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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從路德的《九十五條論綱》到玻意耳的“無形的學院”》:四分五裂的西方

現代社會以一場革命開端,與這一時代的特征恰好吻合。這場革命通稱宗教改革,然而,從16世紀改革開始,到一個世紀以后改革結束(是否真的結束了還是個疑問),前前后后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都具備革命的特征:為實現某個信念,通過暴力造成權力和財產的易手。【3】

我們動輒把事物稱作革命,已經成了習慣。一有改變我們習性的新發明或新做法出現,我們立刻驚呼“革命了!”。其實,革命所改變的不僅僅是個人的習慣和某種普遍做法,它改變的是整個文化。從16世紀的大動亂到現在,僅有后來的三場動亂也可以稱之為革命。當然,歷史書上把其他十幾場動亂也稱作革命,但那些動亂只是特別狂暴而已,其實不過是下列四大震蕩中的局部性余震:16世紀的宗教革命、17世紀的君主制革命、貫穿18—19世紀的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的“法國”革命,以及20世紀發生的社會性的、集體主義的“俄國”革命。

把“法國”和“俄國”打上引號表示它們只是慣常的稱呼。引發革命的思想在導致戰爭爆發之前已經在整個西方世界造成了震蕩,引起了人們的苦苦思索,而通常提及的1789年和1917年只是標志著觸發事件的發生時間。在這四次革命中,從初衷得到實現到各種副作用顯現出來,前后經過幾十年的時間方才塵埃落定——而它們的主導思想迄今仍在發揮作用。

一定要說是“西方”在16世紀陷入了分裂,因為在這里用“歐洲”一詞是不準確的。歐洲是從綿延不斷的亞洲大陸伸出來的一個半島,被莫名其妙地稱作“大陸”。16世紀的革命只波及了半島最西端的部分地方:從德國、波蘭、奧地利、意大利向西直到大西洋。巴爾干地區屬于信奉伊斯蘭教的土耳其,而俄國信奉的是東正教,不是天主教。根據這個清楚的劃分,西方即可稱為“西歐”。

把四次革命中的第一次革命稱為宗教革命也是不全面的。確實,這次革命使幾百萬人改變了信仰的形式和對命運的認識,但它的影響遠不止于此:它提出了觀念和信仰的多樣性這兩個問題,培育了一種新的國家感,提高了方言的地位,打消了西方人同宗同祖的一體感。最后,從長遠的觀點來看,它通過促進向海外新世界的移民使西方和西方文明的勢力得到了空前的擴展。【4】

1517年10月31日,薩克森一個礦工的兒子路德(Luther,他的名字又拼寫為Lhuder、Lutter或Lotharius)把他的《九十五條論綱》張貼在維騰堡萬圣教堂的大門上。他當時絕對無意造成他所屬的天主(“普世”)教會的分裂,或者把他的世界分為兩個敵對的陣營。

他張貼論文的做法并非超常之舉。身為僧侶的他在新建的維騰堡大學(哈姆雷特后來在此就學)任神學教授,僧侶們常用這種方法發起辯論,類似現代人在學刊上發表爭鳴性的文章。最近,一位德國學者宣稱路德根本沒有張貼他的論文。不管是張貼了還是沒有張貼,反正他的論文迅速流傳開來。他把論文謄寫多份,分送給朋友,朋友們又轉抄給其他人。不久,路德居然收到了從德意志南部倒流回來的印刷本,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使他感到不安。

這個小小的細節非常說明問題。倘若沒有印刷技術的幫助,路德的改革希望很可能化為泡影,落得與此前200年的宗教改革者一樣的下場。當時已通用40年的谷登堡活版印刷技術成了分裂西方的物質工具。關于這個新工藝,需要指出一點,印刷要成氣候,單有印刷技術還不夠,還要有優質的紙張、改良的油墨以及嫻熟的工匠。這樣,才可以快速、準確并大量地翻印傳單,而且成本比手工抄寫低廉。

許多新教徒撰寫的論文穿插了由克拉納赫、丟勒和其他著名藝術家創作的版畫,以此吸引不識字的人,由他們的朋友把版畫的說明念給他們聽,從而擴大宣傳。16世紀有關《圣經》理論的文章以及彼此攻訐的文章不再完全用拉丁文來寫作,專供僧侶閱讀了,已經開始使用比較流行的方言,通過新生的大眾傳媒手段向民眾宣傳推廣各種思想。

據估計,到1500年,各種著作已經出版了40000多個版本,100多家印刷廠共印出900多萬冊書,足見“書籍”這個新工藝品的力量。在清教徒斗爭期間,有些城市有6家以上的印刷廠不分晝夜地開工。每隔幾小時,信差就取走油墨未干的書籍,把它們送到安全的批發點——這就是最初的地下出版業[參閱呂西安·費弗爾(Lucien Febvre)和讓·馬丁(Jean Martin)合著的《書籍的誕生》(The Coming of the Book)]。【5】

倘若路德無意發動革命,那么,他的目的何在?他只是希望“發掘懺悔圣禮的真相”。他提出的問題天真但又十分及時,因為當時正風行出售贖罪券。贖罪券就像是教皇以“眾圣徒積攢的功德庫”作為抵押開出的有擔保的支票。信眾以為,買了贖罪券,持券人就有了懺悔之道,就可以縮短自己或是朋友和家人在煉獄受苦的時間。路德對于以購買贖罪券來取代真正的痛悔和竭力的苦修提出了質疑。他認為教會擁有的唯一寶藏是福音。

贖罪券決不能赦免罪過;教皇本人無權作此赦免;赦免罪過之權屬于上帝。

教會的決定只能影響世上眾生,在煉獄中不起作用;教皇為煉獄中的人所能做的只是祈禱。

基督徒只要真心悔改就得到了上帝的赦免,與贖罪券無關,也就不需要贖罪券。

——摘自路德《九十五條論綱》

除了路德以外,還有許多人真心虔誠敬神。他們愿意真誠信教,而不是買通通向天堂之路。這些覺醒的教眾采取各種不同的信仰形式,其中有一種叫作現代信仰,這個名字真是意味深長。共同生活兄弟會這類團體的成立,新的文法學校的建立,肯培的托馬斯所著《效法基督》(The Imitation of Christ)一類書籍的出版,以及普通民眾的自發態度,都證明了改革先驅的努力已經開花結果。

