仰而相信三位一體的話,他自己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他同時代的一些人則積極鼓吹一位一體。一位名叫塞爾維特的西班牙醫生由于不相信三位一體而被加爾文處死。他被稱為“獻身真理的烈士”,其實,他和他的敵人一樣動輒使用迫害的方法。是他種種與宗教無關的行為大大激怒了加爾文,使加爾文不得已做出了處死他的決定。還是關于三位一體這個問題,在波蘭避難的意大利的索齊尼叔侄倆爭辯說,拒絕多神論,信仰圣人,這意味著只有一個上帝,而不是三個上帝同時存在。他們的追隨者原先叫作索齊尼派,后來稱為一位論派,在新英格蘭地區影響特別大(542>)。從邏輯上來看,如果只有一個上帝,那么,所有的宗教其實是萬流歸一。伏爾泰、維克多·雨果、蕭伯納、甘地等許多思想家都這么說過,但是對西方的宗教體制未能產生任何影響。【31】

把16世紀的觀念與后來把它們掩蓋住,卻沒有消除它們的自然主義做比較,是為了表明盡管生活的奧秘的表現方式不斷變化,但其中的意義卻始終長存。這是一種抽象的連續性。相似不等于相同。歷史上的事情有各自特定的外表和面貌。“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能說500年前的新教徒和天主教徒同我們一模一樣,分別只在于他們使用詩意的語言,我們使用科學性的語言。索齊尼派教徒的上帝不是“統一的原則”,而是拯救罪人的我主基督。這一切之間的相似之處是人的動機:信仰一個上帝的思想與把所有現象歸結于一套規律之下的科學愿望是類似的。

青年人缺乏耐性。在任何運動中,第二代人往往不滿于先驅者留下來的東西,包括混亂的狀態。他們迫切需要建立一個制度、一種理論,以排斥持異議的人,團結有疑問的人,使所有的信徒歸為一群。

同屬于新教的牧師和他的客人友好地談論著各種教義之間的區別,簡直像在上一堂美好的教人寬容的課。牧師總結說:“是的,我們兩人信仰的是同一個上帝,但你有你的信仰方式,我用的卻是上帝想要的方式。”

——新英格蘭的傳統

在這樣的努力中,野心造就領袖。革命中不存在“合法性”,誰能奪到權力,權力就屬于誰,而最“純”的、最嚴厲的、計劃最周密的新人最有可能奪得權力。加爾文便是這樣的人。他具備政治家的眼力和律師的頭腦。他認為,路德不成體系的理論,加上人人能讀懂《圣經》的現象對改革構成了威脅。任何一個略識幾個字的人都可能認為自己聽到了上帝的召喚,要他建立真正為上帝服務的教會。極端的觀點會使瘋子和煽動家蠢蠢欲動,斯特拉斯堡的不置可否派是妥協派,包含的面太廣,不可能正確。有些天主教神父搖身一變,成了新教的牧師;他們左右逢源,為原來的教友做彌撒,又為別的人做路德式的禮拜。【32】

于是,加爾文在1534年出版了一本篇幅不長的小書。它成為加爾文主義的種子,最終把新教分成了兩大派系。書名是“基督教要義”(“要義”的意思是“教導”),常常被類比為阿奎那的《神學大全》。其實它與《神學大全》根本無法相提并論。《基督教要義》開始只是一篇論文,后來陸續增加了新的內容才最后成書。盡管成書后它具有充分的連貫性,但它不是一個完整的哲學體系。它只是在圣書的基礎上把一些新教的理論組織了一下,其實是一本講義。它確實對普通人的思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但并非后無來者。西方智力的土壤是肥沃的。

例如,優秀的神學思想家阿格里科拉提倡一種早期的教友派思想。他說路德否認“努力”,禁止任何表達信仰的行為,而如果一個人真正虔誠,他應當可以選擇自己遵守的規則。上面提到的馬丁·布塞爾的宇宙觀200年以后被普遍接受,稱為自然神論,即上帝賦予他所創造出來的世界一套法則作為依據,以保證世界的永存,而他并不干預法則的運作。既然神意因此而不復存在,發生的任何事件就不再能解釋為上帝的不滿,禱告和儀式的重要性也消減為零。

在這些熠熠群星中,塞巴斯蒂安·卡斯泰里奧特別耀眼。他出生于法國的勃艮第,原名夏泰隆。他在里昂學習人文主義思想,很快轉向新教,然后去了斯特拉斯堡,在那里見到了加爾文。他被加爾文召到日內瓦,25歲就擔任了學院的院長。他精通拉丁文、希臘文和希伯來文,但在他對《圣經》的研究中,他的庇護人認為他對《圣經》的解釋太自由,因此他沒能正式當上牧師。他搬到了巴塞爾,生活窘迫,不過后來被聘用為大學的希臘文教授。

和他在各地的同事們一樣,他參與了關于預定論和三位一體問題的討論。在三位一體問題上,他譴責了加爾文對塞爾維持的迫害。在這場辯論中,他第一次寫出了關于“異教徒是否應受迫害”這個重大問題的文章。卡斯泰里奧在文章中反對迫害異教徒。時在1554年。他雖然翻譯了整部《圣經》,先翻成古拉丁文,然后又翻譯成活潑的法文方言,但他還是未能逃脫迫害,最后貧困潦倒,四處流浪。和他是同類人的蒙田對他惺惺相惜,在《隨筆集》一書中給予了他熱情的贊揚。

有一些人在異教徒問題上和卡斯泰里奧持有同樣的觀點,其中一個是康拉德·繆田。根據上述的定義,他是自然神論的信徒,認為所有的宗教本質同一,因此迫害沒有意義。廷德爾也曾翻譯過《圣經》,他說用恐嚇的方式來推行信仰是錯誤的,違反了基督的話(雖然“迫使他們進來”也可以被解釋為動用武力)。這些寬容主義者只是孤立的少數,別人對他們滿懷憎厭,認為他們根本不懂為什么需要推動一致,對這方面宗教和世俗的理由都全然不知(271>)。【33】

另外一個名叫卡爾斯達特的創新者曾經是路德的好友,他認定自己身為傳道者,應該衣不蔽體,過最貧窮的生活,(路德曾經嘲諷他)“像是糞堆上的農民”。卡爾斯達特否認圣餐中有耶穌的真正存在,這使他成為路德派陣營中的加爾文主義者。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異見者中最溫和的是虔信派分子。他們的先知是鞋匠雅各布·伯麥。在路德提倡的一切從簡這一點上,他走到了極端。他說上帝知道一個人是否真正虔誠,如果是真的虔誠,就足夠了;不需要傳教士、牧師、教堂、禮拜,一個團體甚至連名稱都不需要。虔誠的朋友們可以在家里或任何方便的地方安靜地集會,一起禱告和冥思上帝的真理。福音不是說只要有兩三個人的地方就有主在嗎?虔敬主義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不少有組織的派別都是由它啟發而成,如至今還在賓夕法尼亞州活動的莫拉維亞兄弟會、家庭主義者(他們效仿耶穌圣家)、教友協會(教友派),以及在法國爆發但很快被鎮壓下去的一場天主教神秘運動,它造成了當時兩位最偉大的作家之間的爭吵(298>)。

在荷蘭,人稱阿米尼烏斯的雅各布·赫爾曼茲提出了一個不受強硬派歡迎的理論:所有的靈魂都可以通過耶穌得到救贖,預定論不是絕對的,而是有條件的。每個人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恩典,因而得到拯救——歸根到底,自由意志還是存在的。這個與天主教的“自然恩典”相近的觀點很快遭到了各方的譴責,但英國圣公會卻不聲不響地接受了它,18世紀時約翰·衛斯理和他的循道宗教徒也采納了這種觀點。

我們有加爾文的教義、天主教的禮拜儀式以及一個阿米尼烏斯神職人員。

——威廉·皮特,查塔姆伯爵(1760年左右)