這些改革先驅為數眾多。從14世紀英國的威克利夫到15世紀波希米亞的約翰·胡斯,他們都做出了勇敢的嘗試,要“回歸初代教會”。樸實的早期基督徒的教會只是大家推選出來的管事人員。對于早期基督徒來說,福音書的教誨就已足夠,現在仍應采取這種簡樸的信仰方式。

威克利夫被后人稱為“改革之晨星”。早在他之前,法國南部阿爾比鎮周圍的一大片地區在13世紀就完成了信仰的簡化,但阿爾比派最終消亡。后來,任何鼓吹異端邪說的人都被綁在火刑柱上燒死。在教會內部,雖然不斷有神職人員呼吁對“教會的首腦和成員進行改革”,但是,體制的自我改革歷來罕見;雖然有改革的意愿,但傳統的抵抗十分頑強。【6】

在這樣的背景下,路德鮮明的理論產生了爆炸性的影響。他先把文章送交美因茨大主教,但這個粗鄙而又貪婪的年輕主教和此事利益攸關,因為他要把出售贖罪券所得收入的三分之一中飽私囊,以補償他不久前購買主教職位的花銷。路德沒有得到主教的答復,于是又把文章呈交給教皇,同時繼續苦苦思索。

這么多的尖帽頂

都鑲著雙層蕾絲邊

這么多的氈帽

我此生僅見。

教誨都頭頭是道

布道詞都所言甚善

卻沒有人虔誠信神

我此生僅見。

——約翰·斯克爾頓(1500年左右)

這時的路德已經34歲,不再是頭腦沖動的年輕人。在過去的7年里,他擔憂自己靈魂的狀況,一直被痛苦甚至絕望所噬嚙著。他曾經與自己的欲望以及仇恨和嫉妒的感覺苦苦抗爭,但是最后失敗了。這樣他怎么還能指望得到拯救呢?然而有一天,一位僧侶弟兄在背誦信經,念到“我信罪得赦免”時,路德聽了幡然省悟,他說:“我感到我得到了重生。”信心在不知不覺中突然降臨于他。他那矛盾的自我,或者說威廉·詹姆斯所謂的“變態的靈魂”,頓時得到了神奇的治愈。這種神奇是上帝的恩賜。沒有它,罪人不可能有信心,也不可能踏上得救的道路。此即新教思想之精髓,也是新教徒心路歷程的實質。

路德公開他的發現之后,得到的反應熱情踴躍,足以證明遭受內心折磨者大有人在。種田的農夫、自由城市里謹小慎微的商人、雄心勃勃的王公、頹敗城堡里的破落騎士、圣壇前虔誠的僧侶,各類人中都有靈魂敏感的人。然而,對于自命風雅、沉迷酒色的教皇利奧十世來說,路德的感情迸發只不過是又一個小僧人在賣弄學問而已。路德的文章被轉到一個神職官僚手里,這位官僚整整花了3年的時間對文章吹毛求疵,尋找里面的異端言論。

路德并沒有坐等教皇的回答。對上帝恩典的感受,加上6年前作為修道會的使者去羅馬時留下的記憶,使他又產生了一個簡化的想法:信徒皆祭司。他絕非天主教神職人員受禮時所說的“又一個基督”,但他也不需要羅馬教廷做中間人。他自己能直接靠近上帝,西方各地頭重腳輕的教會體制是無用的。為了鞏固這個理論,他又提出了基督徒自由的原則,即“基督徒是全然自由的萬人之主,不受任何人的管轄。”

信徒皆祭司,是自由的主人翁,取消教會——路德把這一主張用德意志人日常通用的語言向他們廣為宣傳。它當然意味著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但是,路德并不想制造無政府主義者。他還聲明了自由的另一面,即“基督徒是全然順服的眾人之仆,受一切人管轄”,也就是說,他服從于由王公統治的世俗社會。

這給非神職的當權者吃了定心丸,也標明了路德的道路。他無意中避開了危險的宗教先知的角色,承擔起了反教權的作用。此舉獲得了多方支持。長期以來,攻擊教皇一直是顯示自己高明的一種做法,同時還用來作為一種敲詐的手段。通過這種手段,國王們爭取到政治上的讓步;另外一些人謀得主教的位置。然而,教會并未因而得到任何改革。盡管人人認為教廷必須清除濫用權力的弊病,但是,我的特權不能碰。在這一點上,人人都寸步不讓。【7】

革命伊始首先明確了它的敵人:敵人不是天主教或它的教徒,而是教皇、他的下屬以及他們搞的各種儀式,即敬拜神的種種煩瑣手續。路德的《九十五條論綱》中有41條遭到教皇的譴責。教皇的諭令傳到維騰堡時,路德借機示威,把諭令當眾付之一炬,使圍觀的大學生人心大快。路德還把其他的一些教皇詔書、克雷芒六世的教令、《天使大全》以及一位為教皇搖旗吶喊的同僚約翰·馮·埃克寫的一些書也一起扔進了火里。他說:“焚毀壞書是一個古老的習俗。”

如微波掀起巨浪,一個平常的事件居然會引發革命,這實在令人錯愕不已。不論是1517年的路德,還是1789年聚集在凡爾賽宮前的人群,都沒有預想到他們的行動將最終造成的結果。發動1917年革命的俄國自由派分子更是對后果始料不及。誰也沒有預想到革命會帶來如此嚴重的破壞,誰也無法想象革命無論大小,都會煽起那么狂熱的情緒和奇怪的行為。

先是有傳言說某個僧侶對贖罪券提出了疑問,消息馬上四下傳開,迅疾異常,因為這傳言與當時的形勢恰好相符,同人們意識深處的某種情緒相吻合,或者說反映了當時的狀態:傳言可不是憑空而來——教會又在大規模出售贖罪券了。所涉及的事情和質疑者的名字引起了猜測、夸張、誤解和編造,人們開始互相探問真情和這件事的含義,氣氛因而緊張起來。時間感發生了變化,似乎過得快了起來,本來遙遠的未來也不那么遙遠了。