一個名叫卡斯帕·施溫弗爾德的特立獨行的德意志人在這里不能不提。他說如果每個靈魂有特定的命運,那么,每個男女都可以在共同的基督教范圍之內形成自己的信條。今天,當個人主義已經從一個時起時伏的主題變為一種政治和社會權利的時候,這位先知可以無愧地稱為從眾最多的改革者——千百萬人都是不自覺的施溫弗爾德分子。若非這個一人教會的特性是不準它起名字,否則可以恰當地稱它為個人教派。

接下來應該研究一下16世紀杰出的思想家,改革運動的改革者——【34】

加爾文

他的成就是把路德關于基督徒自由的兩大聲明結合在一起:第一,通過信心得到個人的拯救;第二,為抵制無政府主義而服從社會。第二條的意思是由政府來控制道德和行為,這一制度是加爾文偶然建立的。他原來在法國的鄉下做律師,是人文主義學者,曾經到過巴黎,在那兒受到了路德觀點的感染。他在正統天主教的大本營索邦神學院遭到批評以后來到了當時是新教辯論中心的斯特拉斯堡。沒過多久,在他32歲那年,可以說由于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日內瓦擔當起了統治靈魂和規范行為的任務。當時,他途經日內瓦,因少數派改革分子的請求留下來,幫他們對付城里的那些神父。

加爾文并不像傳聞所說的那樣熱衷于權力。他身體狀況不佳,寧愿做研究工作,一度由于當地的傾軋被趕出日內瓦也無怨言。不久,他又被請了回去。自那以后,他就像是一位與國王周旋的首相一樣,同市政府展開了斗爭。為了維護新教,他用盡一切手段,包括指點、威脅、妥協。在當時的情況下,他事必躬親,任何哪怕是微小的倒退都是他的道德觀所不能容忍的。但是,與大多數拘謹的人或者官僚不同的是,他有深遠的思想,而且知道如何以令人信服的方式來闡述他的觀點。從1535年到1559年期間,隨著大量學生涌入日內瓦聽他講學,講義的內容需要擴充,《基督教要義》即因此不斷擴充,終于成為一部完整的著作,現在它已成為拉丁文和法文的經典著作。加爾文把日內瓦變成了第二個維騰堡。

路德和加爾文這兩位先知相互尊敬,但也彼此懷有戒心。當加爾文開始揚名的時候,路德的生命只剩下5年時間了,看到這么多的信徒因在細節上對他的神學理論有異議便另立旗號,路德當然不悅。但是,加爾文和路德的關系就像列寧和馬克思的關系一樣,加爾文在新教處于低潮的時候拯救了它。路德去世以后,查理五世在日耳曼戰爭中占了上風。維騰堡和薩克森選帝侯被擊敗了,但加爾文主義在北方和西方得到了蓬勃發展。

加爾文主義的吸引力并不只靠他的一本書。加爾文為培養牧師所創建的學院,也就是后來的市立大學,把日內瓦變成了歐洲的知識中心。新皈依的信徒、年輕的探求者和迷路的靈魂都到那兒去聽課,離開的時候往往變成了傳教士。例如,約翰·諾克斯幾年前曾經是地中海的船工,在“征服”愛丁堡之前在學院受過訓。到了愛丁堡以后,他把有潛力的蘇格蘭年輕人送到靈光之源的日內瓦。那兒到處是不同年齡,來自不同地方的外國人。它是熱情洋溢的人們的麥加,難民的庇護所。【35】

講到加爾文和諾克斯,人們一定會想起清教徒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屬于英格蘭和新英格蘭,而不是瑞士或蘇格蘭。和所有的綽號一樣,它其實是以偏概全(262>)。它和加爾文主義的共同之處只有一點,即應該進行自我克制。這算不得什么奇怪的想法。一般來說,革命都有這樣的矛盾:開始的時候,它往往承諾實現自由,后來卻轉用強制性和“清教徒式”的手法,以壓制對革命的懷疑和反抗(428>)。要創建更加純潔的生活,就必須要求人們忘記其他的目的,因此必須對公眾和個人的行為加以管制。所以,適用于革命的主題不是自由而是解放。舊的鎖鏈被打碎丟掉,換來的卻是嚴格的道義責任。

教會除了不準參加圣餐之外,別無其他的懲罰。它既沒有用于懲罰和控制的利劍,也沒有可指揮的帝國,沒有監獄或其他的苦刑。

——加爾文《基督教要義》(1536年)

在加爾文管轄之下的日內瓦,人們一天必須上兩次教堂,如有人缺席,或犯下通奸、瀆神的行為,高度警惕的長老馬上會匯報上去,教會立刻就會派人來對犯錯的兄弟或姐妹好言相勸,而不是責罵。

但是“管教”是存在的。如果犯罪屢教不改,就要提交給民政當局處置。在那里,通奸罪可能會判死刑,全然忘記了耶穌在處理一個犯了通奸罪的女人時采用的是不同的辦法。而像褻瀆這種“用污蔑的方式傷害上帝”的奇怪的罪行是最不可饒恕的。有時,在日內瓦一個犯了罪的人出于政治原因可能會得到寬恕,可是,他會遭受巨大的社會壓力,還要日夜擔心死后會遭受地獄烈火的煎熬。此外,加爾文能夠通過不準某人參加圣禮,也就是把他逐出教會的方式來切斷該人與社會的一切聯系。

避開了地獄的火焰,享受了天堂的溫馨。

——約翰·海烏德,神學博士,1696年的第10版,1733年的第33版

據說加爾文主義使每個人與所有其他人為敵,而且也與自己為敵。確實,它的嚴苛使許多人對犯罪害怕至極——班揚為此擔驚受怕整整兩年;當詩人柯施知道自己的靈魂迷失了之后,屢屢陷入不可思議的絕望之中;在嚴厲的加爾文式教育下成長起來的拜倫終生堅信,由于他的過錯,他喜歡的一切事物最終都會變為邪惡。更令人吃驚的是,在日內瓦的出生和成長甚至影響了盧梭關于生活和國家的哲學。在英國和美國,更有無數的普通人,尤其是青少年,因加爾文主義的訓誡而深受折磨。

至少在理論上,加爾文本人并沒有像人們對加爾文主義所理解的那樣壓制享樂。在日內瓦,玩牌以及其他的娛樂不在禁止之列。在享樂這個問題上,他和路德各說各的。路德曾經寫道,“基督徒對于世界如同死灰槁木”。然而,我們已經看到,他對本能和天性相當寬容,日子過得津津有味(<17)。而疾病纏身的加爾文并不享受生活,他的主張自相矛盾,只給人性留下一點點立足之地,用以體現上帝的善。【36】

若把這兩大派別作為一個整體來看,16世紀末的地理分界線就清楚可見,盡管不完全準確。德意志各邦國基本上信路德宗,法國的一部分和荷蘭的一部分信加爾文宗,瑞典和它周圍的附屬國都是路德宗,瑞士三分之二的地方信加爾文宗。英國創立了自己的教派,但只是反對天主教,并未經過徹底的改革。蘇格蘭屬于加爾文宗。然而,到處都有小群的異教徒和頭腦發熱的人,為了懲辦他們,忙壞了整整九代人。

這兩者之間沒有中庸之道:或者視世界為敝履,或者因對它的熱愛而難以自拔。信教的人雖然應該訓練自己輕視現世,但不應因此而憎恨它或忘記上帝的恩典。它具有許多誘惑、許多快樂、恩賜和甜蜜,我們應該喜歡它,把它看作上帝恩賜的禮物,是決不應該予以鄙視的。如果天堂是我們的國家,那么,地上除了是我們的流亡地外,還能是什么呢?讓我們盼望死亡并不斷地為它冥思。