出于一時沖動,可能是為了打破緊張氣氛,有人在教堂里大聲喧嘩,用石塊砸破玻璃窗,因而挑起了一場毆斗。事情就這樣在維騰堡開始了。這顯然不是一般的鬧事。有人站出來高談闊論,或是呼吁人群保持冷靜,或是鼓動大家采取行動,不要袖手旁觀。隨著更多消息的傳播,形形色色的人都卷了進去。對這打亂了人們日常生活的事務,有贊頌的,有譴責的,眾說紛紜。這事務到底是什么呢?具體來說,它包括:熱血沸騰的青年人滿懷希望地追求思想的新動向,痞子趁機聚眾鬧事,心懷不滿的人發泄積怨。幻想狂、瘋子、罪犯紛紛出動,趁火打劫。

禮儀和習俗被砸爛,污言穢語和公開的侮辱變得司空見慣。混亂之中,建筑物表面被涂寫得亂七八糟,神像被毀壞,商店遭到搶劫。各種傳單在興奮和憤怒的人們中間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閱著,圍繞著本已過時的一些話題又開始了尖銳的辯論:自由戀愛、教士結婚、僧侶破戒、共產共妻、立即一舉清除一切罪惡和腐朽——創造一個嶄新的人間天堂。【8】

不朽的上帝!一個偉大的世紀在我的眼前開始了!

多么希望青春能重返!

——伊拉斯謨致紀堯姆·布德(1517年)

生在那個黎明是何等幸福,青春是美妙的天堂。

——華茲華斯紀念法國大革命的詩句(1805年)

一個奇妙的現象發生了,縮小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老百姓學會了他們原來不熟悉也不感興趣的詞匯和概念,像知識分子一樣展開討論,而知識分子則把他們通常關心的題目——藝術、哲學、學術研究——拋在腦后,因為革命的思想是唯一扣人心弦的主題。富人和“頭腦清楚”的人出于恐懼而團結起來捍衛他們的財產和習俗,但是,該怎么辦則意見不一。而且,許多人看到自己的孩子居然“站到了錯誤的一邊”。權貴們密切觀察,時而設法趁亂取利。輿論領導人力圖把一些流行的想法綜合起來,形成人們為之奮斗的一種立場。他們成為運動的領導者,或是安撫民眾讓他們放心,或是鼓動他們勇敢大膽。

辯論愈演愈烈。各種黨派逐漸形成,它們自立名號,或被別人輕蔑地加上綽號。朋友反目,夫妻成仇。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有人被指控為“叛徒”,事實上也的確有人改換門庭。當局不知所措,教會的領導軟硬兼施,恩威并用,希望這場動亂最終會像過去所有的運動一樣煙消云散。但是,權力和財產的轉手卻無可阻擋,這就是革命的象征,是它最終確定了革命的思想。

亨利八世打著改革和道義的旗號,公開沒收了英國大小修道院的財產,因此而臭名昭著。但是,在16世紀,除了意大利和西班牙以外,政府沒收教會財產的事件屢見不鮮。在轉手的過程中,隨著形勢的變化,每過幾年都要簽訂新的條約,有的是確認沒收的行為,有的是推翻先前的決定。在旁觀者看來,事態的發展如奔騰的洪水,而對局內人來說,它卻是個周而復始的大旋渦。

革命給人帶來的大致就是這種“感覺”。每次革命的成果和流血的程度不同,但它們的動機基本上由同樣的因素組成:希望、野心、貪婪、恐懼、欲望、嫉妒、對秩序和藝術的仇恨、狂熱、英勇的獻身精神以及對破壞的癡迷。

時機的作用也不可低估。路德的思想廣為傳播的時候,正值亨利八世請求教皇宣告他的婚姻無效之際,因為他真心認為,他得不到男性后嗣是因為他和凱瑟琳王后的婚姻是亂倫。這位國王曾經撰文攻擊路德,為此,教皇封他為“基督教的捍衛者”。但現在捍衛者不得不與教皇決裂,因為,凱瑟琳是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查理五世的姨媽,查理五世根本不會允許離婚,所以,教皇也不敢準許離婚。在這場鬧劇中,一個新的英國國教誕生了,它的最高領導不是僧侶,而是國王,并從此永遠獨立于羅馬教廷。【9】

當愛使一個君主領悟智慧

博林的雙眼放出福音的光輝

(博林即安妮·博林)。

——《沉浮之樂》,摘自格雷的《墓園挽歌》,講亨利八世的困境

事實上,國王的行動是為了保護他本人和王室的權力。盡管他沒有改變神學教義,但他對教會土地的沒收等于是朝著下一場革命默默地邁出了一步(239>)。

人們也許會想,為什么薩克森選帝侯腓特烈沒有聽從教皇的要求去懲罰路德和他那些追隨者呢?為了誘使腓特烈服從這個要求,教皇還奉送了“金玫瑰”這個崇高的榮譽。腓特烈創建了維騰堡大學,并安排了學校的人員編制,因此,他既是路德的君主,又是路德的雇主。他本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熱衷于收藏圣人遺物。據說他共收藏了8000多件圣物,包括耶穌搖籃里的干草。但是,他終其一生一直在保護這位焚燒教皇敕書的僧侶教授。

從諸如此類抵觸教皇的跡象中,可以察覺到世俗統治者對宗教統治者的反感,地方當局對中央當局的敵對,以及德意志人民族感的加強,這造成了對“外來”要求的不耐煩。在與教皇和羅馬教廷的沖突中,一些人自然而然會感到“那些意大利人”在干預“我們的事務”。其他人可以從古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所著《日耳曼尼亞志》一書中找到民族自豪感——盡管當時日耳曼民族并不存在。在塔西佗筆下,羅馬既腐朽又卑賤,而各個日耳曼部落則具有高尚的道德和自由。薩克森的腓特烈不一定會同意這種站不住腳的對比,但是個人的情感驅使他去保護路德:梵蒂岡的官員要對他心愛的大學里的教員興師問罪,這是對他的冒犯。

當時宗教分裂還不成氣候,教皇的要務仍然是打擊異端。他爭取到了剛剛當上羅馬帝國皇帝、年少氣盛的查理五世的支持。查理五世同意等帝國議會,即著名的沃爾姆斯議會,下一次開會時審判維騰堡那個搗亂分子。審判者軟硬兼施,第一天,被告曾現出剎那的軟弱,但第二天即表現得英勇不屈——簡直像悲劇情節的轉折。腓特烈擔心路德有性命之虞,于是派人把他劫走,藏在一座城堡里,這座城堡就是現在成了旅游勝地的瓦特堡。【10】