——加爾文《對來世的默想》

為了解放精神而自我壓抑所產生的影響不僅在宗教方面。它和古代斯多葛派的道德規范非常相似,在加爾文時代和下一個世紀中,許多人文主義者把它當作自己生活的哲學,這并不令人奇怪(>52)。人們愿意接受約束顯然不全是加爾文主義的影響,而是出于大眾傾向中的一種共性。經過了造反的轟轟烈烈和文化新轉折的興奮激動之后,人們轉而喜歡嚴謹的舉止和冷靜的思考。奇怪的是,這些本來是用于自修的方法現在卻被用來解釋一個復雜的經濟問題,即資本主義的抬頭。由于不斷地被援用,一位德國學者和一位英國學者的理論已經成了思想的教條,即資本主義的誕生和成功歸功于宗教改革者的教義。新教的“勞動道德觀”創造了企業家,即資本主義制度中的經濟人。

難道敬畏上帝,內心焦慮的新教徒注定要成為資本家嗎?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和社會主義者理查德·托尼都曾撰著從不同角度論述這種所謂的文化聯系,他們的著作現在幾乎成為經典。現代批評資本主義的人高興地看到,這種文化上的聯系把資本主義制度以及它的罪惡同“僵硬的道德”和“站不住腳的神學”掛起鉤來;嚴格的馬克思主義者卻感到惱怒,因為它用一種精神行為取代了物質力量作為推動歷史前進的因素。【37】

韋伯和托尼的理論是以社會學和心理學為基礎的。新教通過使信徒對自己的拯救產生懷疑,給了他得到恩賜的希望,激勵他像被上帝選中的人那樣行事,即冷靜、認真和勤勞。他的道德準則決定了他處處精打細算,不論是今生還是來世,他都不屈不撓地,但又小心謹慎地辦事。相比之下,天主教徒就隨和多了,他用象征性的、在今世沒有多大意義的“德行”來買通通往天堂的精神之路。他非但不贊美實際的勞動,反而把它看作是亞當的詛咒。天主教譴責借錢給人要利息的做法是放高利貸。發財致富不是典范,恰恰相反,貧賤才是神圣的標志。

韋伯和托尼的著作中提到了一些就生活和工作進行道德論述的有趣例子,包括清教徒巴克斯特和本杰明·富蘭克林以及他筆下精明狡猾的窮理查。但是,韋伯和托尼的論述都經不起批評。比如,韋伯寫到清教徒的“苦行主義”,這無論在用詞上還是從事實來看,都是夸大其詞(262>)。更重要的是,資本主義在新教革命之前就已誕生,因此它的“精神”一定早就有了。早在中世紀就有人主張允許資本形式的高利貸和貿易,這個主張也確實得到了實行。中世紀的修道院長用剩余的資金放債,如果利息不超過百分之十,他們放高利貸的罪過就能得到寬恕。

此外,大規模的銀行制度在意大利早已發展起來,銀行家美第奇家族就是突出的例子,所以它并不是新教的產物。新教自出現以后在意大利反而發展得最慢。新教方面的事實也證明了上述理論的錯誤:路德和加爾文都譴責牟利,痛斥“時代的物質主義”。(每個時代都是物質主義的時代,都應予以痛斥。)加爾文勉強同意,在少數有明確規定的情況下可以收百分之五的利息。他鼓勵教徒生活盡量儉樸,省下錢用來做善事。在16世紀,無論誰成為資本主義企業家,都不是因為受了加爾文的啟發。在整個17世紀,傳教士都到處譴責放高利貸和牟利的欲望。

還有,皈依新教的國家在經濟上并不先進,而信仰天主教的法國則遙遙領先,直到它在17世紀末窮兵黷武,花費巨大,才耗竭了財富。早在改革運動的思想到來之前,德意志北部、荷蘭以及波羅的海地區各大城市的貿易就已經相當繁榮。最后要提的一點,也恰好反映了在我們這個“通信時代”知識傳播的情況是多么糟糕:根據韋伯的理論,新教倫理只是一個因素,還要研究五六個其他因素之后,才能了解“新教倫理”在多大程度上促進了“資本主義精神”。【38】

革命后,在文化上需要解決的難題是怎樣恢復社區,怎樣同自己曾經詛咒并與之苦斗過的人共處。固然,在經歷了30年的暴力和動亂之后,還有少數人愿意達成妥協。直到路德去世的前一年,還邀請新教徒派代表出席將在特倫托召開的教會會議,共同審議天主教的教義和做法。但新教徒拒絕了這個機會。

拿出有信心的行動,信心自然而然會有的。

——羅耀拉《神操》(1548年)

即使您已失節,也得勉力學做一個貞節婦人的樣子,因為習慣簡直有一種改變氣質的神奇的力量。

——哈姆雷特對他的母親說的話(1602年)

信心若沒有行為就是死的。

——《新約·雅各書》

只有像對待真實情況那樣冷靜地采取行動,行動才會變成習慣,染上感情色彩,我們對于這樣的行動的興趣才稱得上是信仰。

——威廉·詹姆斯《心理學原理》(1890年)

新教改革既然是場革命,所以按照邏輯,天主教在特倫托發起的天主教反改革運動應該叫作反革命。事實上,教會會議所通過的神學和行政方面的決定不是革命,而是改革。這是那個世紀唯一的一次改革,是一場慎重的、大規模的、非暴力的變革。主教們倒真是從容不迫:他們花了18年時間,經過了三場大辯論,最后才終于達成了一致。這是天意的安排,老的反對派一個個帶著他們的理論進了墳墓。

英國代表、紅衣主教雷金納德·波爾,陳述了特倫托會議的目的:“清除異端邪說,改革教會的紀律和道德,最后實現整個教會的永久和平。我們必須確保,或者說不懈地祈禱上帝保佑使一切得以實現。”

為了實現這些目的,對各種事情加以明確規定,并予以嚴格執行。規定包括教義、教理問答、彌撒用書,只能用天主教欽定版的《圣經》,以及制定禁書書單指南。羅馬宗教審判法庭重新起用,還增加了主教的巡查。在羅馬為每一個國家各建了一所神學院,為指定的教派分配了專門的使命,這里主要指的是成立不久的奧拉托利會和耶穌會。一個有趣的巧合是,加爾文制訂規范,要求爭取更多信徒皈依新教剛剛幾個月之后,羅耀拉就創立了旨在收復那些皈依新教國家的耶穌會。

為了抵制福音主義倡導的原始主義,巴羅尼阿斯大主教寫了一篇早期教會史。當時剛剛在羅馬發掘出早期受迫害的基督徒避難的地下通道,所以這本經典著作引起了人們很大的興趣。這些遺跡振興了對圣物的崇拜,加強了教皇的地位,并提醒信徒們,教會的勝利歸功于烈士先驅,尤其是羅馬的圣彼得。

天主教會在特倫托會議上下的決心幫它收復了大片領土,例如波蘭就重歸天主教的懷抱。這種決心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它是反個人主義的。它調動起來的積極分子像福音主義先驅者一樣狂熱和能干,而且比他們更愿意為共同的計劃攜手合作。羅耀拉就是其中的一個。他是一個西班牙士兵,主動皈依,是行政管理的天才。他組織了7個人(后來增加到10個人)的小組要去圣地朝拜,后來由于地中海發生了與土耳其人的戰爭而未能成行。于是,他又考慮建立一個積極重振信仰的協會,并開始撰寫關于冥思和修養的《神操》一書。《神操》是實用心理學的杰作,里面的規則與以前的指南或教義不同——應該說是完全相反。踐行者需要想象自己的思想或禱告的題目,想象耶穌生活中的一次活動,并把自己想象為活動中的一個人物。“感官的運用”促使一些傳教士組成了一個團體,他們注重精神境界,但是又沒有脫離普通人的想象力。【39】

特倫托改革以后的歷代教皇與“福音分子”同樣狂熱,也同樣雄心勃勃。梵蒂岡終于承認了耶穌會,它的會員很快走出歐洲,到新世界和遠東去傳教,并常常保護那兒的人們不受征服者的貪婪掠奪。在歐洲,新生活中的文化分裂現象非常明顯。天主教為了重整旗鼓,創造了許多新的建筑物和藝術品;新教則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和理論;信奉加爾文宗的宮廷特別注重學習知識,蘇格蘭開始普及教育。天主教徒建造或修復教堂,訂購圣壇畫、圣母和眾圣的畫像與雕塑——大批的巴洛克藝術品就是證明。新教徒寫出了《天路歷程》,還有彌爾頓和馬維爾創作的詩歌以及后來的杰里米·泰勒的《圣潔生活和圣潔死亡》,還有(以后會看到)眾多的小冊子,其中許多主張人民主權(265>)。