路德逃過一劫以及他的理論得到傳播全靠世俗力量在多地同時給予的支持。一個革命思想要取得成功,必須得到“不相關的利益”的強有力支持,而唯有軍事力量能保證這一思想不被消滅。

在瓦特堡,盡管魔鬼派出的群鴉亂噪,多方搗亂,路德還是把《新約》翻譯成了德文,并且選擇了絕大多數人都懂的一種方言。如果大家都能看懂福音的話,就會明白他的意見是正確的。福音派信徒(Evangelical)的名稱便由此而來。它比新教徒的名稱老得多,也一直比新教徒一詞更常用。新教徒(Protestant)的名稱事出偶然,來源是一些代表抗議(protest)可能和天主教徒簽署的一項協議。

路德雖然由于這意外的原因得以享受安息,但他仍然不斷地向德意志人論述有關宗教、道德、政治和社會的重要問題。他為朋友們撰寫的小冊子和書籍以及致友人的信函被朋友“轉印”出來,他還洋洋灑灑地撰寫了大量的《圣經》評注、訓誡和頌詞。教徒把他的拉丁文著作翻譯成德文,德文著作翻譯成拉丁文。為把一個問題推廣到全國范圍而發起如此緊鑼密鼓的宣傳,這是史無前例的。反對派也進行反攻,大學里出現了兩派對峙,這些事件又被寫成文章。向基督徒宣傳什么是真正的信仰,什么是良好社會的文章鋪天蓋地。這種現象350年后才告一段落。直到1900年,宗教書籍的出版數量(起碼在英國)才首次被其他書籍超過。

這場戰爭在20世紀末又重新打響。宗教極端主義者是路德的唯《圣經》主義者在20世紀的翻版(>40、261)。像450年前一樣,西方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教派,僅在法國就有172個,其中大多數是基督教教派。這種尋找信仰的新浪潮所帶來的結果與當初一樣,不過今天的騷動不如16世紀時的宣傳鼓動那么徹底。人們要求全面回歸宗教早期的狀態,高呼原始主義的主題——回歸到根本!當人們認為繁復的累贅已經埋沒了一個體制原來宗旨的時候,當所有要求改革的理論都陷于失敗的時候,他們中間最有思想、最活躍的人便會希望從“文明中解脫出來”。毋庸贅言,路德提出的“基督徒自由”也為現代的解放這一突出的主題打響了第一炮。

人們到底要把教會中“自上而下各個階層”里的哪些東西清除掉呢?首先是眾所周知的“腐敗現象”——富有的修道院里貪婪的僧侶、尸位素餐的主教、納妾的神父等等。道德淪喪的現象下面隱藏著更深刻的問題:各種神職人員的作用名存實亡。布道者不能給人以教誨,因為自己就愚昧不明;僧侶不是以自己的虔誠去拯救世界,而是成了游手好閑的牟利者;主教不關心教眾的靈魂,而是熱衷于搞政治、做生意。當然,他們中間也有少數虔誠的學者,他們的行為證明美德是有可能獲得的。但是,一般來說,主教往往只是一個12歲的男孩,他有權有勢的父母早早地為他的錦繡前程打定了基礎。所以,整個體制已經爛透。盡管人們對此反復痛陳,但是,這個龐大的腐朽體制仍巋然不動。當人們把無益和荒謬的東西當作正常的東西來接受時,一個文化就衰落了。衰落一詞并不是貶義詞,它是一個技術性的形容詞。在一個衰落了的文化中,最能發揮才能的主要是諷刺家。15世紀初這種人大有人在,其中一位偉大的諷刺家是——【11】

伊拉斯謨

在丟勒為他所繪的一幅著名肖像畫中,他的眼瞼謙遜地、若有所思地稍稍下垂,面部線條柔和,神色安詳。后來的書中常常把他描寫為一個謹慎、中庸、在斗爭中妥協的學究。路德是個硬漢,而伊拉斯謨是個學究,所以反抗的成果歸功于硬漢。

這樣的結論大錯特錯。實際上,伊拉斯謨是位果敢獨立的斗士,和路德一樣脾氣火暴,假如火暴脾氣能算是革命者的一種美德的話。早在路德的思想還沒有形成之前,伊拉斯謨就已經在積極地推動他的事業了。伊拉斯謨比路德更有學問,更加機智風趣,有著另一種不同的文學才能。他從一開始就抨擊僧侶,揭露圣人,并宣告:“幾乎所有基督徒都因為盲從和愚昧而成為可悲的奴隸。”

他本人由于監護人的意思而違心地穿上了僧袍。盡管他父親沒有拋棄他,但他是私生子,所以被修道誓約給束縛住了。他對于神職生涯不感興趣,正如路德和加爾文,那兩人開始時都是選擇法律作為專業。他僥幸得到了一位友善的主教的特別照顧,被永久免除了在職坐班的責任——這是神職人員責任松懈的又一表現。這樣,這位年輕僧侶才過上了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者的生活(74>)。【12】

他精通希臘文,這在當時是鮮見的一大才能,因而受到好學的王公們的特別青睞。在時事的所有問題上,開明人士把他視為預言家。教皇向他請教,而且要封他為主教,還(兩次)要把他封為紅衣主教。大學聘他擔任教職,亨利八世企圖把他留在自己的宮廷,查理五世采納他的建議,路德請求得到他的支持,但遭到拒絕后耿耿于懷。盡管伊拉斯謨有時受到如此的重視,但也有的時候遭到僧侶們一致的高聲怒罵。當羅馬的政策發生動搖的時候,教皇對他發出譴責。在革命之前和革命期間,辯論大多以通信的方式進行,朋友們若是不同意他信中的觀點,便對他不理不睬。從他的信所引起的反應中,伊拉斯謨正確地斷定,他的力量來自筆桿,而不是頭銜或黨派活動。

空氣柔和甘甜。人民通情達理,聰明敏銳。不少人很有學問。他們熟諳經典,所以我不去意大利并不是損失。英國的女孩美似天仙,她們還有一個習俗值得大力推崇:你不管到哪兒,所有的女孩子都要親吻你。迎接你的時候,她們親吻你;與你告別的時候,她們還親吻你;當你返回的時候,她們又親吻你。一旦你嘗過那溫軟的香唇,你就再也離不開那個地方了。