特倫托大會努力改造和恢復天主教這一古老的制度,卻死守狹隘的觀念。其實,它也走了原始主義的路。它的目的是要抵制新教的錯誤,結果卻使天主教的信仰停留在1500年或更早期的歐洲人的思想階段。這種做法不符合天主教的傳統。教會歷來的傳統是,信仰中非核心的教義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不受《圣經》的束縛。當時人民還沒有掌握《圣經》,只有神父識字,是他們代表了活躍的、深思熟慮的公眾輿論,他們的辯論和結論反映了西歐人思想的發展。【40】

這樣的演變發展維持了大問題上的共同之處,但并沒有實現完全的一致。亨利·亞當斯把13世紀看成快樂的、沒有分歧困擾的年代,那是對過去的幻想和美化。他要么是忽視了要么是忘記了,托馬斯·阿奎那因大力倡導綜合接受各種意見曾兩次險些被逐出教會。指控某人宣揚異教邪說會導致辯論,而知識就是通過辯論取得進步的。

異教徒的出現是為了讓我們成熟起來。他們提出問題,大家進行討論,最后達成的定義使信仰統一起來。

——圣奧古斯丁

比起9世紀查理曼大帝時期人們的想法,16世紀主教的思想顯然要先進得多。但是在16世紀,天主教會非但不推動思想自由和逐漸啟蒙,反而對阻止思想的發展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這個立場其實是由它的新教敵人所促成的。可以這么說,是那些整天把《圣經》掛在嘴邊的新教徒使伽利略因他的天文學研究而遭受譴責。如果不是因為要證明天主教徒也崇拜《圣經》而在特倫托規定了要對《圣經》嚴格按字面意思理解的話,就不必迫使科學服從《創世記》。特倫托會議用信仰來駕馭本質上屬于非宗教和道德的問題,為至今還未結束的“科學與宗教的戰爭”埋下了引信。它一直在制造不信教者,或者應該說,它迫使人們在科學和宗教之間做出選擇,從而剝奪了許多人信仰的機會。

在20世紀末,西方天主教徒中普遍存在著不滿情緒——主教之間公開爭吵,神職人員棄職還俗,招不到足夠的神父,在南美洲以及天主教大學里,違背教皇的訓誡而教授“自由”的教義——所有這些現象都來源于特倫托改革。但是,不應因此而認為這些行動和反應屬于一股向著由科學主宰的世俗世界發展的潮流。事實正相反,教會的分裂說明對超越物質世界的尋求又抬頭了。盡管在今天的西方,學校、政府、新聞媒體和公共生活的習俗已不再和宗教混為一體,但有越來越多的人要求應與宗教再度結合在一起。

大眾對于精神事物產生興趣,這是20世紀90年代生活的一個特征。對有關天使、奇跡、幻覺和來世的書籍感興趣的讀者大為增加,為出版商打開了銷路,也開辟了比較嚴肅的書籍市場,如關于耶穌的研究以及最近出現的對圣母馬利亞的研究。

——《紐約時報》,1996年8月17日刊

不只是要求而已,已經有了重新征服靈魂和體制的行動。宗教極端主義者到處宣傳,媒體對于宗教問題和宗教人物展開空前的報道,隨便瀏覽一下標題,就能知道新教在巴西和法國爭取到了新的皈依者;英國國教的教徒人數落到了英國的天主教徒后面,所以要對地獄重新下定義,去除“殘酷的折磨”;統一教的教主文鮮明在歐洲巡回演講進化論,并在首爾為36000對男女主持了婚禮;在好幾個國家,青少年中流行撒旦主義;其他的教派也層出不窮,有冥思式的、東方式的、通過電視傳播的,還有自我犧牲式的。【41】