——伊拉斯謨論英國(1497年)

伊拉斯謨曾經歡迎過福音主義運動,還通過編輯《新約》的希臘文版本和撰寫通俗文章出過力。他是第一位以寫作謀生的人文主義者,可見他的影響之大。繼他之后,再無一人能像他一樣對同時代人的思想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甚至連伏爾泰和蕭伯納都望塵莫及。因為到了他們的時代,新教由于把僧侶和文人分為兩大不同的社會團體,因而切斷了思想家和大多數人民之間的聯系。伊拉斯謨受過不少嚴厲的指責,但從來沒有人說他“曲高和寡”。他若活在今天,情況可就不同了。

在很大程度上,代溝是造成意見分歧的原因。由于伊拉斯謨比路德年長近20歲,因此他不可能成為福音主義者。他是忠實的基督徒,但是他的信仰不是來自激情。同樣,作為學者,他讀《圣經》時有自己特殊的方法。他相信《圣經》的啟示,而不是里面所有的格言和故事,因為其中有許多是詩意性的陳述、寓言和比喻。當他在古代經典著作中讀到虔誠得近似于基督徒的人物時,忍不住半開玩笑地說:“蘇格拉底圣人啊,為我們祈禱吧!”

在路德看來,這是輕浮的褻瀆行為。福音主義者鄙視人文主義者,盡管一些人文主義者早已摒棄了新教所攻擊的宗教中的迷信成分。當伊拉斯謨拒絕接受路德否認自由意志的觀點時,他們便徹底決裂了。伊拉斯謨被認定是無神論者。在宗教黨派性強的人眼里,不信我的信仰就是無神論者。

伊拉斯謨還是個幽默家,認真的人會覺得這種人在大事上不嚴肅。但是伊拉斯謨非常嚴肅地批駁了路德的理論,即大多數人將注定永遠受罰,只有少數人會得救,得救的原因不是他們一生行為無瑕,而是無法解釋的上帝的恩典。如今人們說到上帝的恩典,只是運氣好壞的意思。然而,當約翰·布拉德福德[1]看到一個罪犯被押往斷頭臺而感嘆道“約翰·布拉德福德能活著全托了上帝的福”的時候,他卻從內心認定,上帝從賦予他和那個罪犯的生命的一開始就已決定了他們的結局。這就是預定論。這個信仰至今還很有市場,而且不僅局限于新教徒和信仰宗教的人(29>)。【13】

路德把這個奧秘視作基督教的核心,認為它給人帶來“安慰”,而伊拉斯謨認為這個理論不合理,所以拒絕接受。他認為人的意志可以自由地在善與惡、智與愚之間進行選擇,日常生活中每天都能看到這種自由意志的相互作用。他就此寫了一篇諷刺性文章。這篇題為“對話集”的文章大受歡迎,以普通人之間對話的方式反映了他們遇到的瑣碎問題,如士兵復員后遇到的困難、夫妻之間的口角、煉金術士的魔法、德意志客棧與法國客棧相比之下的糟糕服務。

伊拉斯謨雖然常常手頭拮據,病痛纏身,但他熱愛旅行,享受生活,喜歡到巴黎、牛津以及(晚年時)巴塞爾和博學的朋友們盡情傾談。他最喜歡的出版商就在巴塞爾。[參閱安東尼·弗羅德(Anthony Froude)所著《伊拉斯謨的生平和通信》(Life and Letters of Erasmus)。]

伊拉斯謨在《愚人頌》這部偉大的著作中總結了他的生活觀。他的朋友小霍爾拜因非常喜歡這本書,為書畫了鋼筆畫插圖,現代版的《愚人頌》中還常常翻印這些插圖。書的標題顧名思義,說明各行各業的人常常不顧常理,偏愛做愚蠢的事。他們,尤其是那些極其愚蠢的人,其行為敗壞了愚人的名聲。愚人至少是誠實的、不做作的,永遠以真面貌示人。愚人的父親是主宰一切的財富之神普路托斯。(那些把目前的“物質主義文化”當作是我們時代首創的人士,請注意了。)愚人得出的結論是:總的來說,人越瘋狂,越幸福。

——我跟你說:我去過孔波斯特拉的圣詹姆斯大教堂。

——是出于好奇嗎?

——不是,是為了宗教的原因。我的岳母曾經發誓,倘若她的女兒生了男孩,孩子活下來了,我這個做女婿的就會親自到圣詹姆斯大教堂去謝恩。

——你有沒有代表自己和你的岳母表達敬意呢?

——我代表全家向他謝恩了。

——你得到了什么答復呢?

——什么也沒有。我把禮物遞交上去之后,他似乎微笑了一下,還好像對我微微點了點頭。

——無論是待客還是在送子方面,他都是最圣明的圣人。

——伊拉斯謨《對話集》

在作者筆下,這個有趣的矛盾擴展開來,囊括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百態。情節自然流暢,毫不牽強。遺憾的是,書的后半部分盡管筆鋒犀利,卻完全放棄了“講故事”,變為直接攻擊神職人員和社會上其他的腐敗現象。生動的現實未變,但是政治激情壓過了藝術。早在路德對教廷,甚至對他自己的靈魂產生懷疑之前,伊拉斯謨已經對教會發起了口誅筆伐。《愚人頌》比《九十五條論綱》早出版了整整8年。

當路德和他的追隨者對教會發起圍剿的時候,他們沒有想到或者根本未顧及他們的行為可能會導致暴力的發生。但是,雙方頭腦清醒的人都曾努力尋求妥協,伊拉斯謨式的觀點并沒有因路德思想的崛起而銷聲匿跡。許多主教和大主教都渴望改革,他們發現新教的理想也符合他們的愿望。而對于一些新教徒來說,只要教會清除腐敗和“迷信”,他們也愿意接受妥協。在路德與羅馬天主教會公開決裂之后,路德的年輕門生和發言人梅蘭希頓起草了一份旨在實現妥協,團結教會的聲明,但雙方都拒絕接受。然而,最明智的一些人,包括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在內,都憎惡內戰,當一位侍臣對查理說到“人頭落地”的時候,他回答說:“不,親愛的大人,不要提人頭。”選帝侯腓特烈說:“奪走生命容易,但誰能讓死人復生呢?”【14】

高層神職人員中也有人在爭取和解。孔塔里尼大主教一生努力糾正教會的弊病,希望重新贏得路德派的信心。他對此直言不諱,甚至被懷疑是秘密的新教徒。但是,他在故鄉威尼斯是杰出的外交家、德高望重的政治家和政治理論家,在查理的宮廷里,他總是很受歡迎;他的地位未遭動搖,但他始終未能召回路德派那些離群之羊。

一個新領會的思想能使人熱血沸騰,摩拳擦掌。在大學和修道院這些安全的地方,有人鼓吹動武,許多非神職人員對此毫不猶豫。他們引用路德的話說:“人必須為真理而戰。”當財產受到威脅,或者面臨被新教徒沒收的危險的時候,武裝沖突就在所難免。布道壇、教堂、其他的宗教設施、官方設施以及特權也都將隨之轉手,而且不止一次地轉手。當地人的情緒加上他們的力量將決定誰是新的主人。

由于偶然的原因,查理五世皇帝沒有迅速出兵支援信仰天主教的王公鎮壓革命。他當時正在另一條戰線上作戰,在應付另一種更加岌岌可危的形勢。信仰伊斯蘭教的奧斯曼土耳其軍隊拿下了巴爾干,在經驗老到的海盜的幫助下,他們的海軍占領了地中海。維也納這個西方的門戶因而永遠不得安寧。查理五世一方面被迫在北非和中歐作戰,同時還要捍衛他在意大利和尼德蘭的領地,抵抗法國人和異教徒的進攻。因此,他根本無力在戰場上一舉擊敗新教徒的起義。

當獨立而窮困落魄的皇家騎士企圖趁亂收復他們的財產時,內戰爆發了。他們的頭領葛茲·封·貝利欣根成了日耳曼民族英雄,后來歌德在一部劇中對他進行了熱情的頌揚。騎士們被擊敗了,但是他們中間一個叫烏爾里希·馮·胡滕的人寫了一篇題為“蒙昧者書簡”的諷刺作品,對僧侶極盡仇恨、嘲弄和侮辱之能事。僧侶們勃然大怒,戰爭的狂熱因此而成燎原之勢。【15】

在騎士起義爆發的兩年后,農民也舉起了義旗,而且他們造反的理由比騎士充足得多。路德馬上贊同了農民的12條要求,其中一條是讓他們自己選舉牧師。其他幾條請求減輕王公對他們的無情剝削。他們的請求被駁回后,由托馬斯·閔采爾挑頭,幾千人揭竿而起,大肆燒殺搶掠。路德改變了立場,對那些人進行痛斥辱罵,要求王公剿滅他們。最后,有30000戶人家遭到屠殺或流放。

閔采爾贏得了農民的忠誠,因為他宣揚人生來平等,并應永遠平等。這個概念并不現實,但是它激起了人們多大的向往啊!福音書的簡明、自立、不受當局限制的信仰——這就是原始主義——在當時廣泛流傳。1543年在明斯特,一個被稱為萊頓的約翰的裁縫創立了再洗禮教派,帶領追隨者建立起一個理想王國。他們橫行地方,欺凌百姓,也打著平等的口號,但是他們的平等是約翰統治之下的平等,而約翰是獨裁者,自己妻妾成群。這個王國滿足了西方人腦子里揮之不去的一個夢想,即共產共妻。

有趣的是,在民主德國受蘇聯控制時期,閔采爾被奉為英雄。《紐約時報》最近有一篇文章也這樣稱呼他。萊頓的約翰可以說,他實行共產是受《新約》的啟示,娶妻納妾是學《舊約》的榜樣。他只統治了一年就被推翻了,根據當時的做法,他被用最殘忍的方式處死。后來,在1849年,梅耶貝爾以他的統治為素材寫了一部場面宏大的歌劇《先知》。

17世紀中葉以前,暴力事件在歐洲司空見慣。暴亂、戰斗、封鎖、屠城、火刑、自我流亡以求保命,這類事情接連不斷。在德意志各邦國,信奉天主教的諸侯和信仰新教的王公各自結為松散多變的聯盟。他們彼此征戰,停停打打,戰爭延續了23年。荷蘭的戰爭沒有拖這么久,瑞士各州的戰事也沒有持續很長。瑞士的戰爭起源于烏爾利希·茨溫利的思想,這位干練的領袖把神學理論與經濟改革相結合,挑起的革命最終使他自己喪身其中。在法國,這一世紀的后30年內爆發了8次內戰,此外還有其他的襲擊、刺殺和大屠殺事件,其中包括著名的圣巴托羅繆慘案。為派別狂熱所驅動的英國內戰要等到下一個世紀才發生(263>)。路德以他一貫的坦誠承認說:“他從來沒有想到會走到這一步。”伊拉斯謨始終是改革派,直到不久以前,他倡導的精神都是占上風的。在他以后的幾百年里,大多數基督徒信仰中那種刻板、神秘、自我折磨和幫派的色彩逐漸淡化了。占主導地位的教會慢慢學會了容忍,采納了行善的社會福音,也不再認為日益增加的非宗教的知識與《圣經》相沖突了。有意思的是,宗教派系的主要發起人本身絕非思想狹隘的人,這個人就是——【16】

安特衛普,1581年5月2日

8天以前,士兵和加爾文分子把比利時所有教堂和修道院里的繪畫和神壇都砸毀了,僧侶和將近500名天主教徒被驅逐出去,有些甚至被囚禁,布魯塞爾的天主教信仰算是完了。

安特衛普,1581年5月6日

雕塑、鳴鐘、銅器、圣人的石雕、蠟燭和其他一些教堂的用品裝滿了四艘船。它們將被運往納爾瓦和莫斯科,寄賣人希望能賣個好價錢。

——《富格爾簡報》

路德

一些人云亦云的人以為路德是個農民,粗陋、莽勇,對持反對意見的人惡語相向——有些人可能會說他是個“典型的德意志人”。的確,路德自己曾說過,他憤怒的時候表現得最有力。他故意與世俗唱反調,經常強調自己的農民出身,其實他是個手藝人的兒子。他需要有這種內在的不斷刺激,說明他的個性比傳說中的復雜得多。