同時,美國建有高檔住宅的郊區出現了圣母馬利亞顯靈,一群群人聚在一起等待她再現。正統的活動也越來越受重視,歐洲泰澤會僧侶一年一度的呼吁吸引了來自歐洲各國70000多名青少年,要讓“靈魂重新回到這個機器化的世界中”;教皇出訪所到之處,歡迎的人群數以十萬計;《圣經》的新譯本出版了好幾個;沒有宗教動機的作家對科學的知識基礎發起攻擊;最后,伊斯蘭教——或者說它其中的一部分——和西方又交上了手,在它所征服的地方,它遠不如16世紀時寬容。因此,新教革命沒有淡化信仰,而天主教的自我改革也未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教義問題。

耶穌會會士的活動采取其他方式而非極度虔誠的方式,對文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在與形形色色年輕的、頑固的、猶豫不決的靈魂打交道的過程中,他們發展了一套決疑法(又稱詭辯法),滲透到家庭生活中,并且幾乎壟斷了教育。“決疑法(詭辯法)”和“耶穌會式”成了狡詐的同義詞,因此掩蓋了這個題目的重要性。16世紀一些著名的決疑論者,像西班牙的馬力亞那和英國圣公會教徒杰里米·泰勒,都是具有很高道德和文化修養的人。決疑法是關于案例的理論,講的是怎樣運用一般的行為準則來解決一個特定的道德問題,和法官在判案時運用法規是同一個道理。現在的各種行為守則,無論是律師、醫生,還是其他專業的行為守則,在應用時都需要用決疑法。有道德觀念的人面對道義上的難題時,思維中用的也是決疑法。這是一門難以掌握的藝術。

耶穌會的決疑法聲名狼藉,因為有些作者為了吸引人相信宗教,設計出巧妙的辦法來逃避有些明顯而痛苦的責任。這類書籍中充斥了有誘惑性的,往往與性有關的案例(同心理分析的文獻一樣),成了指導不軌行為的流行讀物。在心理學家和關于心理學的雜志文章出現之前,需要有人提供心理咨詢,而在耶穌會會士中,這樣的人大有人在。這個紀律嚴明的教派提供的告解神父成了許多大戶人家的常客。在比較普通的家庭中,他們也是“良知的導師”。家庭成員,尤其是婦女,常常向他們請教。莫里哀的《達爾杜弗》(《偽君子》)描述的就是這種情形。后來,出現了告解神父嚴重瀆職的情況,導致了對這種安排在道德上和理智上的譴責(219、345>)。【42】

巴黎大學反對耶穌會,并不只是因為他們來自國外,而是因為他們提供免費教育,這對大學的帶薪人員來說是一種競爭。團結、聰明和勇敢的人在世上要有所作為是不難的,10個這樣的人能影響10萬人。

——布克哈特《歷史講稿》

同時,耶穌會會士又是教育史上空前絕后的杰出教師,他們認真細致,思維縝密,并不斷改進教授方法。他們既教授宗教的教義,又教授非宗教的課題,對學生的態度無比體諒和善。他們的成功歸功于培養教師空前的高效方法。他們知道天生的教師就像真正的詩人一樣稀罕,而合格的好教員也不是馬馬虎虎就可以造就的,所以他們設計出了一套培養方法,包括對受訓者大量灌輸廣博的知識,并在漫長的受訓過程的每個階段進行嚴格篩選。

耶穌會開辦了許多學校。在17世紀中葉的歐洲,學校和學生比19世紀中葉時都多,甚至出現了學校過剩的抱怨。所有的適齡青少年,不論貧富,都可以入學。這個制度的優越之處不久便因它所造就的燦若群星的眾多人才而顯現出來。從笛卡兒到伏爾泰,許多哲學家和科學家都是由耶穌會會士教育出來的。其中有些杰出的學生后來要打爛他們在學校所熟知的教條,這些人成為18世紀啟蒙運動的領袖,認為教會是必須砸碎的“臭名昭著”的東西(361>)。

注釋

[1]世界最具有影響力、醫療水平最高的醫療機構之一,創建于美國明尼蘇達州羅切斯特市。——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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