他的成就使他躋身于愷撒、克倫威爾、拿破侖、俾斯麥這些偉人之行列,他們都是偉大的反抗者,靠自我奮斗取得成功。和這些偉人一樣,路德的想象力和感性意識是他思想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若是忽略這些因素,就無法完全理解他。路德為自己的靈魂擔憂,這不僅反映了他的自我意識,還反映了他的想象力;他的好戰也不應掩蓋他感情的熱烈和多才多藝。僥幸的是,他留下了應該像鮑斯韋爾的《約翰遜傳》一樣受歡迎的《桌邊談話錄》一書,使我們能全面地認識他。[由史密斯編輯的是一個較好的版本。]

同羅馬決裂以后,他的家成了學生招待所。傳教士、信徒、學者、難民——多數為年輕人——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不速之客享受他的款待,利用他的好客之情。在位于他原來的修道院一翼的黑色回廊底層的大桌子旁,他就教義、時事以及人和生活高談闊論。家里有這么多吃白食的人大吃大喝,使他常常手頭窘迫,妻子凱蒂對此怨氣沖天。每當這時候,他便去打零工,干一些體力活掙幾個現錢,要不就賣掉個銀酒杯。他身邊的八個隨從并不白吃飯,他們在兩個秘書的協助下,記錄“博士”的談話并互相核對筆記。他們的記錄使我們得以對當時熱血青年的思想和爭論的內容有所了解。

改革者中,唯有路德在智力上和伊拉斯謨旗鼓相當。盡管他十分謙卑,但他很可能會說:“上帝少不了智者的幫助。”在日常生活方面,他表現出來的完全是理智和柔情。他娶了一位相貌平平的修女,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出于良知,因為她由于追隨他的理論而無家可歸。他逐漸開始珍惜她忠誠的幫助,后來真心愛上了她。友誼對他來說是神圣的。在他50歲那年——當時已經算是晚年——他先后失去了許多朋友,這使他悲痛欲絕。他的密友豪斯曼去世時,他一連痛哭了兩天。【17】

言語溫和的梅蘭希頓很早就追隨路德,他比路德小14歲。路德對他視若己出,關懷備至,同時又推崇有加,敬為師長。路德說:“他言辭精煉,能說服別人,指導別人。而我喋喋不休,言辭浮華。”他還說,梅蘭希頓精通希臘文和拉丁文,而他自己的拉丁文詞匯有限,行文粗陋。但是,梅蘭希頓寫的小冊子卻言辭尖刻。這位年輕的人文主義者說:“我喜歡像男孩子一樣打架。”當然,他在論戰中用的是成人的詞匯。他反猶太人的言論完全是謾罵。在16世紀和以后的200年里,侮辱作為哲理辯論中的一種修辭方式都是可以接受的。嚴肅的彌爾頓、理性時代的人以及研究濟慈和雪萊的學者常常采用這個方式。路德最客氣的罵人話是把他死對頭埃克(Eck)博士叫作蓋克(Geck)博士(即鵝博士)。但是,路德對于德意志人的粗鄙痛心疾首,稱之為Grobiana,這是他根據德文的grob自造的偽拉丁詞,意思是“粗陋、粗野、粗魯”。造成這種粗鄙的原因常常是酗酒,路德把這種行為痛罵為“骯臟下流的罪惡”。

然而,路德并不是假正經,他對性這一問題的見解反映了人之常情。他深知性的威力,他曾經睡在石板上面,以折磨自己的辦法來壓抑性欲,結果性欲反而有增無減。他曾經說過,“粉腮玉腿”的旖念驅使年輕人去訂婚。“年輕時候的愛情是熱烈的、令人陶醉的,會驅使人盲目行事。”所以,迫使年輕人出家禁欲是殘酷的。即使在婚后,保持忠貞也絕非易事。對那些屈從于上帝賦予的繁衍后代本能的人不應該嚴懲。

他的堅強盟友、黑森的菲利普大公在這個問題上給他出了個難題。已婚的菲利普希望再娶一個妻子。他現在的妻子不中他的意,而他又堅決不贊成養情婦。路德當然希望能拯救這位忠誠的新教徒,使他不至于出軌。于是,他從《舊約》記載的那些祖先的事跡中找到了重婚的充分根據。他把《舊約》引文告訴菲利普的同時這樣警告他:“請便吧,但不要聲張。”但是,這種事是瞞不住人的。新教徒對他的罪惡大加譴責,天主教徒則抓到了一個很好的把柄。

即使如此,誰都不能指責說路德向大人物低頭。他(以及后來的加爾文和諾克斯)同王公和王妃說話時就像教訓頑童那樣。顯然,革命并沒有阻止人扮演神父的角色——路德不就是因為他的道德權威而被稱為“父”的嗎?路德把他的主要保護人腓特烈視為密友,批評他的過失時直言不諱,盡管他們從未見過面,都是通過腓特烈的管家打交道。【18】

不管怎么說,路德是一個有勢力的黨派的領袖。有人稱他為新教的教皇,一切問題都要得到他的裁決。他把這看成是可怕的瑣事。他說,王公們,包括他自己,“是背著包袱,受到誘惑的眾神,而老百姓福氣好,沒有誘惑”。他欽佩他的政敵查理五世能默默地、穩穩當當地承擔著痛苦的責任。在整整28年里,除了撰寫大量的論文、《圣經》評注、翻譯和以上提到的通信之外,路德每個禮拜天都做三到四場布道。他著作匯編的標準英文版有55卷[2]。難怪他把一切財務和家事都推給了凱蒂。

他喜歡觀賞大自然,以此來調劑繁重的案頭工作。他酷愛生靈,算得上是自然主義者。他還會吹長笛、彈吉他、作曲和配詞。他創作了40多首贊美詩,包括絕妙的《上主是我堅固保障》。與他同時代的人認為,他的贊美詩所起的作用可以與他的著作相媲美。的確,對路德來說,音樂的地位“僅次于理論。魔鬼仇恨音樂,因為音樂趕走了誘惑和邪念”。在他理想中的學校里,不會唱歌的人是不準執教的,“我也不會準許他布道”。

路德在狂熱的工作期間有時會發作嚴重的抑郁癥,他還遭受著病痛(結石)的折磨,此外還有信仰所要求的自我約束。他必須迫使自己開闊的胸懷和思想服從《圣經》里的要求。他每年把《圣經》通讀兩遍,認為它至善至美,但他得出結論說“如果人只依靠理性,是無法同意《圣經》里的說法的”。《圣經》充滿了奧秘,“只有傻子才會企圖做出解釋”。所以,基督教布道既艱巨又危險。“早知如此,我決不會做教士。”

重新發現福音書重要性的路德如此坦白,這是他和其他信徒之間的一大區別。很難想象加爾文和諾克斯會承認這一點。這使他和伊拉斯謨的觀點更為接近,雖然他自己對此并無意識。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他不是“先知”。他沒有聽到“召喚”,他甚至不認為自己“被開釋了”,即得救了。但他是在為上帝做事,有時不惜違逆自己的本意。“我殺害了農民。他們的死都算在我的頭上;可這是主的命令。”他厭惡自己早期的一些著作。為了和不可見的世界溝通,他不斷與魔鬼進行辯論,他認定應該把女巫立即處死,以防更大的禍害發生。對此,執法者不應該感到不安。“想一想慈悲的上帝說這話的時候是多么嚴厲:‘咒罵父母的人應處死。’”【19】

我完全不了解這可惡的病。我想它首先是老年人體弱的表現;其次,它是我長期勞累和思想緊張的結果;第三,這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它是撒旦對我的打擊。倘若確實如此,那么,我的病就無藥可醫了。

——路德(1543年)

路德令人不快的這一面反映了當時的時代特征。一旦刻板的唯《圣經》主義站住了腳,任何道德、社會和政治上的殘酷行為都可以在《圣經》中找到依據,雖然正如路德所說,《舊約》和《新約》一個嚴厲,一個慈悲,互不相容。就像后來的那類要求絕對服從的非宗教意識形態一樣,全看從哪個部分斷章取義。在新教革命中,《舊約》或《新約》各自主宰了某一代人、某一個地方、某一位領袖。有時人們也對二者同時遵守,但行動中自相矛盾。圣書的解釋者一會兒像耶穌那樣悲憫寬恕,一會兒又像耶和華那樣無情懲罰。對于那些有憐憫心的人來說,虔誠要求他們為服從正義而犧牲自然的情感;懲罰別人盡管使他們于心不忍,但借用天主教的用語說,它是一種“德行”。

路德要堅決懲罰的是犯罪分子和與魔鬼為伍的人。他認為其余的人不應因為他們的見解而受罰,像加爾文在日內瓦所實施的那樣。路德看到梅蘭希頓研究占星術,不斷地預測羅馬帝國皇帝的死期,這是崇拜偶像的行為,他說:“星座和我們毫無關系。”但是,占星術家和煉金術士不應該被懲罰,甚至不應該被騷擾。宣揚日心說的哥白尼是大傻瓜,他的觀點完全是瘋話——不用理會他。像伊拉斯謨那樣的人文主義者是無神論者,到時候自有報應。對于“不可挽救的大事”,不值得動怒。

路德有很強的幽默感,不因為人有弱點而煩惱。(在這一點上,他和伊拉斯謨一樣,與所有其他的改革派不同。)他知道自己也有同樣的弱點。按照福音的教誨,他認為懺悔的罪人比自以為是的人更可敬。事實上,他好幾次貶斥“一味的好人”。這種信仰與道德行為對峙的現象在西方文化中屢次出現,后來表現為對“資產階級及其價值觀”的輕蔑。與過失和犯罪相比,體面顯得呆板而又懦弱。在一次準備宣講以醉酒著名的挪亞的布道詞時,路德這種觀點得到了生動的表現。頭一天晚上,他在撰寫布道詞的時候,“笑著喝了一大口啤酒”。【20】

不過路德也面臨著一個大難題。《圣經》是真正信仰的唯一向導,里面每一個字都是“珍果”,意思明了,不得引申解釋它的寓意,否則便成了無神論者。路德譏諷那些對《圣經》含義做引申解釋的人說:“我自己就能給他們寫寓言。”與此同時,像路德這樣聰明和誠實的人不可能對圣書中許多矛盾之處視而不見。當他以《舊約》為依據,建議黑森的菲利普重婚并對此保密的時候,他內心一定十分痛苦,因為他知道他所敬愛的使徒圣約翰和圣保羅絕對不會準許這樣做。他不得不把《雅各書》貶為“稻草做的福音”,因為它宣傳行善就能保證信仰的真誠。

直到晚年,像他早年在修道院的時候一樣,他都承認情感和信仰一直在他的內心深處交戰。他最寵愛的女兒死了以后,他呼喊道:“親愛的莉娜,你是好了。我精神上為你快樂,肉體卻難忍悲傷。”他的不快樂逐年增加——對新教教義的背叛,他影響力的減弱,各處貪婪現象的加劇(“王公們就是牟利者”),世界“對福音不感恩”,土耳其人“百戰百勝”,皇帝不斷打敗新教盟軍,等等。簡而言之,他終身為之奮斗的事業開始瓦解。世界的末日一定快來臨了。有人看見了幻象,說天上出現了血、人影和燃燒著的十字架。恐怕尾聲已到,世界就要完了。

路德在他的“論綱”登出不到30年后,于1546年溘然長逝。一年之后,維騰堡遭到圍剿,薩克森選帝侯被捕,財產全部沒收。路德發動的革命失敗的命運就此注定。又經過了8年的斗爭,才締結了和平條約。條約承認了新教的獨立,但只能是集體的獨立。任何一個王公(和城鎮)都可以選擇新教或天主教,而臣民必須服從王公的選擇,也可以自己離開;反抗者的唯一選擇就是自我流放。最后一條暗示了,而且是部分地實現了個人主義。革命雖然沒有在整個西方取得普遍的成果,但它已是既成事實,使西方生活的眾多方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注釋

[1]布拉德福德是英國的宗教改革者,因其改革主張被關進倫敦塔,1555年7月1日遭火刑處死。這句話是他被囚禁在倫敦塔時所說。——譯者注。

[2]2009年,《路德全集》魏瑪版歷經126年編輯完成,盡可能齊全地搜集了路德著作的手稿和早期印刷版本,共123卷,分為著作、《圣經》注釋、書信與桌邊談話四個部分。——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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